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琳
黃超這次的錯誤可犯大了,開除他都是多余的,你們做家長的來把他領回去算了。電話里,張老師斬釘截鐵,不給她任何退路。她剛好開車到單位的地下車庫,車迅速停穩(wěn),張老師,他到底犯了什么錯?你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吧。我一說,你不又得給我討價還價,覺得事情還沒到必須請家長的地步,為挽救你的孩子,我勸你還是趕緊來。張老師像對付一個老賴,將硬邦邦的話甩給她后,果斷掛掉電話。她把電話回撥過去,只聽到一陣忙音,形勢比想象中嚴峻。她使勁捶了下方向盤,隨即又定了定神,關(guān)上車窗,一遍遍地給老黃拔電話,沒人接,給老黃發(fā)微信語音,拜托,你替你兒子操點心好不好?她的嘴唇有些發(fā)抖,眼淚欲奪眶而出。
深呼吸,打開車門,朝電梯口走去。她安慰自己,鑒于之前張老師在電話里列舉超超的斑斑劣跡以及她對超超的了解,她猜測,也許事情不算太大。她想等等老黃的回音,兩口子商量一下,最好他去,父子之間,又或是與張老師男人之間,更容易理解、溝通。
在辦公室里心緒難定。坐在對面的靜亞好幾次拉起話頭,都被她無情地斬斷。她關(guān)注著微信家長群,信息還停留在頭一天,沒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老總打了兩個電話來,提醒她第二天的會議,她想起手上的財務報告還未寫完。文檔打開,好半天,卻一個字也沒冒出來。她想她的超超能犯什么事?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惹事的?她想不明白,一年多前,超超還是她的驕傲,小升初的成績一公布,語文、數(shù)學共199分,親戚、同事們問起,她想謙虛點都顯得有點做作。那會老黃樂得走路都在唱小曲,親戚朋友們大多建議,讓超超去市里念初中,為將來考市里的重點高中打基礎。她打心眼里舍不得,才多大的孩子,就離開爸媽。老黃是聽進去了,不聲不響地就把超超讀市一中的事定了下來,等到開學時,爺爺奶奶歡天喜地收拾細軟,搬到市一中附近的公寓時,她才恍然驚覺黃家把超超的一切早已安排得井然有序,她的存在跟一個保姆沒有分別。
到了下午四點,依然沒有等來老黃的回音,她有些坐不住了,再打張老師的電話還是未接。老爺子今天過生日,我得先走會,你幫我顧著點。她跟靜亞打著招呼,假扮一臉喜色。靜亞如同往日,一副了然于心、大義凜然的樣子,放心去吧,大腦殼若是問起來,我就說你去銀行了。
去往市里這條路她其實每周都會跑,可在張老師看來有些事等不到周末來處理了。最早的那次,張老師通知她到學校,火氣很足,言辭近于命令,她拿不準事態(tài)的嚴重性,試探著問起超超具體的情況,張老師說他上午上課時一直在打瞌睡,據(jù)經(jīng)驗判斷,這是個不好的苗頭,應該是晚上沒休息好,在打游戲。她那會的確有些遲疑,打瞌睡與打游戲有必然的聯(lián)系嗎?會不會是這孩子身體的原因,感冒、發(fā)燒了?能不能先找超超或者家長了解一下原因?再說了,就算是排除身體的原因,能不能再等兩天,到了周末再來解決,起碼不給家長和孩子增加太大的心理負擔。她在電話里委婉地提出建議。不要小看這些已經(jīng)暴露出來的小苗頭,必須防微杜漸,生活上可以交給爺爺奶奶,思想和學習上,做父母的可不能丟得一干二凈,你們要是不重視、不配合,老師也只能盡力而為,三年后就等著后悔吧。張老師在那一頭,拿著腔調(diào),又敲了敲警鐘,她哪里還敢猶豫,火急火燎地往學校趕。傍晚時在學校門口見到了張老師,背著手,略微隆起的肚腩,嘴唇上還有油光,剛在附近吃完晚餐的樣子,稚氣未脫的面容已經(jīng)看不到彌漫在電話里的那股子火氣了。黃超同學雖說是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上課時打瞌睡,但月考成績今天下午剛出來,年級排名他下降了三十多名,這說明我的判斷絕不是危言聳聽。張老師的話擲地有聲,在她心里無疑是一陣猛擊,先前有過的猶豫、懷疑都變成了恐慌和擔憂。楊姐,我要去上課了,你聽我的,過會孩子下了晚自習,你跟他好好溝通一下,要了解他的思想動態(tài)啊,畢竟換了個環(huán)境,未必能馬上適應。張老師一邊說著,一邊跟她揮了揮手。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張老師已經(jīng)消失在學校大門內(nèi),那次的見面、談話是單向的,短暫而倉促,她作為接受和執(zhí)行任務的一方,甚至都沒來得及表態(tài)承諾。
之后,她又去了學校兩次。像是因任務執(zhí)行失敗而前去請罪,羞愧難當,失望透頂,在張老師的一番激勵鼓舞下,又重新燃起希望,調(diào)整戰(zhàn)術(shù),繼續(xù)去執(zhí)行因失敗而難度不斷攀升的任務。
這個過程跟老黃打游戲類似,但不同的是,老黃越戰(zhàn)越勇,而她卻越來越怕接到張老師的電話,就像握了顆手雷。那個曾經(jīng)聰明聽話的超超不斷刷新記錄,沉迷在游戲中、奔赴在逃課路上,又或者在廁所里吞云吐霧被抓了現(xiàn)行,每一次都覺得觸底了,可就像股市一樣,你以為該反彈時卻還是在無盡地探底。
出了縣城后,路開始沿著山盤旋而上,到了另一座山頭,又繞行而下,總讓人恨不得把路捋直了再走。她想起有一年,表妹帶著表妹夫開車回來舉行婚禮,到家后,周遭的親戚朋友都等候已久,想看看表妹夫的樣子,哪里想到那個據(jù)說是北大在讀博士的大男人,臉色發(fā)青,雙腳發(fā)顫,開口的第一句竟是,原來那首歌唱的是真的,山路真有十八彎,跟鬼門關(guān)沒有區(qū)別啊,我這膽汁都吐出來了。這話不是第一次聽外地人說起,可大家跟第一次聽到時一樣樂不可支,笑得洋洋得意,仿佛身在山區(qū),最拿得出手的東西又一次不負眾望。表妹夫原本相貌堂堂,那時也狼狽不堪,頭發(fā)像包草,衣服上還沾染著嘔吐的穢物,表妹在一旁嘆氣,催促著丈夫趕緊去洗澡換衣。她心里有些苦澀,也就是在那時,她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兒子不能再像她們一樣安于小城的生活了,而去往大山以外的世界,大約就必須經(jīng)歷這死里逃生的十八彎。
過了塔縣,是被稱作霧坨的地方,樹木層疊,濕氣變得厚重,云霧繚繞,是駕駛員們都怕的一段路程,她在心里給自己捏了把汗,方向盤握得緊緊的,像蝸牛一樣爬行。直到霧氣變薄,道路漸緩,她才如釋重負。電話一直沉默,她拿不準老黃的動向,手機掉家里了?或者調(diào)了靜音?誰知道呢。太陽已經(jīng)落下山頭,天色發(fā)灰,遠處開始有零星的燈火,像極了她竭力去維護的那點希望。半小時后,她站在張老師的辦公室里,手足無措。楊姐,我勸你還是把孩子轉(zhuǎn)回你們縣里讀書,要不,這樣下去可就毀了。張老師坐在一把椅子上,仰著頭,深思熟慮的樣子。她有些始料未及,鼻子發(fā)酸,眼淚像受到了召喚,就快要溢出眼眶。這孩子膽太大了,還很有經(jīng)濟頭腦,今天上午被保安抓住,在學校里賣煙呢。一支藍黃賣到五塊,不得了啊,這可是翻了十倍呀,他根本就不是來學習的,是來掙錢的。張老師邊說邊拍打著桌子。她驚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張老師,能不能現(xiàn)在就把超超叫到這辦公室來,我想當著老師的面問問他,他是不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在舍身為別人謀利?他從前不是這樣的,真的,整個小學六年,他都是其他同學的學習標桿。她強壓住自己內(nèi)心的軟弱,說話時,肩膀不自覺地在抖動。楊姐,你也太能想象了,還被人控制,超超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很多因素。我這個當班主任的已經(jīng)盡力了,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第一時間跟家長溝通。我還是那句話,把他轉(zhuǎn)回去讀吧,否則繼續(xù)下去,等到釀成大禍,你后悔就晚了。張老師一點沒有松動的意思。她心里有些慌亂,手機突地響起,她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跟張老師抱歉地指了指手機,轉(zhuǎn)身到樓道的角落處。老黃終于發(fā)聲,在電話里,她把超超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那一頭就樂了,這孩子隨我,挺精明、膽大的。還笑得出來,老師勸我們給他轉(zhuǎn)回去讀。轉(zhuǎn),不必吧,初中都過了一半,轉(zhuǎn)回來,他又得適應一段時間,影響成績。再說,這也不體面呀。老黃比她沉穩(wěn),可從來都是站在幕后。電話里,她依稀聽到男人們推杯換盞的聲音。掛了啊,你好好跟張老師說說,這孩子犯的錯也不是罪不可赦。老黃永遠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令她特別討厭和無助。
再回到張老師眼前,有些矛盾、心虛。因為她忽然也懷疑,轉(zhuǎn)回去,真的就天下太平了?她試著換了一副語氣來說,張老師,要不,過會我把超超接回去,跟他好好談一談,一定讓他深刻認識到錯誤,寫保證書。請你再給他一次機會,都初二了,他的成績也不算太壞,考重點高中的希望很大。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祈求。張老師靠在椅子上,帶著點審視的意味看著她,就像馬戲臺下的一位觀眾對著表演拙劣的小丑。她有些無地自容,臉龐發(fā)燙,因為類似的話每一次都在重復,每一次開口都希望是最后一次。而事實上她像個一貫的說謊者,信任已經(jīng)透支,說出的話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從張老師辦公室出來,有些虛脫,她看了一下時間,離下晚自習只有十分鐘了,她悄悄走到樓道邊,躲在暗處。她看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孩子,面容干凈、目光清澈,伏案學習的樣子真是好看。這所學校是市重點中學,環(huán)境好、師資強,唯一值得挑剔的是它在市中心,圍墻外就是商業(yè)街,喧鬧、繁雜。這也是她當初不太滿意的原因,老黃未經(jīng)商量就擅自作主,大約是源自公公婆婆,二老作為陪讀者,又已經(jīng)年老,有權(quán)提出生活便利的條件。她不便表達自己的不滿,這些年來她和婆婆之間的關(guān)系始終堅守著禮節(jié)和距離。每個周末,她欲從婆婆那里了解超超的動態(tài),都像是在拔一顆異常頑固的壞牙。所有的問題,都可能被扭曲和誤解,婆婆從解釋到糾正再到訴苦,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她聽得頭大,不自覺地倒吸口冷氣,仿佛血流了,那壞牙還在。
下課鈴聲響起,她全身一下子繃緊,快步往校門口趕??吹匠叱鰜頃r,原有的委屈、焦慮、怒火全都沒了,那個瘦小的人影,低著頭,像穿梭在槍林彈雨中,小心而又急促。她叫住他,挽住他的手臂。超超怔了一下,沒表現(xiàn)出驚喜,手臂不自覺地往回抽了抽。她佯裝熱情地說,我出差呢,還沒吃飯,陪我去前面的肯德基吧。她一點不想去考慮十多分鐘前在張老師面前做出的承諾。這是她十月懷胎,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孩子,她想讓他快樂,像小時候一樣,手里攥著個小皮球都能滿足得開懷大笑。超超點了點頭,也不言語。
她按著超超的喜好,點了兩個套餐。將她已列入黑名單的食物寬容地請上桌來,倒像是一種獎賞,一種鼓勵。她希望超超先開口,主動說起。從以往兩人的對陣來看,超超發(fā)揮得比她穩(wěn)定,頗有點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大將風范。一個雞腿下肚,超超依舊沉默著。她終于按捺不住,從下月起,給你的零用錢漲50%。她說話間,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不用了,我夠花的。他頭也不抬,果斷拒絕。這多少有些激怒了她,真的夠花?超超點了點頭,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啃著雞腿。她徹底被引爆,錢夠花,你還去賣煙?你是被人威逼利誘的嗎?她突然就變得義正辭嚴,像是被張老師附體。超超猛地抬起頭來,瞪著她,眼眶發(fā)紅,嘴里一大口肉囫圇地吞下去后,再不肯說一句話。她后悔不迭,明明想走溫情的慈母路線,卻還是回到了嚴母的軌道。你說話呀?她索性丟開那些垃圾食品,抹凈了嘴,很嚴肅地說。超超別過臉去,眼睛落在墻上的一幅油畫上,抽象的、不知所云的圖案,像極了她眼里那個日漸陌生的孩子。沉默成了挑戰(zhàn)母親權(quán)威的利器,超超冷靜得簡直不像個孩子。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你的班主任張老師不想要你了,你拖人家班級后腿了,你知道嗎?她的語氣有些惡毒,眼睛里都快長出個鉤來。她真是討厭站在張老師面前接受訓導的樣子,仿佛成了罪惡滔天、十惡不赦的罪人,不自覺地會變得畏縮,變得羞愧,變得無地自容。周圍有奇怪的眼神投射過來,似乎還伴著竊竊私語。超超突然起身往外快步走去,她愣了愣,隨即緊跟其后,心里一陣緊密鑼鼓。她想起頭兩天在單位里聽到的傳聞,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從大橋上跳了下去,同事們像是背地里還兼職做新聞記者,對于一些細節(jié)的講述如同親臨現(xiàn)場,對出事的男孩子家里幾代人都摸得一清二楚。他爸在外打工,他媽是家庭婦女,專職陪讀,唉,還是家里給他的壓力太大了,父母的關(guān)心又太少了。對,對對,據(jù)說這孩子沉迷游戲去了,要不說手機、電腦害了一代人呢,這孩子學不進去,他媽又逼得緊,唉,一點沒猶豫呀,走到橋中間,一下子就翻下去了。她越想越害怕,心里后悔極了,怎么就脫口而出,把話說的那么難聽呢。她加快了步伐,緊盯著那個身影,穿過熱鬧擁擠的商業(yè)街,在迎將橋橋頭,一把將他拉住。超超奮力甩開她的手,繼續(xù)往前走,她追上去,在后面緊拽著他的衣服不放。她心里已經(jīng)忘了這孩子犯過的錯,她想像從前一樣把他摟在懷里,親吻他的臉蛋。她可以不再要求他去考重點高中,也有耐心等待他改正錯誤。超超像受了刺激的烈馬,不肯回頭看她一眼,過了迎將橋,朝狀元公寓走去,她才松了口氣。緊跟著進了電梯,按下7樓的按鈕,在打開701公寓的門后,兩人前后走了進去,超超迅速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摔得哐當一聲。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婆婆立馬收住了臉上的笑容,起身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有些責怪地說,你又吼他了呀,他還是個孩子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的。她顧不上跟婆婆解釋,心里還是恐慌,猶豫著要不要去敲超超的房門。突然,門咣的一下打開,超超一下子竄出來進了衛(wèi)生間。她在心里松了口氣。
當晚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她走到陽臺上,給靜亞打了電話,委托她參加會議,代作匯報。靜亞覺得意外,跟她打趣,是不是打算把老爺子的酒給喝完了。她哈哈大笑,裝作沒心沒肺地回應著,那當然,難得喝一回不是。掛了電話后,隨即又醞釀了一下,撥通老總的電話,她裝出嘶啞的嗓音,小心地解釋著不能參會的原因,說著道歉的話。那一頭,依舊是高高在上,惜字如金,盡管沒作批評,但也非常勉強。婆婆把電視關(guān)了,走到一旁,臉色柔和了些,輕聲問道,超超是不是又犯事了?她點了點頭,把張老師的話簡單地復述了一遍。婆婆就開始聲淚俱下,老師是不是沒調(diào)查清楚啊,咱超超挺乖的呀,要我說呀,是不是因為我們是縣里來的鄉(xiāng)巴佬,超超被逼的給人當了替罪羊。她驚訝極了,看著婆婆說不出話來。我也是聽說的,這學校重點班里的孩子大都出自權(quán)貴之家,超超也有可能被排擠呀,再說了,網(wǎng)上不是經(jīng)常報道校園欺凌嗎?婆婆的臉上布滿了憂傷。她有些蒙,腦子里像塞了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婆婆說的話不是沒有可能,若是當真如此,那這一年多,超超真是腹背受敵,一方面是張老師的圍追堵截,另一方面作為家長的她和老黃也緊跟在后窮追不舍,超超除了認罪投降,所有的證詞都是狡辯。她心疼不已,半天時間,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心情劇烈地起伏,眼里的情形亦真亦幻,很難確定下一秒自己會有的立場。
婆婆的憂傷極為短暫,很快又陷入了自己營造的泥潭里難以自拔。每天七點就得起床做早餐,八點去菜市買菜,十點開始做飯,午餐收拾完畢都快一點了,接著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到了下午四點又做飯,打掃廚房。晚上還得給超超做點夜宵,他正是長身體的年齡,營養(yǎng)必須得跟上。我一天就跟打仗似的,一刻都不能停歇。這段說辭大約重復了上百遍,她僅有的感激已被擠壓得所剩無幾,有些敷衍地點著頭。你公公我是指望不上的,他呀從不會幫我搭個手,吃完晚飯就去公園跳舞了,快活得很嘍,你看看,這都快十點了,也不見回來。哎呀,不是為顧我這孫子,我早回去了。婆婆說著又抹了一回眼淚。她愣了一下,她從沒發(fā)現(xiàn)公公有這樣的愛好。在家的時候,公公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無論去哪里,都要拉上婆婆。來市里,公公婆婆也是滿心歡喜的,逢人說起,一臉驕傲,孫子考上市里的重點中學了,我兒子在學校附近租了公寓,帶電梯的,開窗就能看見河,出門就是商業(yè)街,方便得很。乍一聽,仿佛不是去陪讀,是去享福的。倒是她憋著一肚子氣,沒有聲張。她記得當初的情形,老黃開的車,超超坐副駕,公公婆婆和她坐在后排。后備廂里塞得滿滿的,婆婆卻仍有些遺憾,反復交代老黃,家里還有兩箱當緊的物品也要盡快送來。超超瞇著眼,始終沒說什么話,似乎對新學校沒有絲毫的期待。而她當然還是因為有一股子氣,不敢開口,怕積蓄很久的怨氣都變成了帶霜的尖刀。婆婆大約覺得太過沉悶,語重心長地說著,超超,到市里讀書可比在縣里讀費錢得多,你爸掙錢不容易,所有心思都在你身上呢,你要知道珍惜哦。超超不領情,一個字也不肯給,側(cè)過身去,佯裝睡著。婆婆也不在意,繼續(xù)如數(shù)家珍般列舉老黃為家庭作出的貢獻,她當然知道這話有一半是說給她聽的,算是給老黃常年不落家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從前,她在婆婆面前有過抱怨,妄想能獲得理解和支持,后來才知道她犯了大忌,天底下的母親都一樣,根本不能接受任何人說自己孩子的不是,尤其是媳婦。她與婆婆沒能結(jié)成同盟,反倒成了暗里的敵人。
那聽老師的,把超超轉(zhuǎn)回去讀,我來管。你和他爺爺也還跟從前一樣,該吃吃該玩玩,你就不用覺得委屈,跟他爺爺生氣了。她打定了主意,看著婆婆認真地說。婆婆顯然驚著了,抹干了眼淚看著她,不敢相信的樣子,你這說的是氣話嗎?你跟我還生氣?我們做父母的還要怎樣,帶大了兒子帶孫子,你還不滿意了?婆婆兩眼瞪著,像受到了天大的冤屈。媽,我跟你生什么氣?這是老師的建議,超超不適合在這里學習了,這一年多來,他犯了多少回錯?你都看到的呀。她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門?;厝?,我這張老臉不要了呀,逢人問起怎么說?媳婦嫌我?guī)Р缓脤O子,把我掃地出門了?婆婆氣急敗壞,把她當外星人打量,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奔向臥室,門咣的一下,她心里積了多年的塵埃像雪一樣紛紛落下。她也才忽然驚覺這脫口而出的話還真是眼下最好的選擇,都說隔代教育是失敗的,再者,她也討厭在張老師面前裝孫子,更討厭在婆婆面前像個欠賬不還的無賴,而這一切竟還得搭上越來越糟糕的超超,她何苦還要堅持?這樣一想,局勢就發(fā)生了變化,她要面對的就不再是張老師了,而是老黃和公公婆婆。
她知道,這會老黃的手機一定占線,婆婆眼里她所有的不是又將被添油加醋地一一列舉出來。她都能想象,對母親言聽計從的老黃,一定會義憤填膺地表達不滿,繼而施予安慰和承諾。類似的情形她不止經(jīng)歷過一次。一開始,她也曾犯過傻,跟老黃掏心掏肺地陳述與婆婆之間觀念上存在的矛盾。飯菜的油鹽太重、隔夜的飯菜仍然端上餐桌、對超超太過溺愛……她天真地以為她能通過老黃說服婆婆,而老黃卻只是皺著眉頭看著她,我沒覺得呀,是你的口味太淡了,對超超也太敏感了。問題就此被終結(jié),再提起,老黃就沉默以對,甩門而去。她很苦惱,跟娘家的母親說起過,可在家里父親歷來甘愿俯首稱臣,母親根本沒機會去積累類似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母親是爽快人,讓她當面鑼對面鼓地跟婆婆敞開了說,好的不好的都說,這樣大家才能不見外呢。可事實上,她的鑼鼓才敲響,婆婆就已排兵布陣,坐等好戲了。先是老黃,提高了分貝,從氣勢上對她進行打壓。再是公公,言簡意駭、擲地有聲地從倫理、道德上對她進行批判。最后是婆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恩威并施。她無力招架,潰不成軍。那個時候,她就清楚地知道,要想天下太平,她這個“外人”就得裝聾作啞,就算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只能暗地里把握住自己的立場。
不出所料,半小時后,老黃打來電話,她轉(zhuǎn)進了臥室去接。怎么回事啊,你跟老人家有什么過不去的?老黃的舌頭有些打結(jié),電話里還夾雜著嬉笑的聲音。誰跟誰過不去呀,我是覺得老師的建議是對的,還是把超超轉(zhuǎn)回縣城讀吧。她一點不想生氣。轉(zhuǎn)什么轉(zhuǎn),不是跟你說了嗎,跟張老師認個錯,再讓超超寫個保證書,老師氣消了,再繼續(xù)讀。旁邊似乎有人在催促,老黃揚著聲,不耐煩地說著。總是去認錯,去寫保證書,這次你來試試,你來跟老師賠禮認錯。她一字一句地說著。你還有理了,啥都等我來,要你干嗎?再說,你是不是傻,把超超轉(zhuǎn)回來讓人看笑話嗎?哪個男孩不調(diào)皮,你耐心點可以嗎?老黃跟以往一樣,話一擱,就把電話掛了。她心里堵得慌,她的決定從來都不能代表她的決定??蛷d里傳來拖鞋走動的聲音,接著是飲水機,咕嚕咕嚕的,稍頃,又聽得婆婆在叫超超吃水果。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再正常不過的外衣,她倒顯得有些矯情了。穿鞋,快,洗了手再來吃,你喜歡的西瓜、葡萄都有的。伴著超超光腳踩地板的聲音,婆婆親昵地催促著。這分明是在跟她較勁呢,她心里像擱了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難受極了。出去,若是超超還擺著張臭臉,那婆婆豈不得意,她在家里的“外人”身份又一次這么直白地顯露出來,婆婆擺好了陣,正等著她舉手投降。
還在猶豫,靜亞從微信上發(fā)來一個打著瞌睡的表情,報告呢?還沒弄好嗎?發(fā)來我熟悉一下,別讓我明天出丑。她才恍然記起報告的事,還沒完成呢。明天早上六點鐘前發(fā)給你,吃早餐的時候你熟悉一下,沒問題的。她嘆了口氣,把筆記本電腦打開,繼續(xù)還未完成的報告。工作上,她一直都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加班是常事,挨領導批評也在所難免,這也是讓老黃笑話她的地方。不止一次,在家庭聚會上,老黃拿她開涮,超超他媽可是個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先進工作者,干著民工的活、操著老板的心、拿著低保一樣的工資。親友們很捧場,看著她,哄堂大笑,她不知道還可以自黑解嘲,臉刷的一下紅了,如坐針氈。類似的話,從她同事口里說出來其實更加難聽,一個女人家,家里也不缺錢,何苦在工作上爭強好勝呢,就不怕得不償失?以此進行延伸的各種不懷好意的假設她都隱約聽說過,傳的人有意把得不償失幾個字重重地說一回,頗有點警醒的意思,也正因此她迫切地需要給自己有所證明,她沒有刻意地去爭取過什么,只是恰恰實力允許,比旁人略勝一籌。從小職員做到管理層,職位上去了,工作反倒比從前更忙了,有時候就會很茫然,眼下的一切真是自己想要的嗎?相比于對超超的教育,她有沒有得不償失?她其實是在意的,和同事們聊天時,一點不回避孩子的教育問題,她樂于將市一中的學習風氣,師資力量放到放大鏡下去說,在別人問起超超的成績時,她會扮出謙虛淡然的樣子說,挺好的,很穩(wěn)定,唉,隔得遠只能靠他自己了,我們做家長的也操心不上啊。她對自己的家庭有一個清晰的定位,很清楚如何能讓旁人不至于暗地里幸災樂禍地笑話她。當然,眼下是個劫,她不知道她是否會將她用心打造的完美的親子形象親手打破。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趕著報告,將那些枯燥的數(shù)據(jù)精確地串連到整個文檔里,凌晨一點多終于將報告完美地劃上句號,發(fā)給了靜亞。她躡手躡腳地去了趟衛(wèi)生間,鏡子里的那個女人真是憔悴、疲憊,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苦戰(zhàn),沒有同盟,沒有援軍,甚至都還沒有決出勝負,而更加殘酷的戰(zhàn)爭就要到來,她,依舊是一個人?;氐脚P室后,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冷靜地思量,發(fā)現(xiàn)把超超轉(zhuǎn)回去,除了面子,其實還有很多更現(xiàn)實的問題。先避開公公婆婆和老黃的阻力不說,縣里的一中愿不愿接收?或者接收后能不能進入好的班級?就算這一切如愿,她自己是否真的有時間去陪讀?而超超自己又是否愿意?一切都是未知,她蜷著身體,裹緊了被子,閉上眼睛,想象正慢慢沉入深海。
鬧鐘在清晨六點鐘響起,她心里的矛盾和焦慮被重新激活,皺著眉,思忖著過會如何去面對張老師。超,水開了哈,面條、粉、餃子,你想吃啥?我這就下鍋。婆婆在廚房里忙活著,回頭看到她,視若無睹。超超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跟她對視時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待她收拾妥當,超超已經(jīng)吃好,正提著書包出門。等等,我送你。她緊追著出來,超超按住了電梯。站在狹小的電梯間里,超超的書包顯得異常龐大,她忍不住伸過手去摟了一下那瘦弱的肩膀,超超沒有躲開,母子之間繃得緊緊的那根繩索似有松動。挺沉吧,學習可是最累人的。她佯裝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臉的輕松。嗯,還好。上課都能聽懂嗎?可以。你希望留在這里讀還是轉(zhuǎn)回去讀?都行。對話在電梯打開的那一瞬間再難找到繼續(xù)下去的理由,她告誡自己不能心急、沖動。深呼吸,以一個慈祥的老母親重新去接近自己的親骨肉的姿態(tài)。她正欲開口,超超突然冒了一句,我沒有賣煙,那是我一個在學校寄宿的同學為逃避宿管檢查偷偷塞在我書包里的,他今天會去張老師那里給我作證。她愣住了。你回去工作吧,不用擔心我,我自己能行的。她還沒回過神來,眼睛一熱,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來得及說,那個瘦小的能給自己拿主意的少年就已快步消失在人流當中。她杵在馬路邊,看上去跟身邊擦肩而過的行人無異,但她知道她已經(jīng)不同于從前了,她的兒子剛剛已向她宣布了自己在精神上的獨立,如同十多年前在產(chǎn)房里,醫(yī)生替她剪斷臍帶時,那粉嫩的肉團也曾用一聲啼哭驕傲地宣告著自己的到來。
她坐在早餐店里給張老師發(fā)了一條長長的短信,吃了一籠說不出是什么餡的小籠包和一碗稀飯。接著去了趟超市,買了很多日用品,路過素食店時又打包了一盒麻辣蘿卜條,大包小包地拎著回701。公公婆婆已經(jīng)出了門,她套上圍裙,開始打掃衛(wèi)生,地板拖得亮晃晃的,廚房里也細細地清理了一遍,已經(jīng)晾干的衣服都疊得規(guī)規(guī)矩矩,她又將超超床上的床單、被套換洗了,書桌上草稿本、書、筆、墨胡亂地擺放著,她猶豫了一陣還是沒敢動,書架上貼著便利貼,她俯下身去湊近了看,“聽說長大是一瞬間,可明明很漫長啊”。字寫得很用力,棱角處有著少年身上的堅硬,硌在她眼里已模糊成一片。
從701出來,開車,往回走。她啥也不愿想,在經(jīng)過那十八彎時,一點沒有平素的懼怕。路經(jīng)霧坨,濕氣被籠在山谷間,像在云霧里,她竟也沒有半點擔憂。她有著足夠的耐心,對比左右的參照物,小心、緩慢地行駛。遠處看上去路已然到了盡頭,山仿佛已經(jīng)斷裂,而她心里無比清楚,路其實就在山的背后,走到跟前,總能看到。
你可消失了二十四小時,上午打你電話也不接,再晚一點,我打算去派出所報失蹤了。她才走進辦公室,靜亞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夸張地說。哎喲,我真該晚點來,看看有些人是不是早盼著我消失了,她笑著打趣。女人間,總是需要一些這樣的玩笑話來緩沖工作上潛在的壓力和矛盾。我可提醒你嘍,上午的會上,大腦殼對你的報告可是提了些意見,小心點好,這兩天千萬別去他那碰釘子。靜亞在門口探了探,回頭提醒道。謝謝親愛的,我最老實了,我就待在辦公室,絕不主動現(xiàn)身。她從包里掏出一盒麻辣蘿卜干遞給靜亞。謝謝,你總記得我好這一口。靜亞給了她一個飛吻。她坐到電腦桌前,打開頭一晚寫的報告,查找著自己的疏漏。對面的靜亞一邊吃著蘿卜干,一邊跟她拉著家常,在提到孩子時,她一如既往脫口而出,挺好的,成績很穩(wěn)定,唉,孩子隔得遠,我這做家長的操心也操不上啊。嗨,孩子省心還不好,你可是最有福氣的。靜亞由衷地給她豎起大拇指。她便怔住了,臉有些發(fā)燙。老黃打來電話,老黃說起他一直在周旋生意上的事和晚間的應酬,聲音有些嘶啞,言語里充滿了厭倦,對于超超轉(zhuǎn)學的事一個字也沒提,她曾壓抑的那點怒火,也了無影蹤?;秀遍g,她覺得,這二十四小時太過平常,仿佛她根本沒有接到張老師的電話,她也沒有去過市里,根本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曾經(jīng)那如切膚般的焦慮、失望,以及瞬間里對自己生活的全盤否定。
窗外,跟昨日的景致一樣,遠處的山脈依稀被薄霧籠罩,盤延的山路仍舊曲折漫長。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