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
蘭草第一次看見放蜂人的那個午后,槐花開得正盛,整個雙槐樹街到處都飄散著濃郁的花香。那個午后,像往常一樣,蘭草挎著籃子出現(xiàn)在雙槐樹街的街頭。那時候的雙槐樹街,正沐浴在午后溫暖的陽光下。蘭草就在這溫暖的陽光下,一步步朝雙槐樹街邊走來。
午后的雙槐樹街靜悄悄的。蘭草走著,空氣中到處都是流動的花香。蘭草知道,那是槐花的香氣。蘭草從小就在這里長大,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種味道。蘭草就是嗅著這種香氣走到雙槐樹街邊的。走到街邊的時候,蘭草就看到了那兩棵大槐樹。那是雙槐樹街最老的兩棵樹。雙槐樹街上有很多槐樹,但無論哪一棵槐樹,都沒法和這兩棵槐樹相比。這兩棵槐樹的樹干不知要比其他那些槐樹粗壯多少倍,遒勁多少倍,蒼老多少倍。蘭草說不清它們的年齡,雙槐樹街也沒有人能說清它們的年齡。蘭草從記事的時候起,它們就是這個樣子。蘭草問過奶奶。奶奶也說,她從記事的時候,它們就是這個樣子。奶奶是雙槐樹街上最老的幾個老人之一。奶奶都說不清,蘭草不知道,雙槐樹街上,還有什么人能說清。
每次走到雙槐樹街邊的時候,蘭草都會習慣性地抬頭看看那兩棵大槐樹。今天也不例外。今天走到街邊的時候,蘭草習慣性地抬頭看了看那兩棵大槐樹。蘭草看見,那兩棵大槐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兒。一簇簇,一嘟嚕的。那槐花是那么白,白得就像天上的云朵。蘭草看得久了,她恍惚覺得那槐花就是天上的云朵。蘭草就繼續(xù)看著那些云朵。蘭草看著看著,覺得那些云朵好像要飄了起來。蘭草就嗅了一下。蘭草就有點醉。蘭草醉的時候,劉能正像往常一樣坐在雙槐樹街邊的那兩棵大槐樹下。劉能閉著眼睛。劉能是瞎子,他也只能閉著眼睛。劉能可能正在養(yǎng)神。從蘭草記事起,劉能就年復一年地坐在那兩棵大槐樹下。那兩棵大槐樹下有兩塊大石頭,劉能就輪流坐在那兩塊大石頭上?,F(xiàn)在,那兩塊大石頭被磨得光溜溜的。蘭草知道,那都是劉能坐的。劉能年復一年坐在雙槐樹街頭那兩棵大槐樹下,給雙槐樹街上的人算卦。雙槐樹街上的人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都會去問劉能。
蘭草也知道劉能的事,但蘭草從來沒有去問過劉能。蘭草沒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她還沒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以后會不會有,蘭草不知道。蘭草也不喜歡算卦,蘭草不想知道自己的以后。以后什么樣,蘭草想,還是不知道的好。
蘭草走過雙槐樹街的街邊。蘭草看見,劉能像是睡著了一樣。蘭草繼續(xù)往前走,這時,一輛卡車忽然從后面開了過來??ㄜ囬_得很快,蘭草全然沒有發(fā)覺。等到蘭草發(fā)覺的時候,卡車已經開到了蘭草身后。蘭草是被卡車的喇叭聲叫醒的??ㄜ嚨睦嚷暟烟m草嚇了一跳。蘭草本能地躲了一下,蘭草再躲一下,卡車就開過去了。蘭草剛才差點被撞到。蘭草有點驚魂未定。已經開過去的卡車,忽然又停了下來??ㄜ囃O聛淼臅r候,蘭草看見從卡車的副駕駛上探出一個腦袋,那是一個年輕的面孔。蘭草看見他沖自己說了句什么。蘭草沒有聽清。蘭草正怪卡車呢。那人好像看到蘭草沒事,就把腦袋縮了回去。他把腦袋縮回去以后,卡車就開走了。要是再讓我遇見你,看我不……蘭草覺得怪委屈。
卡車已經開遠了,蘭草還在想著那個年輕的面孔。蘭草感覺,那個面孔應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那是一張在蘭草看來挺白凈的面孔。蘭草不明白,那個看上去挺白凈的人,怎么做起事來這么魯莽。要不是蘭草閃躲得快,指不定今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呢。算了,何必跟這種人計較呢。蘭草這是要去捋槐花的。
蘭草就去捋槐花了。過了白河,不遠就是南山。南山里多的是槐花。蘭草就走到了白河橋。走到白河橋的時候,蘭草又看到了那輛卡車。蘭草看見,那輛卡車就在過了白河橋不遠的南山腳下停著。南山腳下的坡根上到處都是槐樹,到處都是開得正盛的槐花,到處都是白得像云朵一樣的槐花。蘭草就走到那里。走到那里的時候,蘭草看見那輛卡車上的兩個人正在從卡車上往下搬蜂箱。蘭草這才想起來,他們是來放蜂的。蘭草就又看見了那個年輕的面孔,那么白白凈凈的一張臉。那人也正在看她。他正搬著蜂箱,一回頭看到了蘭草。他看到蘭草的時候,就停了下來。他定定地看著蘭草。蘭草看見了。蘭草心想,這人怎么這樣,他怎么能這樣看人。蘭草以為他在笑話自己。蘭草本能地看看身上,她身上沒什么能讓他用這種眼神看她的。蘭草覺得這人太過分了。蘭草不想再搭理他。蘭草一扭頭就去捋槐花了。
坡上的槐樹真多呀?;被ㄕ娉碚婷苎?。蘭草站在滿眼的槐樹中間,微風吹來,一縷一縷的花香。蘭草嗅著,她只覺得那股味道說不出的清香。那是一種可以讓人迷醉的芳香。蘭草說不出自己有多喜歡這種香氣,她只是覺得她吸不夠。蘭草用力地吸了一口,她又吸了一口,她再吸一口。這種感覺太美妙了。蘭草就閉上了眼睛。她閉上眼睛以后,恍惚感覺自己到了空中,自己身邊就飄浮著大朵大朵的白云。蘭草知道,那都是潔白的槐花。
好半天,蘭草睜開眼睛。蘭草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山坡下,那輛卡車還停在那里。她來的時候看見的兩個男的,正把蜂箱往坡根的地方堆。那地方在一大片槐樹林下面。那真是一個放蜂的好地方。蘭草記得,往年的這個時候,也有放蜂人來過這個地方放蜂,好像就在那個地方。蘭草看見,他們堆完了蜂箱,又開始搭帳篷。蘭草知道,他們打算在此長住呢。他們至少要等槐花都謝了才會走。雙槐樹這地方因為槐花多,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許多外鄉(xiāng)人過來放蜂。蘭草已經見怪不怪了。
蘭草不再想什么,安心地捋槐花。蘭草把槐花捋到籃子里,籃子里的槐花就越積越多,就像堆積起來的白云。捋槐花的時候,蘭草有時候也會覺得,把這么美的花捋下來可惜了。要是讓它們一直長在樹上就好了。但蘭草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槐花早晚都要謝的。與其讓它謝了,還不如把它捋了。
蘭草就捋了滿滿一籃子的槐花。捋滿一籃子槐花以后,蘭草就從坡上下來了。從坡上下來的時候,蘭草一直走到了白河邊。白河是雙槐樹街邊的一條河。白河不是很寬,水流也不是很大,但白河的水特別干凈。白河的水喝起來就像甘泉一樣。蘭草覺得,沒有哪里的水比白河的水更干凈了。蘭草就站在了白河邊。蘭草看見白河的水在無聲地流淌。在午后暖暖的陽光下,白河的水泛著溫柔的光。蘭草把手放進水里。放進水里的那一瞬間,蘭草想起了什么,又倏地把手收回。蘭草剛才差點忘記了,捋了半天的槐花,蘭草的手上全是花香。蘭草有點舍不得把它洗掉。蘭草想讓這香氣一直留著呢。蘭草就把手湊到鼻前,細細地嗅。她果真又聞到了那股甜潤潤的清香。蘭草覺得她說不出地喜歡這種味。
蘭草在白河邊又待了一會,她最后到底還是把手放到了水里。放到水里以后,她立馬感到一種徹骨的涼。感到涼,蘭草才意識到,現(xiàn)在還是早春。即便是這樣,蘭草還是把一捧水掬到了臉上。蘭草又掬了一捧水。蘭草知道,整個雙槐樹街上的女兒,包括自己在內,之所以出落得這么水靈,跟白河的水有很大關系。整個雙槐樹街上的女兒,從小到大,都是用白河的水洗臉。白河的水能讓雙槐樹街上的女兒出落得像天仙一樣,這也讓外鄉(xiāng)來的人羨慕不已。
蘭草再掬起一捧水。蘭草這捧水還沒有放到臉上,她看見那個年輕而白凈的放蜂人正朝河邊走來。他是來提水的。蘭草看見他的手里拿著一個銀色的鐵皮桶。蘭草就站了起來。蘭草想著該離開了,但是她的腳沒有挪動。她繼續(xù)看著這個年輕人,蹽著兩條長腿,很快地走到了白河邊。
放蜂人走到白河邊的時候,蘭草才意識到什么。蘭草趕緊把籃子挎起來。放蜂人隔著河說,今天路上,對不起哦。蘭草知道,放蜂人是對自己說的。他早就認出了她。蘭草不知道該說什么。但蘭草又覺得,如果什么都不說,是不是不太好。所以,蘭草就朝放蜂人點了一下頭。點過頭之后,蘭草就后悔了。是他的不對,我干嗎那么容易就原諒他。
蘭草打算走了。放蜂人好像覺得有點尷尬,又沒話找話地說,你們這里的槐花真好哩。蘭草什么也沒有說。蘭草不知道該怎么接他的話。蘭草站起來就走了。這次是真的走。蘭草能感到,那個放蜂人的目光一直追著她,這讓蘭草覺得很不自然。所以,她走得很快。很快,蘭草就把放蜂人遠遠地撇在了身后。
蘭草回來,把捋來的槐花拌了面,放在籠里蒸了以后,給奶奶盛了一碗。奶奶說,今年的槐花香哩。蘭草說,香了,奶奶就多吃點。奶奶說,蘭草你怎么不吃?蘭草你也吃呀。蘭草說,奶奶我不急,你先吃。奶奶說,我們蘭草懂得疼人了。頓了一下,奶奶又說,我都忘了,我們蘭草大了。過了今年春上,蘭草都二十了。奶奶說,我們蘭草都二十了。奶奶又說,要是你媽不走就好了。奶奶又想起了什么。蘭草看見,奶奶有點昏花的眼睛忽然有淚水涌出來。蘭草說,奶奶。蘭草把頭靠在奶奶懷里。蘭草說,奶奶。我們不說了,我們吃槐花。奶奶,我去給你盛槐花。蘭草說著站起來,轉過身去,蘭草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出來。
蘭草媽是在蘭草六歲的時候走的。那也是一個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那也是一個午后,蘭草媽哄蘭草睡下之后,說是要出去捋槐花,回來給蘭草蒸槐花。蘭草媽走了。據雙槐樹街上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說,蘭草媽那天是哭著走的。蘭草媽實在是受不了蘭草爸才走的。蘭草爸的脾氣大,雙槐樹街上的人都知道。雙槐樹街上的人也都知道,蘭草爸動不動就打蘭草媽。雙槐樹街上的人還知道,蘭草媽的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累累。雙槐樹街上的人都知道,那是蘭草爸干的。雙槐樹街人也有人勸過蘭草爸,但蘭草爸說了,這是他的家務事,與外人無干,還把勸說的人罵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這以后,就再沒有人敢勸了。但雙槐樹街上的人背后都在議論,都在說蘭草爸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蘭草媽會走的。
蘭草媽到底還是走了。而且,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雙槐樹街上那時候都在議論,說是蘭草媽回了娘家。蘭草的奶奶一直在攛掇蘭草爸去把蘭草媽接回來,但無論她怎么勸,蘭草爸都不為所動。蘭草爸不知道怎么了,他鐵了心了。蘭草媽等了一年多,蘭草爸還沒有來接她。蘭草媽也就死心了。聽說,蘭草媽后來嫁到了外鄉(xiāng)。那是一個在年幼的蘭草看來,很遙遠的地方。
蘭草從此就沒有了媽。蘭草一開始哭過鬧過,但慢慢地也接受了。蘭草后來就跟著奶奶,奶奶就成了蘭草的媽。奶奶后來不止一次說,蘭草媽其實是個好人,就是蘭草爸太不爭氣了。蘭草一直想知道爸爸為什么不爭氣,又為什么經常打媽媽,只可惜從來也沒有人告訴她。在蘭草心里,這是一個永遠的謎。
蘭草再去捋槐花的時候,那個跟她碰過幾面的放蜂人正在那里放蜂。那時候是下午,蘭草看見,放蜂人的蜂箱在地上排成了幾長排,成群的蜜蜂盤旋在蜂箱的周圍,嗡嗡的,還不時有一些蜜蜂飛去飛來。它們顯得異常忙碌。放蜂人也很忙碌,他在那些蜂箱中間穿梭,不少蜜蜂就落在了他的身上。蘭草知道,蜜蜂蜇人很痛。但蘭草一直想不通,那些放蜂人為什么不怕被蜂蜇。
蘭草不是沒有被蜜蜂蜇過,她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蘭草知道蜜蜂的厲害,見了蜜蜂,蘭草只好躲著走。放蜂人見蘭草過來,又見蘭草急匆匆的腳步,就明白了幾分。蘭草聽見放蜂人對自己說,沒事,你不惹它,它就不會蜇你。除非你惹著了它。蘭草想說,誰會去惹它呀。但是蘭草沒有說,蘭草去捋槐花了。
蘭草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蘭草很認真地在捋槐花。有些槐樹長得有些高。蘭草就撇一個帶彎鉤的樹枝,把它鉤下來。鉤下來還夠不著,蘭草只好踮著腳。這樣,蘭草的一截細腰就露了出來,白白的,蘭草覺得了,蘭草就放下了。蘭草有點泄氣。不知道什么時候,放蜂人也上到山坡上。放蜂人看見了剛才蘭草的窘態(tài)。放蜂人大著膽子說,我來幫你捋吧。蘭草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放蜂人就過來了,扯著一根樹枝,一夠再一夠,把一個槐樹的頂梢彎了下來。那是多好的一嘟?;被ㄑ?,新鮮得讓人無法形容。放蜂人捋了幾捧槐花,要往蘭草的籃子里放,蘭草躲了一下。蘭草說,誰要你獻殷勤。放蜂人就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放蜂人說,人家不是看你夠不著嗎?不知道為什么,放蜂人剛才這一笑,讓蘭草一下子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覺,感覺兩個人好像近了。其實,蘭草心想,他的笑容還是蠻干凈的,也溫暖??赡苁且驗檫@個,放蜂人再捋槐花要往蘭草籃子里放的時候,蘭草沒有拒絕。放蜂人捋了一會,忽然問蘭草,你叫什么名字?蘭草說,蘭草。放蜂人說,我問你叫什么名字?蘭草說,說了,我叫蘭草。放蜂人這次大笑。蘭草不高興了,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放蜂人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生氣,我就是覺得這名字起得好。你看這蘭草多好哇。蘭草沒有接他的話。放蜂人也不知道說什么,過了一會,他說,我叫官坡。這次輪到槐花笑了,你這什么名字呀。放蜂人說,我媽說我是在官坡生的。蘭草不說話了。蘭草想起了什么。
累了,蘭草就坐下了。她想休息一會。放蜂人也坐了下來。坐下來以后,他們都沒有說話,都去看那一大片接一大片的槐樹林,看那些潔白的像云朵一樣的槐花,看它們一直連到山坡頂上,再往上,像是要連到天上。他們就那樣一直看著??戳艘粫?,蘭草感覺很不自在。蘭草說,我要走了。蘭草一說完就站起來走了,剩下官坡在后面呆呆地看著她。蘭草走到坡下,忽然又想起什么,回頭對站在坡上的放蜂人說,再見,官坡。官坡說,蘭草,我想吃你蒸的槐花呢。蘭草沒有說話,官坡說,你蒸的槐花一定很好吃。
蘭草再來的時候,果然給官坡帶了一碗槐花。蘭草站在官坡的帳篷外面。蘭草把碗遞給官坡,官坡的手里還端著碗,他碗里的飯還沒有吃完。官坡用另一只手接了蘭草遞過來的碗。官坡說,我還以為……蘭草沒有說話。官坡有點喜出望外,他飛快地跑進帳篷。官坡再走出來的時候,蘭草還站在外面。官坡說,你蒸的槐花真好吃。蘭草說,我的碗呢?官坡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慌亂地搓著手,你看我,差點忘了。要不,你進來坐會吧?蘭草站著沒有動。官坡說,沒事,你進來吧。
蘭草就進了帳篷。進了帳篷以后,蘭草看見里面擺得滿當當?shù)?。官坡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太亂了,讓你笑話。蘭草沒有說什么。官坡說,你坐吧。蘭草就在床邊坐下了,帳篷里也只有這個地方能坐。坐下來,蘭草又感覺不合適,她再次站起來。官坡說,坐吧。
對了,你的同伴呢?蘭草想起了什么。你說他呀,是送我來的司機,這邊一忙完,他就走了。蘭草哦了一聲。怪不得這一段她沒有見過他呢。你自己做飯?蘭草看到地上堆的鍋碗瓢盆。我們呀,干這一行都是走到哪里,鍋就背到哪里。蘭草撲哧一下笑了。你這個人說話,真有意思。你知道我們這邊說背鍋是啥意思?官坡說,啥意思?蘭草說,就是駝子。官坡不笑了。你看我像駝子嗎?蘭草說,我看你就是駝子。官坡說,好呀,你敢說我是駝子。你就是駝子,駝子!我就說你怎么了。好好,算我服了你。沒有看出來,你挺厲害的。官坡說。那是,你要敢惹我,我會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官坡說,我什么時候惹你了?蘭草說,你還說沒有惹我,那天。官坡想起來了。官坡說,那天又不是我開的車。蘭草說,你還說不是你開的車,明明就是你,差點撞了我。官坡說,好吧,我不跟你計較了。就算是我,你打算怎么辦?蘭草說,那得讓我好好想想。蘭草果真開始想了。只過了一會,蘭草說,有了,你幫我捋槐花。捋一次不夠,要天天捋。
蘭草從帳篷里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空碗。官坡送蘭草走,走著走著,官坡忽然想起了什么。官坡說,你把碗給我。蘭草說,干什么。官坡說,你給我一下。蘭草說,你不說清干啥,我不給。官坡忽然一把把碗奪了過去。蘭草看見,官坡拿著碗又飛快地跑回了帳篷。
官坡再回來的時候,拿的還是蘭草的那個碗,只不過碗里是滿滿一碗蜂蜜。官坡說,給你,你嘗嘗,可甜了。蘭草還有點不好意思。官坡說,嘗嘗。蘭草就用手指蘸了一點,放在嘴邊,輕輕地用舌頭舔了一下。官坡已經等不及了,怎么樣?蘭草說,甜,真甜。官坡說,你喜歡就好。蘭草說,喜歡。官坡說,你要是想吃,以后我天天給你弄。蘭草沒有說話,她看到官坡看她的眼神有點怪怪的。蘭草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她抬起頭,正好又碰到官坡的目光,兩個人都有點躲閃。
蘭草回來以后,有兩天,經常對著那個盛了蜂蜜的碗發(fā)呆。奶奶就發(fā)現(xiàn)了。奶奶說,蘭草你怎么了?蘭草說,奶奶我沒事。蘭草又說,奶奶你說,這蜂蜜為啥這么甜呀。奶奶說,傻閨女,蜂蜜不甜啥甜呀。
到了夜里,不知道為什么,蘭草睡不著了。以前,蘭草不是這樣的。蘭草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奶奶說,蘭草,都幾點了,你怎么還是不睡。蘭草半天不吭聲。奶奶說,這閨女,咋魔怔了。
不是奶奶說,蘭草最近一段還真有點魔怔。她自己也感覺到了。白天,她心神不寧,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到了晚上,干脆連覺也睡不著了。一睡不著,她就好胡思亂想。一會兒是滿樹的槐花,潔白的槐花,像云朵一樣的槐花;一會兒又是放蜂人的蜂箱,成群飛舞的蜜蜂,嗡嗡叫的蜜蜂,一起撲向槐樹林的蜜蜂;再過一會,是放蜂人的帳篷,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簡陋的帳篷;然后是放蜂人那張臉,年輕的白白凈凈的臉,干凈的笑容。蘭草一想到這些,就更睡不著了。
有一天晚上,蘭草好不容易睡著了。 睡著了以后,竟然做了一個夢。在夢中,蘭草看見她正在山坡上捋槐花。忽然,一大群蜜蜂向她撲來。頃刻間,她的身上頭上臉上腿上手上,全是蜜蜂。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害怕。蘭草一下子被嚇醒了。
再見到官坡的時候,蘭草故意問他,你說蜜蜂不蜇人嗎?官坡說,你不惹它,它一般不會主動蜇人。蘭草說,你騙人。官坡說,真的,我不騙你。蘭草說,你就是騙人。官坡說,我騙你我是小狗。蘭草說,那你去站在蜂群里,讓我看看。蘭草原本只是說說,官坡卻果真去站在了蜂群里。蘭草一扭頭走了。官坡在后面喊了幾聲,蘭草都沒有聽見。
蘭草又來捋槐花的時候,看見官坡低著頭就過去了。官坡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蘭草。蘭草在捋槐花,官坡就遠遠地看著她。官坡看的時間久了,就硬著頭皮走到了蘭草面前。蘭草今天捋槐花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就讓槐樹上的刺把手給扎了一下,血就冒了出來。官坡顧不得多想,上去抓住蘭草的手,放在嘴里就吸了一下。蘭草嚇了一跳。你干什么?官坡說,止血呀。蘭草一想也時,蘭草也確實見過這樣止血的,但蘭草說不出這中間的門道。
蘭草受了傷,官坡替她拿著籃子,他們一起走下山坡,走到官坡的帳篷里。官坡找了一截白布要給蘭草包扎,蘭草開始不讓。官坡堅持要給她包扎,蘭草沒有辦法,就讓他包了。官坡小心翼翼地給蘭草把傷口包上,又用線繩扎好。線繩有點長,官坡直接用牙就咬斷了。官坡說,還疼嗎?蘭草說,不疼了。
傷處包好了,兩個人干坐著。官坡說,你喝水嗎?我給你倒一杯。蘭草說,我不喝。但官坡還是起來倒了一杯水。官坡怕開水燙,又找了一個杯子,兩個倒換著,想讓開水涼下來。好了,他把水端給蘭草。蘭草覺得不好意思,就喝了一口。她又喝了一口。
對了,我這兒還有蜂蜜,一會你走的時候,再帶點。官坡說。蘭草說,上次你給我的還沒有吃完呢。蘭草又說,這蜂蜜很貴吧?官坡說,不貴。官坡忽然轉身出去,蘭草不知道他要干嗎。過了一會,他走進來說,給你這個。蘭草看到,官坡給她拿了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蘭草說,這是啥?官坡說,蜂膠。蘭草之前也聽說過蜂膠,聽說這東西很好也很貴,但一直沒有見過。蘭草說,我聽過這個,我不要,你留著吧。官坡說,給你的。蘭草繼續(xù)推讓。官坡忽然抓住了蘭草的手。蘭草嚇了一跳。官坡說,蘭草,我喜歡你。
蘭草從官坡帳篷里出來的時候,臉還是紅撲撲的。官坡還想說什么,蘭草不等他說完,就走開了。她走得很快,一會就消失在官坡的視野里。
蘭草好像消失了,有一段時間連影子也不見,這可把官坡急瘋了。他像只無頭蒼蠅,急得團團轉。他也無心放蜂了。官坡做好了飯,可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官坡站在白河橋上。那時候是黃昏,官坡在那時候看見,太陽正銜著遠山,一點點沉沒下去。他站著,風就起來了。空中就有了槐花的香氣。官坡往遠處看,遠處是南山。他知道在那里有大片的槐樹林,大片的槐花。官坡久久地站著,看著蘭草走來的那條路。他希望能在那條路上看到蘭草,可是他沒有看到。他繼續(xù)站著,暮色慢慢地升了起來。最后,他整個人成了一個黑影。
官坡決定到雙槐樹街去,他希望能在那里碰到蘭草。官坡果真去了雙槐樹街,他在那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劉能。劉能還像往常一樣坐在雙槐樹街的大槐樹下。官坡看了一會,看到有兩個男人朝劉能走來。他們一直走到劉能身邊停下來。他們好像是來找劉能算卦的。官坡不關心這個,他走到雙槐樹街上。這時候,雙槐樹街兩邊的店鋪剛剛開門。路過一家雜貨店,官坡進去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有買就出來了。他繼續(xù)沿著街往前走,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路過十字街口的時候,官坡竟然真在人群里看到了蘭草。蘭草是出來買菜的,她手里還拿著一把青菜。蘭草看見官坡,低了頭,就過去了。這讓官坡百思不得其解。官坡傻傻地站著,一直看著她的背影走遠。
官坡回來以后,整個人像病了一樣,顯得無精打采。他天天都在盼著,希望有一天蘭草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為此,他每天都要到蘭草來的路上去。他經常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他從午后坐到黃昏,坐到太陽慢慢落下山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還終于被官坡等到了。有一天中午,官坡照例來到白河橋邊。白河橋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橋下是白河。白河在無聲地流淌。官坡看到,燦爛的陽光把漫山遍野的槐樹林裹照得一片白亮。官坡久久地看著那片白色的樹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官坡好像睡著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官坡。官坡就醒了。官坡就看見了蘭草。
在官坡的帳篷里,官坡瘋狂地吻著蘭草,蘭草被他吻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后來,蘭草使勁推開了官坡。蘭草說,官坡,你不能這樣。官坡說,你為什么不理我呢,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蘭草說,我也想你,可是我爸說了,你是外鄉(xiāng)人。我們之間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外鄉(xiāng)人怎么了?官坡說。蘭草說,官坡,你不懂的。官坡說,我怎么就不懂了。蘭草說,你知道槐花早晚都要謝的。官坡說,我知道?;被ㄖx了,你就會走的。官坡說,我會帶你一起走的。蘭草說,我不會離開雙槐樹街的。官坡說,你會的,為了我你會的,我知道你也喜歡我。蘭草忽然就哭了。官坡說,蘭草你怎么哭了?蘭草說,你知道嗎,我媽已經去了外鄉(xiāng),我不能再撇下我奶奶和我爸。我已經想好了,我死也要留在他們身邊。
官坡是在半個月后的一天走的。官坡走的那天,蘭草一大早就從家里出來。她跟奶奶說,她今天要再去捋一次槐花。如果再不捋,槐花就謝了。奶奶自言自語地說,這日子過得真快,春天馬上就要過去了。奶奶這么說,蘭草才想起,春天是快過去了。
依然是那條長街,蘭草已經不記得她在那條街上走了多久。她記得六歲那年,她曾在這條街上哭著喊著要媽媽,是奶奶死死地把她抱住。她記得有一次,她哭著喊著叫爸爸找回媽媽,爸爸被惹惱了,狠狠地打了她。她從家里跑出來,在黑夜里跑了不知道多久,后來是爸爸把她找了回去。爸爸抱著她。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爸爸哭了,淚珠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打濕了她的小臉。她不能再想了,為了他們,她也要留在這條街上。
蘭草走著,就走到雙槐樹街邊。蘭草看到,劉能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那里。蘭草從他身邊繞過去,一直朝前邊走去。她過了白河,繼續(xù)往前走,她上到坡上。在這里,蘭草可以清楚地看到官坡的帳篷,還有他放的那些蜂。蘭草在那時看見,一輛卡車停在那里,官坡和那個司機正在往車上搬著蜂箱。他們又開始動手拆帳篷。蘭草一直看著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完,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搬到卡車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卡車以后,蘭草看見官坡站在卡車前,朝她這里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他最后再看一眼。蘭草看見,官坡上了卡車,還坐在她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坐的位置。蘭草最后看見,卡車一路駛過白河橋,駛過那兩棵大槐樹,駛過雙槐樹街,越駛越遠,遠得蘭草再也看不見。蘭草把目光收回來。蘭草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她看見槐樹上的槐花正在無聲地往下飄落,一片片,一瓣瓣,潔白得就像天上的云朵。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