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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的稗史

2022-04-29 00:44李業(yè)成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余糧光棍杏林

作者簡介:

李業(yè)成,筆名山海夫。種過地,做過報紙副刊編輯。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羊城晚報》《今晚報》《大公報》發(fā)表過作品。文章被《雜文選刊》《青年文摘》《青年博覽》等各種刊物和選本轉(zhuǎn)載。

1

村莊是個最具人間煙火味的地方,社交范圍可以到炕頭炕尾到草垛牛棚桑林。一個村莊就像一部厚厚的小說,里面有故事。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老婆照樣生了一群孩子,一個沒娶過妻的光棍,照樣有兒子在街上跑,輿論嘩然過后,人們發(fā)現(xiàn)村莊溫馨的一面。寨頭村有一戶人家,男人叫高檀子,女人叫劉賢花。高檀子是個黑臉,個子敦實,一臉大胡子,講義氣,頭腦簡單。劉賢花和高檀子結(jié)婚后五年沒孩子,村里人先是說劉賢花不能生育,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被人說成“石姑”;后又說高檀子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男人被叫作“騾子”。結(jié)果第六年上劉賢花懷孕生了一個大胖小廝。隔了二年,又生了一個小胖小廝。三年兩頭,就有了兩個兒子,高檀子氣壯了,先前被人指指戳戳不能生育灰溜溜的,這會胸脯子挺直了,走路一蹦一蹦的。

劉賢花的第一個兒子叫存糧,第二個兒子叫余糧。存糧長到七八歲時,有點(diǎn)不妙,既不像劉賢花,也不像高檀子,倒像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東山上看山的光棍鄭培藥。有人看著像,越看越像,如果不那個,咋會這么像?到了余糧也長到了七八歲,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了同一個問題,這余糧既不隨他爹,也不隨他娘,倒像村里另一個光棍,這個光棍叫徐延好,是個喂牛的。這要是別人,早炸鍋了,可劉賢花為人友善,誰也不好意思張揚(yáng),都心知肚明罷了。老二余糧出生十年,劉賢花再沒懷孕生孩子,就在余糧十一歲時,劉賢花再度懷孕,生了一個女兒,接著又懷孕了,生了一個兒子,這一兒一女長到了七八歲,姐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既不隨他爹高檀子也不隨他娘劉賢花,隨誰,隨南山上住的另一個光棍,這個光棍叫王金讓。王金讓四十來歲,住在山上,所謂的住在山上這是一種習(xí)慣稱法,其實是住在山下的林子邊,是住山頭的,離村子有三里地。王金讓住山頭除了離村子遠(yuǎn)不方便之外,其余盡是好處,不像住在村里那么擠,那么爭,房子躉著蓋。王金讓有六間房一個大院子,院子是用棘子樹圍成的,棘子樹也叫枳,一人多高的小喬木,綠得發(fā)黑,長滿刺,刺長得又粗又密,鳥都飛不進(jìn),山野人家都用棘子樹做院墻。棘子樹長到門口,門口就做了一個柴門,這柴門其實就是做做樣子,長年不鎖。王金讓養(yǎng)了滿院子的雞,一群雞天明就到院外山場覓食,天晚自己知道回家,春天草垛下到處是雞蛋。王金讓家院里院外都是果樹,有杏樹、桃樹、李子、梨樹和板栗,從前無論什么果木王金讓都無心去收,有的熟透落到地上糟蹋了,有的被拾草剜菜放牛的孩子收拾了。后來,這些果木都被劉賢花收了到集上賣錢了。

2

光棍鄭培藥無爹無娘無兄弟姊妹無親人,也沒有家,是個孤兒。本來爹娘留下了三間草房,開始鄭培藥住著,住到年近四十歲的時候,村里讓他看山護(hù)林,他就搬到山上住了,村里的房子塌得露天了,最后只剩下一個屋框了,鄭培藥也不管不修。鄭培藥看山的小屋是村里給他蓋的,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一頭的山墻借了一面石壁,便只砌了前墻后墻和一個東山墻,一門一窗兩間小草屋,這就是鄭培藥的家。

人們本可以忘記村里還有鄭培藥這個人,可鄭培藥偏要宣示他的存在,每天都要拿著廣播喇叭筒子站在山頂?shù)拇筠舷蛉暹汉却謇锏淖o(hù)林公約,這一是證明他護(hù)林工作積極,再是證明他的存在,讓山下所有的婦女都能望見他聽到他的聲音。他每天站在寨頭村的最高處,像做指示做報告一樣喊一陣,感到渾身通泰,感到活得像個人啦。他站在山頂往下觀望,整個寨頭村就在一個大坑里,滿坡里干活的人像螞蟻一樣渺小,他就好比天上的一只蒼鷹,山下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連婦女到溝里拉屎尿尿他都望得見。

劉賢花與高檀子結(jié)婚的第五個年頭,那時候窮,缺吃的也缺燒的,劉賢花上山拾草,被鄭培藥逮住了。按慣例,不是把籃子砸碎,就是報到村里,按村規(guī)民約處罰。后者最讓人害怕。可山里的草太厚,除了過膝的菅茅還有松樹落下的厚厚的松針,一掏就是一把,松針好燒,帶松脂,耐燃,不像田間地埂上的萱草,一撲棱就著完了。山上的菅茅同樣誘人,一薅就是一抱,像柴似的。山上的草對婦女們是個極大的誘惑。劉賢花進(jìn)山偷草,一個人蹲在濃密的松樹下拾草,很難被發(fā)現(xiàn),不用筢子,用筢子有聲音,就用手,用十指做筢子。問題在于進(jìn)山和出山,進(jìn)山很容易被護(hù)林人發(fā)現(xiàn),出山背著草更容易被發(fā)現(xiàn)。劉賢花溜進(jìn)山林,拾了一大網(wǎng)包松針,她管松針叫松毛,背在肩上只見一個草垛在移動,人在草垛下面遮得看不見了。她不敢出山,直到天黑看不清人時才出山,正好被鄭培藥逮個正著。劉賢花已是插翅難逃,沒法子,她把草從背上放下了,要?dú)⒁獎庪S你便了。劉賢花天生的溫婉大方,做賊也不心虛,她放下背上的草,站直了,舉手在前額上擦了一把汗,聽候發(fā)落。鄭培藥猶豫了一下,有點(diǎn)不忍,說:“快走吧?!眲①t花不講二話,背起草就走,她真是僥幸獲得了這一網(wǎng)包草,一天的勞動和擔(dān)驚受怕都值了。她低著頭,只管背著草往前走,不敢向四處看,更不敢回頭看,生怕這一背草被人奪走??伤叱鰩资竭h(yuǎn)之后,忍不住回了一下頭,她看到一個黑影孤獨(dú)地向山里走去——他的所謂的家在半山腰里。劉賢花忽然起了惻隱之心,可憐起這個光棍,活得不如一條狗,小家雀還有個對兒呢!

后來,在山林松樹下,以松針為鋪,劉賢花給了鄭培藥。她是有預(yù)謀的,她不相信自己不能生育,更痛恨“石姑”這個罵名。鄭培藥這個“野人”,一次便成功了。

鄭培藥五十七歲那年冬天,年近了,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山中看山的屋子里,第二年春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時高檀子的大兒子存糧大名高娃已是個十九歲的大小伙子了,長得人高馬大,大鼻子,大嘴巴,大眼睛,黑眉毛,一身憨勁,與鄭培藥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隨得那個鐵,讓村里人一目了然。一個光棍死了,無兒無女無親人,冷冷清清。鄭培藥就葬在山下,用人挖壙子,有個老漢給了高娃一把锨,挖墳壙是不找年輕人的,除非有血緣關(guān)系,在場的老漢半老漢們,個個心領(lǐng)神會,都往后讓,讓高娃先挖,高娃挖了第一锨土。這是葬俗的一個程序,高娃派上了用場。

3

劉賢花生了余糧后十年沒生育。十年后又開懷了,是因為她與一個光棍好上了。這個光棍叫王金讓。王金讓本來與高檀子是要好的朋友,王金讓光棍一條,當(dāng)年寨頭村有一個順口溜:“光棍富,光棍富,添個老婆沒條褲?!笔钦f光棍本來富裕,娶了老婆多了一口人,就窮得沒有褲子穿了。這雖然有點(diǎn)兒夸張,但卻說明光棍一人養(yǎng)活自己,不負(fù)擔(dān)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日子相對富裕。

王金讓是個跛子,非常好酒,腰里長年拴一個酒葫蘆,每天下午天黑前都要到村里的代銷店打酒喝,先用一個小黑碗打上四兩酒,站在柜臺前一氣喝了,抹抹嘴,然后再打上一斤裝滿酒葫蘆,晚上回家再喝。光棍一條,喝死也沒人管。高檀子也好酒,想酒就到代銷店里轉(zhuǎn),看別的男人打酒喝。打酒需要錢,錢要向劉賢花要,十分不方便,有一天遇到王金讓天晚往山上去,瞧上了他腰里的酒葫蘆,就把王金讓讓到家。不但讓到家,還讓到炕上,大冬天,炕燒得熱乎乎的。王金讓一上炕就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家里也有炕,但從來沒燒熱過,這個熱炕讓他找到了歸屬感??簧戏乓粡埌刃∽溃咛醋泳图辈豢纱?,王金讓從腰里解下酒葫蘆,放到桌上,不用燙,懷是熱的,劉賢花從咸菜缸里撈出一個咸蘿卜疙瘩,洗凈切成條放在盤子里,做下酒菜,又找了一對小黑碗,一同放在小桌上,兩個男人開始喝酒。一斤酒很快就喝光了,王金讓從腰里掏出錢,拿起酒葫蘆又要去打酒,被劉賢花止住,把錢和酒葫蘆接過來交給了余糧,王金讓又從腰里掏出兩毛錢,給余糧買糖吃,劉賢花沒有阻攔。余糧打回酒后,兩個男人又喝,喝得差不多了,高檀子讓劉賢花也上炕喝兩口,劉賢花就真的脫了鞋上炕盤腿坐下,也找了一個小黑碗倒了半碗酒,三個人盤腿坐在炕上喝酒。葫蘆又喝干了,兩個男人都醉了,歪在炕上像死豬似的睡了。

從此,王金讓與高檀子就常常在這個炕上喝酒,王金讓就成了高檀子的酒葫蘆。一個酒葫蘆讓兩個男人好得分不開了。王金讓喝醉了就在高檀子家的炕上睡著了,有時真醉,有時假醉,醉了就睡在炕上,劉賢花找點(diǎn)被子給他蓋上,然后就不管了。王金讓不但成了高檀子的酒葫蘆,還成了高家打油買鹽的零花錢,慢慢地,劉賢花就和王金讓好上了。

王金讓一條腿有點(diǎn)跛,對這種殘疾人,人們一般會放松警惕。所以王金讓出入高家并沒讓高檀子多想。跛子性子慢,干活有耐性,不像高檀子,高檀子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性急的人,沒有耐性干細(xì)活雜活,再說,高檀子得空不著家,在外面浪躥,高檀子家里的雜活細(xì)活就都交給了王金讓。自從王金讓自動負(fù)擔(dān)起高檀子家里的這些活,劉賢花也學(xué)懶了,不像從前那么勤快了,連女人應(yīng)當(dāng)干的那些雜活也交給了王金讓。比如,剪種、簸簸箕、推磨、籮面。王金讓是個耐性子和慢性子,女人做的很多活他也會做,他簸簸箕比女人還熟練,劉賢花家里的簸箕活都讓王金讓包了。王金讓還會補(bǔ)衣服,存糧和余糧拐碎的褲子褂子,劉賢花都拿來讓王金讓給補(bǔ)。

這一年春天,高檀子被村里派到外面干活去了,要到麥?zhǔn)詹拍芑貋?,家里就只有劉賢花和兩個孩子,存糧十一歲,余糧九歲。高檀子不在家,王金讓依然出入高家,每天晚上都幫著劉賢花做雜活,很晚才上山。劉賢花已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還在火力上,有一天晚上,實在晚得不能再晚了,存糧和余糧早睡下了,王金讓要上山,劉賢花說太晚了,讓他在西廂房里湊合一夜。王金讓就到西廂房睡下了。可他睡不著,這個四十多歲的光棍子,孤身一人,說起來怪可憐,他甘愿在高檀子家里做仆人一樣不計報酬,就是因為這家里有女人,他早晚能看到女人的身影,聽到女人說話,看到女人笑,看到女人梳頭,還有女人上廁所。特別是看女人梳頭,劉賢花梳頭習(xí)慣站在院子里,把長長的黑頭發(fā)梳到胸前,頭往一邊稍稍偏著,女人梳頭的樣子非常嫻靜,對頭發(fā)非常仔細(xì),劉賢花梳不夠,王金讓看不夠。有一次他無意看到劉賢花換衣服,露出一塊白肚皮,他激動得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有時看到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曬著劉賢花一條紅內(nèi)褲,他激動,感到他離女人只有一步之遙了。他忽然想起他娘,他娘活著的時候往媒婆徐茂山家不知跑了多少次,可是,健壯的小伙子都說不上媳婦,他一個跛子誰跟?他想起他娘死時的那雙眼睛,怎么也閉不上,瞪得比平時更大,兩個黃眼球凝滯不動,王金讓不敢看,是鄰居的老婆婆給合上的,說:“嫂子,你閉上眼走吧……都是命?!蓖踅鹱屢幌氲侥锱R死那一幕,就忍不住嗚嗚地哭。他忽然聽到門動,有人,是劉賢花。劉賢花一手端著一盞油燈,另一只手捂著燈苗,怕風(fēng)吹滅。她站在了王金讓面前。

“你不過來嗎?”她說。

“哦……”王金讓沒明白她的意思。劉賢花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王金讓想了半天,忽然明白過來了,而且相信是真的。他膽戰(zhàn)心驚地輕輕地走進(jìn)劉賢花的房門,房門沒插,他進(jìn)了劉賢花睡覺的里間。劉賢花躺在被窩里,長長的頭發(fā)散落在枕頭上,兩個肉肉的肩露著。時間已到了三月底,已經(jīng)蓋不住被子了。劉賢花端的那盞油燈放在壁龕里,燈光有點(diǎn)暗。王金讓站在劉賢花床前,不知該怎么做。

“把門插上。”劉賢花說。王金讓插了門回來,依然站在床前不知怎么做。

“你不脫嗎?”劉賢花問。這一定是真的啦,王金讓想。于是把衣服脫了。

劉賢花接著就把被子掀開,示意他上床,她原來早脫光了。自此以后,王金讓才覺得活著是那么美好,人世間是那么值得留戀,他和劉賢花這個家分不開了。

劉賢花與王金讓相好之后,就等于兩個男人養(yǎng)活一個家。別人都不能理解這種事,這事外人確實難以理解。反正,王金讓是可以隨時出入劉賢花的家,而王金讓家的鑰匙也交給了劉賢花,劉賢花出入王金讓的家像出入自己的家一樣。王金讓一個光棍子糟蹋和扔掉的東西,劉賢花都收拾收拾拿到家里來了。王金讓滿院子雞下的蛋也都由劉賢花來收拾,就是說,王金讓一個光棍掙的家業(yè)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由劉賢花支配。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高檀子每天晚上都不著家,半夜才回來,這前半夜就屬于王金讓的。有一次,幾個孩子晚飯后找存糧玩,喊門,是王金讓起來開的大門。那是冬天,劉賢花躺在被窩里,村民家里普遍沒有床,所謂的床是半坑半床式,用土坯砌的坑墻,上面橫幾條木棒,用泥固定了,上面鋪上草鋪上席子就睡人,這就是所謂的床。不知什么原因床都很高,王金讓坐在床下,靠著床,這樣與躺在床上的劉賢花說話拉呱可以臉對臉。王金讓開門回來,在劉賢花的床前重新坐下,一只手又伸到被窩里去了。他不避諱孩子們是否看見。鄉(xiāng)間有個風(fēng)俗,要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相好,如果避人怕人,人們議論得越兇,如果公開了,不避人不怕人了,人們也就閉嘴了,默認(rèn)了。劉賢花與王金讓就是這種關(guān)系,幾乎像一家人一樣了。

王金讓與劉賢花生了一個女兒叫杏莉,生了一個兒子叫杏林,怎么證明這兩個孩子是他的呢,那就是遺傳學(xué),杏莉與杏林長得鐵隨王金讓,實在是太隨了,做了那事想藏藏不住,想掖掖不住。王金讓個子不是很高,中等偏上的身材,人卻長得不土,高鼻亮相,臉面又光滑又滋潤,風(fēng)雨烈日把別的莊稼地里的人的臉都揉皺了曬黑了,他這張臉依然光潔滋潤,因為隊長派活都派他輕活細(xì)活。他與劉賢花生的那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水靈靈一對寶貝,比比高檀子那張黑煞神一樣的臉,說是他們的爹,一點(diǎn)影都沒有。高檀子家住在村頭,所有的趕集上店出工收工的全村的村民,差不多每天都能見到這兩個孩子,人人都知道是誰的種。

王金讓到底還是個光棍,總不能名正言順地待在劉賢花家里,有時再晚也得回家睡。他住在山上,離村有三里地,每天晚上不到半夜不回家,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生活習(xí)慣。有一次不知在哪里喝醉了,半夜回家,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條大溝,溝底有水,他去找水喝,天明有人發(fā)現(xiàn)他死在一個泉子邊,是冬天,那個泉子已結(jié)冰了,不知道他喝到水沒喝到水。

王金讓有個妹妹嫁在當(dāng)莊,還有一些近宅,他的葬禮還是很講究的。按說,一個無兒無女的光棍死了,不聲不響地埋掉也就算了,可王金讓不同,有很多人可憐他,這是因為他掙了大半輩子的家業(yè)都無怨無悔地給了高檀子和劉賢花,他有一兒一女,雖然不能擺到面上,但那是實實在在的他的血肉。

人們費(fèi)盡了心思,怎么能讓杏莉和杏林為王金讓送葬呢,即使不表明什么身份,只要兩個孩子能出現(xiàn)在葬禮現(xiàn)場,也能撫慰活人的心。但這實在不好辦,杏莉才十歲,杏林八歲,皆沒有理由讓這兩個孩子給王金讓送葬。按照民間的葬俗,一個人死了,要由兒子頂老盆,這是死者無上的榮光和成就,就是證明有子嗣!這個老盆肯定是沒有人頂?shù)?,哪怕有兒女哭兩聲,也是一種安慰。王金讓的這個資格都得不到,因為杏莉和杏林都不是他名正言順的兒女。老王家有幾個親近的人,絞盡腦汁。

這時的農(nóng)村開始“經(jīng)濟(jì)搞活”,已經(jīng)有了替人送葬代哭的民間組織。王金讓的家族里有人真的就從鄰縣請來了一個哭喪隊,代為哭孝。這是很有必要的,因為王金讓沒有幾個直系親屬,不會有太多的哭聲。王金讓的尸體火化回來裝在一個骨灰盒里,人們把他房子和院里院外的樹木及其他剩余的財產(chǎn)全部變賣了,置辦了一口好棺材,把骨灰撒在棺材里,又花錢請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地出殯,引得全村男女老少都來觀看。王金讓有個沒出五服的老哥叫王長腿,嫌哭喪隊不夠規(guī)模,要臨時從村里找上一批,有愿意的,可以多加錢,就直接找到了杏莉和杏林。劉賢花心里明白,不愿意,想想王金讓這個可憐的人,也就同意了。

葬禮辦得很隆重,特別是那口棺材,讓村里的老頭老太太沒有不眼饞的。棺材很沉,由六個大勞力抬著,棺材前舉著白幡,棺材后面跟著哭喪的人群,全部披麻戴孝??迒实娜藷o論花錢請來的還是王金讓的妹妹和外甥,哭聲一片。有哭哥哥的,有哭舅舅的,花錢請的哭喪隊既不哭爹又不哭娘,卻哭得通暢淋漓,不愧“專業(yè)”,村里人直夸,說真會哭。杏莉與杏林沒有哭,杏林跟著笑。這時王長腿追上來,對哭喪隊說:“哭,哭,都哭爹,哭爹加錢,每人加十塊!”王長腿一眼看到了杏林,對著杏林喊:“哭,哭,哭親爹,加二十塊!”杏林覺得好笑,他知道他爹高檀子活得好好的,他忍不住笑,兩個大門牙像兩扇門板。

4

有必要補(bǔ)充交代一下徐延好。徐延好是當(dāng)年的一名飼養(yǎng)員,人民公社一成立他就進(jìn)了牛屋,與牛為伴已有十多年了。牛屋里有十頭牛,公牛、母牛,還有一群小牛犢,他和牛一家子,牛是他的家人。

這年三月天,劉賢花在坡里拾草,忽然感到口渴,渴得焦躁不安,放下筢子到徐延好的牛屋里找水喝。牛屋離村子有一里地,建在田野里。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平時劉賢花都要千方百計地躲著徐延好,避免碰面,這回咋就鬼使神差找上門來了呢?原來劉賢花心上一直壓一塊石頭,有了兒子存糧之后,恩天恩地,萬事皆足,可摸摸心上的那塊石頭還在。她有一件良心上過不去的事。劉賢花十一歲那年,遇到了饑荒,全家人快要餓死了,特別是劉賢花,餓得奄奄一息。劉賢花的父親向徐延好的父親提親,要把閨女許配給徐家,那年徐延好已經(jīng)三十多歲,大劉賢花二十歲,定親的聘禮是半麻袋地瓜干。徐延好五短身材,相貌平平,三十多歲沒說上媳婦,徐延好的父母也缺糧,在留著半麻袋地瓜干保命還是給兒子說媳婦二者之間犯了愁,最后決定用半麻袋地瓜干給兒子換媳婦。劉賢花的父母有個條件,必須等女兒長到十七歲才能嫁。到劉賢花長到十七歲時,劉賢花的父母反悔了,背著半麻袋地瓜干到徐家退親,這顯然不合道理,徐家不答應(yīng)。親到底還是退了,但這半麻袋地瓜干又被劉賢花的父親背回來了。

為這事劉賢花的父母到死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在寨頭村,背信棄義是最讓人唾棄的。劉賢花的父母過世后,這個債就壓在了劉賢花身上。當(dāng)年的這門親雖然荒唐,可半麻袋地瓜干救了老劉家全家的命。沒有那半麻袋地瓜干,劉賢花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如此說,這事就重了。

劉賢花放下筢子,直奔徐延好的牛屋來。她一走進(jìn)牛屋,就碰上了徐延好那對炭火一樣的眼睛,這雙眼睛她已經(jīng)十年沒碰過了,他們雖然生活在一個村子,卻有十年沒照面,是劉賢花千方百計地躲著那雙眼睛。劉賢花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她不該闖到這里來,這一碰面注定不尋常。

可她又慶幸自己闖進(jìn)來了,因為她覺得必定會有這么一天。出乎劉賢花的意料,那雙炭火般的眼睛里沒有一點(diǎn)怨毒。他已經(jīng)是個四十七八歲的人了,老得像六十歲的人,除了那雙炭火一樣的眼睛沒老,其余的都老了,頭發(fā)蜷得像那頭掉毛的老犍子,還沾著牛草,但身子骨還硬。冤有頭,債有主,不是她劉賢花欠下的債,她是替爹娘來還債的。她覺得,還來得及。

是她主動的。

……過后劉賢花回想起牛屋里發(fā)生的事,心里異常平靜,從她心上放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是父母給她做的主,又是父母反悔的,她自己打死也不會承認(rèn)這門親事,但半麻袋地瓜干的活命之恩,無法讓她安寧。

第二年春,劉賢花生下一個男嬰,取名叫余糧,余糧長到七歲,一雙眼睛像炭火一樣放光,村里人一看到這雙眼睛,知道這是誰的孩子。

徐延好五十五歲那年冬天,村外一里遠(yuǎn)牛屋的大牛小牛一齊哞叫,聲震三里。村子里的人跑到牛屋一看,徐延好死了不知幾時了。

村里的杜大疙瘩來給死人剃頭,發(fā)現(xiàn)死人的胡子上都是冰霜,天很冷,地上的牛草渣都凍得沾在地上了。牛屋冷得像個冰窟窿。死鬼徐延好的尸體僵硬,搬搬頭脖子也是僵直的,口張著,好像對牛屋里的涼氣沒吸夠。杜大疙瘩想把嘴給閉上,試了好幾次沒成功,只好罷了。他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死人頭邊,把一條毛巾扔進(jìn)熱水里,然后抻著毛巾一角提起來,擰一下水,焐在死人的臉上,然后拿掉毛巾給死人刮胡子,死鬼徐延好的胡子像豬鬃一樣硬,又密又長,很不好刮,杜大疙瘩費(fèi)了好大的勁,總算刮完了。刮完胡子人們才認(rèn)出這張臉是徐延好的。接著又給死人剃頭,死人的頭和脖子是僵直的,很不好剃,有好幾個人上前幫忙,其中一個人用肩把死人幾乎扛起來,這樣才方便剃。杜大疙瘩給死鬼徐延好剃了一個光葫蘆,然后把尸體放平,又用熱毛巾給死人抹了一遍頭和臉。大功告成,杜大疙瘩很欣慰,對死人說:“下輩子托生個富人家,早早娶妻生子。”

剃完頭還要給死人穿衣,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不能穿,要穿新衣,人死了要避諱“死”字,說“老”了,叫“穿老衣”。徐延好生前沒有家,牛屋就是他的家,人們試圖從牛屋里找一件新一點(diǎn)的衣服,沒有找到,只在墻角的一個破筐子里找到一條單褲和一個白褲衩子。單褲是春秋穿的,白褲衩子是夏天穿的,男人夏天都有這樣一條白褲衩子,到膝蓋以上,白色夏天穿著涼爽,但已經(jīng)被汗土滓成土黃色,褲衩被滓死了,再也洗不白了。一條單褲膝蓋和屁股上都補(bǔ)了補(bǔ)丁,那針線是徐延好的,不敢恭維。人們沒找到徐延好其他衣服,省了殮衣了。徐延好的其他衣服都在身上,就身上的衣服下葬。杜大疙瘩把掛在牛屋墻上的一張犁拿下,敲下鏟頭犁子,用一把斧頭敲碎,揀了一塊生鐵放在死人胸口,以防兇尸。然后在死人的臉上蓋了一張黃表紙。

村里死一個光棍,葬禮非常簡單,做一桌拉棺豆腐,把死人拉出去埋掉了事。人們把牛屋旁一棵楊樹砍了,給徐延好打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徐延好沒有家,沒有停尸的地方,就在牛屋里停尸,從牛屋拉棺。徐茂任老漢肩上扛了一桌豆腐,豆腐論“桌”,豆腐盛在一個竹篩子里,還滴著漿,瀝了徐茂任一身。他把一篩豆腐扛到牛屋里,放在三塊支起的石頭上,用來招待為徐延好料理后事的人。徐延好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穿孝的人,只有圍觀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一個人死了,就看有沒有摔盆的,也就是看有沒有兒子,拉棺出殯的時候,長子頭頂老盆,用力摔在地上,摔得越碎,后人越旺。如果打掃地上有多少碎瓦碴,就該有多少兒孫。徐延好是個光棍,沒兒子,沒人摔盆,這是一個男人來到世上最大的失敗。

老鶴,名叫王鶴亭,村里人都叫他老鶴。老鶴是個有兒有女四世同堂的人,年七十有二,村里所有的葬禮都找他主持,他最有這個資質(zhì)。他事先買了一個瓦盆,藏在草堆里,在徐延好拉棺的時候,他從草堆里扒出來,余糧和其他村里的孩子都在看出殯,在大人們的腿襠里鉆來鉆去。老鶴喊余糧,招招手讓他過來,余糧過來了,狠狠地擦了一下鼻涕。老鶴說:“余糧,給你個活干,把這盆送過去?!彼噶酥刚谥笓]拉棺的徐茂任老漢,讓送給他。余糧接過盆,抱在肚子上,老鶴說:“頂起來,頂在頭上?!庇嗉Z就把瓦盆頂在頭上,跑起來,老鶴又喊:“余糧,注意腳底!”話未落地,余糧一個跟頭絆倒了,瓦盆甩出五步遠(yuǎn),撞在棺材前,摔得粉碎。

5

村莊有一種“現(xiàn)象”,叫作“野鵲窩里抱兒”,是光棍傳宗接代的一種方式。野鵲是喜鵲的俗稱。有人爬到樹上把喜鵲窩里的蛋換成雞蛋,二十一天后爬到樹上取小雞。有些光棍在村里攀上一個相好的,生了孩子,這孩子與其他親兄弟長得不一樣,有的簡直像羊群里蹦出個驢來,村里人一眼就看出是哪個光棍的。無論局內(nèi)人還是局外人都心知肚明,但骨肉不能相認(rèn),一方無法親養(yǎng),一方無法送終。劉賢花與高檀子結(jié)婚后生了四個孩子。事實證明高檀子沒有生育能力。這四個孩子的爹是誰,在村里都能對上號。大兒子存糧憨勁長得像護(hù)林人鄭培藥,二兒子余糧兩眼像炭火鐵隨飼養(yǎng)員徐延好,大女兒杏莉與最小的兒子杏林眉眼鼻子像從跛子王金讓那里搬過來的,基因瞞不了人。

光棍不被人當(dāng)人,光棍自己也不把自己當(dāng)人,死了也沒人記得。三個光棍死了,村里人看到光棍的后代,便想起他們,就在昨天,在山頂上對著大喇叭筒向全村人喊話,在牛屋里懷里端著一篩子草料喂牛,跛著一條腿走在街上腰里拴著個酒葫蘆,那憨勁,那眼神,那眉眼鼻子還活著。人們回憶之際,感到莫大的欣慰。人憫人,天也憫人。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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