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五年(1169年)留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最后一只腳都已經(jīng)踏進(jìn)了臘月,十二月六日上午,山陰三山別業(yè),陸游家門口,暖陽中跑來一匹官馬,陸游一看那驛卒,應(yīng)該是送信的。他想,莫不是有消息了?果然是,朝廷新的任職文件到了:夔州通判。
通判他不陌生,此前,他已經(jīng)做過鎮(zhèn)江通判、隆興通判,等了五年,這次還是通判。夔州,他知道,五千里地以外,偏僻的蠻荒之地。
想不通,也得通,這是他全家賴以生存的雞肋,好在那里有他崇敬的杜甫的游跡。官家人嘛,總是要四海為家。只是久病的身體,對已經(jīng)四十五歲的陸游來說,實在不宜遠(yuǎn)行。他向朝廷如實報告,來年天氣暖和一點,我再出發(fā)。
等待的日子如白駒過隙,勉強湊齊路費,轉(zhuǎn)眼就要出發(fā)了,這一天,是乾道六年閏五月十八日。江南的六月天,酷暑的前奏,悶熱交加。傍晚時分,一只大船從鑒湖邊出發(fā),開始了漫漫的入蜀行程。此去經(jīng)年,不會有虛設(shè)的良辰美景,有的只是困苦和艱難,陸游的心里已經(jīng)有足夠的準(zhǔn)備。今日只是啟程,此刻,他的兄弟們,正在法云寺等著他,為他餞行。在法云寺住一夜,次日正式出發(fā)。
想當(dāng)年,高祖陸軫舍宅為寺,這里就成了陸家宗族的精神象征,高祖曾在此辟谷煉丹。在陸游的腦海里,高祖是一個隱約的形象,這位隱逸超脫的高人,神龍不見首尾。他也想學(xué)高祖,可眼前這一大家子,他得負(fù)起責(zé)任,先過好踏實的世俗生活。法云寺一夜,除了長兄陸淞在京城臨安外,老二陸濬,老四陸涭,應(yīng)該都在,他們喝了酒再喝茶,燈盞的油添了再添,抵足臥談,談官場,談時局,談朋友,如幼時玩耍般親密。他們都知道,世道艱難,這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呢。
索性不睡了,五更就出發(fā),星辰掛滿天,地氣尚微涼。二哥和四弟一直在叮囑老三:務(wù)觀,珍重呀珍重,酒少喝一點,下筆要慎重。他們太知道陸游的脾性了,直爽、認(rèn)真,弄不好就得罪人。
我會謹(jǐn)記兄弟們的囑咐!陸游高聲回應(yīng),聲音穿透漆黑的夜空。
起始的行程輕松愉快,不少朋友都來送行。天亮的時候,已經(jīng)到達(dá)柯橋驛館,在此一邊用早餐,一邊見送行的朋友。大家吳儂軟語,珍重聲聲灌耳。中午至錢清驛,在史浩丞相建的亭里吃中飯,和各位送行的朋友告別。望著“錢清”兩個字,陸游浮想聯(lián)翩:東漢的會稽太守劉寵,政績顯著,受皇帝褒獎,奉調(diào)離任,當(dāng)?shù)匕傩崭心钇涠?,持錢送至西小江邊,劉寵執(zhí)意不收,后為不弗百姓美意,只取一枚錢,并隨即將錢投至江中,江水頓時清澈見底,“錢清”因此得名。劉寵的形象漸漸明晰起來,廉潔奉公,勤奮工作,愛護(hù)百姓,應(yīng)該是做官的職責(zé)所在,陸游心里堅定地認(rèn)為。
這一天傍晚,陸游一行到達(dá)蕭山縣,入住夢筆驛,這是蕭山縣最大的中心驛站,來往客人繁多。驛站旁有覺苑寺,就在蕭紹運河邊,此寺因江淹而著名。
說起江淹,這又是一個長長的故事,因為他一個人占著兩個成語:夢筆生花、江郎才盡。江淹在此是筆生花還是文才盡?自然,人們相信筆生花,盡管一般人都認(rèn)為,江淹做夢的地方在南京的朝天宮(治山)一帶,那里以前有一個古驛站。但是,蕭山縣江淹的傳說也歷史悠久了,至少陸游那個時候,這里就叫夢筆驛了?!都翁尽肪戆巳绱擞涊d:
覺苑寺在縣東北一百三十步,齊建元二年,江淹子昭玄舍宅建。會昌廢,大中二年重建,賜名昭玄寺。祥符中避圣祖名,改今額。寺有大悲閣,熙寧元年沈睿達(dá)為之記,又作八分書,寺額四字筆意極簡古。閣后壁,有毗陵戚舜臣水戚氏以畫水名家。
陸游看著那些碑和字,都極喜歡,再看戚舜臣的畫,也感覺如濤瀾洶涌,讓人害怕。有人說戚舜臣的畫是印版式的死畫,陸游認(rèn)為這個評價太過分了。
大詩人到此,客人陸續(xù)上門,縣丞來了,縣尉來了,更重要的是,老師曾幾的長子曾原伯就住在這里,而且,曾原伯的長子曾槃,此時就在蕭山縣做縣尉。老朋友相逢分外親,陸游到曾原伯家里飲酒,喝到了二更才回官驛。剛回驛站,曾原伯又趕來,兩人就一起坐在驛門口再聊天,月如晝,夜微涼,但兩人的心里卻熱乎乎,不時地沉浸在往日的快樂時光中。
四更時分,船夫解開纜繩,船往錢塘江的西興渡口進(jìn)發(fā)。天亮了,今日好天氣,江平無波,船順利過江,到達(dá)京城臨安。在仙林寺喝過茶,陸游直接從運河坐船出北關(guān),干嗎呢?他急著去見大哥陸淞。
接下來的十天時間里,陸游一直在京城逗留,八年沒來了,朋友也多,都需要走一走,會一會。在大哥家住了四天,葉夢錫侍郎請喝酒,國子監(jiān)芮國器監(jiān)官請喝酒,族兄陸仲高、著作郎詹道子、編修張叔潛陪同,和仲高同游西湖,逛寺廟,檢正(宰官,督中書門下諸房吏人公事)沈持要請喝酒,太常侍少卿趙德莊陪同。
陸游沒有細(xì)寫與大哥的交流,或許,大哥交代的話,與法云寺中二哥、四弟囑咐的話應(yīng)該沒有大的區(qū)別。陸游十二歲就補登仕郎,大哥和他一樣,也是以祖蔭恩補通仕郎,有了這個身份,就可以官員子弟的身份參加考試,比起千軍萬馬的民間初選,還是有不少優(yōu)勢的。陸淞歷秘閣校理、工部郎中、知辰州,官至朝請大夫,淳熙九年(1182年)卒,時年七十三。
自六月一日晨移船出閘,陸游一家離開京城往北而上,五天后,到達(dá)秀州(今嘉興),停留兩日,朋友見了不少,也有不少可記之事。這里記兩件。
游覽寶華尼寺,拜宣公祠堂。宣公就是陸宣公,中唐陸贄的謚號,陸游一直將陸贄當(dāng)作先祖。公元754至805年,是陸贄生活的年代,他是大歷八年的進(jìn)士,唐德宗時,召為翰林學(xué)士,貞元八年出任宰相,兩年后被貶至忠州(今重慶忠縣)別駕,永貞元年卒于任所。陸贄的后裔,浙江嘉興、湖州一帶甚多。陸游走進(jìn)寺內(nèi),祠內(nèi)有碑,但字跡有些模糊,不過仍然大致看得明白,碑為蘇州刺史于頔所書,大意是說,秘書監(jiān)陸齊望在此替女兒建了一座尼寺,但碑文沒有說寺內(nèi)為什么有陸宣公的祠。陸游在寺內(nèi)逛了一圈,老尼妙濟(jì)、大師法淳及其弟子居白,熱情地接待了他,大家喝茶閑聊,一個下午很快過去了。
方務(wù)德侍郎,桐廬人,他和陸游關(guān)系不錯,陸游在秀州的兩天多時間里,他請陸游吃了三頓飯。第二天,方務(wù)德的館客、進(jìn)士聞人綱來拜訪,他說,他認(rèn)識毛德昭。毛德昭是陸游幼時的老師,陸游對這位老師印象很深。一講起毛老師,話題就停不下來。毛德昭是衢州江山人,極其苦學(xué),中年不幸生病導(dǎo)致眼盲。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仍然整日坐著,默誦《六經(jīng)》數(shù)千言。聞人綱說到這個細(xì)節(jié)時,陸游唏噓不已,聽說毛老師沒有留下子嗣,陸游一時哽塞。
十日夜晚,船停楓橋寺前,陸游只寫了一句:唐人所謂“夜半鐘聲到客船”者。不知為什么,陸游沒有提及張繼,次日五更,便離開了楓橋。
十一日夜晚,船泊無錫縣驛,邊上就是錫山,產(chǎn)錫。陸游的耳邊響起了漢末就開始流傳的民謠:“有錫天下兵,無錫天下清。有錫天下爭,無錫天下寧。”要天下兵嗎?要天下爭嗎?統(tǒng)統(tǒng)不要,寧愿無錫。這里的“錫”,不妨看作是財富的代名詞,在陸游的心里,金人一次次南來,不就是為了財富嗎?
過常州,發(fā)丹陽,入鎮(zhèn)江,這就到了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老地方了,分外親切。老朋友聞訊而來,天氣雖熱,陸游的心更熱。與焦山長老定圜禪師說起焦山他題寫的《瘞鶴銘》,陸游一陣開懷大笑,禪師將陸游的題文刻之于石,他們兩人情誼深厚。又有金山長老寶印來訪,說起陸游要去的前程,寶印說,峽州以西,灘不可勝計,白居易形容是“白狗到黃牛,灘如竹節(jié)稠”,你可要小心再小心呀。陸游拱手稱謝,聽說了,那一段江,灘多礁石密。
十九日,知府蔡子平在丹陽樓請陸游吃飯,這江邊的天氣,悶如蒸籠,房里雖然堆滿了冰塊,依然沒什么涼意。飯后,蔡知府親自煮建茶,樣子和手勢頗為專業(yè),同坐的熊教授,是建寧人,他解釋說,以前的建茶,雜以米粉,后來又加上薯蕷粉,這兩年來,又加上了楮樹芽,這些淀粉或香料的添加,與茶味道很相配,并且多泡沫。大家喝著茶,天地海北地聊。陸游此時,絕沒有想到,九年后,他會任福建提舉常平茶鹽公事,專門去建安管茶葉。
接下來的數(shù)十天時間,陸游一直在此逗留:甘露寺,金山寺,玉鑒堂,妙高臺;看山,看江,登閣,觀日出。船泊瓜洲,空氣澄爽,江面雖寬闊,但他看金山似乎就在眼前,江邊那些人的眉目都可以辨出。不巧的是,陸游的船帆破了,船主要趕往蘇州去買,所以,他在此又留了兩日,不過,他有了新發(fā)現(xiàn):兩日間,往來渡者,至少一千人以上,且大多是軍人。
宋金依然對峙,這里是關(guān)鍵點,長江水浩浩蕩蕩,陸游心中更不平靜,他多么想和敵人面對面,真刀真槍地干一場!
接下來的十六天時間,有兩件事情值得一說。
一件事是,船泊秦淮,陸游去見了秦伯和侍郎。
秦伯和是誰?其名塤,秦檜的孫子,就是和陸游同場考試的那一位。紹興二十三年的那場考試,陸游刻骨銘心,而秦塤,省試、殿試均為第一,士論不平。廷試時,皇帝就豎起了耳朵聽,小秦的策文里頭,說的大多是他爺爺秦檜、他父親秦?zé)绲脑捳Z嘛,了無新意,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非議了,罷罷罷,第三名吧。
秦塤將陸游迎進(jìn)接待大廳,四壁輝煌,棟宇宏麗,房子前面有個大大的池,池外就是御書閣。也難怪,皇帝賜宅,豈有不氣派的。走進(jìn)這樣的大廳,陸游心中的滋味很難描述,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場考試如果心里有結(jié),也早已過去。至少孝宗賜他同進(jìn)士出身,這樣的榮耀,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何況人到中年,世事滄桑,秦檜早已作古,而他和秦塤的關(guān)系,基本可以理解為同學(xué)關(guān)系。將行遠(yuǎn)方,拜訪一下同學(xué),會更顯得他的大度和心寬。揖手,坐定,四目相視三秒,言語似乎都在不言之中。秦塤雖比陸游小一輪,臉上卻也不顯年輕,寫滿愁容。兩人聊了些什么,陸游沒有記錄,不外乎人之常情的客套,常人一般的敘舊。秦塤不知死于何年,不過,做過工部、禮部尚書的他,發(fā)展得似乎還不錯,作為秦檜的孫子,仕途雖有些影響,但不至后世“我到墳前愧姓秦”那樣落魄和遭人棄。統(tǒng)治者都喜歡連坐,這也是斬草除根打擊對手的好方法,只是制度的制定者,有時也免不了自己入了甕。
也有人說,陸游與秦塤私交其實還可以,陸游這樣寫,其實是春秋筆法,意在追念當(dāng)年鎖廳試中將其錄為第一名的主考官陳之茂。
這一路在暑熱中行船,太陽猛烈,水也不清涼,狹窄的船艙,長久坐臥,二十幾口人擠在一起,極易生病,隨行的孩子就病倒好幾個。自金陵后,陸游自己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狀況,打不起精神。這不,秦塤就派了個叫柴安恭的醫(yī)生來給陸游家人看病。晚上,秦塤還親自送藥到陸游的船上。
說起秦塤,還有個細(xì)節(jié)。秦塤有個門客叫劉煒,當(dāng)時是湖州武康(今德清縣)的縣尉,他也來拜訪陸游,大家聊天的時候,劉煒說到了秦家就感嘆,現(xiàn)在的秦家已經(jīng)衰敗了,常常入不敷出,要典當(dāng)東西。陸游好奇地問,秦家每年還有多少收入呢?劉煒答,只有米十萬斛了(另一說為七萬)。陸游聽了只是笑笑,笑容里卻掩著些苦味愁味,他這次入蜀,品階只是八品,能有多少俸祿?要不是為了生計,這個官,不當(dāng)也罷!轉(zhuǎn)念一想,路途中,還有不少比自己更苦的貧民,瞬間釋然。
依然有些疑問,陸游晚年的《老學(xué)庵筆記》中,對秦檜及其家族成員,比如兒子、孫女、妻族,寫了十七條,近似于白描的手法,秦檜們的劣跡被無情披露。如此看,陸游心中,似乎還有一股怨氣在,只不過,他撒氣的方式巧妙。讓人納悶的是,既然有此怨氣,那秦塤還值得去拜訪嗎?
另一件事是,去定林庵看王安石像。
八日晨,陸游到鐘山的太平興國寺游玩,先去道林真覺大師塔燒香。真覺大師,就是寶志,也作“寶志”,南北朝齊梁名僧,《梁高僧傳》《五燈會元》都有他的事跡記載。劉宋泰始年間開始,寶志出現(xiàn)了怪現(xiàn)狀,居所不定,飲食無時,發(fā)長數(shù)寸,要么不說話,一說話就成讖語,世稱“志公符”。齊武帝時,視其為妖言惑眾,將他抓到牢中關(guān)了起來,但寶志人在牢里,大街上卻常常見到他的身影。有人報告監(jiān)獄管理部門,一查,他依然在牢中。而到了梁武帝時,又對他很是尊重,梁武帝天監(jiān)十三年,寶志去世,葬在定林寺前面的岡獨龍阜。對這樣一位神僧,宋太宗也很崇拜,太平興國七年,太宗派使者到鐘山燒香,還親自寫文稱贊,并賜號道林真覺菩薩。陸游繞著塔,一點點地細(xì)看,有寶志的金銅像,中間位置有銘文,乃王安石當(dāng)江寧知府時題寫。拜過塔,轉(zhuǎn)到塔西邊,有小軒,叫木末,軒下皆是百年以上的老松樹,樹干逸出虬枝,如蛟龍盤蜛。“木末”這個軒名,是后人取王安石詩句“木末北山云冉冉”命名之。
看過碑,陸游又轉(zhuǎn)到塔后的定林庵。父親陸宰曾經(jīng)和他說過,這個地方,有著名畫家李公麟為王安石畫的畫像,就掛在昭文齋的墻上。在這里,要交代一下背景。王安石第二次被罷相后,就回到了江寧,在城東建了一所房子,因房子西南距江寧的白下城和東北距鐘山各七里地,他就將房子取名為“半山園”。王安石對鐘山情有獨鐘,整日騎著驢子,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而定林寺,離王安石的半山園極近,所以,他也是定林寺的???,寺里甚至還專門弄出一座房子供他居住,王安石就在這房子里讀書、寫作、會客。昭文齋是王安石專門取的齋名。陸宰曾這樣給兒子描繪那幅像:王公戴著帽子,束著帶,神采和真人一樣。王安石去世后,昭文齋就常常關(guān)門,只是有重要客人來訪,才開門迎客。寺僧打開門,客人見到王安石的畫像,皆感覺驚訝,太像了!他們面前的王安石畫像,如真人般盯著來客。其實,這個地方,陸游不是第一次來了,乙酉秋的一個雨天,他曾經(jīng)獨自來拜訪過,那一次,他還在墻壁上寫了字。這一下,五六年就過去了。
當(dāng)然,陸游這一次來,依然沒有看到王安石的畫像,這只是個遺址罷了,因為定林庵曾發(fā)生大火災(zāi),昭文齋被毀,連一根木頭都沒有剩下。陸游至此,只是一種念想,畢竟,他們一家對王安石的感情和別人不一樣,王安石可是爺爺陸佃的老師呀。這一次來,陸游看到,他上次題寫的字被人刻到了崖石上:“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澤陸務(wù)觀冒大雨獨游定林?!倍畟€字,再讀一遍,又感嘆了幾聲。
從定林庵下來,經(jīng)過半山,陸游停留了片刻,這里是王安石的舊宅,一百多年過去,殘毀尤甚,面對虛墟,還能再說什么呢?世事滄桑,人事更替,興衰就如草木的枯榮。哎,下山吧,太陽烈起來了,此時需要來一杯涼茶!想到這里,陸游加快了返程的腳步。
船到了當(dāng)涂,這里有李太白祠堂和李白墓,李白是陸游心中的偶像,必須作充分的停留。
郡中兩位教授陪同,陸游一行到了位于青山的李太白祠堂,李白墓就在祠堂后面。李白為什么會葬在這里呢?他的族叔李陽冰任當(dāng)涂縣令的時候,李白來投靠他,因為青山風(fēng)景好,他的偶像謝朓的舊宅也在這個地方,李白就在此住了下來。此堂不知建于何時,堂中有兩塊碑:唐劉全白(幼時受知于李白)寫的墓碑,近年成都帥張真甫的重修祠碑。陸游都看得很仔細(xì),他看碑,不僅讀碑文了解內(nèi)容,還看碑文的書法,看到好字,他會在手心里點點劃劃。有不少研究者認(rèn)為,陸游的書法水平被低估,就如同他的詩文被低估一樣。陸游的書法,南宋至少能排進(jìn)前幾名。祠堂正中有李白塑像,頭上裹著烏巾,白衣錦袍。李白塑像邊上,有郭功甫塑像陪侍著。郭功甫本來就是當(dāng)涂人,少有詩名,做過武岡知縣、汀州通判、端州知州,后棄官隱居卒于青山。郭功甫有一千四百多首詩傳世,梅堯臣極欣賞他的詩,贊其為“真太白后身”。有郭功甫陪著李白,李白不會寂寞,他也不會寂寞。
看過祠堂,拜過墓,陸游寫下《吊李翰林墓》一詩:
飲似長鯨快吸川,思如渴驥勇奔泉。
客從縣令初何有,醉忤將軍亦偶然。
駿馬名姬如昨日,斷碑喬木不知年。
浮生今古同歸此,回首桓公亦故阡。
(《劍南詩稿》卷二)
前四句贊李白,嘆李白:李白的氣魄,李白的詩才,李白的落寞;后四句,嘆人生,嘆世事,也嘆自己。
一行人免不了陪著陸游感嘆議論,隨后大家往青山深處走去。林茂草盛,路比較難走,行了三四里,兩位道人端著茶湯在松石間迎接。呀,真是安排得太周到了,氣有點喘,口有點渴,正好解暑。又行里許,看見一座庵堂,一老道人出迎,七十多歲的人了,紅光滿面,胡須都沒有白。道人說,他姓周,濰州人,在此山居住三十年了。又出來一老太太,八十歲了,耳聰目明,談笑的神態(tài)一點不像這個年紀(jì)。大家都很驚異,老太太笑著打趣,曾得異人秘訣。這是個好地方呀,庵前有小池叫謝公池,水甜且涼,現(xiàn)在盛夏,泉水依然滿池。山頂有小亭,也叫謝公亭,陸游站在亭子上四顧群山,那些山就如蛟龍奔放,爭赴山谷,很像家鄉(xiāng)紹興的舜山,只是舜山頂上平坦得如平地一樣。
亭子的北面正對著歷陽城,周道人指點陸游看這觀那,他突然指著群山說,當(dāng)年完顏亮打進(jìn)來時,山中都聽得到激越的戰(zhàn)鼓聲。陸游聞此,眼前立即閃現(xiàn)出八年前的一幕:金國正隆六年(1161年)十月,金主完顏亮率六十萬大軍四路攻打南宋。然而,他的運氣并不好,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從弟完顏雍乘他南征空虛時稱帝,這就亂了他的陣腳。本來應(yīng)該立即回去應(yīng)對,但不服輸?shù)男愿瘢偈顾欢ㄒ髣倌纤?,爭回面子。終于,他的生命終結(jié)于當(dāng)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拂曉時分。前一天,他發(fā)布命令:三日渡江不得,將隨軍大臣盡行處斬。支持新皇帝的叛亂者們,發(fā)動突然襲擊縊殺了他,率軍北還,邀功去了。想到此,陸游心里有些嘆息,他替朝廷嘆息,唉,沒有抓住大好機會。本來,朝廷是可以乘機收復(fù)一些失地的,甚至取得更大的戰(zhàn)果。
第二日,船到了當(dāng)涂西南三十里的大信口停泊。這里,兩小山夾江,山叫東梁、西梁,也叫天門山。這是一座盛產(chǎn)詩歌的名山,李太白贊“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王安石贊“崔嵬天門山,江水繞其下”,名家名詩太多了。
陸游夜行堤上,在大信口看月亮,這一天是十八,看著明月,他想起了歐陽修的《于役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年五月,范仲淹因直言獲罪,被貶饒州。三十歲的歐陽修看不下去,站出來為范仲淹說話,也遭貶夷陵(今湖北宜昌)做知縣。一肚子氣的青年歐陽修,不走一千六百里的旱路,偏偏繞個大圈,選擇五千五百里的水路,沿汴河入淮河進(jìn)長江,溯流西行,沿途多受風(fēng)浪之險,足足走了一百余天才抵達(dá)任所。期間,按行程起止,歐陽修寫下了日記《于役志》。
或許,前輩的事跡他已爛熟于心,官場如戰(zhàn)場,你死我活,有個性的正直官員,十有八九會遭貶。蘇東坡當(dāng)官三十年,被貶十七次,貶謫是常態(tài),不貶才奇怪。明月已經(jīng)高掛,大山和大江都靜靜沐著月光。這個地方,歐陽修是不是停留過,陸游還不確定,但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寫一部《入蜀記》,一路的山川風(fēng)景和風(fēng)情,一路的心理歷程,都要記下來。
順風(fēng)順?biāo)?,船一下就到了蕪湖?/p>
寧國太平縣主簿左迪功郎陳炳來見。陳炳為婺州義烏人,老鄉(xiāng)相見也算親,他們一起去逛寧淵觀。陳炳給陸游講了一個得道長生的故事,想必,他知道,陸家都比較喜歡道,陸軫那一代就有傳統(tǒng)了。陳炳說,他從姑(父親的堂姐妹)在徽宗朝得道,賜號妙靜練師,結(jié)廬葛仙峰下,平生不吃熟食,只飲酒,吃生果,替人算禍福死生,不差毫厘。每當(dāng)風(fēng)日清和時,她就閉關(guān)獨處,有人在房子外面偷聽,只聽得里面?zhèn)鞒龅氖莾蓚€嬰兒的聲音,或唱或笑,一直要鬧到半夜才停下來,但人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九十歲那年的新年元旦,她自言,四月八日當(dāng)遠(yuǎn)行。到了這一天,果然坐逝。看著陸游半信半疑的眼神,陳炳又說,她從姑曾經(jīng)替他看過相,說他有仙骨,會碰到異人。果然,他生病了,皖山的徐先生來給他看病,當(dāng)天病就痊愈。徐先生留下來,教他不吃食物的口訣,但陳炳父母希望兒子參加科舉考試光宗耀祖,就不讓徐先生教。不過,自此后,陳炳就不再吃葷食,只喝淡湯及吃白飯而已,一直過了六年,他都身輕體健,能日行兩百里。后來,陳炳科考登第,娶妻,又開始吃起葷食,徐先生就告辭而去。臨走前,他對陳炳說,二十四年后,你想起這件事會后悔的。陳炳將徐先生送到溪邊,正要叫船過來,徐先生就提起衣裳從水上快速離去,喊他也不答應(yīng)了。說到這里,陳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真后悔啊,真的想辭官歸隱了。
陳炳從姑的故事,陳炳自己的經(jīng)驗,陸游是相信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僅有詩文表達(dá),更有體驗。他知道,與險惡的官場相比,道中的精神世界,無比精彩,不吃不喝或者少吃少喝,就能將日子過好,何樂不為?
陸游的船行過三山磯時,正值中午,磯上龍祠剛剛建好,懸崖絕壁處,青苔叢生,有半醉道人斜站在那里看行船,隨時都可能掉進(jìn)江里,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陸游的眼神移到江面上,又有好風(fēng)景,數(shù)十頭江豚出沒,或黑或黃。突然,一條紅色長江豚,好像大蜈蚣一樣,昂首逆水而上,激起的水浪有兩三尺高。
類似的描寫,后面的行程中,陸游還有不少觀察。九華山下泊梅根港,見巨魚十?dāng)?shù),色蒼白,大如小黃牛,出沒水中,每次躍出水面,激起壯觀白浪。船過馬當(dāng)?shù)氖谙?,突起大風(fēng),急避小港,忽見大魚正綠,腹下緋紅,躍起船舵旁,高三尺多。如小黃牛的,應(yīng)該還是江豚,跳起來的大魚,不知道是什么魚。浩浩長江,有大魚并不奇怪,況且大魚習(xí)慣深潛,平時人們不太抓得到。船泊廬山下赤沙湖口時,江中見物,有雙角,遠(yuǎn)望極像小牛,出沒水中,還有聲音發(fā)出。我猜測,這應(yīng)該是揚子鱷?,F(xiàn)今,安徽、浙江、江西都有揚子鱷養(yǎng)殖或生存。不過,陸游說有雙角,是不是揚子鱷就有疑問了。
二十一日晚,陸游船泊荻港。在鳳凰山的延禧觀,觀主陳廷瑞也是婺州義烏人,他給陸游講延禧觀的故事,頗為神奇。
延禧觀原來叫青華觀。故事緣于一個姓趙的先生。趙先生是荻港人,父親以賣茶葉為生。趙先生小時候的名字叫王九,十三歲時,生病快死了,父親抱著他到青華觀求救:只要能救活孩子,以后就讓孩子入觀做道士。這一天晚上,小趙做了個夢,一位老人引著他爬上一座高山,老人對小趙說,我是陰翁祖師。老人還拿出柏枝給他吃。小趙驚夢醒來,就不再吃熟食了。后來,小趙又做了個夢,依然是那位祖師,這次,祖師教了他數(shù)百個天字,夢醒,那些字都牢牢地記在腦子里。小趙的兩個夢,弄得動靜很大,連太宗皇帝都知道了這件事,于是召見了小趙,正式度他為道士,賜冠簡,易名自然,小趙仍然回到青華觀,后來做了觀主。祥符年間,皇帝再召他到京城,賜紫衣,并將青華觀改為延禧觀。趙先生懇求還山養(yǎng)母,得到批準(zhǔn)。某天,他無疾而終。門人欲將他葬往山中,行到半途,棺材忽然大而重起來,抬也抬不動。他母親說,我兒子一定是個異人。大家打開棺材一看,空空無尸,只有一把劍和一雙鞋子,于是就地埋葬。這個冢今天還在,大家都叫它劍冢。
果然神奇,趙先生無疑得道成仙了。陸游想起來了,趙先生的事,史上曾有記載,情節(jié)基本與陳廷瑞說的差不多,只是沒有劍冢一說。成道成仙的故事,陸游向來愛聽,聽完故事,荻港上空已經(jīng)繁星滿天,江邊漁火點點,陸游的心里也暢快不少。
整日坐船,腰酸背痛,剛剛恢復(fù)的身體,不宜太累,還是早點上船休息吧。
接下來的行程,有時順暢,有時艱難。
順暢時,那些風(fēng)景,就在陸游的筆端如畫般瀉出:
自離當(dāng)涂,風(fēng)日清美,波平如席,白云青嶂,遠(yuǎn)相映帶,終日如行圖畫,殊忘道途之勞也……自雷江口行大江:江南群山,蒼翠萬疊,如列屏障,凡數(shù)十里不絕,自金陵以西所未有也。是日,便風(fēng)張帆,舟行甚速,然江面浩渺,白浪如山,所乘二千斛舟,搖兀掀舞,才如一葉。過獅子磯,蘚壁百尺,青林綠筱,倒生壁上,圖畫有所不及。
艱難時,多的是驚慌和驚嚇。船至趙屯,因風(fēng)益大,只能停下:
是日大風(fēng),至暮不止,登岸,行至夾口,觀江中驚濤駭浪,雖錢塘八月之潮不過也,有一舟掀簸浪中,欲入夾者再三,不可得,幾覆溺矣,號呼救,久方能入。……舟至石壁下:忽晝晦,風(fēng)勢橫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帆,趨小港,竭力牽挽,僅能入港。
八月三日,陸游的船到了琵琶亭。在這里,他收到了夔州寄來的文書。陸游沒有寫文書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一般性公文。宋代官員的調(diào)任迎送,套路挺多,宋仁宗就曾下詔,對迎送的距離、人數(shù)、費用、等級都做了明確的規(guī)定。夔州的文書表明,來迎接陸游上任的差吏已經(jīng)在出發(fā)的路上了。
琵琶亭,極其著名,亭因白居易而來。白居易在《琵琶行》的序言中已經(jīng)講得非常清楚: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xué)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shù)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這條江,真是太有名了,陸游的耳邊似乎響起白樂天的嘆息聲。在江州,他拜見了知州、通判、發(fā)運使、發(fā)運使干辦公事、察推諸官員,這是禮節(jié)。不過,他沒有過多寫到白樂天,即便眾官員在庾樓宴請他,他也沒多寫?;蛟S,陸游心里,白樂天的詩過于寫實,他喜歡不起來,而縱觀白樂天的一生,也算是生活過得優(yōu)雅的文人,看看眼下自己的生活,差距實在有點遠(yuǎn)。
陸游上廬山的四天,不細(xì)說。這十來天時間,他過得很充實:太平興國宮,東林太平興龍寺,慧遠(yuǎn)法師祠堂,神運殿,華巖羅漢閣,白公草堂,香爐峰,東林寺,連日游歷;焚香,拜佛,看碑,看畫,看山,看峰,聽鐘,聽泉,聽鳥,品泉,品茶,夜晚甚至擁爐。山中的寒,和船上的終日揮扇,完全是兩個季節(jié)。
十四、十五兩日,巨筏和打虎的兩個場景,別開眼界。
船行大江,遇一超級大木筏,十余丈寬,五十余丈長,這相當(dāng)于三十多米寬,一百五十多米長的一艘“航母”呀。筏上有三四十戶人家居住著,有臼,有碓,婦女、孩子,雞、犬,互相往來,中間還有好幾條人行道,居然還有神祠。這樣的水上人家聯(lián)盟,陸游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很驚訝。船老板顯然習(xí)以為常,解釋說,這還是小的呢,大的木筏上,鋪上土作菜園子,甚至還有酒鋪,但大木筏,只能在大江中航行,小峽口過不去。
這就是個移動的村莊,這樣的村莊中,人們靠水吃水,航運,打魚,日日伴江,隨江生或者死,別人看著是風(fēng)景,其實船民的日子極為艱難,遇風(fēng)、遇雨、遇浪,常常提心吊膽。筏工們那長長的撐篙,根本撐不透那看似溫柔的水波。
自富池以西,沿江之南,都是大浪般起伏的大山。陸游觀察到,山麓時有居民,他們往往在江邊搭一個棚,拿著弓箭,趴在石頭上,等待老虎。
原來是打老虎。宋代的自然生態(tài)好,虎就成了患,成群結(jié)隊,常常吃人。李逵就找水那一點點工夫,老媽就被虎吃了,武松打了虎,成了大大的英雄,還做了都頭。在一般的農(nóng)村,日益增加的人口,不斷開荒拓土,虎的生存范圍越來越狹窄,饑餓與生存就成了老虎吃人的最大原因。其實,起先的時候,山野中,虎有的是食物,它們并不太吃人,只偷吃牛羊豬之類的家畜。人虎矛盾嚴(yán)重時,虎就對人下口了。在后面往上逆水的行程中,船工這樣告誡陸游,以后我們都要白天行船,陂澤深阻,虎狼出沒,夜晚行船,纖夫多為所害。
觀捕虎的這一夜,恰是中秋,船泊蘄口鎮(zhèn),當(dāng)?shù)囟悇?wù)官——秉義郎高世棟來看望陸游,他是陸游在京口認(rèn)識的老朋友了。陸游帶著幾個兒子一起登岸,臨大江又看月亮,江面遠(yuǎn)與天接,月影入水,水面蕩搖不定,猶如一條金龍。隨后,他們往市中心逛去,買了一些薄荷、烏梅之類的熟藥,這些煎煮好的藥品,船上需要隨時備著。
實際上,十五的月亮并不是最圓,第二日船泊散花洲,空江萬頃,月如紫金盤從水中突然涌出,這個月亮看得才過癮。陸游寫道:平生無此中秋也。
黃州游東坡雪堂,當(dāng)是陸游此行的重要一站。
“烏臺詩案”差點讓蘇軾丟掉了性命,被貶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日子總是要過,蘇軾在此讀書、寫作、會客,日子雖拮據(jù),但他內(nèi)心是充實的。自從有了雪堂后,蘇軾就常在堂中閑坐,想起那個案子,依然有些后怕,于是就用對話的形式,寫下了長篇散文《雪堂記》,用以表明彼時的心情。我們看開頭一段:
蘇子得廢圃于東坡之脅,筑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于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huán)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子隱幾而晝瞑,栩栩然若有所適而方興也。未覺,為物觸而寤,其適未厭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
這確實是個好地方,可以隨意放松心情歇息。這樣的地方,是極容易做白日夢的,在那樣的夢中可以自由飛翔,但夢隨時要醒,美好的夢與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一對比,失望的情緒一下子就會涌上心頭。不過,這依然是個好地方,用手揉揉眼睛,將鞋子穿好,蘇軾再一次來到雪堂。
蘇軾逝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的雪堂,差不多建于他到黃州后的第二年,公元1080年左右。到宋高宗紹興戊午年(1138年),黃州太守韓之美重建了雪堂,修整了蘇軾以前常走的路,也就是說,韓太守重建雪堂之前,雪堂已經(jīng)存在了五十多年。一幢竹制茅屋,怎么能夠在風(fēng)雨中佇立如此久呢?韓太守看到的場景,一定是一片廢墟,雜草瘋長,亂樹叢生,所以,韓太守建的雪堂,位置有些偏差,極為正常。南宋洪邁在《夷堅丁志》卷第十八的《東坡雪堂》中記載了這么一件事:黃州人何琥,是東坡門人何斯舉的兒子。金軍南下后,他寄居在鄂州(今武漢武昌)的江邊,每年的寒食節(jié),他都要回故鄉(xiāng)掃墓。韓太守修雪堂,正好是春天,何琥要到那里去游玩,夜晚,他夢見蘇軾對他說,現(xiàn)在建的雪堂地基比當(dāng)年我建的移動了一百二十步,小橋和細(xì)柳也不是種在原有之處,你要讓他改過來。蘇軾還在夢中一一指出應(yīng)該如何修如何建,何琥醒來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何琥將這個夢告訴了韓之美,韓太守就按夢中所說,全都改了過來。后來,有個八十七歲的老人唐德明,從黃陂來觀賞雪堂,一見之后,不覺驚嘆,這確實是蘇軾的雪堂舊基啊。唐德明年輕時,一定去雪堂玩過,他的年紀(jì),完全符合,他是雪堂原基的見證人,是權(quán)威。
現(xiàn)在,陸游來游雪堂了:
十九日,蚤,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堂中有蘇公像,烏帽紫裘,橫按筇杖,是為雪堂。堂東大柳,傳以為公手植。正南有橋,榜曰“小橋”,以“莫忘小橋流水”之句得名。其下初無渠澗,遇雨則有涓流聲。舊止片石布其上,近輒增廣為木橋,覆以一屋,頗敗人意。東一井曰“暗井”,取蘇公詩中“走報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齒,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與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覽觀江山,為一郡之最。
這個十九日,是陸游入蜀行至此地的八月十九日,那么,我們可以斷定,陸游此時游的雪堂,十有八九正是韓太守重建的,只不過,將近一百年過去,堂東那棵大柳,已經(jīng)長成大樹了。
現(xiàn)在的東坡雪堂,早已成黃州的中心城市地帶。黃州的專家考證,東坡雪堂的故址不在今日黃岡師院老校區(qū)、體育路一帶,它的準(zhǔn)確位置應(yīng)在黃州城內(nèi)的青云街與考棚街之間的大穆家巷側(cè)。
東坡雪堂原來的位置如果能找準(zhǔn),自然是好事,如果偏離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蘇軾在這里成了東坡,重要的是,《雪堂記》中呈現(xiàn)的那段特別的歷史;重要的是,他陸游也來過,后人一定會說起這件事的。
陸游觀察到一個細(xì)節(jié),黃州臨著長江,邊上并沒有港灣可泊。有人說,以前是可以泊船的,郡官討厭過客太多,所以廢了停泊點。也就是說,黃州的名氣,不僅僅是蘇東坡營造出來的。東坡之前,杜牧來守過,王元之(王禹偁)來守過;東坡之后,張文潛(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謫居過。來的人多,有一些是各級官員,州郡免不了要接待什么的。
雪堂前,陸游久久留戀,太陽已經(jīng)正中,江水將空氣焐得潮潮悶悶的,下坡吧,還要去赤壁磯看呢,那里有“三國周郎赤壁”,不管是不是真的古戰(zhàn)場,一定要去看一下的。
過黃州后,長江的地形有了變化,遠(yuǎn)山依然深秀,但航道狹窄了起來,地勢也高了起來,岸兩邊看到的多是菽粟、蕎麥之類。晚泊楊羅洑,大堤高柳,居民稠眾,魚賤如土。怎么個賤法?百錢可飽二十口,還都是大魚呢。陸游心里高興,這一大家子,每天的開銷不少,魚如此便宜,真好。
寫到這里,又一個細(xì)節(jié)出現(xiàn)了,這個魚賤如土的地方,竟然找不到小魚,那怎么辦呢?他家的貓要吃的呀。哈,苦中有樂,陸游喜歡貓,貓通人性,他寫貓的詩竟然有幾十首,想必養(yǎng)貓是他平時的樂趣,遠(yuǎn)行也要帶上貓。他愛好很少,除了寫詩喝酒,就是愛貓。南宋筆記中有大量貓的故事,從側(cè)面也可以看出,南宋養(yǎng)貓已經(jīng)成為時尚。秦檜的孫女貓不見了,全城緊急搜捕;有騙子將白貓染成紅色裝名貴極品貓,再故意制造噱頭賣高價,然后逃之夭夭。
八月二十三日,陸游的船到達(dá)鄂州,泊稅務(wù)亭,這是個熱鬧的地方,商船客船,不可勝數(shù)。夔州派來迎接的士兵當(dāng)日即來參見陸通判,夔州越來越近了。
在鄂州的七天時間里,有兩事可記。
觀大軍教習(xí)水戰(zhàn),這場演習(xí),讓陸游看得心潮澎湃:大艦七百艘,皆長二三十丈,上設(shè)城壁樓櫓,旗幟精明,金鼓鞺鞳,破巨浪而來,捷如飛翔,觀者數(shù)萬人,實天下之壯觀。
長江是天險,但也必須有強大的水軍才能守得住防線。南宋政府長期在和金人交戰(zhàn)中,敗多勝少,但部隊的軍事訓(xùn)練也不少。周密的《武林舊事》中,水軍也利用錢塘江大潮訓(xùn)練,大浪滾滾,紅旗招展,沖浪兒的身影,異常矯健。
陸游的心,隨著浪花不斷飛舞,那顆復(fù)國的種子,似乎又茁壯拔節(jié)了不少。
自然,黃鶴樓還是要去一下的,盡管已經(jīng)是遺址了。這一天下絕景,舊傳三國費祎飛升于此,后忽乘黃鶴來歸,樓以此名。寫黃鶴樓的詩文,崔顥詩傳得最廣,以至于李白都不敢寫了。陸游登上石城山的石鏡亭,看寬闊的長江,頭又轉(zhuǎn)西邊,看對岸的漢陽,晴空下視野通達(dá),岸邊人物草木皆皆可數(shù),陪同的老吏說,黃鶴樓應(yīng)該在這個亭子和南樓之間,正對著鸚鵡洲,但樓已廢,只剩石刻了。
雖是遺址,并不妨礙陸游的想象,孟浩然和李白,似乎就站在他眼前,兩位大詩人詩意送別的情景,活靈活現(xiàn):黃鶴樓下,開元十八年(730年)三月,草長鶯飛,江風(fēng)依然有涼意,李白有些醉態(tài),緊握孟浩然的手不放,說,老朋友啊,您這就要走了,我的心也會隨著江水和兄一起去廣陵的。孟浩然拍拍李白的肩膀連連說,老弟,我們還會再見的,會再見的,小別小別。車轱轆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船夫都在催了,官人,可以走了,此時日光正好,行船舒適!嗯,雖然兩人都是特意趕了好幾天才到這里相約的,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此別過吧,一切保重。兩岸蔥郁的青山,寬闊的江面上行船不多,孟浩然的船快速下行,遠(yuǎn)了,又遠(yuǎn)了,漸漸不見蹤影,只見長江水靜靜向東流去,李白才悵然轉(zhuǎn)身。
李白和孟浩然友誼的小船,早已“孤帆遠(yuǎn)影”了,陸游心里“故人西辭”也默念了好幾次。四百多年的時光,倏忽過去,眼前的長江水依然滾滾東流,陸游想著后面的行程,匆匆離去。
八月三十日開始,陸游離開鄂州。過竟陵(湖北天門),在石首的塔子磯過了重陽節(jié),照例寫詩記錄:
照江丹葉一林霜,折得黃花更斷腸。
商略此時須痛飲,細(xì)腰宮畔過重陽。
(《劍南詩稿》卷二《重陽》)
紅葉映江水,滿林一片霜。是陸游自己折得一捧菊,還是風(fēng)折滿地菊?似乎都有。菊是思念的代名詞,思念如海,在這江陵的細(xì)腰宮,還是用酒來麻醉自己吧。僅僅一般的思念,并不會讓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陸游“斷腸”,此地江陵,楚國的舊都,屈原的詩在他的腦中翻滾,他和屈夫子一樣,都是極其關(guān)注國家的命運。這里更是唐婉的老家,一想起前妻,那種徹骨的痛,一時漫浸胸口,但在一大家子面前,臉上不能過多表現(xiàn)出來。
夜泊柳子時,陸游去了全、證二僧的船艙中,聽誦梵語《般若心經(jīng)》。這梵語《心經(jīng)》,只有蜀僧能誦,今天,也只有這喃喃梵語,才能讓他心靜下來。
過公安縣,已經(jīng)是九月十七日了,這一天的傍晚時分,陸游一家老小將行李都搬到嘉州趙青的船上,因為要進(jìn)入三峽,必須換乘專門的“入峽船”。這種船只用櫓及百丈,不用張帆,載重量為一千六百斛,有六支櫓。兩車百丈,百丈是什么?牽船用的篾纜,用一根大毛竹剖成四開,然后扭纏而成繩狀,寬如人臂。
趙青的船要修理,這一等就是十天,陸游正好可以休整一下,會見朋友,在附近游玩,一時也輕松。
九月二十七日,船終于修好,重新開船,這是要舉行儀式的,擊鼓鳴櫓,船工嘴巴里都發(fā)出嗨嗨聲,好像很興奮的樣子。儀式雖簡短,卻也吸引了許多人看,岸上觀者如墻堵。 第二日,船泊沙市附近的方城,船上發(fā)生了一樁意外事件:招頭因失去職位,跳水自殺。招頭,船工們的管理者,也就是個掌舵的艄公,好處是,每次祭祀的時候,祭祀后的肉,招頭可以雙倍于別的船工。這個叫王百一的招頭,不知怎么的就得罪了船主,船主另聘程小八做了招頭。王百一失了職位,很不開心,又沒地方去,于是發(fā)狂跳了江。陸游見狀,立即讓人去救王百一。水流急速度快,一會工夫,王百一就漂出一里多路,頭被水淹沒,又頑強地露出頭來,幸好被人救了起來。
人救起,陸游連忙安慰王百一,內(nèi)心對他充滿同情,失去一個小小的招頭職位,就能讓人想到死,何況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呢?夔州通判,雖是個雞肋,但不去任職,又能怎么樣?想到這里,陸游不禁一陣苦笑,愁容掛了半臉。不過,沒人能覺察到,船已經(jīng)在纖夫的杭育杭育聲中,緩緩上行了。
十月六日晚,到了峽州,泊至喜亭下,這里就是歐陽修被貶的地方。
陸游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地看《峽州至喜亭記》碑,碑文由歐陽修撰,黃庭堅書。
為什么叫至喜亭?因為岷江水路兇險,一不小心就會觸礁翻船,而夷陵這里,水流平緩,艄公們到達(dá)這里,都慶幸自己又重生了一次,于是喝酒慶祝。誰修的至喜亭呢?是工部所屬的虞部郎中朱再治修的。朱再治到任三個月,就在江邊上修了這座亭,供來往行人停留。朱郎中在夷陵任職的幾年時間里,這里年年豐收,人民安居樂業(yè),還修建館驛讓客商們休息,為來往的行船提供方便,所以歐陽修就寫了這篇文章來贊頌他。
陸游《入蜀記》的最后一卷(第六卷),自十月六日起,至二十七日到達(dá)夔州止。中間這二十天時間,是在高崖絕壁下狹窄的航道中行進(jìn)的,千峰萬嶂的下牢關(guān),重山相掩的扇子峽。天已經(jīng)極冷了,巖嶺上已經(jīng)有積雪,且一路多險,遇惡灘,則要下船走陸路,再看那船,因江岸多石,船工們拉著粗“百丈”,一步一步,艱難行進(jìn)。更有險情發(fā)生,船底被尖銳的石頭所損,幸好未沉,修理是必須的。這里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讓人感嘆:歸州龍門這一段險灘,石頭多,船常常觸灘底石而致船毀人亡,自十月至次年二月,有關(guān)部門都禁止行船。后來,歸州知州讓石工用八十天時間,將這一段江底尖銳石頭鑿去,過程顯然斗智斗勇:江兩邊的百姓,都靠過往船只生存,石頭觸壞了船底,得停下來修理,得補充食物,那就有生意好做,于是,他們就賄賂石工,石頭不可鑿去呀,船破是因為裝東西太重的原因。反正,百姓要阻礙,他們要生計。
停泊時,兩岸自然有好景,仍然要去看。
船泊黃牛廟,上有靈感廟,廟后樹木高大,看著像冬青樹,但陸游心里確定它不是冬青。此樹的落葉上有黑紋,類符篆,每張葉子的形狀都不一樣。陸游的兒子們也對這些樹葉發(fā)生了興趣,他們撿了好多片葉子,夜晚的艙中一時熱鬧,大家都在討論樹葉上的黑紋,這個像什么字,那個像什么字。這時,船主過來告訴陸游,夜晚不要敲更鼓了,廟后山中多有虎,它們聽到更鼓聲就會跑出來吃人!
陸游到歸州住宿。歸州城太小了,背依牛山,城中無尺寸平土,三四百戶人家。臨江,灘聲常如暴風(fēng)雨一般傳來。太守賈選,拱拱手對陸游抱歉道,州府的官倉,每年只有秋夏兩季糧食可收,麥、粟、粳米,一共五千余石。陸游心想,是呀,太窮了。但此地,并不應(yīng)該如此荒涼的,這里有屈原,還有宋玉、王昭君。不過,宋大詩人的老宅,已經(jīng)淪為酒坊了,屈原祠、昭君祠都已蕩然無存,陸游只有對著紅楓搔首嘆息了。
陸游到巴東縣住宿。江山雄麗,但市井極其蕭條,百來戶人家,除了縣衙,全是茅草房,沒看到一片瓦??h尉兼主簿向陸游匯報,這里也沒什么事,基本不用上班,一任知縣走了,常常兩三年沒有人肯來。
巫山凝真觀,正對著巫山神女峰,陸游滿懷虔誠走進(jìn)觀中拜謁。這巫山女神呀,一直充滿著神奇。廟祝見來了大詩人,喋喋不休地介紹起神女的各種傳說:每年的中秋之夜,月明星稀,巫山峰頂就會傳來陣陣絲竹之音,山猿隨之鳴叫,幽幽的,綿綿的,到天亮?xí)r才停止。廟祝指著廟后半山腰說:那里有一個平坦的大石壇,傳說是夏禹見神女授符書的地方。此時此刻,天空晴朗,萬里無云,陸游盯住前面的神女峰看,峰頂那數(shù)片白云,真是特別,它們?nèi)琨[鶴徘徊輕舞,久久不散去。巫山縣令、縣尉在旁邊陪著陸游,他們一時也陶醉了。
二十六日,吃過大溪口如升斗般的大梨,他們就往瞿塘峽進(jìn)發(fā),這也標(biāo)志著陸游入蜀的行程進(jìn)入了尾聲。瞿塘峽的景色令人難忘,兩壁對聳,上入霄漢,石壁如削般平坦,峽中水流平緩,站在船頭望天,天如一匹長練掛著。陸游心里清楚得很,此時乃枯水季,要是往常,那不得了:
四月欲盡五月來,峽中水漲何雄哉!
浪花高飛暑路雪,灘石怒轉(zhuǎn)晴天雷。
千艘萬舸不敢過,篙工柂師心膽破。
人人陰拱待勢衰,誰敢輕行犯奇禍。
一朝時去不自由,山腹空有沙痕留。
君不見陸子歲莫來夔州,瞿唐峽水
平如油。
(《劍南詩稿》卷二《瞿唐行》)
晚上就到了瞿唐關(guān)。其實,這個時候,陸游已經(jīng)算正式進(jìn)入夔州,瞿唐關(guān)就是唐代的夔州,和白帝城相連。下船,入關(guān),陸游夜謁白帝廟。陸游第一次夜謁,他看到了什么?高大的古松柏、古碑,皆是后蜀時所立;有越公堂,初為隋朝楊素所建,杜甫的賦詩已經(jīng)看不見,看建筑,這個堂應(yīng)該是近年所修,也很不錯;庭中有石筍,建中靖國元年,黃庭堅題了字。
瞿唐關(guān)的東邊是東屯,就是杜甫的故居,那里是陸游在夔州的精神寄托。到夔州的第一件事,他就想去拜謁。
二十七日一早,船泊瀼江西邊,陸游抬頭望,山麓沙上,夔州府衙前的旗幡在冷風(fēng)中呼呼地飄著。五個半月,十五州,換了五次船,五千多里山水,還有這一身的疲乏,他心里真不確定,他要在此待多久?他的未來究竟在哪兒?
安頓好一家大小,陸游先去拜見主要領(lǐng)導(dǎo)——一把手王伯庠(1106—1173),他是山東濟(jì)南人,南渡后居住在明州的鄞縣。王伯庠是宋高宗紹興二年進(jìn)士,登第后,先做明州教授,后提拔為侍御史,知閬州、夔州、溫州等。他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詩詞均佳,寫了不少書,也有不錯的政績。
眼前的王伯庠,六十多歲的人了,頗顯老態(tài),但神態(tài)和藹可親,又都來自遙遠(yuǎn)的浙江,陸游和他的情感,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許多。王伯庠極欣賞陸游的才華,他笑瞇瞇地對這位下屬說,朝廷讓你分管學(xué)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我們夔州這地方,地方雖大,但貧窮荒涼,人口不多,事情自然也不多,且又遠(yuǎn)離京城,不過此地山水確實不錯,值得好好欣賞。也是,在這山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官員們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
拿著政府的薪俸,自然要做事,盡心盡職,這是陸游的為官原則,不論何處何時,他不混日子。按程序,他先向朝廷寫一份《通判夔州謝政府啟》,表明自己已經(jīng)到達(dá)任職地,相當(dāng)于工作計劃,好讓朝廷知道你在干什么。然后,他深入基層走訪,體察了解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我們無法還原陸游在夔州的工作和生活日常,好在一年零四個月中,他留下了五十九首詩,我們可以從詩作中還原他的現(xiàn)場。比如:
硤中山多甲天下,萬嶂千峰通一罅。
峒民無地習(xí)耕稼,射麋捕虎連晝夜。
女兒薄命天不借,青燈獨宿江邊舍。
黎明賣薪勿悲吒,女生豈有終不嫁?
(《劍南詩稿》卷二《書驛壁》之二)
這基本上一幅夔州百姓的日常生活圖。山連山,峰疊峰,這樣的地勢,注定沒有多少地可以耕種。百姓靠什么生活呢?男人們只有打獵糊口,麋鹿、老虎、野豬,山中的那些動物,就是獵人們的追逐對象,有些動物習(xí)慣夜出,那就要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候。女人們呢?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清晨很早就要上山打柴。根據(jù)詩人的觀察,此地還有不少大齡女子,到老都難嫁,因為戰(zhàn)亂,男子少,養(yǎng)家的責(zé)任也重。
乾道七年(1171年)臘月乙卯日,夔州下屬的巫山縣知縣李德修給陸游發(fā)來了邀請函:我們新修了“對云堂”,請領(lǐng)導(dǎo)來參加落成典禮。
此堂和杜甫有關(guān)。
大歷三年(768年)正月中旬,杜甫出夔州,經(jīng)過巫山縣,與當(dāng)?shù)嘏笥言诖搜顼?,有詩《巫山縣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別兼諸公攜酒樂相送率題小詩留于屋壁》為證:
臥病巴東久,今年強作歸。
故人猶遠(yuǎn)謫,茲日倍多違。
接宴身兼杖,聽歌淚滿衣。
諸公不相棄,擁別惜光輝。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黃庭堅從蜀地到荊州,路過巫山,尋訪杜甫在巫山的遺跡,住在了縣衙的東堂,留字壁間,有“坐臥對南陵,云山陰晴變態(tài)”之語。距黃庭堅尋杜已過七十年,李德修在遺址上修起了這個堂,陸游高興壞了,宴席上不斷舉杯,直至大醉,省油燈下,窗外梅花怒放,陸游應(yīng)李德修之請題名并寫下了《對云堂記》(見《渭南文集》卷十七)。于陸游而言,這是分內(nèi)工作,也是對杜甫的一種深深致敬。
杜甫在夔州居住過兩年,留下了四百三十多首詩。這些詩,在杜詩的藝術(shù)寶庫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是高峰。心中的偶像,陸游得細(xì)細(xì)地尋訪和感受。事實上,這一段經(jīng)歷,對陸游詩風(fēng)的改變,也具有里程碑式意義。我們或者可以這樣理解,陸游詩從江西詩派,鼻祖正是杜甫,雖沒有杜甫居夔時的落魄和窮困,但杜甫在夔州所寫的詩文,讓他刻骨銘心,感同身受。他真正走進(jìn)了杜甫的精神世界中,詩風(fēng)開始轉(zhuǎn)變。
杜甫在夔州曾經(jīng)換過四個住處,赤甲、西閣、瀼西、東屯。除赤甲不可考外,其他三處陸游都詳細(xì)走訪,在《東屯高齋記》(見《渭南文集》卷十七)中,陸游將對杜甫的崇敬之心發(fā)揮到了極致。
到夔州的幾個月時間中,陸游多處考察杜甫居夔州的遺跡。他考察發(fā)現(xiàn),杜甫曾將三個地方都叫作“高齋”:次水門,白帝城高齋;依藥餌,瀼西高齋;見一川,東屯高齋。白帝城那個高齋,早就不見蹤影了,白帝城以前曾毀壞過數(shù)百年時間;瀼西就在夔州府邊上,也早就變成了街市;只有東屯這個高齋,一李姓人家住著,且已經(jīng)居住了數(shù)代。李家此時的主人叫李襄,是個進(jìn)士,日子應(yīng)該過得還不錯。
總算找到了一處。此高齋,負(fù)山帶溪,位置好,陸游參觀考察后,甚至都有點羨慕起李襄了:你這位置,讀書彈琴放歌,真是過日子的好地方呀。你的生活,和當(dāng)年的杜甫,完全不同,杜甫居此不到一年,而你家已經(jīng)居住幾代,你比杜甫幸福多了。你也比我幸福多了,我只能做個雞肋似的小官,回家也無地可種。
陸游不斷感嘆,為杜甫的坎坷境遇抱不平。這樣的大才,竟然不為朝廷所用,生活貧困,落魄巴蜀。他讀杜甫詩“小臣議論絕,老病客殊方”之句時,不禁痛哭流涕,他能體味出杜甫報國之心的痛,這種痛與讀荊軻的傷悲、讀阮籍的絕望,都不能相比。
陸游對杜甫的感情,非一般人能比。在入蜀的行程中,杜甫就如一盞明燈指引著他。他多處寫到了杜甫,比如,船經(jīng)過公安,立即想起杜甫《移居公安》《留別公安太易沙門》《曉發(fā)公安》等詩。陸游推斷,杜甫應(yīng)該是秋天至公安,暮冬才離去。陸游常常將緬懷和考證相結(jié)合,無論作詩還是為人,杜甫都是他的榜樣。
這一夜,他又登上了白帝城,想起杜甫也常在此懷古傷情,陸游的思緒就迅速進(jìn)入了杜甫的世界中:
拾遺白發(fā)有誰憐,零落歌詩遍兩川。
人立飛樓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升沉自古無窮事,愚智同歸有限年。
此意凄涼誰共語,夜闌鷗鷺起沙邊。
(《劍南詩稿》卷二《夜登白帝城樓懷少陵先生》)
眼前的杜甫是立體的,可以觸摸的。杜甫蒼蒼白發(fā),佝僂著背和腰,一步步吃力地登上了樓,靜浪并不喧鬧,卻依然能感覺出它的洶涌,空中明月高懸。在杜甫眼中,眼前景色卻是那么孤單。陸游和杜甫,兩位詩人在不同的時空中轉(zhuǎn)換,陸游登樓思杜甫,那種感同身受的凄涼,灑滿地,浸滿江。陸游久久不愿離去,夜?jié)u深,忽然,撲騰騰,鷗鷺從江邊驚起,它們拍打著翅膀,隱沒在漆黑的群峰中。
四月十九日,成都杜甫草堂滄浪亭,人山人海,人們在干什么呢?他們在過浣花節(jié)。此節(jié),是為了紀(jì)念唐朝西川節(jié)度使崔寧夫人任氏。這個傳說是這樣的:崔寧應(yīng)詔回長安,有敵來犯,任夫人率守城軍民,奮力抵抗,最終趕跑了敵人,蜀人感其恩德,在浣花溪畔設(shè)浣花夫人祠紀(jì)念。四月十九日,就是浣花夫人的生日,每年這一天,百姓都會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游樂活動。陸游在成都,多次參加這個活動,不過,他惦記的依然是杜甫,來草堂,正好可解惦念之思。
自淳熙二年(1175年)春至淳熙五年春,陸游在成都居住。這座繁華的城市中,到處都是名勝古跡,陸游自然滿心歡喜,不過,杜甫的蹤跡,仍然是他追逐的重點。淳熙四年十一月,陸游到草堂拜謁杜甫后,看著杜甫像,崇敬、同情與自憐,迅速溢于詩句間:
清江抱孤村,杜子昔所館。
虛堂塵不掃,小徑門可款。
公詩豈紙上,遺句處處滿。
人皆欲拾取,志大才苦短。
計公客此時,一飽得亦罕。
厄窮端有自,寧獨坐房琯?
至今壁間像,朱綬意蕭散。
長安貂蟬多,死去誰復(fù)算?
(《劍南詩稿》卷九《草堂拜少陵遺像》)
浣花節(jié)人山人海,可平時,杜甫草堂卻門可羅雀,紀(jì)念堂中,滿是灰塵,一幅落寞景象。詩圣在草堂居住,生活清苦,連吃一頓飽飯也變得艱難起來了,不過,這并不妨礙崇拜者的敬仰。在陸游看來,杜甫的詩,不僅僅只有寫在紙上的那些,更有許多遺失的,他必須努力多方搜尋。欣慰的是,眼前的杜甫像,和眾多灰飛煙滅的達(dá)官貴人,成了一個極好的對比,人們永遠(yuǎn)紀(jì)念詩圣,包括他陸游。
杜甫在蜀的足跡,只要有機會,陸游都會去尋找。
乾道八年初春,陸游結(jié)束了夔州的任期,應(yīng)王炎之邀前往南鄭(今漢中),經(jīng)過閬中,而此處,杜甫曾兩次來過,留下六十多首詩。閬中人就在與城相望的錦屏山,建起了杜甫祠堂。自然,陸游就是奔著祠堂去的,并在《游錦屏山謁少陵祠堂》中再次頌揚詩圣:
城中飛閣連危亭,處處軒窗臨錦屏。
涉江親到錦屏上,卻望城郭如丹青。
虛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
古來磨滅知幾人?此老至今元不死。
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搖落壯士悲。
文章垂世自一事,忠義凜凜令人思。
夜歸沙頭雨如注,北風(fēng)吹船橫半渡。
亦知此老憤未平,萬竅爭號泄悲怒。
(《劍南詩稿》卷三)
從詩風(fēng)看,這種慷慨激越,是陸游內(nèi)心憤憤不平的自然爆發(fā),并由杜甫及已,極抒自己長期空懷報國之志,卻無門無功。郁悶并沒有隨著如注的大雨而消失,相反,冷風(fēng)將他的熱心越吹越?jīng)?。此行雖是去南鄭,離他心中的前線越來越近,不過,他依然忐忑。
陸游尋找的不僅僅是杜甫遺失的詩,還包括他的后裔。
淳熙元年(1174年)夏,陸游在蜀州(今崇州)權(quán)知州,找到了杜甫的后裔,有《野飯》詩的自注為證:
可憐城南社,零落依澗曲。
面余作詩瘦,趨拜尚不俗。
陸游的自注為:
杜氏自譜,以為子美下硤留一子守浣花舊業(yè),其后避成都亂,徙眉州大埡,或徙大蓬云。(《劍南詩稿》卷五)
雖然有人懷疑,杜甫并沒有兒子留在草堂,但杜甫和陸游相距只有四百多年,杜甫找到后裔的可能性還是極大的。
王炎再邀
仍然回到夔州。
乾道八年初,寒氣將周遭籠蓋,陸游伏在昏暗的書桌上寫一封重要的信。三年任期即將結(jié)束,自己的去處在哪?如果沒有新的職務(wù),生活就會無著落,即便東歸,路費也湊不齊,只好硬著頭皮,給左丞相虞允文寫信,好歹虞是熟人。對著老熟人,簡直就是傾訴,寫著寫著,陸游的眼淚也不斷往下掉:
某行年四十有八,家世山陰。以貧悴逐祿于夔。其行也,故時交友醵緡錢以遣之。硤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數(shù),距受代不數(shù)月,行李蕭然,固不能歸,歸又無所得食。一日祿不繼,則無策矣。兒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某而不為窮,則是天下無窮人。伏惟少賜動心,捐一官以祿之,使粗可活;甚則使可具裝以歸,又望外則使可畢一二婚嫁。不賴其才,不藉其功,直以其窮可哀而已。(《渭南文集》卷十三《上虞丞相書》)
此信今天讀來,依然讓人感覺酸苦,靠俸祿為生的人,一天沒有俸祿,便不能生活,如果一個人還好,關(guān)鍵是一大家子,幾十口人。三十歲的兒子,二十歲的女兒,都還沒有成家,天下沒有比陸游更窮的人了。夔州任上,盡管陸游的官階,由正八品的左奉議郎升為從七品的左承議郎,俸祿還是杯水車薪。此信雖有些夸張,但窮困也是實情。
信發(fā)出后,陸游有些不放心,他又想起了王炎。三年前,四川宣撫使王炎,曾請他去做幕僚,但那時,他長久閑居,對朝廷還有大的期待,于是擱下,到了年底,朝廷卻來了夔州任的通知。現(xiàn)在,他知道,王炎已經(jīng)升任樞密使了,他想去川陜的念頭又冒了上來,再給王炎寫一封信吧(《渭南文集》卷第八有《上王宣撫啟》),表達(dá)一下自己強烈抗金和報國的愿望和決心,再說,從夔州去彼地,也算方便。
陸游一直沒有收到虞丞相的回信,個中原因是,虞允文彼時正重病在身,無法顧及陸游。而王炎卻張開雙臂,熱烈擁抱陸游。乾道五年三月,他任四川宣撫使的當(dāng)月,就向陸游發(fā)出過邀請。這次陸游主動要求是大好事,陸游既有濃厚的報國心,又有一身好武藝,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太需要陸游這樣的文武雙全的人才了。王炎給陸游安排的職務(wù)是:干辦公事兼檢法官,襄贊軍務(wù)。這相當(dāng)于重要的軍事秘書崗位。
接到王炎的邀請,陸游一時心情大好,他心中久埋著的種子,似乎就要發(fā)芽。安頓好家人,立即只身奔赴南鄭(漢中)。
陸游跨萬州、梁山、鄰水、廣安、岳池、南充、閬中、利州,直抵南鄭。一路上,陸游看山看水,都有一種別樣的生機,“春風(fēng)桃李方漫漫,飛棧凌空又奇觀。但令身健能強飯,萬里只作游山看”(《劍南詩稿》卷三《飯三折舖舖在亂山中》)。三月十七日,陸游到達(dá)王炎的征西大幕帥府,開啟了全新的人生。
在南鄭,可稱之為陸游的南鄭時間,陸游人生歷程中的重要階段。
細(xì)梳一下陸游這一年(乾道八年)的時間表:
正月從夔州出發(fā),三月抵南鄭;三月到九月,在南鄭;九月從南鄭到閬中公干,十月回南鄭(王炎幕府已散);十一月離南鄭,十二月抵成都過年。
重點說在南鄭。雖然宋金處于和平時期,但陸游首次從戎,內(nèi)心依然充滿激動和期待,他期望這里有不一樣的人生,實現(xiàn)平生報國志愿。
總體來說,這八個月,陸游的行動軌跡,以南鄭為圓,半徑三百里,除了正東一面,他的足跡都到達(dá)過。他的日常工作,主要處理宣撫使司的日常文案,起草文件,并為王炎出謀劃策,但他也經(jīng)常要外出,到前線觀察地形,偵察敵情,搜集軍事情報,順便和同僚們一起打獵,業(yè)余時間則偶爾有軍中宴樂。
驕風(fēng)起海澨,浩蕩東北來。
鐵騎掠陣過,秋濤觸山回。
老夫北窗下,坐守寒爐灰。
處世困憂患,萬事學(xué)低摧。
便欲滅燈睡,門閉不敢開。
并海固多風(fēng),汝孱良可哀。
念昔少年日,從戎何壯哉!
獨騎洮河馬,涉渭夜銜枚。
(《劍南詩稿》卷二十六《歲暮風(fēng)雨》)
最后一個字,“枚”是什么?是夜晚偵察行軍時,為防止士兵和馬發(fā)出聲音而銜在嘴里的木片?!般暶丁?,一個動作,悄無聲息的緊張感,呼之欲出。這不是一般星月朗照的夜晚,陸游選擇的夜晚,大雪紛飛,寒氣逼人,行著行著,前面出現(xiàn)了河面,幸好河水不深,挽緊馬,小心過吧。涉過河后,人和馬身上,都呈一片霜白。這種偵察活動極為辛苦,“我昔從戎清渭側(cè),散關(guān)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劍南詩稿》卷十七《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對面就是敵人,要密切關(guān)注他們的行動,鐵甲不能脫,隨時都會有戰(zhàn)斗,做飯的炊煙自然不能有,會被敵人發(fā)現(xiàn),只能“山蕎畬粟雜沙磣,黑黍黃糜如土色”(同上),飯里有硌牙的沙子,黑黍黃糜發(fā)霉如土色,熱飯都吃不上一口!
中歲遠(yuǎn)游踰劍閣,青衫誤入征西幙。
南沮水邊秋射虎,大散關(guān)頭夜聞角。
畫策雖工不見用,悲吒那復(fù)從軍樂。
鳴呼!
人生難料老更窮,麥野桑村白發(fā)翁。
(《劍南詩稿》卷三十八《三山杜門作歌》其三)
三四兩句為關(guān)鍵,一射虎,二大散關(guān)。
陸游在詩中多次提到打老虎,念念不忘,這應(yīng)該為真。宋代老虎多是大前提,而在深山密林中行軍,撞見老虎,情理之中,況且,陸游不是一個人,他帶著幾十個人的隊伍呢。當(dāng)一只吊睛白額、正處于哺乳期的母虎突然出現(xiàn)在陸游的眼前時,久習(xí)武事的他,緊握著長矛,毫不猶豫地率先沖了過去。其實,他面對的不僅僅是虎,而是如虎一樣的敵人,搏殺的力量中,深含著他殺敵的勇氣。
紹興十一年(1141年),宋金第二次簽署和議,史稱“紹興和議”。和議規(guī)定,宋帝向金稱臣,并要“世世子孫,謹(jǐn)守臣節(jié)”,宋每年向金納銀和絹各二十五萬兩、匹,宋割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縣)二州及商(今陜西商縣)、秦(今甘肅天水)二州之大半給金。這樣,淮河中流和大散關(guān)(今陜西寶雞西南),就成了宋金的疆界,以南屬宋,以北屬金。所以,陸游的詩中常出現(xiàn)“大散關(guān)”,大散關(guān)指代火熱緊張的前線。最有名的當(dāng)屬他的《書憤(其一)》中的“大散關(guān)”了:“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辫F馬秋風(fēng),氣勢咄咄逼人。
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
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
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
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fēng)雨疾。
(《劍南詩稿》卷二十五《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節(jié)選)
宋金和議既簽,金人物質(zhì)上都滿足了,雙方的邊界,暫時得到了安定。陸游的興奮,是因為眼前就是他長久的理想將要實現(xiàn)的地方。其實,當(dāng)時的邊界,雙方除了小沖突外,并沒有大的戰(zhàn)事,因此才有如此場面的軍宴。酒對駐扎在南鄭前線的南宋軍人來說,既能壯膽,又能御寒,而光喝酒,太沒意思了,跑馬、打馬球、蹴鞠、羯鼓、琵琶,一時熱鬧無比?;蛟S,這也是另一種熱身,是將士們臨陣前的雄心與美酒的完美結(jié)合。南宋大營里喧鬧震天,金人的探子,看著影影綽綽的興奮人群,不知道回去匯報什么內(nèi)容了。
陸游的這些激情詩,大多寫于離開南鄭時。離開四川,晚年居住在紹興老家,一直到死,他都在懷念南鄭時間。最著名的當(dāng)數(shù)《訴衷情》詞:
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
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身誰料,
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放翁詞》卷下)
理想和現(xiàn)實,回憶和抒情,悲憤和凄涼,字字擊打人的心靈!
其實,烽火南鄭,使得將詩當(dāng)日記來寫的陸游,一直處在亢奮中。他在南鄭寫下了一百多首詩,不幸的是,《劍南詩稿》中,我們只見卷三的十二首,且沒有一篇是記述當(dāng)時的軍旅生活的。這是一個謎,關(guān)于此,陸游自己這樣解釋:舟行過望云灘,墜水中(《劍南詩稿》卷三七《感舊》詩六首之一自注)。乾道八年冬,陸游自南鄭還成都途中,經(jīng)過望云關(guān),望云關(guān)下有望云灘,船小水急,一個側(cè)翻,陸游裝詩的行李落入水中,被嘉陵江的急流卷走。
這樣的解釋,雖合情理,依然是個謎。有專家提出,陸游這是故意弄丟的,為的是怕給人以口實。這一時期的詩,一定寫了陸游與王炎的交往,贊頌有加,也肯定有不少的行軍生活記錄,還有偵察途中的即興之作,這些都屬于軍事機密;再加上宋孝宗后期,王炎已經(jīng)成了一個政治忌諱,陸游判斷,這些詩保存下來,不僅對自己不利,也對自己的子孫們不利,干脆毀了它,南鄭歲月,日后再慢慢回憶吧!但這僅僅只是猜測,和陸游光明而磊落的性格卻不符合,干嗎要毀?除了寫得不好的刪除,都要留下來!
澎湃激蕩的南鄭八個月,徹底改變了陸游的人生和詩風(fēng),隨著時間的推移,南鄭時間逐漸演化成了一種力量,一種思念,一種精神,并一直深深浸入至陸游的晚年,直至他人生的終點。
乾道八年歲暮,細(xì)雨陰冷,道路泥濘,巍峨兩山間,陸游一行在艱難行進(jìn),這是著名的蜀道。李白《蜀道難》的詩句不時冒出,陸游要往成都去,他的新職務(wù)是成都安撫使參議官,又是一個閑職。陸游的坐騎是一頭瘦驢,一般的平路能騎,但陡峭處,人困難,驢也困難,陸游不忍心,只好牽著。前面就是劍門關(guān),滿腔的詩情一下子又冒了上來: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yuǎn)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
(《劍南詩稿》卷三《劍門道中遇微雨》)
或許是劍門關(guān)太有名了,自南鄭回成都的陸游,行至此地,思不能抑,一連寫下五首,另外四首是:《志公院在劍門東五里院東石壁間有若僧負(fù)杖者杖端仿佛有刀尺拂子之狀》《劍門關(guān)》《劍門城北回望劍門關(guān)諸峰青入云漢感蜀亡事慨然有賦》《丹芝行》。蜀亡和眼前的南宋有什么聯(lián)系嗎?偏安一隅,國土破碎,強敵虎視,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細(xì)雨陰冷,小道崎嶇,昨夜酒喝得太多了,高興了喝酒,不高興了更喝酒,詩人搖搖晃晃,瘦驢顧自噠噠噠噠行走。詩人無法和驢子交流,看著兩山壁立、僅容車馬通一道的劍門關(guān),大山仿佛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一陣悲涼襲上心頭。這還是一個詩人嗎?身份誰也不能否認(rèn),只是沒有多少人能理解,這是一個充滿家國情懷、渴望上戰(zhàn)場的詩人,至少那端坐在京城朝堂上一會兒主戰(zhàn)一會兒主和的孝宗皇帝沒有很好地理解他。
南鄭的忙,成都的閑,陸游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安撫使司參議官,確實有點閑,沒有具體的安排,所以,一旦轄區(qū)內(nèi)的州暫時出現(xiàn)職務(wù)空缺,朝廷想到的第一替代人就是陸游,權(quán)代攝篆,就是“代班”的意思。乾道九年(1173年)春,陸游奉命權(quán)通判蜀州;同年夏,攝知嘉州;次年三月初,離嘉州復(fù)返蜀州;九月,返回成都,不久即攝知榮州,十一月初才到任,除夕夜又接到新任職: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撫使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朝奉郎為正六品。升官了,但依然是參議官,正月初十,陸游匆匆離開榮州。
這樣的馬不停蹄,真正的屁股都沒有坐熱。不過,陸游依然勤勉,工作、寫詩、賞景、交友,都不耽誤,下面僅擷取陸游在嘉州的幾朵浪花。
建浮橋:青衣江、沫水匯合處,兩岸阻隔,往來不方便,浮橋建完后,江面上車轅都可以行走。
筑江堤:陸游到達(dá)嘉州的當(dāng)年冬季,枯水季加農(nóng)閑季節(jié),正好可以修堤。此前,陸游觀察到,當(dāng)?shù)刂?,都用竹籠裝上碎石,幾年就壞了,陸游改用大石頭筑,可保長久。
秋操檢閱:例行的軍隊?wèi)?zhàn)事演練,陸游一身戎裝,料定他有動員講話,那種氣概,一定來自南鄭,來自他久佇的抗金決心,“草間鼠輩何勞磔,要挽天河洗洛嵩”!(《劍南詩稿》卷四《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閱》)
陸游在成都的幾年時間里,除了去下屬州頂班外,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成都。期間,賞玩風(fēng)景和山水,挖掘地方歷史文化,差不多成了他的日常。
陸游喜歡花,比如梅花,而海棠王國的成都,真讓他大大飽了眼福。凡是花園,陸游都想看,《花時遍游諸家園》一寫就是十首,自己都說是個“海棠癡”。離蜀前,他寫下了多年觀察彭州牡丹的心得——《天彭牡丹譜》,是中國花卉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章。
為什么要寫這樣一篇跨度比較大的植物文章?看得多了,就看出了名堂,不寫忍不住,這大約是陸游寫作天彭牡丹譜的前提。
他常常流連于城西沙橋上下,那里的牡丹,尤其超絕。而三井的李家、劉村的毋家、城中的蘇家、城西的李家,他們種花都極有經(jīng)驗,陸游一家一家都仔細(xì)觀賞過,這里的牡丹花開得比一般人家要好。
陸游梳理出天彭牡丹的簡單發(fā)展史:以前,永寧院有寺僧,種出了好看的牡丹花,人們甚至將寺院都稱作牡丹院,一到春天,看花人云集。崇寧年間,當(dāng)?shù)匕傩账问?、張氏、蔡氏,從洛陽買了新品種牡丹來種;宣和年間,石子灘的楊氏,也從洛陽買了新品種牡丹來種。自此后,洛陽牡丹開始在天彭茁壯成長,種的人越來越多,以至于成了蜀中第一。
陸游看牡丹,不僅僅是走馬觀花,他一個品種一個品種,蹲著看,側(cè)著看,晴天看,雨天看,仔細(xì)觀察和記錄??催^天彭百余種牡丹,分花色,他選出三十四種名品,并一一列出,不知這些品種有沒有保存到現(xiàn)在,但看花名就讓人移不開眼。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陰晴相間養(yǎng)花天,這是最好的看花天,牡丹花盛開,自太守至百姓,都將其當(dāng)成節(jié)日來過,有花的地方就有人擺起桌子喝酒賞花,大路上,車馬來來往往,歌聲不斷。
淳熙丁酉(1177年),這一年的觀牡丹季,成都帥在西樓下舉行夜宴。事先,他派人用高價向花戶買了數(shù)百個如尺大的牡丹花苞,快馬騎送,到達(dá)宴會地點時,花苞上的露水都還未干。眾賓客坐定,酒喝起來,歌唱起來,燭光與花相映,酒杯中都映得出花的影子,一時繁麗動人!
陸游自然也是這場宴會的參加者,不過,即便是在寫牡丹,他也不忘記自己的使命,在文章的末尾,由這場奢華的宴會發(fā)出了感嘆:面對破碎的國土,如此玩物,是不是也屬喪志呢?!
陸游的《天彭牡丹譜》,結(jié)構(gòu)上完全模仿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譜》。為什么?其實,他的用意也極明顯,將彭州牡丹與洛陽牡丹勾連在一起,為的是不忘洛陽。洛陽代表被金人占領(lǐng)的國土,看著眼前的牡丹,想著遠(yuǎn)方的淪陷區(qū),陸游心中想著的是恢復(fù)中原!
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范成大到了成都,任四川制置使,西北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這給陸游的工作和生活帶來不少信心,甚至是莫大的希望,因為范成大雖不是主戰(zhàn)派,但顯然與那些主和派完全不一樣??菇饛?fù)國的理想,一時又在陸游心中燃起。
此前,入蜀路上,途經(jīng)鎮(zhèn)江,六月二十八日清晨,陸游在金山觀日出,巧遇分別八年的范成大。他們曾經(jīng)是在京城任職的同事,彼時,范成大正以資政殿大學(xué)士、起居郎的身份出使金國,兩人都見到了噴薄而出的太陽。晨曦初映,范成大意氣風(fēng)發(fā),兩人有談不完的話,范成大還在金山的玉鑒堂宴請了陸游一家。六年后,兩人又在成都相會,且是共事,雖是長官與部下的關(guān)系,但陸游一點也沒有距離感,這一切,都因為有詩歌。
顯然,陸游有點興奮過頭了。作為朝廷委派的鎮(zhèn)守大員,范成大無疑是帶了皇帝圣意來的,他無意冒進(jìn)開拓,只想全力守邊,維持安穩(wěn)的現(xiàn)狀。事實上,這一點,范成大做到了。邊境嚴(yán)密防守,加上范成大的聲望,金人也不敢來擾,邊關(guān)一時無事。鶯歌燕舞,燈紅酒綠,就成了官員們的常態(tài)。
而在陸游身上,北伐無望,極度憂慮,時時吞噬著他的內(nèi)心,酒和詩就成了他最好的排遣方式,羯鼓,琵琶,歌舞,俏麗的姑娘,長夜的縱飲,他一概不拒,甚至有些放蕩?;ㄙp了一處又一處,詩寫了一首又一首,酒喝了一場又一場,陸游和范成大,多有唱和,關(guān)系和諧。范成大讓人建了個亭子,問陸游取啥名呢?陸游一想,范成大和張翰都是蘇州人,就脫口說道:思鱸(《老學(xué)庵筆記》)。對官員來說,異地為官,思鄉(xiāng)歸隱似乎是最瀟灑的事情。但這樣的生活,顯然只是茍活的表象:“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清醒客散獨凄然,枕上屢揮憂國淚?!保ā秳δ显姼濉肪戆恕端头渡崛诉€朝》)唯有酒,可以暫時排遣那種濃濃的未酬壯志。
不過,陸游表面上的放浪行為,還是被投降派捉住了小辮子:
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宋史·陸游傳》)
雖有不實和夸大,但陸游還是被罷了嘉州知州,改奉桐柏山崇道觀祠,這是陸游的第一次“奉祠”?!胺铎簟笔鞘裁茨??簡單說來,就是名義上的職位,官沒了,但可以領(lǐng)一份薪水。奉祠制度,是宋代對官員的一種特殊照顧,一些老弱病的大臣或者不宜任命為實職的官員,安排主持管理宮觀的祭祀,根據(jù)職級高低,奉祠的職位有宮觀使、提舉、提點、主管。實際上,官員并不被要求去宮觀上班,只是掛個名而已。國家設(shè)立的道觀,當(dāng)時比較著名的有桐柏宮、洞宵宮等。但這個制度發(fā)展到后來,也成為打擊報復(fù)異己者的一種方法,就是將官員擱置起來,無法干預(yù)政事,陸游的奉祠就是這一類。
除寫詩針鋒相對以外,陸游還想出了更好的辦法,索性以“放翁”為號吧: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螀漸覺近房櫳。
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fēng)。
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尊中。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劍南詩稿》卷七《和范待制秋興》其一)。
放翁來了,陸游第一次用“放翁”作為自己的別號。剎那間,天地間似乎起了一座高樓,樓上挺立著一位率性的詩人,他要與天地相和吟,他才不管那些心胸狹窄的孑孓小人,正好將整個世間都視為自己的花園。
陸放翁這個號,至此開始,一直伴他到終生。想來,這是他比較滿意的,唯有此號,才能顯現(xiàn)他的性格。二十多年過去,嘉泰二年(1202年)夏,陸游又好好地將“放翁”總結(jié)了一下,真是太感謝這個替他取號的人了:
拜賜頭銜號放翁,家傳不墜散人風(fēng)。
問年已過從心后,遇境但行無事中。
馬老豈堪空冀北,鶴飛猶得返遼東。
道傍跌宕煩君看,閱盡時人臉尚紅。
(《劍南詩稿》卷五十一《放翁》)
范成大在成都只待了兩年,淳熙四年六月,范成大離開成都。范成大的離去,陸游更加落寞,依然不斷地閑游,拼命地喝酒,然后噴薄出無數(shù)的篇章。這一年的十月,京城文件來了,任命陸游為敘州(今四川宜賓)知州,不過,上任期要等,等到下一年的冬天。南宋的組織部門,實在有點滑稽。是太閑還是細(xì)致?或者又是打擊人的新手段?當(dāng)年八月下的任職通知,要到次年冬天才能上任。
幸好,淳熙五年的正月,躺在京城溫暖皇宮龍床上的孝宗,讀了不少陸游在蜀地的詩作,突然滿腔感慨:真是個“小李白”呢!當(dāng)年賜他同進(jìn)士出身,他在蜀地也已經(jīng)好久了,叫他回來吧!
暮春時節(jié),大地回暖,蜀中大地一片春光爛漫。五十四歲的陸游,將五歲的兒子子布留在成都,帶著妻子兒女,自成都沿水路東下。站在船頭的陸游,不斷向前來相送的好友張縯、李石揮手告別,他看著張縯緊緊地抱著子布,心里滿是感動。船上有一張俏麗的面孔,她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故鄉(xiāng),似乎有點惆悵,那是陸游在成都納的小妾楊氏。盡管妻子王氏板著面孔,但看著這一大家子人,還有將船塞得滿滿的沿途購買的大量的書,陸游似乎有些滿足,陽光映滿他長著髭須的下巴,臉上的笑容,猶如岸邊勃發(fā)的柳樹那般生動。
陸游在蜀八年,留詩八百六十七首,這幾乎占了他現(xiàn)存詩的十分之一。
細(xì)細(xì)翻閱,夔州五十九首,夔州至南鄭五十首,南鄭至成都三十七首,成都三百八十九首,蜀州九十一首,嘉州一百九十首,邛州三十首,榮州二十一首,另外還有大邑、新都、廣都、漢中等若干。
一直以來,詩歌就是陸游記錄工作和生活的日常。比如,他到處尋梅,一連有二十二首梅花詩;宴游少不了,竟然有七十多首;尋訪寺院道觀,與僧人道士結(jié)交,他都會有記錄。
天地間,陸游就是一顆神奇的種子,落到哪里都會發(fā)芽。大地的滋養(yǎng),人文的滋養(yǎng),環(huán)境的影響,鍛造出了不少精品,李白的超級汪洋恣肆,杜甫的深厚人文悲憫,陸游都兼收并蓄,特別是杜甫,陸游一生皆尊杜學(xué)杜,杜甫是他心靈的導(dǎo)師,重要的精神支柱。
清嘉慶十七年(1812年),杜甫草堂又一次重修。這一次,四川總督常明,四川布政使方積,成都知府曹六興,他們共同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在杜甫祠堂中,將陸游請進(jìn),陪祀于杜甫的身邊。理由是:陸游與杜甫,心跡之同也。也就是說,陸游與杜甫,都有濃厚的愛國情懷。這件事,著名文人楊芳燦有《修杜少陵草堂以陸放翁配饗記》為證。
仔細(xì)梳理,陸游和杜甫,還真有許多地方相像:都是客居蜀地多年,境遇也有不少相同之處,詩風(fēng)更有傳承,又都去蜀而不能忘蜀。這兩位詩人,必須讓他們在一起,否則,杜甫太寂寞了。
陸文杰,陸游的第二十一世孫,幼年時隨做官的父親在蜀居住,著有《松月山莊詩集》。陸文杰說,他在震澤做縣丞時,江蘇人王之佐送了一幅《笠屐圖》的拓本給他。后來,這個拓本不慎遺失,巧的是,在成都,又從趙桂生處得到了這個拓本。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他去杜甫草堂拜謁,看見陸游配饗在側(cè),杜甫有石刻像,而陸游沒有。于是,陸文杰就將那幅《笠屐圖》并撰文刻石嵌壁。(清代王培荀《聽雨樓隨筆》卷六《山陰陸文杰》)
陸文杰刻石嵌壁處,在工部祠前廊左側(cè),楊芳燦《修杜少陵草堂以陸放翁配饗記》石刻,在工部祠前廊右側(cè),兩碑遙遙相對。
清光緒十年(1884年),杜甫草堂再次重修。這一次,他們將黃庭堅也請到杜甫的身旁,理由自然也是心跡相同。從那時到現(xiàn)在,人們進(jìn)草堂拜謁杜甫時,杜甫的左邊是陸游,右邊是黃庭堅?!盎慕Y(jié)屋公千古,異代升堂宋兩賢”,三位詩人,或者交頭接耳,切磋討論,或者大笑開懷,縱情疾呼,一時熱鬧至極。
陸游將詩稿命名為《劍南詩稿》,這一定是一個長久而鄭重的決定,來自蜀地的王氏與楊氏的朝夕相伴,長子陸子虡娶的也應(yīng)該是蜀地女子,自然還有令其心心念念的南鄭,蜀地,成了陸游生命中最重要的亮麗符號。
陸春祥,作家,現(xiàn)居杭州。主要著作有《字字錦》《九萬里風(fē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