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否認,雪山于我已經(jīng)不再陌生。
在阿壩的疊溪,在疊溪的牛尾寨,在牛尾寨的九月初,煮沸一壺青稞酒像雪山口的白云,翻騰不絕,連綿不斷,而牦牛的嘶吼則是白云身后的山風(fēng),峻烈威武,旌旗獵獵。這是雪山生來的精靈,它們倔強、頑皮、狡黠,尤對生命有超前感知的靈敏?,F(xiàn)在,它們感觸到一粒雪蓮花的種子蟄伏在貧瘠的石礫中膨脹、蓄勢,就欣喜地獻上了雪山最真誠的祈禱和長歌。
得兒哥站在草地的邊緣,雪峰修長,仿佛草地上一蔸開不敗的格?;?,云冷靜的目光里,透出海子一樣的荒蕪和幽藍。眼前的一群牦牛和羊,其間相互追逐的歡喜和童趣,讓我握在手里的韁繩不由自主地越走越長。我牽著一匹棗色的高馬,它撲哧撲哧的鼻孔流出些許清稀的鼻涕,舌頭一揚,卷草一樣又把鼻涕卷入嘴里。它感冒了。得兒哥早上給它煮了一牛角草藥。
這是得兒哥最珍愛的一匹馬,前不久剛削好馬蹄,釘好馬掌,現(xiàn)在它腿腳方便,奔走更輕快了。這匹馬的相貌甚是兇猛,但在得兒哥手里卻十分溫馴。削馬蹄的那天,被得兒哥從草地上牽出來,沒有捆綁它的四蹄,只把韁繩系在一棵老樹上,然后一把銀亮的削刀在得兒哥的手指間細細滾動,而一只馬蹄夾在得兒哥有力的雙腿間卻那么乖巧、安靜,任削刀沙沙地刨出烏褐或雪白的蹄花沫。
得兒哥說這匹馬跟他幾年了,懂得人的吆喝,像一個聽話而聰慧的孩子。不錯,在得兒哥豐富的眼神里,草地上的牦牛及羊,和這匹馬一樣都是他的孩子,甚至諸如格?;ê臀翌^上的狗皮帽子,也是他的孩子。在他長達二十年的放牧生涯中,只要得兒哥還對這塊土地充滿熱愛,他就會傾注一生的艱難,澆灌讓我一個外鄉(xiāng)人也不通曉更無法捉摸的獨有的情愫。
得兒哥削馬蹄像打磨一件精美的玉器,有削刀,還有挖刀,更有剔刀。他認真細致的表情,令我感到他儼然是一個多年修鞋的匠人。他削好馬蹄就釘馬掌。我猜想,這削馬蹄就像給人理發(fā),必須在一定的時間里重復(fù)來一次,才輕松、明朗。
我盯著這匹高馬,草地頓時空曠、悠長。風(fēng)從雪山口席卷下來,壓彎了格桑花嬌小的身軀。得兒哥跳上一匹馬,來到我的帳篷前說,今兒的風(fēng)比昨天大,中午我們吃石板烤肉。石板烤肉?我有點興奮。是的,得兒哥肯定地說。他在草地上找來一塊大石板,洗干凈后平鋪在壘起的石灶上,然后讓我生火,朝灶口用狗皮帽子扇風(fēng)。濃煙漸淡,柴薪的火舌舔著石板,石板耐不住火焰的馳騁,先冒一陣濕氣,不一會就開始喘熱氣,再過一會,石板沉默了,滾燙了,再把切薄的牦牛肉放上去,滋滋滋,這種制作美肴的微妙聲音,像一首短詩的虛幻和凈美,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足以讓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安的喧嘩平靜下來。當有一天我離開這片草地,聽不到牦牛肉在石板上蜷縮的脆響,心里萬千的思緒以及難以忘卻的悄無聲息的影像,就像是我江南一處窗欞外的圖畫,從遠到近,從無到有,濃描,然后蒼白。
牦牛肉的香味在空氣中濃郁地彌散。一只鳥罕見地欲接近我們,風(fēng)吹亂了它的羽毛和饞涎。我和得兒哥咀嚼著石板上的烤肉,一壺青稞酒也溫在石灶的炭火上,俄頃,酒就熱了。得兒哥說拿碗來,咱們喝一壺。對于青稞酒,其峻烈而綿長的青稞香氣始終籠罩著我的味蕾,像山口的霧,令人迷茫。
不遠處的鷹,是雪山忠誠的伴隨者,是雪地上最濃厚的墨點。這個時候,我們的頭頂除了云和瓦藍清亮的天穹,鷹早從牛尾寨的炊煙里躥出來,從牛尾寨旁邊的層林里躥出來,企圖在草地上找到一只覓食的兔子或者奔走的小羊羔。得兒哥說,這只鷹的眼睛很辣,羽毛有毒,尤其是雙爪和腦子都太賊,它想抓住一只小羊羔美餐一頓。我抿了一口青稞酒,坐在灶口,身子比剛才暖和多了。我看見得兒哥的臉也緋紅,比剛才紅得更艷,像兩個柿子掛在了他的臉頰上。
鷹盤旋了大半天,沒有找到對小羊下爪的機會,終于悻悻地撲進山口,轉(zhuǎn)過了眼前的雪山尖,消失在雪山的另一面廣闊里。得兒哥說,九月的雪山上,草枯了,籽落了,盡管來了不少候鳥,但也回去了不少鳥兒,能吃的食物少,兔子也很少出來,這只鷹,肯定不是每天都會找到食物的。得兒哥說到這里,粗糙的手揚起碗灌了一口青稞酒。我的心忽然為這只鷹的命運忐忑起來,心想,我如果是這只鷹,這陣兒的欲望是否還像夏天一樣簡陋、樸素?是否再次盲目地盤旋在雪山上?
此刻,雪山上的陽光突破了一片白云,紅色的光亮像畫家在草地上涂抹的朱砂,但越涂越淡,最后被草地吸收,像隱藏在一個時光詭異的沙漏里,突然不見了。這是每一天得兒哥要重復(fù)的生活,總是那么寡淡無味,又充滿新鮮刺激。我把青稞酒舉起來說,對于鷹的離去,它是否在傍晚前再來的疑惑,我們以九九乘法口訣為酒令,誰輸了就去雪山那頭看看它是否已入草巢。得兒哥精神抖擻,伸出一只手劃拳道,八九,我說七十二。他喝了一口酒。我伸手道,九八,他懵了,停了手,蠕動了下身子,無奈地喝了一口酒。他輸了,自然會跳上馬背去雪山那頭看看,看鷹是否已經(jīng)倦入寒巢。
我把一壺青稞酒兀自干完,醉醺醺地躺進了帳篷。當我再次醒來,天色已經(jīng)烏青,得兒哥也早回來了,他忙著在火塘上燒水,準備兩人晚上吃的青稞面??蓜偘亚囡娣胚M燒開的水里攪拌成糨糊糊,一匹馬的聲音向我們奔騰而來,還隱隱約約地聽到得兒哥鄰居家巴貝的喊叫。得兒哥抬起頭,朝草地張望,眼前的月光一片乳白,遠處巴貝的馬蹄,似乎轉(zhuǎn)瞬就到眼前。
巴貝在雪山的另一面放牧,得兒哥去雪山另一面看鷹時與巴貝見過面,并聊了一個時辰。此次巴貝來找得兒哥是因為寒夜漫長而寂寞,來尋得兒哥喝酒的。他下了馬,一頂狗皮帽子摘下來丟進帳篷,然后一彎腰就進來了。我是剛散了酒醺,見巴貝要再喝,自然有些不愿意。巴貝輕蔑地朝我說,你們南方人喝酒不行。他說罷豎起了一個小指頭。得兒哥見了也笑道,南方人個子小,不勝酒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好像被他們踩在草地上輪回跺了幾腳,我不服,便挺起胸膛說,今夜,絕對不下火線。
這次喝酒,我肯定喝不過他們,但我狡猾,太賊,先用計讓他倆喝倒了再說。心里這么一想,也便坦然了許多。我們仨各喝了一碗糨糊糊青稞面墊底,巴貝就迫不及待道,白天得兒哥輸了,他看了鷹,鷹是在饑餓中回巢了,今個兒夜里,得為羌人爭回臉面。我聽了,訕笑道,這是我和得兒哥的事,賭歸賭,喝酒歸喝酒。羌人性子直,沒有歪心思,聽我這么一說,不占理兒,也便不糾纏了。
風(fēng)從雪山下的海子上刮來,月光亮得很透很徹底,像灌入的最純粹的空氣。雪山奶酪色,老遠就可看見。我們的帳篷簡單、干凈,盡管有點破舊,得兒哥也好幾年未換了,但還是可抵御一些海子上上翻的狂風(fēng)。草地上的牦牛和羊像洇染入夜的黛青,最純黑的身軀稍微有些模糊。我把一牛皮大壺青稞酒倒入燒鍋,經(jīng)過一番火焰和青煙的激情,就燒成了閃著金屬的帶光澤的滾燙。因為草地上沒有現(xiàn)成的盛酒的玻璃杯子,得兒哥隆重地找出了三只顏色發(fā)灰的牦牛角酒盞,這可是過去羌人最貴重的酒盞,沒想到得兒哥還有,還帶上了草地。
我不斷盯著這三只稀少的牦牛角酒盞,其牛角上的花紋像水波一樣漣漪,然后在角尖上聚集。它還裹挾著牦牛糞的氣息,那淡淡的氣息被帳篷外的風(fēng)吹動,黏著生命的青蔥歲月,黏合著血液的細致和富奢。這絕對是三只不同尋常的牦牛角。
貓頭鷹在懸崖蒼樹間鳴叫,一聲,兩聲,三聲。
巴貝端酒倒入三只牦牛角,我輕抿一口,熱熱的、辣辣的,流竄著陽光破碎寒風(fēng)的力量,但我的身體卻誠實地排斥,無論怎么樣,也不能讓他們在今夜一下子挖掘出我一次喝上幾斤青稞酒的潛能。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羌人的酒量,我無法與他們相比,因為他們之所以愛喝酒,一是常處高寒,要以酒御寒;二是他們骨子里生來就有青稞酒的韌性。
我吞下了酒,又緊忙嚼了一塊風(fēng)干的牦牛肉。這牦牛肉是出發(fā)前得兒哥媳婦精心制作的,她把一腿牦牛肉切片,撒上鹽巴、川椒、辣椒等腌三五天,穿線晾在火塘里烤。當烤干了水分,再在陽光下風(fēng)干,貯藏。風(fēng)干的牦牛肉外觀紫紅,散發(fā)著牦牛的氣息,尤其它的血腥氣甚重,蓋過了舌頭上酒的辛辣。
風(fēng)不斷地掀動帳篷,從縫隙里鉆來。小狗在帳篷外凍得嗚咽。得兒哥說,明天草地上的小河要結(jié)冰,牦牛和羊要喝水,必須砸冰,我們還是少喝點。他說罷,故意瞟了我一眼,就與巴貝不懷好意地大笑。我不理會,也斜睨了他們一眼,呵呵傻笑。
這一夜無話。月光清亮地洗了一遍草地,烏褐的石礫上落滿了枯枝細葉。我們喝了一牛皮大壺酒就倒頭大睡。當?shù)诙斓奶柹?,我睜開眼,看見巴貝的一只臭腳還撂在得兒哥的嘴邊,得兒哥吐著粗氣,雙手抱著巴貝的腳掌像嘴啃豬蹄一樣欲啃下去。我起身蹬了得兒哥一腳,而巴貝卻明白似的蒙頭賊笑。我瞅了瞅手機,是早上的九點十分。
我鉆出帳篷,草地濕漉漉的,每一棵枯草上都有一片雪白的晶瑩,而冰都指著風(fēng)的方向。不遠的小河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光滑而泛著霜的茸毛。巴貝起身就走,得兒哥握錘去小河敲冰,而我生火燒水。但我燒了半晌,水壺已經(jīng)咔咔響了,也沒見得兒哥回轉(zhuǎn)。我起身張望,懸崖下的牦牛和羊已經(jīng)朝陽光走去,而得兒哥正在小河里揮錘砸冰。我喊,回來喝口熱水吧。他應(yīng)道,熱著呢。這時,他的腳不小心一滑,就咔嚓一聲倒在了堅硬的冰上,掙扎了一會也沒爬起來。
這回他應(yīng)該摔得不輕!我丟下柴火奔了過去。但是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我的奔走實在太累,只覺得雙腿無力,呼吸緊促,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我只好放慢腳步,好不容易走到得兒哥面前,我缺氧的嘴唇又有點麻木了。我費力地拉了得兒哥一把,得兒哥艱難地爬起說,沒摔著骨頭。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跡。這血是砸碎的冰劃到手流出來的,不過手指上的傷口不深也不長,用創(chuàng)可貼稍微包扎一下即可。
在草地上砸冰讓羊和牦牛飲水是雪山放牧人必做的事。到了每年的九月,疊溪的風(fēng)從雪山上下來,背陰處是冰,向陽地的冰也不少,老樹低矮著身子,青苔森森,讓每一只踏冰路過的麂子舔一口青翠。我把鐵錘拿上河岸,讓渴了的牛羊喝水。一條幾米寬的小河,水剛過膝,卻是從高高的雪山上蜿蜒而下,到草地至少有一千米長了,途中還匯集了不少泉水。河水在冰下流淌,水上的漣漪凍成了帶有水紋的冰河。得兒哥說,牛尾寨的阿圖就倒在冰上再也沒有起來。那一回,草地上的風(fēng)狂嘯,小河的水凍僵了,結(jié)了冰,天上的小雪逼迫羊群擁擠在一起,阿圖去砸冰讓羊飲水。中午的時候,阿圖的妻子在帳篷外煮飯,見阿圖還沒回來,就趕上去看,老遠便見阿圖躺在冰面上。我仰望了一下雪山,雪山張開了血盆大口,吞噬著游云,也試圖吞噬我。我在寒風(fēng)中打了個冷戰(zhàn),得兒哥說,晚上有雪,天變了,快把它們趕出草地。我點了點頭。
在疊溪,大雪前的變幻很快,剛才還天地澄澈,很快又一片迷蒙。遠近的厚幕遮住了亂云,逶迤的群山在寒風(fēng)中盡失了姿態(tài)。而岷江上的海子波浪不息,一片恍白,將天地連接成了一片。我和得兒哥收拾好帳篷,捆緊放在馬背上,準備下山。得兒哥的一條狗十分眷戀,在追逐一圈圈群飛的小寒雀,而小寒雀哪容狗靠近,在草地上一會兒聚集,一會兒擴散,然后再重疊,再擴散,像被風(fēng)卷起的格?;ǖ姆N子,無憂無慮。牦牛和羊也敏銳地感覺到這一刻的不同,它們看不見陽光,在我和得兒哥的鞭子驅(qū)趕下,奔跑著向山下去了。
我們又一次離開雪山和草地的靜謐和狂野。在這偏僻寂靜的甚至是荒涼的雪山,對我來說無疑是快樂的,因為雪山實在太富有情感了。當進入牛尾寨,碉樓下的炊煙已經(jīng)裊裊升起,一只鷹盤旋在牛尾寨的棧橋上,俯視著岷江岸或者還在岷江上緩慢行走的小牦牛。得兒哥把牦牛和羊趕進獸圈,從石板屋里取下一桿烏漆的鳥銃,就追那只去年啄過得兒哥小羊羔的鷹去了。我感覺到得兒哥對鷹的憎惡,眼睛里充滿怒火。我曾經(jīng)為鷹辯解過,在疊溪,在疊溪的牛尾寨,絕對不止一只鷹,應(yīng)該有上百只,上千只,你責(zé)怪頭頂上盤旋的鷹,未免太武斷了??傻脙焊邕€是要追鷹。
那只鷹在牛尾寨飛了很久,它的高度應(yīng)該與海拔三千米的雪山齊平。得兒哥蹲在碉樓下抽煙,眼睛卻盯著那只滑翔的鷹。岷江的風(fēng)不斷吹來,雪花稀疏,那只鷹好像看穿了得兒哥堅決的心思,盤旋著,滑翔著,卻總是不在得兒哥鳥銃的射程內(nèi)。得兒哥懊惱極了,狠狠地抽了幾管煙,無可奈何地又往牛尾寨背后的雪山上移動??删驮谶@一端兒,狡猾的鷹突然收了有力的翅膀,像銅箭離開了黑弦,速度快得看不清它是怎么抓雞的,它的雙爪一沾地,瞬間勾住寨里的雞又迅速騰空而起,飛快地翻過眼前的峭壁和雪山,躲到山后的層林里去了。得兒哥氣得跺腳,詛咒了一會兒鷹,吐出紙煙,憤怒地朝雪山放了一槍,臉色凝重地回去了。
我們從草地回來,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三天,風(fēng)一住,雪竟停了。疊溪的雪后,此時的烏鴉在岷江上低飛,叫呱呱,打破了雪單調(diào)的潔白。烏鴉像墨點一樣嬌小,可愛,飄逸。我看見烏鴉再穿過河灘上的幾株老禿樹,掠過一個浮冰的海子,藏身在校場的一座石塔上不動了。這座石塔高四層,筑在一堆亂石之中,沿山脊走向,料石外墻,內(nèi)置旋梯,但已荒廢,破敗。相傳當年的羌人為了威鎮(zhèn)海子下的那只千年老龜,不再讓它出來興風(fēng)作浪,以免地動山搖,河川阻塞,人獸掩埋,故修此塔。這當然是地震后羌人的自我撫慰和選擇,或者說迫于對大自然的未知,不得不如此。
我無聊地坐在得兒哥的石板屋里,在窗外不斷搜尋,試圖瓦解內(nèi)心的寡淡和郁悶,也想到自己從南方來到川北,當初對我而言無疑也是一次選擇。不過,這次選擇與得兒哥放牧,似乎是人太遙遠、太古拙的一種生活方式,是隱士、僧人、俠客喜歡的生活。我從窗外把目光抽回到石板屋,屋里的得兒哥正在煮酒,他的媳婦正在炒菜。得兒哥剛打完電話,叫巴貝前來幫忙打羊的耳釘。巴貝很愉快地答應(yīng)了。在得兒哥的羊圈里,這些羊在草地上自由散淡慣了,不是手腳敏捷的人,還有一肚子笨力的人,是很難捕捉到一只健壯的成年羊的。得兒哥是見我手無縛雞之力,才叫的巴貝。
巴貝一進石板屋就把狗皮帽子取了,抖了一腳的雪。巴貝稍比得兒哥年長兩歲,寬厚少語,但對人體貼入微。上次在草地,我們躺在一個帳篷,是他把我的雙腳抱在胸前暖和的。在去年的春天,巴貝與我對酌青稞酒,我向他傾訴了俗世中的無奈和厭倦,是他細心傾聽,讓我把煩惱吐得一干二凈。得兒哥見巴貝進來,就準備倒酒上菜,巴貝忙擺手,說把羊的耳釘打完了再喝。得兒哥想了想,圈里要打耳釘?shù)难虿欢?,一個時辰便能打完,就同意了。
得兒哥的羊圈在石板屋的左廂,盡管是石砌的圈墻,黃泥抹的縫,卻也暖和、干燥。巴貝跨進羊圈就迅速抓住了一只羊的后腿,羊在巴貝的手里拼命掙扎,前蹄刨地,還擠出了一窩羊糞。得兒哥讓我關(guān)上圈門,這樣我就站在圈門外看巴貝抓了一只又一只羊腿,讓羊動彈不得,又看得兒哥在羊的耳朵上打了一個又一個耳釘。這些耳釘手指印大小,羊有了人戴耳飾的模樣,瞬間讓耳釘?shù)谋举|(zhì)變了,像是繁華中的物質(zhì),喧囂中的浮艷。打了耳釘?shù)难蛟谌锊话驳匦凶吆蛠y叫,沒打耳釘?shù)难蛞踩绱遂?。風(fēng)在羊圈外適應(yīng)了疊溪的雪,像前些天的風(fēng)迷戀疊溪的五色彩林一樣。
巴貝還是力大敏捷,且有耐力,沒兩個小時就幫得兒哥給羊都打上了耳釘。耳釘在羊的耳朵上簡陋得像雪白的雪山,也像雪山上席卷的云。突然,羊圈外闖入一個年輕的阿朵,他是羌寨的村長。他氣喘吁吁地說,棧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肥美的巖羊。得兒哥聽罷,興奮不已,一腳跳出了羊圈,騎上他的快馬,背著一桿鳥銃就去了棧道。巴貝也愛狩獵,雙手馬上松開了羊腿,搓搓手也跟著去了。這時的牛尾寨天地一片澄清,積雪一地晶亮,雪山上的厚霧散了,烏云也不見了,露出了粉紅嬌嫩的太陽。
棧道距離牛尾寨只一筒煙的路程,棧道旁峭壁懸崖,十分危險,但崖頭下則是一片濃密的森林,樹木棵棵光禿,枝枝蒼虬,尤其是樹干上的青苔生了一層又一層,泛著唯一的綠意。得兒哥騎馬在層林落葉中尋找?guī)r羊奔走的蹄印,蹄印深淺不一,但朝著一個方向。尋到一個崖洞附近,巖羊的蹄印消失了。得兒哥斷定饑餓的巖羊就蜷縮在崖洞里,他小心地匍匐前進,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嘭,鳥銃響了,巖羊倒在了血泊之中。這只巖羊在雪山草地之中行走了多少年,無人知曉,它與野豬、狐貍和狼出入過多少的河溝,也沒人知道。我只知道這只饑餓的巖羊在一場雪后,疲憊地被得兒哥一槍打死在崖洞里。
羌人對巖羊的處理方法有很多種,諸如剝皮、剔骨、砍斷、剁碎,然后煮、燉、炒、烤,但做的最多的是烤巖羊。得兒哥把巖羊扛回家后,在石板屋前的土坪上拱起大烤架,底下是一爐火紅的炭火,上面剝了皮剖了肚的巖羊被一根大鐵棍穿過,然后邊翻邊灑鹽巴、川椒、辣椒等佐料。這樣烤幾個小時,巖羊已外焦內(nèi)嫩,再用彎刀切一薄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這就是最鮮美的佳肴了。
牛尾寨狩獵到一只巖羊是人人都有份的,這時夜晚來臨,一寨的老小來到得兒哥家,唱一些感謝神靈賜予羌人食物的羌歌,具體唱了些什么,我不懂羌語,也不甚了解。他們相互唱了一陣后,便圍著篝火跳起了鍋莊舞,手牽手轉(zhuǎn)幾圈,邊唱邊擺手踢腿。這或許是羌寨最熱鬧的時候,好像時光也湮沒于幽幽的月夜。得兒哥搬出一壇青稞老酒,每人倒一碗,邊嚼巖羊肉邊抿酒,在白雪鋪陳的光芒里,快樂,清澈。岷江的寒風(fēng)徐徐緩緩,多半是來捧場的,遠處的雪山飄著霧嵐,一抹不會褪色的山風(fēng)洇染出生命的沉淀和善良。巴貝和得兒哥醉倒在雪坪上,到了后半夜,人散了,坪上也安靜了,只剩下一具巖羊的骨架和一爐漸熄的炭火。
陽光是大地的琴弦,總是由早晨的炊煙彈響它。
巴貝和得兒哥醒來,已是次日的中午。我來到竹藤木橋上,仰望從松潘上游而來的岷江,浮冰如鯽魚一樣輕快漂過。低洼處,牛尾寨的雪徹底融化,露出了通往汶川的馬路,烏青地穿過溝底。風(fēng)開始有了刺骨的寒冽,接近九月下旬的雪山,山上的雪已經(jīng)陳積不化了,整天白皚皚地豎著,聳立著,對峙著。
得兒哥準備草料過冬,我每天跟他轉(zhuǎn)悠在寨子里與巴貝和村長阿朵抽煙、聊天、喝酒。這一天,陽光曬著我們的爛棉絮,我們齊刷刷躺在一地枯黃的荒草上。得兒哥說,這么閑,骨頭都起霉。巴貝哈哈笑道,是閑得卵痛。我掃了一下岷江,岷江上的海子一片幽藍,像夏天遺留給冬天的一面翠屏。一只土蜂嗡嗡地湊近得兒哥,得兒哥順手捉住了它。巴貝說,把一根線系上它的腳,我們今兒幾個挖野蜂蜜去。經(jīng)他這么一提醒,得兒哥就振作了精神,剛才萎靡的神情不見了。
阿朵很快從身上找出了一根絲線,巴貝進屋拿鋤頭和鏟,還帶了一把刀。刀鞘系在屁股上,彎刀便插入了刀鞘。得兒哥把絲線小心地系住土蜂的一只腳,然后放開,追著它跑。土蜂在前面飛,我們在后面趕,從牛尾寨穿街走巷,一直進了棧道旁的森林里。森林已經(jīng)冰封,小溪的水流出了冰瀑,而一個隱藏在層林深處的天池也沒有了光鮮活泛的清水,上面厚厚地結(jié)了一層冰,卻透出一絲幽幽的碧色。土蜂在天池的一棵老樹上停歇了片刻,喘了幾口氣,又往前飛,最后進了一面土崖。得兒哥說那就是土蜂的蜂巢,里面有金燦燦的蜂蜜。巴貝爬上土崖查看了土蜂的路徑,只見蜂巢外的土洞被土蜂踩得光滑,他湊耳去聽,土洞里嗡嗡的聲音很響。這窩蜂不小!巴貝高興地跳下來道。得兒哥和阿朵迫不及待了,先刨外面的松土,逐漸直搗蜂巢。
土不斷從土崖上刨下來,土蜂一只一只往外飛,最后越接近蜂巢,蜂就成千上萬地傾巢而出了,我們眼前一團黑,耳邊嗡嗡作響。得兒哥累出了汗,一些土蜂爬在他的身上走來走去,像采花蜜似的,后來竟蜇了他幾下,痛得他丟下了鋤頭,忙朝蜇的地方抹口水。當我看見蜂巢時,蜂蜜就像倒掛在土里的黃金,閃爍著豐饒的金燦燦的光澤。我用手輕輕摘下一點蜂巢放在嘴里細嚼,蜂巢軟糯,野花的香氣和甜蜜一樣新鮮和持久,如果這時候需要點必要的點綴,那就是驚嘆蜂巢的結(jié)構(gòu)和布局是那么和諧、科學(xué)。但是我還是草率了一些,魯莽了一點,當摘下蜂巢的一個小角,破損處不斷流出清長甜蜜的蜂蜜,得兒哥說你就外行,不是得道的采蜂人。阿朵笑我腦子笨拙,只有巴貝說不急,只要讓土蜂的翅膀圍著破損處扇一會,蜂蜜就不會流出來了。得兒哥聽了,停了鋤頭,讓土蜂安心地扇幾陣翅膀。說來奇怪,蜂蜜真的不流了,我沒想到土蜂還有這么高明的地方。
不過,或許土蜂在想,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四個強盜洗劫了它們富饒的村子。土蜂不甘心地亂舞,得兒哥把蜂巢一頁頁小心地遞下來,最后給蜂留下一頁,即土蜂一個冬天的蜂蜜。羌人取物有個規(guī)矩,不能斬盡殺絕,給別人一絲生機,就是給自己一線生機。得兒哥給土蜂留下一頁蜂蜜是他對自然饋贈的敬重。就像他敬重每一味草藥,總是留下種子,不讓它消弭、滅亡,或者留下半枝,讓它繼續(xù)發(fā)芽、開花、長葉,以便日后再取。
太陽不停地在我的頭頂轉(zhuǎn)動,當轉(zhuǎn)到崖頭上,樹的影子也頗有詩意地透出幽古的雅致。我們挖的這個蜂巢算大,至少有二十幾斤蜂蜜。有了這些野蜂蜜,這個冬天就不怕傷風(fēng)咳嗽了,只要沖一杯蜂蜜水,就能有所緩解。曬著暖和的陽光,與人聊天,曬棉絮,和喝蜂蜜水一樣,都是羌人最舒適的事。
風(fēng)在不斷地變化,我的狗皮帽子感覺單薄了。到了九月底,得兒哥家的一只母羊分娩了一只小羊羔,但母羊難產(chǎn),在生下小羊羔時卻死了。這是得兒哥家極少發(fā)生的事,他媳婦責(zé)怪他挖野蜂蜜時得罪了森林里的神,因為他那天沒有祈禱。于是,他媳婦找羌人的許(羌人對神靈的一種稱呼)測算了一卦,說是岷江上的石塔荒蕪了,需要得兒哥去打掃干凈。看似不合邏輯,得兒哥卻信服得五體投地,他匆匆地去了。沒有母羊的小羊羔沒有奶,得兒哥媳婦自己用奶瓶給小羊蓋喂奶,養(yǎng)得倒也膘肥體壯。這只小羊羔在得兒哥媳婦的照料下,像一只狗崽子一樣活潑亂跑。有時我們出門,它就在土坪上咩咩地叫,希望帶它出去玩,而回屋時,它也咩咩叫,嗅著你的氣息找奶喝。它咩咩的聲音總是那么美妙。
可是,聲音也會消失。那一夜風(fēng)大,小羊羔卻十分安靜、疲憊。得兒哥看著小羊羔起伏的胸膛,知道它難熬過今夜。它已經(jīng)得了肺炎,兩三天不吃奶了。得兒哥責(zé)備自己,為什么掘野蜂蜜的時候不祈禱一下呢?為什么不用蜂巢祭祀一下神呢?但是一切都晚了,無法彌補了。得兒哥的心情像人們對雪山上逐漸逝去的生命的感懷一樣,深沉而痛苦。
九月的夜,朦朦朧朧。雪山下的時光,是我何其難得的經(jīng)歷,如果再往前流動,代之以喧豗的,絕對是無限的心靈。
劉群華,作家,現(xiàn)居湖南新化。曾發(fā)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