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一

天說黑就黑了下來。

坐在那幢坐東向西的木樓上，我能清楚地看到黑云從四面八方涌來，一團一團，如同醮上濃墨的畫筆，三筆兩筆，就把一面天給涂滿了。

我正對的西邊，就是每天日落的方向，但那天我還沒看到日落，天就黑下來了，黑得像是被濃墨染過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就讓人透不過氣來。

到了這樣的時候，云燕還是沒有回來。而且的的確確，真是沒有回來。我確信以我1.5的視力，并且在木樓上張望了那么久，假使她真的回來了，我能在她從國道上下車的那一刻，清楚地看到她。但事實上她卻一直沒有回來。

閃電如同一道道鞭子，連綿不斷地抽在被黑云裹挾的天幕上，濺起一道道火光，接著又撞出一陣陣悶雷，“轟隆隆”一聲，就從天邊炸來，或者又向天那邊炸去。由遠及近或是由近及遠，漸而又從沉悶變作尖銳，震得人耳膜生疼，同時擔心這天空是否也會像山崩一般塌陷下來！

雨點終于落下來了，急急忙忙的，好似一陣密密匝匝的箭雨。換作是白天，沒準能把這干渴的土地砸出無數(shù)個洞。學校外面的秧田里，頓時響起了田雞的叫聲，此起彼伏，聒噪且刺耳。

但這雨下得仿佛充滿了試探，持續(xù)大約一分半鐘就停了。蛙聲也隨即停了下來。我相信等不了多久，更大的雨水就像瓢潑一樣傾倒下來。于是我再也坐不住了，隨手抽了把雨傘，跑下樓去。

剛才那一分多鐘的疾雨，自然還沒把土層浸透，落在地表和土灰裹在一起，顯得有些濕滑。我跑得匆忙，剛下樓就被滑倒了，身子重重地栽倒在地。黏了一身的泥巴。兩掌搓到沙地上，更是一陣火辣辣的疼。

但我沒有泄氣，翻身起來，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出大門，一直跑到壩子中央，再一鼓作氣往西邊跑，差不多跑到國道邊，遇到剛從一輛客車上下來的云燕。而雨就在這時候再次落下來了。雷雨交加。果真就是那種千瓢萬桶的氣勢。我似乎能看到沉沉的天幕下面，那一層密不透風的雨霧，莫不真是天河塌陷了？

大雨之下，我們壓根就沒有說話的機會。準確地說，我只是和她打了個招呼，就一把把她懷里抱的東西搶過來，同時把傘架到她頂上和她一起并排而行。我在那時候還嘲笑起了自己，慌里慌張，至少出門前我應該再帶一把傘。或者抓一個手電筒握在手里，我們才能看得清腳下的路。

道路已經(jīng)更加濕滑，并且充滿了泥濘，云燕可能還穿了高跟鞋，所以我們走得不快。但這樣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我似乎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陣陣溫香，甚至還能聽到她唇間牙齒的敲擊聲。

雨越下越大。我盡量把傘往云燕那邊靠，但這傘根本不頂用，我和云燕都不能幸免，渾身上下，早就被大雨澆了個透。一道道閃電，還在天空中被一個個炸雷趕來趕去。

我從未想過那路居然那么漫長，區(qū)區(qū)800米，居然花費了我們那么長時間。云燕腳下似乎總在打滑，有好幾次抓到我身上，或者說成是被我一次次拉住，才沒在這泥灘里滑倒。是的，這路就似一面泥灘，布滿大大小小的坑潭。于是我們的步履充滿艱難，同時充滿狼狽和驚心動魄，突然腳下一滑，我們一陣驚呼，當然也可以看作是彼此慰藉。我無法想象若不是兩個人緊緊相依，我們還能否走得回學校。

這樣的記憶，居然就似刀刻一般被鐫在我的心底。每每想起，都讓人溫馨無比。當然你要是把我們的關系想成是那樣，那就是大錯特錯了。其實我們什么都不是。我們僅僅是同事。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大門口，雨就在這個時候變得稀疏了下來，云燕在我關門時率先穿過操場，上了東邊的木樓。學校里有路燈，我看著她從校園穿過的背影，的確好似一只輕靈的云燕。

我聽她在開門前轉過頭來說了聲：小劉，謝謝了！我們一直這樣互稱，她喊我小劉，我叫她小高。門一關，里面的燈光亮了起來。

我還呆立在操場中央一動不動。突然在她的這一聲道謝中省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衣服已經(jīng)完全貼在身上。輕輕一陣風，讓人渾身顫抖，趕緊往東樓走去。

她的宿舍就在樓梯口。而我的宿舍卻在最里頭。中間還有兩三個宿舍是其他老師的，他們都不住校，幾個宿舍僅充當午休功能。所以每天下午學生一離校，學校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當然我們中間還隔有一位門衛(wèi)大叔，但即便不是這樣的大雨天氣，他的出現(xiàn)差不多也得要十點以后。

回到宿舍換衣服的時候，我想云燕此時也應該正在自己的房間里換衣服。但云燕絕對是一個教養(yǎng)很好的女孩，我洗過或是換下的衣服，常常就被我掛在走廊上的一根鐵絲上面。但我從未見過云燕把衣服掛在門外。

我常常會在夜間讀寫之余，想到她的娟秀端莊有些瘦削的臉孔，高挑的身材，水靈的眼睛，瀑布一般的長發(fā)，以及銀鈴一般的笑聲，總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一個年輕鄉(xiāng)村教師該有的氣質(zhì)與活力，并且絕對是我們學校一道最迷人的風景。

但我的浮想很快就被現(xiàn)實拉了回來。因為雨在這時候徹徹底底地停了，這就是一場過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換好了衣服，我打開門打算把那卷臟衣掛到走廊上，卻聽到云燕還在那邊打起了溫馨電話。

到了到了，一場大雨就在下車后下了起來，好在還是平安到校了！

我們住的是一幢舊式木樓，隔音效果很差，確切地說云燕的聲音也不大，但我還是能夠感覺到聲音的存在。那個時候，我甚至有些討厭她那種溫情脈脈的腔調(diào)，那種僅在戀人的電話里，方才擁有的纏綿悱惻。

包括其他沒有雨的夜晚，云燕的時間大都也是這樣度過的。我相信電話那頭，不僅有她最溫情的問候，同時還有她每天都向往的詩和遠方。

二

對于我的沉悶，秦校長甚至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氣惱。

其實不僅僅他，包括學校里的其他老師，都不止一次慫恿我去追云燕。因為我們是一并考到大坪學校來的年輕教師，并且還都是外地人，甚至連生日都能對到同年同月。彼此都是高起點、高學歷，誰都用不著嫌棄誰了！他們常常這樣跟我說。在他們看來，我們差不多可以算得上是兩小無猜和金童玉女。

可惜名花有主了，人家早就有了男朋友！而且還是大醫(yī)院的實習醫(yī)生！

我感覺我的話語里充滿了自卑和自嘲，甚至還有些偏激和無奈。我覺得我配不上云燕。即便我們倆共同從事的教書工作，她也絕對算得上行家里手。本來就是一個正牌師范生，走上課堂可謂熟門熟路。記得那次課堂教學大賽，她從一出場就吸引了所有觀摩教師和評委的眼球，良好的個人形象和教學素養(yǎng)，大方得體的儀容儀表，以及嫻熟的教法和課堂駕馭能力，都讓人暗暗嘆服。到了緊要環(huán)節(jié)，她還別具匠心地將一個游戲嵌入其中，把原本平淡的課堂氣氛瞬間帶入高潮，一下子讓數(shù)學學習化難為易，同時讓師生互動的理念有了較好的貫徹，最終毫無懸念地摘走了一等獎的桂冠，從此成就了大坪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話。

相反我一個財經(jīng)學院的畢業(yè)生，若不是迫于就業(yè)的壓力考了個教師資格證，并且最終選擇了從教，我壓根就不知道當一個小學老師，還需要那么多的技能技法。可老師們卻不忘記給我加注信心：怕什么，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yǎng)的嘛。只要人家一天不把紅本本領到手，你就有希望！

末了又都語重心長地跟我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把握機會，真若把這么好的一朵小花丟了，那可是要后悔一輩子的?。?/p>

他們在鄉(xiāng)下學校從教多年，當然也知道鄉(xiāng)村教師情感方面的諸多不如意。于是言語之中，我似乎聽得出那種飽含情緒的時代隱痛：當年來咱們鄉(xiāng)下的女子，比云燕高明許多的自然也有。一個個剛從師范畢業(yè)，都好似一朵朵水靈的小花?？勺罱K都怪咱們男老師自己看不住，全被縣里或是鄉(xiāng)里來的干部給搶走了。什么兔子不吃窩邊草，全是不負責任的傻話。我們就希望你千萬別做一只憨兔了！

秦校長同樣對我語重心長：小劉啊，你自己也不要妄自菲薄??！我看你不也有許多特長嗎，比如，教書就不落人后。教學之余，還不忘讀寫，大報小報，發(fā)表了那么多詩歌散文。我細細讀過其中一些篇章，不僅遣詞造句功夫獨到，還有一些深層次的思考，相對于周圍的年輕人，你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

我感激他從不把我那些極是自命不凡的文字當作不務正業(yè)，當然也不敢忘記他對我的一番激勵：作為男人，就該自己積極主動一些！

他一直不忘記給我們創(chuàng)造機會。比如，鄉(xiāng)里或是縣里的骨干教師培訓，或是教學觀摩比賽等，他都會給大坪學校多爭取個名額，末了就把我們倆一起派遣出去。明里說是加大對青年教師的培養(yǎng)，暗地里也是想把我和云燕撮合到一塊兒。

包括那次公開課比賽，我自然也參加了角逐。雖然最終也得了個二等獎回來，但云燕是一等獎里的第一名，而我卻是二等獎里的最后一個。

我知道我和云燕之間有差距，自然也不敢和她相提并論。可秦校長和老師們依舊不忘撮合，特別在學年末，我們倆的教學成績雙雙超過鄉(xiāng)小，摘得頭名桂冠。這更讓秦校長龍顏大悅，不論大會小會，或者就是課間休息幾分鐘的閑談，也常常把我們歸到一起。

云燕還是那樣溫文爾雅、沉靜大方，有時會在老師們的起哄聲中羞得滿臉通紅，但常常也就是很有涵養(yǎng)地點點頭，或者笑而不答。換作別人，說不定當場就要翻臉了。有一次，連我也感覺老師們的玩笑有些過火了，趕緊給她道歉并想辦法圓場。但云燕就是云燕，不慍不火，在聲浪回落之后，方才向大伙說道：小劉的目標和志向都在遠方，或許現(xiàn)在，他的詩歌散文不知已經(jīng)打動了多少懷春少女！

三

我們依舊一起在大坪學校教書。如同辛勤的農(nóng)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坪學校坐落在梅河壩子東緣，學校四周都是田野，開闊的眼界，能讓人一眼望斷整個梅河壩子。于是光陰的演化也被那些作物的生長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時光從春入夏，又轉入深秋，我們于是一起見證了水靈的秧苗由嫩變青，由墨變黃，最終所有由淺入深的顏色，在經(jīng)歷絢麗多彩后又一起復歸為原白。

然而這一切演繹變幻，卻常常讓我想到了天幕上的那一場云雨變幻，也常常會想到了人生一世的變幻。心里竟也有了些年華虛度的不安了。

年關迫近，轉眼已至歲尾，云燕依舊還是那樣匆忙。或者說她遠比以往匆忙得多了。因為一天的光陰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短，似乎剛放學，天就黑下來了。但每到周末，她依然還是要去約會她的詩和遠方。

她要去的遠方非常遙遠。我只是隱約知道她要去的那個方向。在地圖上，那線路就如同我們在學生作業(yè)本上批上的一個“√”。但我相信她經(jīng)歷的，絕非一個“√”那么簡單。從國道上搭車到了梅城，再從梅城轉車到達另外一個州城，短短一個單邊，不少于四個半小時的車程。要緊的是中間還得換一次車，從梅城北再到梅城西，那差不多是穿越整座城市的距離。所以她的每一次來回，都可謂起早貪黑，繞山繞水。當然我們都知道，這其實只是一種時間和地理上的距離。真正要到達那個城市，或許要花費她更多的時間、精力和心血。

秦校長依舊不忘給我創(chuàng)造機會，還專門把我們的課程安排到了一塊兒。在課程上，云燕擔任的是三年級班主任，同時兼任四年級的數(shù)學教師；而我作為四年級的班主任，也還兼任三年級的語文教學。但這樣一來，云燕自然就有時間空子可鉆了。比如，星期一至星期四，她可以每天都不知疲憊地“滿堂灌”，但到了星期五，一吃過中午飯，她就毫不客氣地把余下的課程全拋給了我，把一個精致的小包往手里一提，便匆匆忙忙地趕車去了。我常常只能把兩個班拉在一起上大課。

其實這樣一個下午，她也僅有兩節(jié)課。但因這兩節(jié)課，她就有可能到不了她的遠方。事實上到了所謂的遠方，她也僅只有一個完整的星期六可以揮霍。時間對于她來說，還是絕對的奢侈品。

可你別忘了，她還有兩個晚上呢！對于我的感嘆，老師們卻在言語中充滿了駁斥：你當活雷鋒啊？

一個個搖頭嘆氣，如同對待阿Q一般，冷嘲熱諷，顯露出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無奈。我知道他們的有意撮合，絕非棒打鴛鴦，而是覺得云燕此時的所在，真就和她的名字一般懸在天空里，她的詩和遠方，就像一個美麗的玻璃屋。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學校里又重新還原到了我一個人的寂靜。幸虧我還有讀寫的陪伴。但事實上對于一個年輕人，特別又是一個外地來的年輕人，我總感覺這漫長的周末實在是無趣。我腦子里總是空蕩蕩的。拾起一本書又重新放下。展開一疊稿子卻寫不下一個字。讀書沒有興趣，寫作沒有靈感，喜怒無常，心神不定，氣憤得我常會把一沓稿紙或一本書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搞不懂那時的我為什么總是那樣浮躁。特別到了星期天下午，我就變得更加坐立不安了，在屋子里坐不住，索性就換到木樓的走廊上，卻總把目光盯向太陽落山的遠方。

時光依舊難熬。我恨不能飛到高空推著太陽行進。好不容易到了午后，大山被太陽投下陰影，我終于可以清楚地看到陰影下面的國道上，有一個影子裊裊娜娜，緩緩而至。毫無疑問那就是云燕。她穿著紅色的風衣或是雜花色的連衣長裙，翩躚的腳步，如同夢境里的娉婷仙子。

可這幾乎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事實上，連接國道的路上常常一個人都沒有。或者即便有，也就是那些晚歸的莊農(nóng)和外出讀書的學生娃。那時就是我最喜歡的川端康成文集也吸引不了我，把書往座位上一扔便下樓而去，用漫不經(jīng)心的腳步，一氣走到距離學校800米的國道上。但更多的時候，我都沒有遇上那個夢中仙子。只得以路口為原點，以一百米或兩百米為距，沿著國道做鐘擺似的左右來回，持續(xù)往返十幾次或是數(shù)十次，才會在夜色如染的時分偶遇那個匆忙來去的倩影。

四

我告訴云燕這真是碰巧，我就是喜歡散步。而且我還告訴她，散步不僅可以調(diào)節(jié)身心，增進鍛煉，還可以生發(fā)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這世上有許多取得偉大成就的科學家或作家，常常都是在散步的過程中生發(fā)的靈感，比如，馬克思、愛因斯坦，還有喬布斯、扎克伯格等。我常常也會在散步當中獲得靈感。

我說得結結巴巴，渾身上下汗如雨下。我不會撒謊，更無法掩飾心中的那一種慌亂。云燕撲哧一聲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我有時也會沉醉于她發(fā)笑的模樣?？珊芏鄷r候，我對自己同樣充滿嫌棄，嫌棄自己怎就偏要卷入這場感情的旋渦之中？學校里的老師都罵我傻，認為我不夠努力。而且那絕對是真罵，和秦校長一樣，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但他們應該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事，并非通過努力就可以獲得成功的。

所以這樣的夜晚，或是所有類似這樣的夜晚，我其實都不圖什么回報。相反我常?？紤]的是，譬如，這樣的夜晚，或是以往那樣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個女生冒著嚴寒或是在雨水獨自行走，她是否會感到害怕？

夜色如染，梅河壩子的冬天讓人充滿恐懼。凄厲的寒風吹在臉上，像是一把鋒利的小刀，一刀一刀，總是妄圖把你臉上的肉慢慢剮去。

我不怕冷。云燕自然也不怕。但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曠地里突然傳出的一陣陣野狗的叫聲，如同一個怨婦的哀號，又好似野狼的嗥叫，有時竟似一匹發(fā)了瘋的野馬，從莊稼地疾火流星地奔來，在差不多撲到你的時候，才被你一束電光或是一聲大叫喊停。

那時我一顆心都被嚇到了九霄云外。電光射到它的藍眼上，還看到那兩股可怕的幽光，如同兩眼毒泉，深不可測。當然還有貓頭鷹的哀叫，此起彼伏，讓人充滿了絕望。

可自始至終，我都沒聽見云燕說過一聲怕。很長時間過后，我甚至還聽她說過曾經(jīng)的一段往事：那是在大學一年級的一個暑假深夜，下了夜班車后，她并沒有看到父親來到路邊接她，就只能獨自一個人走夜路回家?？杉液拖萝嚨牡攸c還有十公里山路，天空突然間下起了大雨，她只能躲到一個前不挨村后不著寨的破廟里，度過一個夜晚。

難道你就不害怕？我忍不住還是要這么問她。

這有什么好怕的？風雨雷電，我算是在那時候看清楚了它們的面目，這世上有許多事，都和這風雨雷電一樣只會裝腔作勢，你越是害怕了，它們越是要把你往癟處壓。反倒是苦了我爸，后來才知道，原來我們父女沒在電話里說明白，他在前一公里的地方等我，居然就在雨地里等了我整整一夜。一直沒見我的蹤影，還以為我出什么事了！

她話語里充滿了頑皮與淘氣。但回到學校后，她還是用感激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同時充滿不安地向我說：小劉，以后，你就別來接我了！相信我會沒事的！

我能體會到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歉意。我知道感情是自私的。但說實話，那時的我居然就似她給我描述的父親一樣，像是在心焦如焚中等待一個晚歸的女兒。如果等不到她，我同樣會徹夜不安。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聽說云燕悄悄地向好幾位老師借過錢。那時我們的工資都不高，但云燕卻迫切到了不計后果的程度，到周五她匆匆離去之前。秦校長有些擔憂似的說，小高真是一個癡情的好女孩，搞不好雞飛蛋打。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跟我開口，心里充滿了失望。但大約半個月后，我們似乎看見了云燕的付出有了回報。那個周五，她突然不再像以往那么匆忙，也不再提出要跟我換課了。她把三四年級的學生都組織在一起，在校園里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打跳。

那是一種流落在我們滇西大地上的特色舞蹈。有多少人就可以圍多大的場子。兩個年級70多個學生，圍成一個大圈就差不多把我們整個操場都圍滿了?？吹剿麄兊臍g快樣子，其他年級的學生也都坐不住了，云燕就把他們一并組織上來，在三四年級的里面和外面，又各圍成一個小圈和一個大圈，還把我們十幾個老師也一并拉入圈內(nèi)。好聽的音樂，伴隨著歡快的歌聲，同時還伴著歡快的舞步。全校240多師生，就在那個下午，一起度過了一段最美的校園時光。我清楚地看到半空里揚起了厚厚的灰塵，那都是我們腳步帶來的杰作。

我們都挺佩服云燕?？鞓穼W習，一直是她堅持和倡導的理念。學生們一直很喜歡她的課。于是她很早就跟學生們許諾，虧欠的時間，她一定會如數(shù)地補回來！

知情人說：云燕可能就要走了。我頓時覺得一顆心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扯了一下。

難道大坪留不下她？想想也真是的，大坪實在太小，也實在太遠了。而她又是多專多能、多才多藝，而且冰雪聰明、舉重若輕，完全說得上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

五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這么堅強的云燕居然會有了輕生的念頭。

當然在此以前，一切都相安無事。并且就在那個周末，我們還第一次看到了那個代表著云燕詩和遠方的人。那是一個一米八左右的大個，學者形的眼鏡和俊朗的相貌，和云燕站在一起，果然就是那種最為般配的郎才女貌。

至少到了這個時候，學校里就再沒有人說她的詩和遠方是什么玻璃屋，也再沒人說我們是什么金童玉女和兩小無猜了。

云燕向大家介紹，這就是她的男朋友小宋。小宋給大家?guī)砹四莻€遠方城市的草莓和芒果。個頭大得讓我們無法想象，而且那同樣是一種我們無法想象的甜。

他們一起向我們所有老師表達了謝意。我們此時知道，小宋的事終于辦成了：從一個實習生，變成了醫(yī)院的合同醫(yī)生。我同時聽說，那是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醫(yī)院。重要的是如今小宋已經(jīng)真正跨過了那道門檻。云燕離她的詩和遠方又近了一步。

可得知這樣的消息，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云燕和小宋決定邀請我們?nèi)＠蠋煶詡€飯。但秦校長首先考慮到的還是節(jié)儉，所以他提議就把伙食辦在學校里。然后安排我和總務主任一同前往梅河鎮(zhèn)街采買些蔬菜，再讓門衛(wèi)大叔把老伴叫來做菜。當我們背著沉沉的菜籃從鎮(zhèn)街回到學校，我居然震驚地發(fā)現(xiàn)，小宋就在我們跳舞的操場邊角，四五棵紅桉樹下鋪上一張紅綠相間的床單，如同在這個慘白的冬天，找到了一塊開滿鮮花的青草地。他用狗尾草和田里采來的草花，給云燕編了一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就讓她靜靜地坐在床單中間，而他則和云燕背靠背坐著，懷里抱著一把吉他，正在給她彈奏一支好聽的曲子。

那情景讓我瞬間自慚形穢到了崩潰的地步。我相信小宋不像我一樣寫詩，但只有他能帶給云燕最美的詩和遠方。

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極富浪漫的詩人，不但沒有把云燕帶走，甚至還給她帶來了人生最為慘痛的崩潰。

時光迅速就到了下個學期，春節(jié)一過，桃花盛開，天氣就變得暴熱起來。這時候的人也最容易狂躁。我們于是不斷升級安全教育和防范工作，其中最主要任務，就是嚴防學生溺水。

云燕已經(jīng)第二次向我囑咐，不要再去接她了?？擅康街苋障挛纾谀緲巧献x書的我依舊魂不守舍，時不時要往國道那邊張望一番。

大約三點來鐘，太陽曬得大地冒起了火煙子。我恍然看到有一輛客車就在國道路口停了一下，可十幾分鐘過去，來校的路上，居然沒有一個人影。我突然感覺一顆心沉了一下，立馬就把手里的書丟下，一個人沿著村路走去。

800米的村路一線筆直，可明朗的太陽下面，我走到半途依舊沒有看到任何人影。我走得大汗淋漓，可直至走到國道上，居然也沒見到人。

我開始嘲笑起了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心里甚至還打起了退堂鼓。但我卻總感覺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耳邊不斷喊道：云燕！云燕！

我左看右看，國道上沒有云燕的影子。我就這樣毫無目的地沿著國道一直往北，不知不覺就走到梅河之邊。烈日之下，嘩啦啦的梅河水讓人心中一片沁涼。我于是加快腳步，就想到河邊玩玩水，可彎轉如蛇的河道中央，我居然看到了一面熟悉的背影，那不就是云燕？

我嚇得驚叫起來：小高！接著又喊了一遍：小高！之后就一氣跑到她身旁。

一雙鞋全濕了。云燕轉過頭來，看著我慌慌張張的樣子，居然自己也慌了一下。好不容易鎮(zhèn)靜下來，才對我莞爾一笑，來大坪一年多了，我居然就沒看過梅河。今天正好有時間，一個人過來看看！

我似乎看到了她臉上兩道風干的淚痕，但我卻從內(nèi)心里敬佩她的堅強。發(fā)生了那樣的事，作為一個女人，她完全可以不依不饒，或是做出些其他什么事來。但云燕就是云燕，哪怕內(nèi)心里充滿了十萬分痛苦，她依舊還是那樣堅強和隱忍。時時處處，一舉一止，都能展現(xiàn)出她的大方氣質(zhì)。抱歉我已經(jīng)找不到更好的修飾詞語了，但毫無疑問，她絕對是一個頂好頂好的姑娘。

我告訴她說我也沒真正走過梅河，如果不介意，我們就一起走走吧！

云燕沒有回答。我拉了她一把，就和她一起從河心走了出來，肩并肩逆流而上。來到一個道路狹窄的地方，我就一把牽住了她的小手。她掙了一下，沒有掙脫，我于是就把它緊緊地抓在了手里。

河道的盡頭就是山。我采了些山花，扎成一束獻給了她，還編了一個美麗的花環(huán)給她戴上。那個春天的故事居然就這樣悄然收尾了。云燕一直沒有走，轉眼十年過去，她如今已成為我兩個孩子的媽媽。我至今不敢想象，若不是那奇怪的第六感，不曉得那天會發(fā)生怎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幸運的是我從此成了一個幸福的人。

云燕從來沒有告訴我，為了看小宋，她曾向?qū)W校老師借過錢。我相信她的心房深處，也許還藏有許多未告訴我的小秘密，但她不說，我也就不去關心了。她和小宋相愛七年，她曾經(jīng)把整顆心都獻給了他?？勺鳛橐粋€農(nóng)村出生的孩子，她能給小宋的也就那么多了。當然這對于事業(yè)心極強的小宋來說，還遠遠不夠。因為真正愛他，所以她選擇了離開。

我相信那無言的傷痛對她的打擊足夠致命，但她卻一個人在內(nèi)心里暗暗珍藏，又慢慢遺忘。如今她是我的妻子，又是那么一個善良的女人，就讓我好好珍惜吧！

說起當年的往事，其實我們都一直非常懷念那一個個夜色如染的日子。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