華清
枯葉蝶
把全部蝴蝶的故事藏進一片枯葉
變成一個夢,剎那間消失于白晝
正午的強光下,隨秋風飄移
萬千落葉中的一枚,比任何一片
都更安靜,更枯寂。它死亡的外衣
是如此樸素,絕不比一片落葉更招風
當它合攏那翅膀,飛行即變作飄零
火焰頓時化為灰土,二元重返歸一
一本打開的書,忽被看不見的手合攏
醒來的哲人又重回夢里,或者完全
相反。一個夢中的莊周幡然醒來
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夢里復生,又死去。
看,它在一個驚艷的亮相中忽地凋謝
在一個綻放中化為了原鄉(xiāng)的烏有
當它再度打開,一場天邊的風暴
正由遠及近,并忽地定格于一場
最小,最秘,也最高級的魔術
石頭又記
年輕時我不懂石頭
當我路過一座山,或踢過一塊
路邊的石子。我看到它們
無關痛癢的樣子,全無表情
哪怕上面覆滿藤蔓,或是陷入了泥淖
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霜雪。
如果它們夠小,我還會踢上一腳
如果它們夠圓,我會順手把玩
但我就是沒有聽見它的心跳
沒有聽到它前世的故事
直到一本書在秋風中打開
一場大雪覆蓋了身后的路
一場大火燒著了夢中的天空
我終于觸到它,那滾燙如爐灰的真容
春? 夢
——兼擬張棗
那地方你一生中從沒有去過
但為什么會有一種熟諳至魂魄的感覺
連老弗洛伊德也說過類似的話
其實生命中大部分的處境都是如此
從未抵達,卻比故鄉(xiāng)還要親切
如同一些夢從未夢到,但卻有如
舊夢一般。這不,此刻你讀到一首
從未讀過的詩,你竟然感到它
是你多年前的舊作。“江湖夜雨十年燈”
這樣的例子已成笑話。還有什么不能
當成是你自己的。那天邊的絢麗晚霞
也像是剛從你的剪刀下裁出
那一刻,你不禁有點自滿,自負,害羞
感覺你的須發(fā)如一場霜在慢慢變白
你慢慢變成了義山,李煜
穿長衫的張棗,那個黑著臉
在水邊迷路,在木梯子前發(fā)呆
在南山的梅樹下失憶,且騎著馬
夢里不知身是客,與夢中的陌生女人
并肩疊股,有一場潦草偷歡的人……
富春山居圖
這龐大的山水如何住進一幅畫里
躲進一個人的筆端。瞧黃公,望著
山間的云彩,茂林修竹像野火一樣蔓延
飛瀑流泉飛身前來,隔成防火墻
整個秋天都在興奮中圍觀。哦
這不是一張酥黃的紙,而是一頁符咒
一場照亮中古之夜的茫茫大火
從偉大文明的一端,燒向歷經(jīng)劫難
而風韻猶存的另一面,像黃昏刺疼黎明
這是萬山的覺醒,從睡夢中站起
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如滿身環(huán)佩的仙子
身上流著乳液,蜜汁,甘泉,身下長滿
柔軟的蔓草,采詩官在山中徜徉
他有點騷動的心思到底在哪一面斜坡
山下是清秋,山上是群雁,山坡
是一只正在游龍的筆:勾,披,皴,潑
閃轉騰挪的人將自己囚身其中,在醉與夢
夢與死之間,來回穿梭,踟躕猶疑
最終,他走出家門,走入了那史詩的卷軸
并消失于地平線的盡頭。只給后來者
留下一個問號:是終老成為山民,還是
做一個瀟灑的過客,現(xiàn)在由你來選……
微電影
一陣大風刮斷了路邊的一根樹枝。
樹枝絆倒了一輛電動車
電動車上的外賣箱子翻滾在地
然后又撞翻了一輛共享單車
兩個騎手一起摔倒在地,他們
嘴里嘟囔著爬起,看看彼此
然后收拾東西上車離去
過了一會,還待在原地的樹枝
又絆倒了一個老太,她翻了一個身
再沒有起來,一輛車子緊急避讓
與另一輛速度更快的豪車
砰然相撞。這時密密匝匝的人群
圍了過來,圍成了甕,而
那根樹枝仍在甕外,靜靜待在原處
鳥? 巢
曠野里的孤樹上站著一個鳥巢
它立在冬日的郊野,像一個流浪者那樣
一無依靠。它的枝干在北風中搖晃著
有空氣在磨擦作響,如同赤祼的人體
在挨著歲月的耳光與絮聒。
這時一個旁觀者箭一樣飛過
他看到一只鳥猝然飛至,居高臨下
看著它在寒風中顫抖不止的家
一時無法棲落。那一刻他隔窗的視野
正乘高鐵一閃而過,卻忽地淚流滿面
仿佛他成了一個被圍觀的老人
充滿羞恥,尷尬,仿佛他
是一個被北風剝光了衣服的流浪漢
在眾人前露出了他——那黑魆魆的恥骨
對? 話
(他和女兒在環(huán)線高速上行駛,看到一個
外賣小哥正高速騎行在機動車道上
他飛速穿越所有車輛,載著高聳的外賣箱
還有隨時降臨的危險,仿佛在上演一場
生死時速)
“以后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兩種人了:
送外賣的和點外賣的;躺平的和正在奔跑的”。
“???太殘酷了,我以后再不點外賣了——
可要是都不點外賣,小哥吃什么呢”
是啊,沒有躺平者,奔跑者也會失業(yè)
沒有不勞而獲者,勞動者也會丟掉工作
這是什么邏輯呢,難道這也是上帝——
在造人和創(chuàng)制萬物時,所設下的后門?
肖? 像
你憔悴的秋風正從一側刮過
頭發(fā)自然彎曲,如此刻瘋長的野草
皺紋的山川,從高原犁向深溝
太陽的光,斜刺著插向你土灰的面龐
瞧,你右眼袋對應著虛高的時事
右眼袋,懸掛著熬夜的失眠
加在一塊兒,是三千年來的落魄
再夸張一點,也可以叫作萬古愁
這版本老舊,這副版畫體的尊容
有細節(jié)也有統(tǒng)籌,迎著風就是一尊雕塑
背著風是一棵病樹。在強光中
是一把亂草,黑夜降下
就會化作一柄熊熊的火炬
“我會在荒島上迎接黎明”
兔? 子
它穴居的本性始終未改,當我將它
從兔籠中取出,讓它擁有了全世界
最小的半平方的自由。陽光下
我看見它漂亮的眸子,正如水晶般單純
寶石般羞澀而明亮,陽光照耀著它
細長的睫毛,如一枚干凈的刷子
刷著塵埃、污垢,和屬于它自己的
這一小片宇宙??墒钱斘?/p>
完成了一分鐘擼兔,轉身去續(xù)一杯茶水
這享受了短暫光明與愛的家伙
竟然又鉆入了沙發(fā)座椅下的墊子
在咬爛了一枚遙控器后,又鉆入一本
正打開的詩集,試圖參與一場
解構主義的小小暴動。那時我的怒氣
已徹底壓過了擼兔者的和善與仁慈
我的暴虐瞬間化作了數(shù)枚
氣勢洶洶的腦瓜崩,而它只是龜縮著
如一個闖禍少年那樣打著哆嗦
只露出了一雙,無辜且驚慌失措的眼睛
背? 影
哪一個兒子的記憶中沒有一個
背影中的父親。他們有著天底下一切父親
都有的滄桑,與寡言的愛
不便表達的溫暖,以及令人憐憫的
衰老,那岌岌可危的威嚴
只是,與他的父親相比
我的父親不算是一個胖子
他的脊背有點微駝,且梳著屬于
八十年代的那種奇怪發(fā)型,白發(fā)只像初雪
他的和風細雨里有不能放下的陰云
他也是送行他的兒子,一個剛剛
不滿十七歲的候補青年
一個未來的父親,他冰涼的心靈中
正散發(fā)著對世界的一切好奇
以及第一次,對父親的憐憫
當他招手離去,轉向一條人群
熙攘的大街,就要消失在人流之中時
他看見了他那微駝的脊背
正在秋風中彎下去,似乎在檢查他自己
那雙簡易且開裂了一角的——塑料涼鞋
卵石陣
河灘里渾圓的卵石陣,看上去就像
一座人頭攢動的集市。從史前的繁盛中
突然湮滅于滾滾大河的一場
決堤中。隨后有一場暴風雨
將他們趕入了歷史的囚籠
讓他們依次,被洪水蒸煮,被日光蛻皮
被歷朝的研究者再細加打磨
成為圓潤的沉默,珍寶般隨遇而安
最后變成了這群沉默的亡靈
陳列于干涸而荒蕪的溝底
并在某一天,成為了一件攝人膽魄的
浩大而壯烈的作品……
責任編輯 曉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