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鳴鳴
1
2012年深秋某晚,我與友朋在外聚餐。觥籌交錯之際,手機鈴聲忽然響起。老婆陽裳來電:快回,娘老子走了!
我心一緊,耳朵嗡嗡作響,忙拱手告辭。
樓下車庫與架空層門大敞四開。岳母趙良吾,躺里間床上,被毛毯從頭至腳遮蓋嚴實。大舅子肖日強喉嚨嘶啞地對我說,半小時前斷的氣。
岳父八年前駕鶴西去,予岳母沉重一擊。骨瘦如柴的她,眼睛幾近失明,被二兒子明強接去。然夫妻倆常為瑣事吵架,令岳母無法清凈。日強焦慮:自己的小女兒要照管,無力照顧老母;滿弟亮平家僅六七十平方米,再加張床連轉(zhuǎn)身都困難;妹妹陽裳家寬敞,但不知妹夫樂不樂意?
陽裳跟我說起此事,我答復(fù)她道,女跟崽一樣的,把你母親接過來吧!
陽裳騰空架空層里間做睡房,接來了老母。
岳母如下沉落日,光華漸漸隱退。
她模糊地窺見陽裳的身影在花園或房間晃動,便搭腔嘟囔:天涼了,多穿點衣服;少打麻將,省幾個錢。兒子們前來探視,她叮囑這叮囑那的。日強不吭聲;明強勸她少操心,莫管閑事!我管閑事?這是閑事嗎?她板著臉。亮平嗜酒,瘦得脫了人形。岳母無力搶奪酒瓶了,嘴卻不依不饒:你這條命哪天總會被喝酒喝死。亮平煩躁:我沒有多喝,你少說點好不?
我整日忙碌。陽裳除料理家務(wù)、弄好三餐外,沒事愛去麻將館。岳母冷清寂寞時居多。
陽裳搬舊彩電下樓。娘老子,看電視啰!看不清,莫浪費電!她不肯看。聽聽也好呀,費不了多少電!我也從旁勸。她搖頭道,賺錢不易,省一點兒是一點兒。
日強拿來小小收音機。擰開開關(guān),歌聲彌漫。浪費電池,我不要!哎呀,日強發(fā)脾氣說,要你省什么???你放咯里咯,有空我再聽。
樓下,仍死寂般沉靜。
勸不轉(zhuǎn)母親,陽裳買來木魚,說,娘老子,跟廟里人一樣,你敲敲木魚吧!見不用花錢,她方才接過,瞇縫雙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
自此,岳母似虔誠居士,陷身沙發(fā),“當——當——當”地敲著木魚,緩慢細數(shù)風燭殘年。
岳母失明了。
她扶墻挪步至廳堂沙發(fā)邊坐下,沉思默想。吃飯時,她摸摸索索地抓穩(wěn)碗筷,扒拉飯菜,細嚼慢咽。沒吃幾口便放下筷子。我說,娘老子,多吃點才有神氣!她像乖巧老孩兒,重扶碗筷——女婿的話,她少打折扣。
木魚聲斷了。
她不出房,喊吃飯則有氣無力地搭腔,我不餓!連續(xù)兩天,除喝幾口水外粒米未進。日強道,送醫(yī)院!抱起母親上我車。進院抽血化驗、胸口照片、儀器測試后,雖未能確診,但懷疑是肺癌晚期。生命之火即將熄滅,身體極度虛弱,再經(jīng)受不起切除、放療、化療等反復(fù)折騰。幾人一合計,采取保守治療,吃藥靜養(yǎng)。
仍回我家。仍躺床上不吱聲。仍喝稀粥。服食醫(yī)院開的中成藥和西藥。
數(shù)周之后,悄然辭世。
遺體薄如紙片,形同骷髏。遺容扭曲變形,望之駭然。死前該異常痛苦吧?我想,她竟沒發(fā)出半點呻吟,多堅強的女人??!
此際,忽憶起她的綽號:“趙板子”。
2
我與妻子相戀時,父親說了句話,趙會計有個性。
岳母趙良吾是父親下屬單位基建隊會計,一貫以堅持原則著稱。任出納時,領(lǐng)導(dǎo)批字的發(fā)票,她每張仔細翻看,不符合報銷要求的,她拒付錢款。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經(jīng)濟復(fù)蘇,隊里于湖北、廣西等地承接了工程,岳母常去督查財務(wù)。有次同行人說,趙會計,領(lǐng)導(dǎo)交代了,這次處理好賬目提些錢出來搞福利。岳母一臉警覺:什么福利?眾人福利,有你一份!對方笑答。她一口回絕:不行,想坐牢啊?坐么子牢?對方臉緊繃,道,領(lǐng)導(dǎo)擔擔子,怕啥!怕啥?你倒講得輕松!公家的錢那么好拿?她一把將門關(guān)死。對方無奈地嘆口氣道:你真是“死板子不開坼”呀!自此,她得了個綽號“趙板子”,有固執(zhí)己見、不講情面、不肯通融之意。父親說她有個性,僅沒捅破其綽號而已。他說歸說,倒沒有干涉我的選擇——畢竟“趙板子”沒有錯。
“趙板子”令上司惱火。找碴嘛,她又無碴可找。岳母小學文化,僅于省財經(jīng)學院進修過一期財務(wù),但資料、報表細致準確,無刺可挑;不占便宜,無辮可揪。“雞蛋縫里挑不出骨頭”。那年頭財務(wù)人員變動,得報上級財務(wù)部門及其主管領(lǐng)導(dǎo)審批,手續(xù)正規(guī)且復(fù)雜。你想支開一位盡職盡責、毫無私心的會計,絕對“難于上青天”。
3
行文至此,該提提岳父了。
岳父早年一帆風順。1959年,年僅三十歲的他,作為地方優(yōu)秀人才,從市針織廠選派調(diào)入大型國企湘潭鋼鐵廠,擔任印刷廠負責人,全家隨之搬入蘇式洋房。物資匱乏的年代,有權(quán)者照樣嘴角流油。家中來客,常手拎緊俏商品,且臉露諂媚,贊揚他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岳父眼花繚亂了,心智迷惑了,不懂繁華背后是落寞,浸泡于美酒美味之中,以為人生自此陽光璀璨、一馬平川。然樂極生悲,“四清”風暴降臨,岳父被揪出,連“笑納”的幾斤芋頭也被抖摟。旋即開除黨籍與干籍,留廠察看兩年,下放廠運輸部機務(wù)段勞動改造,僅發(fā)生活費,從天堂跌落凡塵。凄涼落寞狀態(tài)延續(xù)二十五載,直至1989年才部分平反,由運輸部機務(wù)段裝卸工轉(zhuǎn)化為大車廂連接員、臨時工轉(zhuǎn)換成正式工。兩年后,恢復(fù)干籍借調(diào)廠培訓(xùn)中心,再轉(zhuǎn)入廠技校。
岳母打小個性剛強,敢闖蕩不信邪,潑辣能干。十九歲時,便由普通的鄉(xiāng)下姑娘當上鎮(zhèn)糧站糧管員。1955年,隨新婚丈夫進城,任紐扣社記賬員,不久抽調(diào)手工聯(lián)社被當作“苗子”培養(yǎng)。坦途已然向她招手。然世事難料,斗轉(zhuǎn)星移,岳父出事,岳母受牽連下放電鍍廠任一般會計。
岳父陽剛之氣盡喪,家道一落千丈,全家搬出小洋房,遷徙至市內(nèi)某偏僻小巷居住。后經(jīng)幾度搬遷,落戶于雨湖公園后街。
岳母嘆息一聲登場,以她柔弱雙肩,踉踉蹌蹌地挑起本該由大丈夫肩負的沉甸甸擔子。
莫再跌跤!她牢記慘痛教訓(xùn)且矯枉過正,達到“死板子不開坼”的地步。公家一厘一毫,在她心中似圣物般不可褻瀆,如同雷池難越半步。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埋頭財務(wù)三十余載,她非但沒有濕腳,連帶上司也沒栽過跟頭。細細想來,于人于己不無幸運。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她穿的衣服,縫縫補補,多年不棄舊換新;吃的飯菜,常是家人“掃蕩”過后的剩菜殘湯,攪拌飯中填充轆轆饑腸。兒女自立后,她仍不亂花一分錢、不浪費一厘錢,至死不改初衷。
4
兒女眾多,老父還要贍養(yǎng)。她壓力山重。
岳父嗜酒如命,罹禍后喝得更兇。囊中羞澀,便從農(nóng)村購來一壺壺谷酒米酒,或從街頭巷尾吊幾勺含酒精勾兌的“禾線酒”灌下喉。除按月領(lǐng)回兩份薄薄薪水外,全家再無其他來源,支出捉襟見肘,吃了上頓難繼下餐,月月靠互助組“打會”度日。
屋漏偏逢連夜雨。兒子們“青出于藍勝于藍”,個個酒量不遜其父。明強和日強尚能見好就收;老滿亮平,沉湎于烈酒之中,管他天晴抑或落雨,均愛一醉方休。
烈酒穿腸過,佛祖被趕走。教訓(xùn)深入骨髓,岳母見人端杯便心生恐懼,甚或勸阻反對,從不拐彎,與滿崽的博弈,更持續(xù)了數(shù)十載。
亮平特好那口。每每喝至五成,眼神雪亮的岳母,便一嗓子吼來:亮平少喝點!變酒癲子???滿崽情緒頓時跌落:娘老子,我沒有喝好你就七七八八。吼完之后,她會奪過酒瓶,想添加的賠笑臉,說一籮筐好話。老娘嘟囔一陣后,方給他添上半杯。遇有跟來客丁零當啷起勁碰杯時,她會及時止?。翰畈欢嗔耍÷劼牬搜?,亮平膽怯地斟滿客人空杯,道,我添一半,你們敞開喝。客人哪肯?誰不曉得你酒仙呀!好好好,硬要喝,我不推辭。他注滿一杯。亮平,你喝了多少了?她搶過酒瓶。亮平啞著喉嚨抗議道,娘老子,你講點情面好不?我夠講情面了,你命都會喝死去!客人忙打圓場:喝完這杯算噠,莫再添加!酒從歡處樂,亮平不懂節(jié)制,你們莫學壞樣!岳母舌頭底下分明打人??腿嗣鏉瓭?,忙喝光杯中酒,低頭扒飯。他們深知岳母個性,不會計較啥的,況且計較也無用——“趙板子”不在乎。
岳母對亮平“恨鐵不成鋼”。
滿崽小時肌膚白皙,玉樹臨風,人稱“小白”。“小白”天資不錯,功課優(yōu)秀。岳母寄希望于這位冉冉上升的“小明星”,以圖去掉羞辱,重振家業(yè)。
“命中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小白”遺傳了岳父交朋結(jié)友個性,以及嗜酒基因。一入高中,性情顯露。他與數(shù)位貪玩同窗形影不離,放學后吆喝一聲,打飛腳跑個蹤影全無。岳母下班歸家,亮平亮平地扯開嗓門喊叫,卻難覓其蹤。更深人靜之時,他滿頭大汗進屋。一問,飯在同學家吃過了。作業(yè)呢?“小白”搔搔后腦勺:明早做。倒床一覺睡至大天亮,醒來后匆匆扒幾口飯去學校。老師查作業(yè),他仍搔搔后腦勺:今天補!下午放學鈴聲觸地,他照樣隨頑童們一窩蜂地跑掉,將承諾拋置九霄云外。
高考之前,為防打攪,岳母將他放大崽家托管,以圓“范進中舉”之夢。某上午十點來鐘,他正隨錄放機搖頭晃腦地吟誦英文單詞,忽傳來震天響的“小白,小白,快開門”的拍門聲,驚動四鄰?fù)馓筋^。終于來了!他心花怒放,關(guān)掉錄放機敞開門:三四個玩朋耍友汗水淋漓地站立門口。看么子鬼書啰,還不快走!吆喝聲一起,他隨哥們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叭齑螋~兩天曬網(wǎng)”,高考名落孫山,連中專的邊也沒沾上。以后好歹考了張成人教育本科文憑,謀到了鋼廠技校教員的飯碗。
大器沒成,酒量卻與時俱進。他隔三岔五招來酒友,麻煩老娘當廚娘。個個喝得騰云駕霧還不撂杯,惹惱老娘端走酒瓶。眾哥們曉得娘老子怪脾氣,不擱心頭。過幾天好了傷疤忘了痛,照舊前來鬧酒且被舌頭打出門。持久戰(zhàn)持續(xù)數(shù)十年,岳母占不來上風,晚年無力奪瓶仍舊嘟嘟囔囔,哥們幾個只當耳邊吹過幾縷噪音。
湘鋼旱澇保收,收入不菲?!靶“住奔掖驳?、廳堂墻腳,碼滿一箱箱“二鍋頭”“瀏陽河”“勁酒”“鹿龜酒”等小瓶酒;酒柜擺滿“常德大曲”“四特酒”“瀘州老窖”等大瓶酒。廚房堆滿空瓶,收廢品老頭,隔個十天半月上門清理。某次,我跟他喝酒聊天。他嫌我斯文,老半天一杯酒,他已然喝了三杯。我笑問他這輩子喝了多少?不瞞姐夫你說,起碼有一噸吧!少喝點吧,五十大幾的人啦!倆人對話不久,他某天白日講囈語、說夢話,瘋瘋癲癲的。老婆、兒子急送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后一錘定音:戒酒。醫(yī)院待了兩個月,身體緩慢恢復(fù),精神逐漸正常,且戒掉白酒,改飲紅酒。
然每餐要喝半瓶,乃至一瓶。
岳母望子成龍夢想,終成泡影。好在她早已埋入地底,否則準會急傻。
其他悲憤,下面說到。
5
明強打小頑皮,不愛讀書。挨到娶媳婦年齡,對象看了一個班,也沒遇見對上眼的。年長兩歲的女師傅暗暗喜歡上他,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懷上其骨血。生米煮成熟飯,她拋夫棄女跟他締結(jié)了婚姻。
死要面子的家娘,不參加婚禮,不許媳婦進門。添了孫子后,她方揩掉屈辱的淚花,展露出難得的笑容。然終究心存疙瘩,白眼時不時拋向媳婦,言語中夾雜著怒火。
媳婦默默地承受著家娘抽來的“言語板子”。
亮平“醉后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其女人耗財之快亦不遜于老公,會吃會喝能頂八尺壯漢。岳母憂心如焚,常對媳婦吼道,吃吃吃,你們只曉得吃,把個家當吃光我看你如何搞?站在瘦小倔強的家娘面前,胖乎乎的媳婦嚇得頭一縮,半天方吐出話來:娘老子喲,我有什么辦法?勸他不聽!勸他不聽,你不曉得端杯?他會打人的!打人?你還怕他打嗎?你也死懶好吃,一路貨色!
媳婦娶進門后,她沒怎么給過好臉色。
6
然“趙板子”并非“鐵板一塊”,亦有“開坼”之時。
長子日強,打小懂事。對他,岳母溫和多于嚴厲,疼愛多過抱怨。
初中畢業(yè)后,他能夠招工進廠。然岳母信奉“有書不讀子孫愚”的道理,讓其讀完高中。畢業(yè)后正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政策由“面向農(nóng)村、面向邊疆、面向工礦、面向基層”的“四個面向”改為知青下放農(nóng)村。她寧愿他干挑土、挖河沙、攪拌混凝土等粗重活計,也不放其去鄉(xiāng)村。再后來,讓長子跟隨堂弟學汽車修理,千方百計賴在城里。1975年4月,嚴厲政策出臺:凡下放對象待城里做事,銀行不支付工資。無奈之下,只得讓兒子去了鄉(xiāng)下。自此,她整日擔憂受怕:她怕兒子吃不飽飯,扛不住重體力活;擔心兒子遭蚊蟲叮咬、鐮刀切割、同齡欺負,甚或下河游泳淹死,等等。她憂傷至極,暗自落淚,徹夜難眠。直到恢復(fù)高考,日強考上中專,她憂慮方解。兒子畢業(yè)后進入機關(guān),步步升遷,她緊板的臉方才慢慢舒展。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對女兒陽裳,岳父、岳母視若掌上明珠,女婿我跟著沾光。
初次見岳母,她一臉是笑,泡茶遞煙端瓜子,忙完這些,手不知擱哪好——正應(yīng)了那句“岳母娘見了郞,屁股不挨床”的俗語。
對我,她展露出少見的溫情,以及難得的大氣。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結(jié)婚,不要父母半條命,“半條牛”還是要的。我啥都沒預(yù)備——包括立馬結(jié)婚的打算。岳母見我游移不定,便催促相識半年的我倆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隨即買木料、請師傅,于單位坪中“嗨哧嗨哧”做起家具來。辦公之余,她笑吟吟地給揮斧推刨的師徒倆端茶送水遞煙。個把多月光景,整套雕花帶鏤、古色古香的家具擺進婚房,含床鋪衣柜床頭柜及挑箱等。鋪足有兩米多長、兩米多寬,賽過當今“席夢思”。四根床柱圓溜溜豎起,頂端旋入小柱系住蚊帳;兩口碩大挑箱,塞入四鋪四蓋。我沒費啥銀兩,娶進了個腿長的新娘子。岳母嫁女,其豪爽大氣好似萬元戶。其時,我不過屬事業(yè)剛起步、前程不甚明了的基層檢察院法警,身高長相均系“三等殘廢”,沒哪位姑娘正眼瞧過我。岳母竟將我當成寶貝疙瘩。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三:首先,穿著令她放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著裝打扮漸趨新潮。女孩燙卷發(fā)套連衣裙踩高跟鞋,描紅畫綠;男孩蓄大背頭著T恤衫穿直筒褲,臀部包得鼓脹脹、緊繃繃的……大街小巷中,紅男綠女如彩色河流翻滾涌動。岳母觀點保守,看不順眼,認定一身警服、褲腿肥大的我,屬于正派青年;二是我包中放書,有空掏出閱讀,她確認我有上進心,將來會出息;第三嘛,女婿“吃皇糧”,女兒嫁給他不會受凍挨餓。陽裳嫌我個頭矮,岳母板著臉教訓(xùn)她:個頭矮?高個子當?shù)蔑埑??做衣服還多費布料。這么好的小伙哪去找,莫猶豫!岳母“板”起來,是不放讓的。
郎崽進了門,她更“扶上馬送幾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文憑成香餑餑,得文憑者得天下。這,急煞了僅有高中學歷的我。
咋辦?自古華山一條道——補!
陽裳懷孕,我倆住進岳母家。我請了一個月假,埋頭復(fù)習功課,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低頭手動族”。岳父從平日下班歸家把盞沉思、陶醉于騰云駕霧仙境里變成屁顛屁顛忙碌家務(wù),協(xié)助岳母照顧懷孕的女兒、備考的女婿。早中兩餐,岳母弄好全家飯菜,甚或連扶筷工夫都沒了,就餓著肚子急匆匆出門上班。晚飯后料理家務(wù)至深夜。臨近凌晨,岳母會端來一碗上擱雞蛋和肉絲的面條,對滿臉疲憊、蓬頭垢面用功的我說,小蔣,吃了面休息,莫累壞了!待我消夜洗漱完畢上床后,她才摸摸索索、悄無聲息去睡。望著岳母瘦削的雙肩、清瘦的面容,我想:她旺盛的精力源自何方呢?
我想,源自對女兒的愛,源自對女婿的喜,源自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我以較高分數(shù)考入廣播電視大學。高中畢業(yè)后,經(jīng)歷了下鄉(xiāng)、讀技校、進機關(guān)等系列變故之我,方才搭上滾滾前行的時代列車。
岳母功不可沒。
7
考上電大,女兒春闈呱呱墜地。岳父岳母樂得合不攏嘴。
母乳不足,女兒又聞不得牛奶味道。市場缺乏琳瑯滿目的嬰兒食品。岳母將米中添進碎肉雞蛋蒸熟攪爛,一勺一勺,將外孫女喂得紅撲撲、胖嘟嘟、圓滾滾。
照料春闈,成頭痛之事。
產(chǎn)假一過,陽裳上班。女兒放外托養(yǎng),早送晚接,人慢慢消瘦、臉上紅暈逐漸消失。某日我提早下課去接,隔老遠聽見女兒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狂奔過去,見一歲的乖乖女扶著柵欄拼命啼哭,帶養(yǎng)婆婆坐一旁矮凳上悠然擇菜。我抱起女兒就走,連招呼也沒打。我趕到岳母家,說啥也不放外了。她沉默片刻,說,交給我吧!從此,她搖晃著瘦小身軀,一手提著塞滿奶罐奶瓶尿片的包,一手或牽或抱著春闈去上班。偶爾外出抑或忙不過來時,方拜托退休的姐姐幫忙照看。
那是幸福的時光。下課后我蹬著單車,往岳母家奔,從岳母或岳父懷中接過女兒進公園。湖水波光粼粼,岸邊垂柳依依。我牽她小手問去哪兒?她蹣跚小步,邊往兒童樂園走邊嚷嚷,馬馬、溜溜板!她要騎木馬、玩溜溜板。待我們從樂園盡興歸來,岳母已弄好香噴噴的飯菜,笑吟吟地說,小蔣,快吃飯!我下課若稍微推遲點,岳父則已帶女兒去了兒童樂園,我老遠就瞧見岳父抱著她從水泥溜板頂端滑下。女兒紅撲撲的臉蛋上,掛滿開心……
岳母退休了,通開臨街墻面開個小賣店,以補貼家用。
女兒盡享口福。她趴在柜臺上,流著臟兮兮鼻涕,將手伸進玻璃壇,掏出棒棒糖花生瓜子往口中塞。陽裳瞧見,呵斥她住手,嚇得女兒哇啦大哭。岳母見狀道,又不是貴重東西,還怕她吃窮去?她從壇里挖出大把吃食,攤柜臺上任外孫女品嘗。女兒破涕為笑。
小店,一半是賣,一半成了女兒的食品柜。
對外孫女特別的愛,亦可窺見岳母獨特個性。
俗話說,“爺娘疼滿崽”。滿孫出生后,沒有人帶,兒子媳婦望著老娘。岳母說,望我干嗎?我能同時帶兩個嗎?你們自己想辦法,我要帶春闈。
春闈讀小學離開后,她方才把滿孫接過去帶。
她心中,絕無外女孫與孫子的區(qū)別,外孫女甚至比孫子還重要。兒子兒媳高不高興她不在乎,你撿了石頭去打天吧——她就這么“板”!
女兒感恩。長大之后,無論身處何地,省會讀大學或出外旅游等,她打電話來,頭句話就是:我趙娭毑呢?將父母撂一旁,跟外祖母聊半天不歇氣。岳母去世后,清明節(jié)她會隨母親及舅舅們坐車,顛簸百里之遙去墳上祭拜。我擔心路上不安全,勸她道,有你母親代表,你就莫去啦!娘是娘,我是我!她絕不動搖。
8
傳統(tǒng)男主外、女主內(nèi)。然岳母早成里里外外一把手。
兄弟姊妹六六人中,岳母排行老二。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娘家事能管則管,不管也怪罪不到她頭上來。然血濃于水,岳母對娘家付出最多。
父母面前,她“死板子不開坼”的個性蕩然無存——“板子”成孝子。
母親去世后,老父孤獨凄涼。她將其從鄉(xiāng)下接來城里,承擔起養(yǎng)老送終義務(wù)。從1965年至 1983年,整整十八年不懈怠。老父每天習字看書,或散步至郵局前閱報欄讀報。我印象中的他:瘦瘦高高,干凈整潔。這,得益于忙得陀螺般旋轉(zhuǎn)的岳母,抽空給他多盥洗、勤換裝的結(jié)果。冬天,他瞇縫雙眼,坐于靠背椅上,套著厚厚長襪的腿,伸進罩著毛毯的烤火籠上?;\下,一盆炭火正熊熊燃燒;夏日,老人半躺半睡房間竹椅上。大人抑或小孩過身,放輕腳步生怕驚擾他老人家。岳母端茶送水,慢聲細語。老父晚年充實愉悅,84歲高齡方無疾而終。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婆婆屬舊式鄉(xiāng)下大戶人家小姐,奉行舊式儀軌,約束兒媳。婆媳之間,不免磕碰。岳母不抗爭,對婆婆婉言勸喻。岳父出事后,婆婆人矮半截,話低八度,行路怕踩死螞蟻。岳母愈加小心侍奉,不再跟她說理論短長。婆媳從此和睦相處。
親戚中,有錢人缺乏,有勢者全無。岳母不嫌貧愛富,同情和幫扶弱者。
堂弟趙修堂,自農(nóng)村進城當汽運公司司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精簡職工返回老家。鄉(xiāng)下窮困,他養(yǎng)不活五口之家,仍返城拖板車、搞運輸,隔三岔五地拖家?guī)Э趤硖媒慵也涑圆渥 T滥负媚樕?,飯時吃飯、睡時開鋪。時間一長,他不好意思了,說,姐姐,我老麻煩你,過意不去啊!一家人莫講兩家話,岳母道,你大大方方地來、高高興興地住,這又不是別人家!此話一出,堂弟心安。然麻煩接踵而至。一次他嘆氣道,姐姐啊,你看我一家五口,負擔重,何時能吃上計劃糧呢?說完使勁抽煙,面容焦灼。岳母沒吭聲。待飯后堂弟告辭出門之際,她臉色平靜地說道,你的事,我來辦吧!她托熟人、找關(guān)系、送禮物,幾年后,終將堂弟安排進廠,落戶城市。
至此,堂弟心中石頭方才落地。
9
“大方的人總買單?!笔诸^緊巴巴的岳母家,成了親朋好友的旅社、飯館。逢周末或節(jié)假日,親戚一窩蜂涌來,男人抽著煙,女人或牽或抱著小孩,熱熱鬧鬧、擠滿一屋。岳母和陽裳臉掛笑容,泡茶遞煙,忙碌個不停。待熱氣騰騰的飯菜上桌,眾人便大快朵頤。很快,幾大盆肉魚雞蛋香干小菜被你一勺他一筷地吃成殘羹剩汁。岳母又從廚房端出一碗絲瓜或煎豆腐,照樣被吃個精光。醉醺醺的老滿會吼一聲:娘老子,有什么菜快點端來!岳父端杯抿一口,蚊蟲般嗡嗡道,是要多搞點菜,你沒看見人多嘛?岳母笑瞇瞇道,哦,沒得菜了?日強,你來廚房搭把手,我去買菜。老大起身,說,稍等片刻,飛快的。二十分鐘后,幾碗菜陸續(xù)擺上桌面……然無論多少,均會被吃個碗底朝天——來客多系出力流汗之輩??衫习椤鹤觽?nèi)舾腿伺霰煌?,她會毫不猶豫地端走酒瓶。好客大方是本色,痛恨醉酒是本性。眾人領(lǐng)教了岳母那副“怪脾氣”,受點樣子不打緊,沒人會擱心頭。
鄰居們常被岳母家來客堵住院門,得繞道后門進出。他們充滿敬意地說,趙會計,你家人氣真旺??!
10
岳母辭世后,兄妹姐弟間相互照應(yīng)、往來不絕,家庭飯局亦賡續(xù)不斷。
我家房屋寬敞,做東時居多。
陽裳豪爽酷似其母。兄弟妯娌、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常攜家?guī)Э诟拔壹摇岸燃佟?。陽裳率眾女眷全力操持,或上茶遞煙或煮飯炒菜,忙里忙外;男士圍桌“砌方城”,煙霧繚繞、麻將聲聲。待廚房妥當,吆喝一聲:開飯啦!兩桌麻將撤下,塑料薄膜鋪上,女眷擺好碗筷酒瓶酒杯,隨即平端菜肴,魚貫而出,擱上桌面。眾人各就各位,丁零當啷一陣響,倒酒的倒酒、夾菜的夾菜、舀湯的舀湯,飯局啟動。此情此景,令人憶起岳父岳母健在時的情景——然今非昔比,葷素齊整,接二連三端出廚房,吃得大伙肚皮溜圓,也不必“臨時燒香抱佛腳”上街采買,冰箱中多的是菜。
兄弟們?nèi)趱笞砣耘f觥籌交錯,陽裳會學她母親樣吼叫一聲:有了,少喝點!話音剛落,酒瓶已被她拿在手中……
岳家老屋,包括整條雨湖后街的低矮民居,早被高樓取代。見證了歷史變遷與人間冷暖的“千年雨湖”,拆掉圍墻、敞開懷抱,呈現(xiàn)于游客眼簾的一株株青翠樹木、高低灌叢,以及姹紫嫣紅花朵,生機盎然;湖水波光瀲滟,繞湖柳樹絲絳搖曳飄舞。仿佛之中,我感覺它如波動絲線,將周邊的前世今生,包括岳母那個性獨特、心地善良的曲折人生,編織成一幅幅令人難以忘懷的真切圖畫。
我走入其間,手扶柳樹沉思默想,憶起前塵往事。
責任編輯惠靖瑤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