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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白的月光

2022-04-25 19:16:06劉鵬艷
綠洲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糧店玉蘭藍天

劉鵬艷

1

印著櫻花的黑色門簾兒一撩,探進來一張長臉,上嘴唇還在半空中,下嘴唇都快拖地了。我招呼他:“郝藍天,這兒呢。”長臉點個頭,朝我這桌走過來。走近了,一藍一棕兩只眼睛瞧著我,露出親切的笑意。

我打小兒就習慣了這兩只眼,要是換作旁人,被這雙眼睛盯著笑,沒準兒會脊背上直冒冷汗。其實看慣了也沒什么,好多人都喜歡鴛鴦眼的波斯貓,郝藍天的眼睛不比貓眼難看,要是你和他一起和過尿泥,打過小抄,你也會喜歡他。

郝藍天的這雙眼睛讓他爸爸郝東來丟盡了面子。那時候沒人知道雙眼虹膜異色癥,在街坊大眾的印象里,凡是不正常的,都是妖孽,于是就有人跟在郝藍天后面扔土坷垃,邊扔邊喊:“妖怪,哪里逃!”郝藍天抱著腦袋在包圍圈里跳來跳去,動作敏捷得不像人類。說老實話,他要是沒這本事,早給人拿土坷垃埋了。后來他在學校運動會上發(fā)揮被人圍追堵截鍛煉出來的體能優(yōu)勢,拿了個年級短跑冠軍,還被省體校的老師一眼相中了。不過那時候郝東來已經(jīng)“畏罪潛逃”,家里只剩下郝藍天和章玉蘭母子倆,省體校的老師要把他帶走,章玉蘭首先不同意,郝藍天也覺得不合適,于是省體校的老師只得搖著頭,眼看著章玉蘭“浪費了這棵好苗子”。

十一歲的郝藍天爆發(fā)力驚人,不論是短跑還是掰手腕子,沒人拿得住他。我因為跟他是鄰居,也沾了光。早就沒人跟在他后面喊妖怪了,他身體素質(zhì)一流,成績又好,班上的男生都想跟他交朋友。當然首先得過我這關(guān)。郝藍天說:“大劉,你覺得這人怎么樣?”我說:“還行吧”。下回考試的時候,這人就能抄上郝藍天扔過來的紙條。為此他們請我吃海帶絲、葵花籽和豆沙冰棍,我不能不春風得意。

那些年我吃了郝藍天多少包海帶絲,多少袋葵花籽,多少根豆沙冰棍,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們倆交頭換頸,相互保守著各自的親媽都不知道的秘密,這份感情讓我們?nèi)嗄旰筮€一提起就有酩酊大醉的沖動。盡管我們分開了三十多年。

吃日料的好處是清淡,連酒都淡得沒個鳥味兒,像我們這樣人到中年這高那高的頹廢男子,喝清酒和清水沒什么分別。郝藍天叫了一款老牌二鍋頭,腦袋上系根白布帶子的店主哈咦哈咦地從酒柜里取出烈酒交給郝藍天,靜悄悄地退出我們的視野。

約在這兒也是郝藍天提議的,他說知道我喜歡吃豆兒,這里的納豆不錯。我小時候確實喜歡吃豆兒,無論是豌豆、蠶豆、毛豆、黃豆、黑豆我都饞。特別是新蠶豆上市的季節(jié),我媽愛拿鹽水煮蠶豆,熟透了撈起來,用縫被窩的棉線穿成老長的項鏈兒掛在脖子上,給我當零嘴兒。吃一顆,摘一顆,香死了。我媽煮了豆兒,也讓我給郝藍天送兩掛。章玉蘭很少給兒子張羅零嘴兒,她有時間寧愿坐在鏡子前拿塑料卷兒燙頭。

那時候的婦女流行燙一種雞窩頭,整一腦袋卷兒是頂時髦的事兒,為了保持卷曲度,愛美的婦女就不厭其煩地往頭上卷一種空心的塑料小卷筒。章玉蘭有一大盒塑料發(fā)卷兒,大號的中號的小號的紅的黃的綠的,各種型號和顏色都有。我媽偶爾也問章玉蘭借發(fā)卷兒,章玉蘭很大方,撅屁股從床底下掏出餅干盒。你以為她要請我媽吃餅干,開蓋才發(fā)現(xiàn)是滿滿一盒塑料卷兒。然后兩人就腦袋上頂幾個卷兒好看的問題展開熱烈的討論和實踐。她們那一代勞動婦女經(jīng)常有一些很奇怪的物質(zhì)和精神交流,我爸對此特別不理解。

印象里章玉蘭總是頂著一頭塑料卷兒,在院子里叉腰數(shù)落郝東來,不是埋怨他沒搞到蜂窩煤,就是甩臉子說生活費不夠用。郝東來拉長一張馬臉,辯解說家家情況都一樣,一個月就那么大幾十塊工資,上哪兒變錢去?章玉蘭說:“我不管,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是你老婆,跟你拿錢有錯沒錯?”章玉蘭自然是沒錯的,那么錯的就是郝東來。

郝東來拉長了一張馬臉,赤膊在院子里搬磚。他按章玉蘭說的,把建筑工地上的廢磚(其實是整塊磚頭)搬(偷)過來,挨著自家的東墻壘了一間披廈,這樣做飯就有了單獨的小廚房。鄰居們都羨慕,說東來能干哩,一個人能蓋房子。郝東來臊得臉通紅,一張馬臉拉得更長。他把他的長臉遺傳給了郝藍天,父子倆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左右鄰居就嘖嘴說,幸虧郝藍天長得和郝東來一模一樣。

即使是這樣,郝東來還是覺得丟臉,因為兒子的眼睛長得不對付,左邊眼珠子是藍的,右邊則是鑲了一圈灰邊的深棕色。老天爺真是開玩笑,裝眼珠子不給裝一對兒,大人們也還罷了,頂多背后說兩句閑話,小孩子可拿這當笑話,盡朝郝藍天扔土坷垃,說他是妖怪。郝東來轟他們,說再這樣他可不客氣啦!小孩子就四處奔逃,邊跑邊嚷:“不得了哇,老妖怪來啦!”完了等郝東來走開,郝藍天落了單,照樣扔土坷垃。

郝藍天六歲以前只有我一個朋友,因為我得過小兒麻痹癥,右腿短一截,和他一樣沒辦法加入正常孩子的隊伍。

“大劉,”郝藍天舉杯邀我,兩只小巧的白瓷盅“啪”一聲發(fā)出磁鐵相吸般的碰撞,“這些年還好嗎”?

我笑笑:“好著呢。你也好?”

“好?!?/p>

2

小學畢業(yè)那年夏天,章玉蘭帶著郝藍天離開了我們院兒。臨走的時候,郝藍天送給我一支英雄牌鋼筆,傷感地說英雄有緣,江湖再見。他告別得太匆忙,我還沒來得及回禮,章玉蘭就“咔噠”鎖上大門,催著他上路了。“有日子見呢!”章玉蘭拉著掃眉耷眼的郝藍天說,“你們小孩兒家的,用得著一步一回頭嗎!”

夕陽在天際墜成了一抹輝煌,郝藍天走在剪影里,逆光的房子、樹木、電線桿搭在他身上,搭出一個黑乎乎的光影世界。多少年之后我還記得這幅很奇怪的構(gòu)圖。晚上我媽和我爸在里屋閑聊,我支楞耳朵聽了一嘴,說是章玉蘭新軋了個姘頭,那男人要帶他們娘倆兒去南方。“不是改嫁。”我媽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郝東來還沒找著,章玉蘭一時離不了婚?!斑t早的事?!蔽野謬K嘴說,“你以為章玉蘭能守得住?”我媽正打著蒲扇看電視,順手在我爸背上“啪”地拍了一下:“你們男人就是嘴賤,話說得那么難聽?!蔽野趾俸僖恍Γ骸耙皇侨€那樣的媳婦,郝東來也不會攤上那么大的事?!崩镂菽桥_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嘶嘶啦啦地響,信號不是很好,我媽推我爸一把:“天線怎么啦?你看看哪?!蔽野帧班蕖币宦暎骸斑@時候知道男人的好了?!蔽覌屝χ溃骸叭?!”我趕緊正襟危坐,把攤在飯桌上的課本拿在手里,一副苦讀的模樣。我爸正巧撩簾子出來,摸摸我的頭:“都放假了,歇著吧?!蔽伊⒖檀∷麊枺骸澳芸磩赢嬈瑑簡幔俊薄鞍?,這個要問你媽。”我爸糊弄我一聲,出門上房頂調(diào)天線去了。

我支著腦袋想事兒。郝藍天跟章玉蘭走了,那郝東來回來找不見他兒子怎么辦?

郝東來是去前一年夏天從院兒里消失的,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他兒子和他媳婦都不知道。我們就更不知道了。公安局來調(diào)查過,也沒個頭緒,于是下了結(jié)論:畏罪潛逃。郝藍天一下子成了逃犯的兒子,還是殺人犯。他整天悶悶不樂,跟郝東來一模一樣的馬臉拉得越發(fā)的長,長得都能抻面條了。面對這個苦惱的少年,章玉蘭有點手足無措,他出來進去都對她拉著一張長臉,好像她不是他的親媽。章玉蘭說:“你別給我臉色看啊,再怎么說我是你媽。我從肚子里割了一塊肉出來,一口奶一口血地喂大,怎么著,倒成我的不是了?”郝藍天沒轍,畢竟是親媽,況且親爸已經(jīng)不見了。他不想認別的男人做干爸,院兒里老有人跟他打趣,說:“王德富是你干爸呀?”“王德富是你干爸!你干爸才是王德富!”他瞪著眼懟回去,一棕一藍兩顆琉璃珠子滴溜溜地幾乎從眼眶子里滾出來,怪嚇人的。

章玉蘭和王德富有一腿,這話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章玉蘭是東崗糧店的會計,王德富是糧店主任,兩人話稠,總愛背著人嘀嘀咕咕。都說郝東來頭上的帽子綠得都長毛了,可也是瞎傳,我媽就為章玉蘭到底是不是綠帽子制造者跟我爸辯:“有沒有那事,你親眼看見了?都是鄰居,說這話多不合適!”我爸打哈哈:“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哪,我的夫人,您就是心善,看誰都是好人。我跟你爭這個沒意思,滿世界的王八蛋,自然有公安局的人抓去。”

我爸可是一語成讖,公安局果然就來抓人了。不過抓的是郝東來,院兒里公認的老實人,大出我們意料。我爸只好往回找補:“那什么,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郝東來是老實人怎么了?就不許老實人報仇雪恨了?老話兒說得好,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是深仇大恨哪……”我媽垮著臉往屋里搡他:“我瞅你在這兒閑得慌,回屋幫我盤毛線去?!?/p>

要說清楚這事兒,得回到我們小學畢業(yè)前一年的夏天,郝藍天十一歲的時候。

這天是郝藍天的生日。那時候還不流行生日蛋糕,章玉蘭給做了一頓紅燒仔雞,就算過生日了。郝東來喝了點酒,郝藍天吃了兩只雞腿。章玉蘭碗里簡單些,三扒兩咽就撂下筷子,說讓他們爺倆兒慢慢吃,自己晚上得去糧店值班,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自己,很快捯飭得花枝招展地出了門。

郝藍天帶我去過東崗糧店,有點前店后坊的意思,靠馬路的門臉兒賣米面油,后面有倉庫。章玉蘭單獨有個小間兒,隔扇門是王德富的辦公桌。中間有個過道,能擺一張行軍床。晚上值班的人就睡在過道里。糧店里排班兒,早中晚都有,因此值夜班也很平常。但那晚不尋常的是,郝藍天過生日,郝東來喝了兩杯。

郝東來平時是不喝酒的,因此酒量也不怎么樣,照我爸在調(diào)查筆錄里的說法,頂多二兩,腳下就開始拌蒜了。公安局來院兒里調(diào)查情況,鄰居們七嘴八舌的,我爸往上湊,我媽就往后扽他。他們兩口子對章玉蘭和郝東來的評價歷來背道而馳,警察挨個問了他們之后,案情不但沒有明朗起來,反而越發(fā)糊涂。

問:郝東來和章玉蘭的感情怎么樣?

我爸:不怎么樣,章玉蘭老嫌郝東來掙不著錢,不是這就是那的,吵吵起來沒個完。

我媽:兩口子過日子可不就這樣,鍋碗瓢盆,磕磕碰碰,哪家少得了哇?想一塊兒過日子,才有工夫嘮廢話。章玉蘭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人不錯的。

問:“章玉蘭和東崗糧店主任王德富什么關(guān)系?”

我爸:“這不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這事兒擱誰也忍不下。郝東來也是一時上頭,不該喝那二兩酒?!?/p>

我媽:“什么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吧。反正我看不出什么不正當關(guān)系?!?/p>

問:“郝東來近期有什么不同尋常的表現(xiàn)嗎?

我爸:還真沒注意,上班下班,出來進去的,點頭打招呼,和以前沒什么不一樣呀?!?/p>

我媽:“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郝東來老家那邊出了點事,為給不給家里匯錢的事,兩口子鬧了一場?!?/p>

問:“郝東來老家出了什么事?”

我爸(望著我媽):“你怎么知道的?”

我媽:“我也是聽章玉蘭抱怨,說郝東來的弟弟不是東西,具體什么事不清楚。”

我爸(補充):“她們女同志之間走動得多一些,不像我們大老爺們,粗粗拉拉的。”

于是我媽跟警察又嘮了一會兒,我爸在一邊“哦、哦”地點頭,一臉驚訝,不時冒出一兩句:還有這事?郝東來敢打章玉蘭?

“兩口子的事,你知道人家?”我媽白我爸一眼,嫌他多嘴。我爸不以為然,他覺得就算當著警察的面兒,難道丈夫就沒有在妻子的供詞當中插嘴的余地了?

警察把郝東來和章玉蘭打架的事問了一遍,說了些“感謝配合”之類的話就走了,我爸還意猶未盡地逮著我媽不住地糾纏郝東來敢不敢打章玉蘭這件事:“你說章玉蘭跟你說郝東來打她?我是不信,郝東來在章玉蘭面前連個屁都不敢放?!?/p>

“愛信不信,”我媽煩了,“你有時間看看你兒子的作業(yè)去,跟這瞎耽誤工夫?!?/p>

3

郝藍天坐在我對面,一只手支著額頭,擋住了半邊臉,剩下那只藍色眼珠放出憂郁的光芒?!按髣?,”他吐著酒氣說,“我這次回來,就想找人聊聊?!?/p>

我和他能聊的不多,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他說他去了東崗那一片兒,看到糧店沒有了,整條青年路被翻了一倍寬,兩邊的房子都不見了。我說是啊,青年路給改成錦繡大道了,那片兒現(xiàn)在都是高檔小區(qū)?!凹Z店沒有了,”他喃喃自語,“看來是沒人再提起那件事了?!蔽矣悬c摸不著頭腦,那件事,可能指的是他爸失蹤的事。當年公安來調(diào)查,我媽也沒提供出什么有效信息,本來以為郝東來和章玉蘭因為給不給郝東來弟弟匯錢的事打了一架,可能影響到他的作案動機和犯罪后的行蹤,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郝東來的弟弟跟這事沒關(guān)系,出事后郝東來也根本沒回老家,他莫名其妙地從他的人際關(guān)系和生存空間當中逃逸了。

追溯這起三十多年前的懸案還是頗費腦筋的,因為當時既找不著犯罪嫌疑人,又找不到涉案的兇器。要復原那晚的現(xiàn)場幾乎不可能,鬼知道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得到的信息完全是道聽途說的大雜燴,拼湊到一塊兒大致是這樣:

那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章玉蘭出門后,把自己喝得一張面皮紅通通的郝東來從飯桌前站了起來。他告訴兒子郝藍天,他要出去小便,于是搖搖晃晃地朝公廁方向走去。郝藍天等了一會兒,不見父親歸來,于是自己把杯盤狼藉的飯桌收拾好,看了一會兒書就上床睡覺了。從晚上八點到十點這段時間,郝東來大約腳下拌著蒜在夜色里閑逛,他看了一會兒浩渺的星空,又聽了一陣兒聒噪的蛙鳴,終于在十點一刻左右來到東崗糧店。在那里他看到了不堪入目的畫面,他的妻子和糧店主任王德富搞到了一起,于是一怒之下殺心頓起,手刃了那個讓他戴了多年綠帽子的奸夫。

這個粗糙的故事當中肯定有很多疑點,比如為什么戴了這么多年綠帽子的郝東來忍了又忍,偏偏這晚沒忍?。课野值目捶ㄊ牵壕茐??人膽,郝東來因為受了酒精的刺激忽然惡從膽邊生。那么郝東來是怎么進入糧店的呢?如果奸夫淫婦的故事成立,在門里快活的章玉蘭和王德富斷然不會給郝東來開門。有人猜測郝東來偷了章玉蘭的值班鑰匙,私下配了一把,就等著這天捉奸呢。具體情形不得而知,警察也不負向街坊鄰居解釋案情的責任,所以其中隱情只能憑借想象和揣測。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王德富于當晚在糧店的倉庫內(nèi)遇襲身亡,而章玉蘭矢口否認她看到了兇手,因為那時候她正在值班室睡覺。

章玉蘭跟警察說王德富九點鐘的時候是來過糧店,兩人還嘮了一會兒嗑,不過十點鐘她把他從后門送走后就上床睡覺了,對倉庫里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她睡眠一向很好,落枕就打鼾。沒人質(zhì)疑糧店主任夜班查崗的權(quán)力,章玉蘭說別人值班的時候王德富偶爾也會來看看。這一說法得到了糧店其他員工的證實,所以不能推斷章玉蘭撒謊。

關(guān)于章玉蘭和王德富到底有沒有一腿的問題,連警察都無法判斷,但我爸這樣瞧熱鬧的樂觀群眾對奸夫淫婦的故事版本堅信不疑?!耙皇钦掠裉m偷人在先,郝東來怎么會殺人?”這事過了好長時間我爸還津津樂道。我媽就反對他:“少胡說八道,警察都沒說章玉蘭偷人呢?!闭f罷瞟一眼隔壁——章玉蘭和郝藍天就在隔壁住著,這老房子又不隔音,我媽生怕隔墻有耳。我爸壓低聲音,嘿嘿地笑:“她怕什么?早就名聲在外了?!?/p>

這種背后議論,郝藍天應該不陌生,他的整個童年都浸泡在各種各樣的非議中。即使很多年后,提起往事,他藍色的眼眸中還蕩漾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支著額頭的右手放下來,露出另一只深棕色的眸子,虹膜的邊緣染著一抹青灰,顯示出比左眼更為復雜的成色。那對奇異的眼睛望著虛空里的某個坐標,發(fā)出深深的嘆息。

“那時候,我們一家都他媽是笑話?!彼慌淖雷?,再次舉杯。

雪白的骨瓷酒盅高高舉過頭頂,像是在敬那段遙遠的過去。

“也不全是,”我驢唇不對馬嘴地勸他,“我媽還讓我向你學習呢,你一直是我的榜樣?!?/p>

“學個毛線!”郝藍天一禿嚕嘴,噴濺的口沫噗了我一臉,“大劉我跟你說,我都不記得我爸了……你還記得他長什么樣嗎?”

我抹著臉說:“你照鏡子吧?!?/p>

郝藍天哈哈一笑:“來,你給我瞅瞅,我和郝東來真是一模一樣嗎?”

真是一模一樣。我感嘆不已,其實當年所有的街坊鄰居都這么想,要不是郝藍天長得和郝東來分毫不差,很難相信風騷的章玉蘭給老實的郝東來生了個孩子。這個結(jié)論式的印象也不知是怎么得出來的,盡管大家從來沒有把章玉蘭和她的相好捉奸在床過。

也許是因為章玉蘭不是那種長相樸素的女人,她漂亮的臉盤兒總讓人覺得不那么安全。院里院外也有長得漂亮的姑娘,可人家的漂亮是懂得內(nèi)斂的,不像章玉蘭,她給人的感覺是,身揣巨款卻偏偏愛在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危險街區(qū)大搖大擺地逛來逛去。當漂亮變成風騷之后,社會輿論就一邊倒地傾向于郝東來,大家一致認為他是個倒霉的丈夫。

我那時候年紀小,對于好女人的基本判斷來自于我母親——關(guān)心孩子的冷暖,變著花樣給孩子做好吃的,逢年過節(jié)先打扮孩子,再打扮自己。對照之下,章玉蘭對郝藍天基本放任自流,她總是變著花樣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件花哨的禮物,以至于給街坊鄰居造成這樣的印象——她想吸引男人滿足她的欲望。多數(shù)人把這種性魅力定義為“勾引”。我爸就這么先驗地認為章玉蘭為郝東來戴上了一頂碩大無朋的綠帽子。盡管我媽為章玉蘭辯解說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但我爸不為所動,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要是章玉蘭和王德富沒有一腿,我是這個。”他伸出左手的兩根指頭在飯桌上來回倒騰,做出爬行的動作。我媽打掉他的筷子:“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孩子在這兒呢?!?/p>

在這種生長環(huán)境下,我沒法相信郝藍天有一個美麗而堅貞的母親。所以當郝藍天說起他母親為了他不惜拿菜刀跟人拼命時,我吃了一驚:“我記得你跟你媽到南方去的時候,什么也沒帶?!?/p>

“是,就隨身一包換洗衣裳,”郝藍天感嘆,“就這樣她也敢跟那男人干。她說就算我們娘倆睡大街,也不讓人隨便欺負?!?/p>

關(guān)于郝藍天的少年時代,我的描寫有點鞭長莫及,他離開大院兒那年,我們都整十二了,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對郝藍天來說,也許是另一種面貌),原先被父母折疊起來的人生和世界都有了向外打開的機會。我考上了市里的次重點中學,比重點差一點兒,這意味著要想像我爸說的那樣混成人上人,還有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要奮斗。我想郝藍天要是不走的話,以他的成績肯定能進重點中學。他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爸還以他為正面教材反向教育我:“你看人家郝藍天,他的家庭情況你是了解的,即使在這樣的條件下,他還能堅持學習,而且學習得那么優(yōu)秀,你怎么能不再加把勁兒呢,唵,兒子?”

我不知道郝藍天在遙遠的天邊是怎樣堅持學習的,以我們大院為軸心向南輻射兩千公里是一個不可想象的地理概念,尤其是,跟隨一個搭訕認識的男人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新一輪生存。他和他的母親像是被扔進汪洋里的一葉小舟。不過根據(jù)郝藍天的自述,他最終考上了南方最好的大學,并且順利拿到了去國外深造的機會。回國后,他在世界五百強企業(yè)里做到了高管。有些遺憾的是,在經(jīng)歷種種不順之后,他毅然辭去了在別人眼里炙手可熱的職位。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沒必要砸了自己的飯碗吧?”我專心對付盤子里一條烤得焦黃的秋刀魚,對他的選擇不以為然。

“我并不后悔,”他無所謂地搖搖頭,“辭職后我做了不少事。比如徒步穿越大半個中國?!彼奈⑿雌饋碛行┛酀?,“我希望……能找到我父親,哪怕找到那么一點蛛絲馬跡?!?/p>

我愕然。也許是我對郝藍天缺乏了解,畢竟三十多年來我們像是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兩顆豆子。他輕描淡寫地說起他對于失蹤已久的父親的執(zhí)著尋找,那是我無法想象的。他一定吃了很多苦頭,當然遠非肉體上的折磨,我在心里嘆氣,除了“都過去那么久了”,竟然找不到一句安慰他的說詞。

我是在本市上的大學,畢業(yè)后又考上了本市的公務員,因此一輩子的人生半徑可能還夠不上郝藍天的一只腳。按照我的經(jīng)驗(很大一部分來自我父母的養(yǎng)育觀念),人生最基本的態(tài)度應當是穩(wěn)妥,而不是激情啊、理想啊這些不及物的概念。我父母都是樸素得像質(zhì)子一樣的微粒,他們一輩子勤勤懇懇,對工作和生活都看重實際,而且在他們眼中,我右腿的殘疾讓他們不忍心讓唯一的兒子做一只離家萬里的鴻鵠。這樣也對,畢竟就整個生態(tài)來看,這世界也需要務實的家雀。我在父母的安排下,有條不紊、不偏不倚地行進在我人生的正軌上,考上公務員之后舉全家之力買房、買車,然后找個條件相當?shù)墓媚锝Y(jié)婚、生子,并且讓父母退休后過上衣食無憂、含飴弄孫的日子。他們因為鐘愛我而越發(fā)滿意自己的安排;我呢,也因為無風無浪、得過且過而感謝我的父母——我們終于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對于郝藍天來說,人生是另一副面孔。父親消失后,他就開始了沉重的思考,當然一個十一歲的孩子還無法憑借一己之力構(gòu)建完整的人生藍圖,他多少依賴于母親的指引。偏偏他的母親章玉蘭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的性格同她的美貌一樣張揚,而且有種不服輸?shù)膭蓬^。這也能夠解釋她為什么老是對郝東來橫挑鼻子豎挑眼。她認為她的丈夫不應當這樣軟弱無能,縱然無法妻憑夫貴,也要活得讓人眼紅才對。郝東來是她遇到的第三個男人,在此之前,二十歲的章玉蘭已經(jīng)打過幾次胎。就像她留給街坊鄰里的印象,這是一個身揣巨款卻大搖大擺地出入危險街區(qū)的不安分的家伙,美貌和生長環(huán)境的不匹配,造成她只能接二連三地遇到渣男。最終和郝東來結(jié)婚,大約她也覺得委屈,當然她的委屈和郝東來的委屈截然不同。

我爸和我媽就章玉蘭的人品問題曾經(jīng)爭執(zhí)不下——我爸說,章玉蘭就不是個過日子的人,瞅她天天描眉畫眼的騷樣兒;我媽卻說,章玉蘭打扮自己沒什么大錯兒,該做的家務她一樣沒落下,在單位也年年是先進工作者。我爸說,那還不是把王德富伺候快活了。我媽就啐我爸說他這張嘴可夠賤的,女同志一進步就是勾引領(lǐng)導了?我爸扭頭說他不跟我媽爭,事實勝于雄辯。后來王德富被人捅死了,他倆還為章玉蘭跟王德富有沒有一腿的事辯來辯去。

案發(fā)后章玉蘭捶胸頓足地指天發(fā)誓,她清清白白一輩子,從未和人茍且過(婚前談戀愛墮胎不能算污點,自從嫁給郝東來,她可是一心一意為了這個家)。最終警察也采信了她的說法。可我爸不以為然,堅持說章玉蘭會演戲,警察要依法辦案,這種事沒在床上捉到,當然不能把她怎么樣。我媽皺眉說就他嘴欠,法律都不允許冤枉人,他還凈瞎說……

他們夫妻倆特別喜歡置喙郝藍天家的窩囊事,一是因為離得近,人嘛,總愛關(guān)心身邊的事兒;二是我和郝藍天同班,每次拿到成績單,夫妻倆總能戰(zhàn)略性地暫時聯(lián)合起來,借此敲打我:兒子,你看看人家郝藍天什么生活環(huán)境,再看看你,多幸福啊,怎么成績就是上不去呢?我一度抑郁地認為,郝藍天真該是他倆的孩子。

就在我爸媽拿郝藍天給我做榜樣、教育我向別人家的孩子看齊的時候,大概郝藍天也在暗暗比較,特別想讓郝東來和章玉蘭成為我爸媽這樣的,普普通通的,別人家的父母。

郝藍天被章玉蘭帶去南方后,我們一直很想念他,因為他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可是他又長得和他父親一模一樣,這真是讓人憐惜和感嘆。我們甚至猜測,章玉蘭在某個無眠的夜晚,看著兒子熟睡的臉龐的時候,一種相當復雜的情感會油然而生。我爸覺得是悔恨、懊惱和焦慮,我媽則認為是悲傷、痛苦和欣慰,我說,章玉蘭不會想那么多。這對愛管別人家閑事的夫妻奇怪地看著我,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盯著他們一夜之間冒出滿臉青春痘的兒子,問我怎么知道。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讀過不少閑書,想象力越來越豐富,根據(jù)我和郝藍天多年的交往,我知道什么樣的母親才能養(yǎng)得出他那樣的孩子。他永遠不會像我,瞻前顧后,中規(guī)中矩,不敢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出特別出挑的事兒,時刻在意身邊人的評價甚于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但是我沒有和我爸我媽就此問題深入交流下去。

“孩子多大了?”從往事里拔出來,我沒話找話地問郝藍天。我是踩著點兒結(jié)的婚,兒子已經(jīng)初三了,像他這樣的成功人士,想必要孩子比較遲。

郝藍天聳聳肩:“我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把一個無辜的孩子帶到這個糟糕的世界上來?!?/p>

我想我能理解他的感受,畢竟在那樣的成長環(huán)境下,一個人對生命的看法顯得較為悲觀,這一點也不奇怪。我還記得他離開時的背影,單薄的身體微駝著,與他母親刻意拉開一些距離。西墜的殘陽在他面前呈現(xiàn)出一片輝煌,但當這片看起來綺麗無比的晚霞作為背景存在時,收入鏡頭的畫面卻因為逆光而呈現(xiàn)出無法被光線照亮的暗黑色。

這些年,郝藍天的生活細節(jié)我不得而知,他也沒打算向我詳細描述其中的隱情,只是淡淡地告訴我,章玉蘭去世了。他因此萌生退意,再也不想江湖打拼。我一驚:“蘭姨怎么走了?我記得她和我媽同歲的?!辈唤袊@,章玉蘭這個要強的女人,步履太匆忙了,就算膝下沒有孫兒孫女可逗弄,也正是跳廣場舞的好時候。正所謂夕陽紅,沒拖沒累的,兒子又這么有出息,該好好享受晚年才是。

雖然多年并未聯(lián)系,但也可以想象出一個拖油瓶的女人在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經(jīng)歷著怎樣的不得已和不容易。我媽就特別不理解章玉蘭為什么隨便跟人跑到南方去:“單位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還拖著個半大孩子,這沒著沒落的?!薄拔铱此菦]臉在這地兒待下去?!蔽野执y著章玉蘭的動機,“你想啊,孩子越來越大了,也要臉的?!?/p>

這次我媽沒跟我爸爭,她也心疼郝藍天。她和章玉蘭前后腳懷的孕,入冬的時候顯的懷,生孩子也都是在草長鶯飛的春天,在她眼里,倆孩子跟親兄弟似的。誰都看得出來,郝藍天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要不然也不會回回考試都拿第一。或許章玉蘭是想給郝藍天換個環(huán)境,這推論也很合理。

現(xiàn)在郝藍天醉醺醺地坐在我面前,用他憂傷的藍色眸子和蒙著一圈灰翳的深棕色眼珠看著我的背后,目光是一道虛線。不知為什么,我感到脊背發(fā)涼,他的眼神好像穿過了我,一串往事?lián)涿娑鴣?;而站在我的角度,給人的感覺就是,一串往事從我背后呼嘯著掠過。此刻,精致的居酒屋卡座像是疾馳的列車包廂,我們相向而坐,看到的景物雖然毫厘不差,卻因為不同的視覺方向,而顯示出節(jié)奏的錯亂和場面的失調(diào)。

“你爸……這么多年一點消息也沒有?”我試探著問。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吐著濃重的酒氣,“我媽說我爸沒殺人,他只是醋勁兒太大,把自己酸到地縫兒里去了?!?/p>

我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他,酒是好東西,酒后之言可能比真相還要真。那件案子因為郝東來的失蹤不了了之,案情撲朔迷離,只能由街坊鄰里信馬由韁的猜測去填補。我們猜,章玉蘭隱瞞了一些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后院兒里死了個人這么大的動靜,她睡死了不成?警察當時也是這么質(zhì)問她的,既然來值班,咋能睡得那么死?后院兒有明顯的打斗痕跡,章玉蘭肯定聽到了。但章玉蘭一口咬定,她就是睡死過去了,睡死過去犯法還是咋的?糧店里值班,不就那么回事,誰還不是睡一覺,拿點兒夜班補助。確實,這么多年從沒出現(xiàn)過什么問題,連偷盜都沒有發(fā)生過,誰想到會死人?發(fā)現(xiàn)郝東來失蹤后,章玉蘭還跟警察爭,說他們憑什么說郝東來殺了人?他們連人都沒找到!

4

找不到郝東來讓警察直撓頭,更關(guān)鍵的是,連兇器也沒找到。

王德富身上的傷口,非刀非劍,非槍非斧,據(jù)現(xiàn)場推斷,應該是一支長逾三十厘米的尖銳利器。創(chuàng)面的翻卷程度十分奇特,兇器在王德富的小腹上造成了一個成人拇指粗細的月牙形傷口,但這一擊并不足以致命。經(jīng)法醫(yī)解剖后證實,王德富其實是死于突發(fā)性心梗。這些細節(jié),街坊們肯定沒機會深入了解,大家更傾向于捉奸的故事版本,于是猜測郝東來應該是有備而來,因此作案工具就在他的身上。但這到底是件什么奇特而稱手的兵刃,依舊讓人費解。直到一個星期后,糧店解封,開門營業(yè),才發(fā)現(xiàn)捅米包的镵筒不見了。

米組的營業(yè)員小趙上打米機的時候,找遍了倉庫里的麻包,也沒找到那只手柄已經(jīng)包漿的舊镵筒。他記得案發(fā)前一天剛剛運來一批大米,當時他還用镵筒抽取了米樣。他用完之后明明隨手攮在門口的一袋麻包上,怎么突然不見了,莫非?

根據(jù)小趙的描述,公安部門推斷,刺穿王德富腹腔的兇器很可能就是這只用來抽取米樣的鐵镵筒——一種尺把長的木柄鐵器,前部尖銳呈錐形,有穿刺作用,中間有凹槽,直徑約等于成人的大拇指。這種糧食系統(tǒng)用來抽檢米樣的常用工具沒有專人保管,往往是當班的營業(yè)員隨手一抓,攮進身邊的麻包,然后象牙白的大米就順著鐵皮凹槽嘩嘩地流出來。米流滿了槽,卻不溢,一縮手,麻包還是那個麻包,點滴不漏。這正是镵筒的巧妙之處。糧店主任王德富本人也常常拿镵筒叉麻包。這只镵筒在他剛剛當上糧店主任的時候還是新的,木柄上的毛刺甚至有些刺手,后來隨著歲月的摩挲,镵筒和王德富一樣圓潤光滑起來。王主任隨手給麻包來上那么一攮子,就能知道這批糧食是粳米秈米還是雜交稻,碎還是整,干還是濕。這個包一攮子那個包一攮子,就能攮出一大盆來,端回家讓老婆收拾了,能熬好多碗香噴噴的米粥。米粥養(yǎng)人,喂得他們家的人,還有雞雞狗狗,連帶耗子蟑螂都肥嘟嘟的。他總是義正詞嚴地說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叫作檢查驗收。因此很多人都羨慕他手里的這個東西。最后他被人像捅麻包一樣,狠狠捅了一镵子,這肯定是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結(jié)論出來后,人們大吃一驚,再次想當然地認為,郝東來熟練使用镵筒的可能性是比較低的,倒有很大的可能,是王德富拔出了插在米包上的镵筒,在打斗中誤傷了自己。公安部門并沒有向群眾及時澄清這回事,因為他們的責任是破案,并不是就大家關(guān)心的熱鬧現(xiàn)象做出合乎劇情發(fā)展的解釋。再說那柄狡猾的镵筒始終下落不明,和郝東來一樣,莫名其妙地從人間蒸發(fā)了,以至于這個夏天發(fā)生的重大流血事件終于成為一樁不了了之的懸案。

面對這個突然失控的夏天,十一歲的郝藍天驚恐不已。他發(fā)現(xiàn)父親一夜之間消失之后,就有些精神恍惚。母親章玉蘭不斷安慰他,沒事的,兒子,有媽在呢。但他還是在酷暑之下瑟瑟發(fā)抖。院子里的警察來來往往,他們搜查了郝家,甚至對整個大院兒進行了地毯式搜索。他們對院兒里的每個居民都做了詢問筆錄,包括郝藍天在內(nèi)的幾個孩子。

郝藍天在自家房檐下發(fā)了會兒呆,他看到天邊的晚霞燃燒成一片絢麗的火光,不過很快就消失在深藍的天際。漸漸迷離的暮色中,他搖動腦袋看見趴在窗臺上四處張望的我,就朝我走過來。

“大劉,”他踮起腳,抓住我家窗戶上的鐵欄桿,“他們也問你了嗎?”

“問了?!蔽野謰尣蛔屛页鋈?,說是外面太亂,但是他們自己卻很踴躍。有個女警第二次給我媽做筆錄的時候,順便也問了我兩句。大概警察以為我們兩家離得那么近,總會聽到點兒風吹草動。面對那個鼻梁上長著幾粒麻點的女警,我很緊張,盡管她人不錯,我還是差點咬了舌頭。我把所有的“是”都說成了“四”,聽起來口音十分奇怪。

我和這件案子八竿子都打不著,可還是不能自已地感到害怕,可想而知,郝藍天是個什么狀態(tài)。他藍色的眼睛里布滿驚恐,另一只棕色的眼睛則盈滿了更加幽深的恐懼?!拔也恢溃野衷趺床灰娏??!彼哉Z,從我背后透過來的燈光打在他蒼白的面孔上,他因為站在陰影里而涂上一層高光,“我只是睡了一覺?!?/p>

“你別這樣,”我真替他感到難過,“也許你爸很快就能回來?!?/p>

“可是他們說他殺了人,”郝藍天緊緊抓著窗戶欄桿,呼吸變得急促,“如果他回來,就會被抓走?!?/p>

我也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來安慰他,目前的情況顯然不太樂觀,郝東來突然失蹤,說明他和這件案子肯定有關(guān)系。我爸我媽都說,郝東來喝酒誤事,看來這次要吃大虧。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郝東來殺了王德富(實際上只是刺傷),但郝東來和王德富之間的瓜葛是得到街坊鄰居眾口鑠金的確認的,哪怕這種確認只是來自私下的猜測。

我在窗口目送郝藍天失魂落魄地轉(zhuǎn)身走開,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他的身體已經(jīng)長開了,比我高出半個頭,但他好像不能適應這迅猛地躥上來的個頭,走路時有些佝僂。我的右腿短一截兒,影響了發(fā)育,走路的時候卻習慣昂首挺胸,這是我和他不一樣的地方。我趴在窗臺上,看著郝藍天進了屋,過了好一會兒,屋里還是黑的。章玉蘭沒在家,她因為是這件案子的關(guān)鍵人物,被臨時“控制”了。章玉蘭和警察鬧,歇斯底里地說你們有證據(jù)就抓我,沒證據(jù)就放我回去,我還有孩子,他爹跑了,他媽總歸跑不掉。

院兒里的路燈亮了,很多小飛蟲在燈光下嗡嗡地擠作一團。遠遠望過去,像是一團霧。我想象著郝藍天從他家漆黑的窗口向外凝望的樣子,那顆藍調(diào)般的眸子泛著幽藍的淚光,而蒙有一圈灰云的深棕色眼珠卻反射出更為龐雜的情緒。他想那些暈頭轉(zhuǎn)向的蠓蟲為什么要在燈下擠作一團呢?明明可以擁有整個開闊的夜空,卻讓眼前的一點光亮遮住了視線。它們在燈下形成一團霧狀的暗影,比遠處的黑暗更加讓人生厭。他肯定還會想到不知身在何方的父親和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的母親?父親遠遠地跑開了,是拋棄還是逃逸?母親呢?繼續(xù)負隅頑抗還是坦白從寬?面對這個流血的夏天,可供他們一家選擇的余地并不寬裕,這個十一歲的孩子隱身在漆黑的窗戶后面,開始參詳命運的吊詭。

事情過去三十多年之后再回頭看看那段兒,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出事后郝藍天一直在囈語,他不斷重復那句話——“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睡了一覺”——看起來警察的問詢讓他幾乎魔怔了,他卡在那句口供上,鬧不清自己是否在睡覺這個問題上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巧的是,他母親章玉蘭也向警察提出了同樣的抗辯理由,說自己因為一倒頭睡死過去,什么也沒看見,沒聽見。這樣一來案子就陷入了僵局,人證、物證全沒有,自然也找不到指紋、腳印什么的。或者說指紋和腳印太多、太亂,根本派不上用場。糧店后院里,也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原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地方,除了二十幾個店員,還有卸貨的搬運工,以及做清潔的、拾破爛的、走后門的各色人等,幾乎都有可能留下痕跡。章玉蘭一口咬定那個晚上什么也沒發(fā)生,既沒有茍且之事,也沒有所謂的捉奸和兇殺,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開門上班,她都不知道院兒里橫著一具尸體。王德富的慘樣當然是嚇壞了她,她驚聲尖叫,讓推門進來上早班的男同事嚇了一跳。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報案,然后封鎖現(xiàn)場,消息插上翅膀,傳遍整個東崗。王德富的死成為一個哀感頑艷的怡情故事,經(jīng)久不衰地在那個夏天發(fā)酵著,直到秋風卷地,收獲的氣息漫山遍野,新一季的糧食代替了舊庫存,人們才如夢方醒地開始忙碌著進入到各自的新篇章。糧食局又給東崗糧店派了個精明強干的女主任,作風甚至比王德富更凌厲一些。店員們私下嘀咕,女主任中年喪夫,把全部的熱情投入到事業(yè)中來,更年期的反應又比較強烈,確實很難伺候。但奇怪的是,章玉蘭卻和她打得火熱。糧店主任始終需要一個忠心耿耿的會計,章玉蘭被排查嫌疑后回到會計崗位,對女主任言聽計從,并且主動對王德富在位時的種種不合理現(xiàn)象提出了認真到位的整改意見,深得女主任的歡心。這一來,大家也覺得章玉蘭和王德富可能真的沒什么,即使有問題,基本上也是為誰服務的問題,和男女關(guān)系問題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十一歲那年的夏天很快就過去了。接著是十二歲。

郝藍天比以前更沉默,或者說,更向內(nèi)收縮他的世界。他本就不是個多話的孩子,這一來更加寡言,除了郝東來剛失蹤的那段時間,他不斷重復“我不知道,我只是睡了一覺”,之后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常常躲在角落里,長時間地盯著一處看,不吭一聲。他看天,看地,看螞蟻和蠓蟲,唯獨很少把目光的焦點對準人臉。他似乎害怕和人對視,如果老師說:“郝藍天,你看著我,說說你對班級管理的看法?!彼蜁埢实仡┮谎劾蠋?,然后目光游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覺得,這段時間,同學們的紀律性不是很好……”“具體說說,到底是哪些人,到底有哪些表現(xiàn)?”老師緊追不舍。郝藍天的腦門開始冒汗,手心里也攥著兩把汗,他的眼光閃爍不定,像是被人刨了窩的野兔:“不,不,我不……知道……”聲音漸漸低下去,幾不可聞。如果老師支楞起耳朵仔細聽,應該會聽到后面掛著一條細尾巴似的“我只是睡了一覺”,但老師往往沒有這樣好的耐性,她一整天都對著六十來個調(diào)皮搗蛋的倒霉孩子聲嘶力竭地喊叫,很難接收到這樣低頻的聲音。然后老師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回去吧,作為班長,協(xié)助老師維護班級秩序是你的責任,你好好調(diào)整一下?!?/p>

老師還是很體諒郝藍天的,畢竟他是個優(yōu)等生,即使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沒有影響他的年級排名,成績照樣在畢業(yè)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但顯然他不再適合擔任班干部。并不是他在班里的威信受到影響,而是他很難在班級事務上集中精力。除了自己的學習,他總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上自習課的時候有人在教室里為一塊橡皮大打出手,他也不知道。老師問起情況,他的一只藍眼和一只棕眼就不受控制地分離開來,躲躲閃閃,老師怎么都擒不住他的目光。這讓老師大為惱火,認為班里亂成這樣,完全是他的失職所致。

也許是我的錯覺,那個莫名其妙的夏天之后,我感覺郝藍天整天都在睡覺。他睜著不對稱的奇異大眼睡在虛空里,睡在天上,睡在地上,睡在螞蟻和蠓蟲的尸體上,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仿佛心事重重,又仿佛目中無人。

他母親章玉蘭倒是越發(fā)八面玲瓏了,扭動得腰肢比郝東來在家的時候還要妖冶,很快就搭上一個生意人。那個喜歡穿夢特嬌的男人,總是在腋下夾一只比錢夾子大兩倍的手包,抹著摩絲的大背頭和腳上的三接頭皮鞋一樣油光锃亮。他說自己在南方做生意,因此需要大量的全國糧票,趁機和章玉蘭打得火熱。章玉蘭利用職務之便倒給他不少全國糧票,他也投桃報李,時常送一些高檔化妝品和時髦的女性用品給章玉蘭。一來二去,兩人就走到了一塊兒。有一天章玉蘭對郝藍天說,你崔叔要帶咱倆去南方,這樣,上完這學期,咱就搬家。郝藍天看著他母親,像垂死的魚那樣吐著氣泡說,我們不等爸爸回來了嗎?章玉蘭嘆口氣,這事兒了啦,你甭再操心這個,好好念書,就算是對得起你爸了。

5

挑開那掛灑滿櫻花瓣的門簾,我扶著歪歪倒倒的郝藍天走出居酒屋,腳下磕磕絆絆。侍應生疊著雙手,在我們背后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阿里噶脫,歡迎下次光臨?!焙滤{天仰天揮手:“必須的,脫,脫光了,下次必須光臨?!笨磥砗滤{天和他爸郝東來一樣,酒量不大。他回來不到一個星期,就和居酒屋的老板混熟了。回來后他臨時住在后巷的如家酒店,可能是圖方便,也可能是好這一口,天天去居酒屋喝大酒。那個腦袋上綁著一條白布帶的居酒屋老板,是個“海龜派”創(chuàng)業(yè)青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就喜歡自己搓飯團子。他和郝藍天一見如故,特意在洋酒柜里給郝藍天留了個空兒,單放郝藍天的二鍋頭。老板開酒柜的時候,我瞅了一眼,那排二鍋頭酒瓶子碼放得整整齊齊,至少夠郝藍天喝一個月。我說這種二鍋頭現(xiàn)在很少見,你們還有得賣?老板說這牌子我都沒聽說過,是郝先生存在這兒的。我笑笑,這種酒的年紀比居酒屋老板大得多,他不知道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郝藍天上哪兒囤的這一批老酒,這么有年代感的包裝和口味兒,讓我想到上個世紀的陽光和糧食。

“大劉,”郝藍天摟著我,在我耳朵邊親密地哈著氣,“這酒,怎么樣?”

穿腸而過的酒肉在有機體內(nèi)發(fā)酵后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險些害我栽了個跟頭,我苦笑:“夠烈?!?/p>

“是,烈得很,二兩,就暈了頭?!彼d嚕著大舌頭,把“烈”音和“二”音都拖得特別漫長,“我爸,”他伸大拇指往自己鼻子上一指,“我爸,當年喝了這個,就沒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無遮無攔的笑聲在空曠的街巷里蕩來蕩去,久久不散,好像誰撒了一串乒乓球,活潑地蹦跳在巷壁上作往復運動。笑聲無序地彈跳了一陣兒,終于變成哭聲,他抱著我開始號啕,哭得像個十一歲的孩子:“沒了,大劉,就這么沒了,我再沒見過他……”

我也抱著他,不抱不行,他總往下禿嚕,身子沉得像一盤磨,硬要把我扽到地下去。我說咱好好說話,好好的啊,你看你爸也不想看到你這樣,都這么多年了,你想他,他也想你,你們爺倆離得再遠,好歹有個念想,挺好的。離百把米,如家酒店的燈箱亮著招牌,我吭哧費勁地向前挪著,希望早點到達目的地。

郝藍天這次回來,是打算故地重游,沒想到東崗那一片兒扒得相當魔幻,沒一樣東西是他認得出來的。他說他沒找著糧店,連家門兒也沒摸著。幸好在街上閑逛的時候,碰到了小學同學張軍。張軍當時一眼就認出了郝藍天,脫口而出:“郝班長!”郝藍天愣了一下,三十多年沒見,當年極瘦小的張軍已經(jīng)變成一個大胖子,橫豎尺寸都差不多。但張軍對郝藍天印象深刻,一是因為郝藍天是我們童年時代人人仰望的學霸,誰都記得他標志性的一張臉,尤其是他那雙奇異的眼睛;二是他爸郝東來的事搞得人盡皆知,他長得又活脫一個郝東來,張軍一眼就認出來那個當年來學校開家長會的成年郝藍天。這一下雙方都很激動,握著手狠狠搖了半晌,最后張軍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了他。

聯(lián)系上我之后,郝藍天就把我約在了櫻之夢居酒屋。他問我家那片兒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我說我也搞不清楚具體方位,大概就是糧店那地兒,起了一棟五星級酒店,以前的大院兒現(xiàn)在是CBD。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還能見著以前的老人。我撓撓頭,說老鄰居七零八散的,不大好找,問他想找誰?他說能找到誰是誰吧,也沒特別意思,就是想聊聊。于是,第二天酒醒后,我先把他從如家領(lǐng)回了我家。

我媽為給郝藍天接風,特意燒了一桌菜。雖然我事先打了招呼,我媽還是在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愣怔了好一會兒。她以為是郝東來回來了。我爸也是驚得手一抖,打翻了桌上的醋碟子。等郝藍天在門口放下一大包禮品,被我媽親親熱熱地拉著手走進屋,我爸才回過神,一邊拿抹布擦桌子,一邊寒暄:“嗐,這鬧的,我剛把碗筷擺上來,醋還沒倒上呢?!焙滤{天說:“劉叔,芬姨,你們別忙活,我就來看看你們。”我媽拉著他的手坐下,嘆口氣:“早就該回來了?!?/p>

我媽說的不是“早就該來了”,而是“早就該回來了”,這話讓郝藍天挺感動的。好像回到三十多年前,我們住在大院兒里,遇上郝東來和章玉蘭沒空做飯,下了學的郝藍天就和我一起回家,我媽圍著花布圍裙,扭頭揮著鍋鏟子招呼一句:“回來啦,洗手吃飯!”

那時候家里還沒有單獨的廚房,餐廳就更不用說了,統(tǒng)共就一間屋。我媽在當央拉了一條布簾子,算是隔開里外兩個“單間”——外面是起居室,里面是臥室。外間靠墻有一張小方桌,平時我們一家三口吃飯,都是湊合半拉桌子。要是家里來了客人,人多擺不開,就得把桌搬到里間,坐床沿吃。通常是我和郝藍天搬把小凳子圪蹴兩邊,我爸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我媽因為進進出出圖方便,就搬凳子坐我爸對面。有天吃飯的時候郝藍天說:“芬姨,我給你蓋間小廚房吧?!蔽覌屝χf:“好孩子,等你長大再說,你劉叔蓋了三年還沒蓋出來呢。我爸不服氣,說下回郝東來夜里搬磚我跟著去就是了。桌上的人都笑起來,郝藍天也笑得咯咯的。他在我家特自在,說喜歡我爸我媽開玩笑的樣子,他爸他媽從來不開玩笑。我想象不出一個孩子在家里笑不出來該有多難過。不過也難說,我們老師就嫌我們鬧得慌,說是注意力有缺陷,郝藍天就沒這方面的缺陷。他總是緊鎖眉頭,顯得注意力很集中的樣子。這和他的家教不無關(guān)系。

我媽做的紅燒仔雞大概讓郝藍天陷入了回憶,搛給他的雞腿,一直沒動過,生怕觸動死去的那只雞的疼痛似的。我媽說,藍天,多吃點。郝藍天點頭,但仍舊不碰碗里那只雞腿。說了兩籮筐閑話,郝藍天才不好意思地說,他爸出事后,他再沒吃過雞腿。這一來我們都面面相覷。

往前翻日歷,翻到郝東來失蹤的那個夏天,郝藍天過生日,章玉蘭整了幾個菜,其中就有紅燒仔雞。郝藍天記得,章玉蘭放了不少蒜瓣,滿滿一大缽端上來,奇香撲鼻。郝東來開了瓶二鍋頭,章玉蘭說:“你少喝點,別兩杯下肚就耍酒瘋?!焙聳|來找別扭似的,“啪”一下把酒瓶子蹾在桌上:“我兒子過生日,我喝兩杯怎么了?”“你喝,你喝,”章玉蘭嫌棄地看他一眼,“喝死拉倒!嘁,本事不大,脾氣不小。”接著把兩只雞腿都撥在郝藍天碗里,“兒子,咱要學著長本事,可不能跟你爸那樣學著長脾氣?!庇谑呛聳|來氣鼓鼓地喝酒,郝藍天鼓著腮幫子吃雞腿。章玉蘭扒拉兩口飯,撂下筷子交代一聲:“我晚上值班,你爺倆吃完把桌上收拾了。”說罷扭腰擺臀,去鏡子前涂脂抹粉。郝東來端起杯,嗞溜一口,嘴咧到腦袋后頭,也不知喝的酒還是吞得刀子。他就帶著這副難以下咽的表情,對著章玉蘭的后腦勺說:“大晚上的,臉上抹那么厚給誰看?”“我自己看?!闭掠裉m對著鏡子左顧右盼,臉上是一副把自己美死的表情。

郝東來和章玉蘭的這兩張臉,郝藍天印象深刻,他默默地看著這兩張越來越陌生的臉,在邊上一聲不吭地吃雞腿。這孩子肚里有話,卻沒像他爸他媽那樣,把話都寫在臉上。倆大人也沒在意這個不多話的孩子。各有各的心思,要不是為這孩子,早過不下去了。因此都覺得自個兒才是最委屈的,壓根兒沒想過,孩子委屈不委屈。

郝藍天左右開弓地嚼著雞腿,像嚼著兩段木頭,滿嘴的鋸末,嗆得他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兒。藍色的那只眼睛,像漲潮的大海;棕色的那只,則如同灰云繚繞的秋巒。他因為天賦異稟,比別的孩子更加聰慧和敏銳,小小的腦袋里過早地體味著復雜的人生滋味,母親在一只眼里,父親在另一只眼里。如果選擇背叛母親,那只藍眼就會淹沒他;如果背叛父親,那只棕色的眼睛就會成為一座壓得他無法翻身的巨巖。他是他們的孩子,但是他們并沒有給他機會,讓他同等地愛他們。他們只顧著自己,有時候還把他當成他們之間做斗爭的武器。他不無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他無法同等地愛他們之后,卻開始同等地恨上了他們。

那個生日之后,郝藍天就再也吃不得紅燒仔雞。雞也恨,恨自己怎么就成了食之無味的一道菜,不僅無味,而且傷神,一面向著洶涌的大海,一面背著沉重的大山。我爸我媽往郝藍天面前讓菜,高高地堆了一碗,郝藍天都不拂好意地吃光了,唯獨剩下一只雞腿,訕訕地,落在碗底。我媽嘆口氣,站起身收拾碗筷,說你們?nèi)タ蛷d吃水果吧。郝藍天擼起袖子要幫忙,我媽說:“哪兒攤得上讓你動手呢,你瞅大劉都坐那兒跟老爺似的。”我只好賠笑說:“媽您一輩子賢惠得有口皆碑,我想幫都幫不上?!蔽覌屢残Γ骸澳阊剑惆忠粯?,單剩下這張嘴了?!焙滤{天看著我們母子倆逗樂,不無欷歔地說:“芬姨,你們家真好,一直這樣讓人羨慕?!?/p>

在郝藍天看來,我們家才是家的樣子。

他們家呢,在他十一歲之前,雖也算是完完整整,卻常常雞飛狗跳,惹人閑話,后來就更不用說了。章玉蘭帶郝藍天去南方后,院兒里的人還有好長一段日子都在熱熱鬧鬧地替他娘倆操閑心——夏日冗長,閑來無事,最愜意的不過就是日頭下山,在院兒里撒上涼水,待暑熱退去,搬出涼床或竹椅,東一葫蘆西一瓢地扯閑話。章玉蘭母子在眾人的舌頭上打著滾兒,有這樣說的,有那樣說的,頗有點眾口難調(diào)的意思。有種說法是章玉蘭被人甩了,流落街頭,因為崔大個子是有原配的,原配找上門去,撕爛了章玉蘭的臉。也有人說,姓崔的搭上章玉蘭之前,已經(jīng)離了婚,所以他們有望成為合法夫妻,算不得私奔。還有人說,“倒爺崔”是看中了章玉蘭會做假賬,他要去南方開公司,還指著章玉蘭呢。更離譜的,說郝東來早就跑到那邊去了,等著跟章玉蘭會合呢。表面上章玉蘭是跟了姓崔的,實際他們夫妻另有打算。因為這些年郝東來就是這么過來的,不怕帽子綠,只求帽子更綠,能掙著錢就行……

各種說法甚囂塵上,比院兒里路燈下瞎眼盲目擠作一團的蠓蟲還多,還密。那會兒我年紀還小,搞不清楚狀況,只聽我媽背了人跟我爸嘀咕:“你別跟他們一起胡咧咧,沒影子的事?!蔽野趾俸傩Γ骸澳氵€當真!哪說哪了,一幫子閑人,閑得蛋疼,警察都不拿這當回事?!?/p>

我爸說的是警察來調(diào)查的事,因為院兒里人嘴太雜,比案發(fā)現(xiàn)場的腳印還亂,結(jié)果一律不予采信。人人都說知道真相,結(jié)果反而沒有真相了。章玉蘭被放回來以后,大家還相互賭咒,說都相信章玉蘭是清白的,郝東來也是沒種,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就不是他干的,跑什么跑!章玉蘭在院兒里抱著胳膊冷笑,說郝東來跑了就跑了,干他們屁事!

郝藍天對院兒里人的議論肯定也聽在耳朵里,只不過他是個肚子里能藏話的孩子,進去出來都埋著頭,一門心思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沒人知道這陰郁的少年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我和他一起去學校,一起放學回來,路上明顯話稀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老想著他憑空不見了的爸爸。有一回走在路上,我問他作業(yè)寫完了嗎,他抬起頭,恍然一聲:“啊,寫完了,忘了給你抄?!?/p>

他寫作業(yè)特快,課間休息也不下課桌,和走道兒一樣,埋著頭。往往是老師剛放了學,他已經(jīng)把作業(yè)寫完了。在寫作業(yè)這方面,他像長了八只手,我這抄作業(yè)的也趕不上他的速度。他從書包里把作業(yè)本掏出來,我們就在路邊上找了一戶人家的窗臺,趴那兒寫作業(yè)。

水泥窗臺上積了一層灰,我也顧不上干凈。郝藍天靠在墻上,一只腿點地,一只腿抵著墻,看我寫作業(yè)。他說讓我在下面墊個本子,水泥臺子糙。我說窮講究,寫完拉倒。過一會兒他說這家不像有人的樣子。我頭也不抬地說:“你管它,死絕了拉倒?!边@下?lián)v了馬蜂窩,沒想到窗戶后頭有人,嘩啦一下拉開窗子就罵起來:“誰家的熊孩子在這兒胡說八道,你家才死絕了呢!”驚得我抓了書包本子就逃。一瘸一拐地跑著,背后還傳來罵聲:“死瘸子,有本事你別跑!”我受到鞭策,跑得更快,幾乎和短跑冠軍郝藍天齊頭并進了。

吭哧費勁跑了一段兒,我說壞了,我把文具盒落在窗臺上了。郝藍天一按我肩頭,仗義地說:“你歇會兒,我回頭找。”我就喘著氣卸下沉重的身子,把那只短了一截的右腿直挺挺地搬到面前,坐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等他。一邊捶腿,一邊張望,我也不知他怎么討回那個倒霉的文具盒。

大概兩支煙的功夫,郝藍天回來了,手上拿著我的文具盒,只不過鐵皮盒子無情地癟了一塊,看起來已經(jīng)不像是矩形了。我問他怎么拿回來的,他不肯說。再問,還是不肯說。后來過了幾天又問,也仍舊不說。這事蹊蹺得很,但跟郝藍天家發(fā)生的事相比,也不算什么。我引這段兒是想說明,郝藍天是個奇怪的倔孩子,他不想說的話,誰也問不出來。他有自己的邏輯,在他的世界里,“是”和“否”不是一對基本關(guān)系,只有“否”和“否”的關(guān)系,“是”永遠藏在他的心里,沒必要拿出來給別人看。

6

那天郝藍天和我爸我媽聊了好多話,他自己說得不多,光是聽我爸我媽回憶往事,好像在印證什么。老頭老太太多年沒這么跟人聊過了,聊得也挺開心。他們回到了自己正當年的好時候,渾身都是勁兒,不停地沏茶、削水果。

我爸說郝東來手巧,什么東西到他手里都能修。

我媽說章玉蘭會打扮,自己能裁掐腰的小褂兒。

我爸說郝東來實在,跟人打平伙,他愿意抬大頭兒。

我媽說章玉蘭聰明,做什么像什么,學什么會什么。

我爸說郝東來娶了章玉蘭,好比是在最高點買了支必跌的股票,娶老婆么,又不能單靠長相。

我媽說章玉蘭嫁給郝東來,是下嫁了,要不是前面遇上兩個渣男,憑她那么高的心氣兒,不能來咱們院兒。

說著兩人抬起杠來,你一嘴我一嘴地,讓郝藍天十分尷尬。郝藍天撓著頭說:“我小時候就覺得我爸我媽不像是一家人。”我爸我媽相互望一眼,趕緊往回找補:“也不能這么說,他們倆對你可都是一門心思?!焙滤{天苦笑一聲:“我知道,就因為這樣,才讓人難受哇?!?/p>

郝藍天的表情很古怪,氣氛一時低沉起來。我張羅著又給他續(xù)上茶,我爸遞了煙,我媽手腳沒地方擺,只好又削了第三個蘋果。過了會兒,郝藍天主動提起王德富死那晚的事,我們奇怪他竟然問這個,還以為他最不愿提的就是這事兒呢。郝藍天笑笑:“都過去這么些年了,我媽也死了?!?/p>

章玉蘭去世可能對他影響蠻大的,畢竟是唯一的親人。而且,相依為命。

我媽問起章玉蘭,郝藍天說是乳腺癌。這病,情緒不好是重要因素,想來章玉蘭這些年過得并不順心。不過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勸他想開些。他說也沒什么想不開的,章玉蘭在的時候,不讓他找郝東來,說找到也沒意思,他就偷偷找;章玉蘭死后,他有時間去找郝東來了,發(fā)了瘋似的到處找,可還是沒找到。人這一生么,就是個陰差陽錯,想不開想得開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王德富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王德富不死,他們家就不會給拆得雞零狗碎。郝東來和章玉蘭也許還會吵吵鬧鬧,但也過得下去,他有一個爸,一個媽,整整齊齊的,就像我們家一樣。

我爸嘬著煙卷兒,吞云吐霧:“怎么死的?有說是一镵子攮死的,有說是被推倒后,腦袋瓜子磕在臺階上,后來又說公安鑒定了,是心梗。但也不一定,不是到了也沒結(jié)案嘛。你和你媽走的時候,還有人舉報說是你媽先給下了藥,你爸動的手……”

“聽他們瞎扯!”我媽趕緊打斷,“說話都不過腦子,他們夫妻倆有那必要嗎?又不是謀財害命。”

“也不是沒道理,”我爸又開始發(fā)揮他不著邊際的想象,“案子本身疑點重重,所有的猜測不都是為了解釋疑點嗎?”

“那您認為有哪些疑點?”郝藍天的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

我媽在一旁打岔:“你聽他瞎掰,他知道個鬼!”

我爸老大不服氣,瞪眼說:“我還就知道,這里邊肯定有鬼。”

我媽“嘁”一聲,嘴角撇得像一彎弦月。但郝藍天用熱切的眼神鼓勵我爸說下去。我爸的自尊心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刺激,不禁清了清嗓子,做起了福爾摩斯。

東崗糧店正常營業(yè)后,好事的我爸找了個由頭,去糧店后院兒實地考察過。他借口幫他們同事核糧油本兒(當然也確有其事),找章玉蘭幫忙。值班室和后院兒一墻之隔,推門出去,就是王德富倒地身亡的地方。糧店的房子和咱院兒的房子一樣因陋就簡,基本不隔音,沒理由外邊那么大動靜,里頭還能呼呼大睡。所以章玉蘭必然隱瞞了一些事情。她看到了,起碼聽到了,或者參與了事件的整個或部分過程。那么她隱瞞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因為受到威脅,還是為了保護兇手?或者,保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郝東來神秘失蹤的時間,與案發(fā)時間相當吻合,那么與這件案子就扯上了關(guān)系,不過其中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除了當事人,沒人能說明白。根據(jù)推斷,有理由認為郝東來因妒生恨,伺機報復殺人,但找不到證據(jù)。在法律上,疑點利益歸于被告,別說是沒逮住郝東來,就算郝東來回來了,怎么判定還成問題呢。所以郝東來一直不回來,章玉蘭一直不脫口,這案子就沒法辦下去,閑來無事的吃瓜群眾怎么能不以猜疑他們夫妻倆為樂呢?況且章玉蘭一直不是個低調(diào)隨和的勞動婦女,別的不說,王德富的老婆會不會檢舉揭發(fā)?那些因為章玉蘭和王德富的所謂不正當關(guān)系受到排擠和打壓的糧店職工會不會背后使絆兒?還有那么些看笑話的人,章玉蘭的社會關(guān)系太復雜了,出事以后,章玉蘭前男友的老娘還跳出來跟警察說,抓住章玉蘭這個破鞋案子就破了,讓千萬不能放了她!

我爸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們都驚呆了。

郝藍天張口結(jié)舌地問:“我媽就那么不受人待見?”

我爸嘿嘿地笑:“也不能這么說,你芬姨和你媽的關(guān)系不就老好嗎?上你媽那兒換糧票、改糧油關(guān)系的人,也都喜歡你媽。你媽和你爸呀,一個心靈,一個手巧,要說進一個門兒也挺般配的?!?/p>

我媽剛好從廚房拎著熱水瓶出來往茶壺里添水,接口打趣道:“胡說到現(xiàn)在,只有這句話還像話?!?/p>

我也勸郝藍天:“人無完人,誰還能讓所有人都滿意?蘭姨心直口快的,得罪人也不稀奇?!?/p>

我爸就點頭:“沒錯,依我看,那個打糧的小趙把镵筒藏起來也有可能。他不是老說章玉蘭擠掉了他的‘先進個人么,這家伙也是個五花鬼?!?/p>

郝藍天信以為真,眨著光彩奇異的眼睛問:“您的意思是,小趙也脫不了干系?”

“這個不好說,”我爸齜牙一笑,“我哪知道他們糧店的事,總歸是疑點太多,多得連警察都干瞪眼。”

7

郝藍天從我爸媽那兒出來后,一直神思恍惚的。我要送他回酒店,他說你先回去吧,要不你老婆該罵我了。這兩天我總陪著他,接連兩天晚上沒回去吃飯,老婆大人確實頗有微詞。于是在街頭告別,約好了周末去找那個“可疑”的小趙。糧食企業(yè)改革后,東崗糧店的職工下崗的下崗,分流的分流,小趙屬于買斷工齡的那撥兒。聽我爸說,小趙好像在東門一個小區(qū)物業(yè)干保安,也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人稱“老趙”。

找老趙不難,門衛(wèi)室一打聽都知道。老趙脾氣拐,有名的杠子頭,若是門崗規(guī)定只許進出一捆白菜,捎一根韭菜都不成;但和他私下里打了招呼,一擔韭菜也沒問題。區(qū)別只在于,那個夾帶韭菜的,是不是拿他當回事兒。我們從前門進去找到老趙,他正當班,一個人在后門看守。后門不像前門,正對大街,往來熙攘,門衛(wèi)室里有兩三名保安正襟危坐,外面還站著一個專門檢查車輛出入證的——有出入證的按天收費,沒有出入證的按小時收費。老趙呢,一個人看后門,門不大,剛好夠兩個人擦肩走,車不用他管,住戶也都有門禁卡,刷卡進門,他管的是送快遞和收破爛的。

我們找著老趙,給他遞了煙。他斜著眼看我們,揣測我們的來意。我相貌普通,沒什么辨識度,不過郝藍天肯定讓他吃了一驚。根據(jù)他眉頭打結(jié)的程度,我估計他在記憶里搜索到了一點模糊的影像,但不敢肯定。

當郝藍天喊他一聲“小趙叔叔”之后,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我當是誰,章會計的兒子!”

這算是相認了。當年郝藍天去糧店玩兒,小趙也曾帶他爬過麻包,騎過三輪兒。那時候小趙剛參加工作,論年紀,叫哥哥也成,但小趙堅持郝藍天喊他叔叔,這就有了輩分。

當年的小趙,現(xiàn)在的老趙,和我們聊了兩句,就欣然接受了郝藍天“中午去附近小館子喝一杯”的邀請。他先是強調(diào)中午不能喝酒,但當郝藍天拿出一瓶價值四百多的窖藏老酒之后,他便也勉為其難地讓我們把他面前的玻璃杯滿上了。

老趙的酒量應該不錯,一玻璃杯白酒足有三兩,見了底兒,思路絲毫不亂。我估計我和郝藍天加一塊兒也不是他對手,就老實待旁邊,只管殷勤地布菜遞煙。郝藍天和老趙敘了會兒舊,下足了溜須拍馬的功夫,待老趙喝滿兩個玻璃杯,頭臉漲紅得如同上了蒸鍋的蟹,忍不住手舞足蹈,就開始把話題往謀殺案的方向引。老趙喝得暈頭轉(zhuǎn)向,情緒也上來了,起初還算嚴謹?shù)难赞o讓酒精扯得稀碎,但不妨礙整體性的理解。大致意思是,王德富是個老狐貍,章玉蘭也不傻,他們兩個相互利用,得了不少好處。王德富的老婆是農(nóng)村戶口,章玉蘭為這事還幫著使過勁兒,找過派出所的刁所長。為感謝章玉蘭,王德富的老婆從鄉(xiāng)下逮過好幾只老母雞。兩人反目后,王德富的老婆又拿雞的事出來罵,罵得盡人皆知。王德富一死,章玉蘭就把舊賬推在了王德富的頭上,抱上了新的大腿……

我和郝藍天把老趙提供的這些信息捋了一遍,還是有點蒙,比如兩人反目,是王德富和章玉蘭反目,還是王德富的老婆和章玉蘭反目?如果是王德富和章玉蘭反目,可能是因為賬的事;如果是王德富的老婆和章玉蘭反目,可能是因為章玉蘭白吃了王德富老婆的幾只雞,也可能是因為王德富老婆發(fā)現(xiàn)王德富和章玉蘭的特殊關(guān)系后心生不滿……我們想把這些問題搞清楚,但一直沒機會,老趙說得興高采烈,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走,我們說什么,他根本不在乎。

我倆架著爛醉的老趙把他送回小區(qū)后門的崗亭,代班的保安一看,搖搖手說,算我倒霉,你們把他送回家吧。我們不知道老趙家住哪兒,就找了間茶樓包廂,給他灌了幾杯解酒茶。等到天擦黑,老趙清醒過來,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中午說過什么。他恢復了一本正經(jīng)的嘴臉,死活不答應晚上再接著喝,還語重心長地對郝藍天說:“這事都過去三十多年了,再翻出來也沒意思。況且王德富是心臟病發(fā)作,公安局早結(jié)案了,跟誰也沒關(guān)系?!蔽覀兠婷嫦嘤U,想不到老趙做此總結(jié)。不過看得出來,他對镵筒的事諱莫如深,一再聲明自己并沒有保管镵筒的責任。

“我和警察說得很清楚,”老趙強調(diào),“那天我不當班。王德富因為考勤表的事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是一個禮拜前的事,那時候他還好好的,一點看不出有心臟病。他罵得中氣十足,我當然也還嘴了。”

案發(fā)前一個禮拜,當年的糧店營業(yè)員小趙因為遲到早退和私自篡改考勤表,同糧店主任王德富大吵了一架,差點動手,為此曾被列為重點調(diào)查對象。如今年過半百的老趙提起這段兒,仍憤憤不平。他說那個派出所的刁所長是成心刁難他,因為有一回在糧店后院的會計室,姓刁地拉著章玉蘭的手說笑,他正好進去找廢舊報紙,打算拿來上廁所,結(jié)果撞破了刁所長的好事。

老趙說這段兒的時候相當嚴肅,說明時隔多年他還耿耿于懷。和老趙分手后,我問郝藍天下一步什么打算,他說他想見見那個刁所長。據(jù)老趙回憶,當年東崗派出所的刁所長是個鰥夫,早先也喜歡和章玉蘭打情罵俏,王德富的案子,最初就是他接到的報案電話。

我覺得郝藍天有點魔怔了,但因為他堅持,我也就陪著他繼續(xù)跑真相。我也想知道當年郝東來失蹤到底是怎么回事。

對于郝藍天來說,父親的失蹤遠比王德富的死亡更讓人難以接受,那個莫名其妙的夏夜改變了一切,最終導致了莫衷一是的結(jié)局。然而對于我來說,郝藍天本人的態(tài)度更讓我感到好奇,他似乎是等到母親逝世的這一天,才下決心努力弄清真相。而所謂的真相,坦白說,他的母親章玉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為什么不在母親生前親口問她呢?有一種可能,他曾經(jīng)做過抵達真相的嘗試,但母親沒有給他答案,他的母親想把這個秘密帶入棺材。那么,是什么理由讓一個母親寧愿隱瞞全天下的人,包括自己的兒子呢?

我們后來所做的努力,證明這個理由可能是——時間。

時間可以覆蓋一切,最終,消泯一切。

時間走到三十多年后,東崗那片兒早已物是人非,但打聽東崗派出所的刁所長不算太困難。我們找到已退休的刁所長,現(xiàn)在賦閑在家的老刁,他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藍天哪,我記得你!”老刁一下子就握住了郝藍天的手,用力搖著,像要把多年的遺憾搖出去似的,“哎呀,一晃這么多年,沒想到你媽走得那么早?!笔孪任覀冊陔娫捓锖唵螠贤藥拙洌呀?jīng)知道章玉蘭去世,十分惋惜??吹贸鰜?,老刁是個重情義的人,要說年輕時候為情義干點出格的事兒,一點不稀奇。他絲毫不掩飾自己三十多年前對章玉蘭的仰慕之情,聽口氣,要不是中間橫著個郝東來,他和章玉蘭是很有發(fā)展空間的。這倒讓我們始料未及。

本來還以為老刁至少要裝裝樣子,沒想到的是,沒等我們深入挖掘他和章玉蘭的關(guān)系,他自己就竹筒倒豆子,嘩啦嘩啦抖摟干凈了。也可能是他常年一個人(退休多年,唯一的女兒也遠嫁外地),難免孤獨,有人來找他敘舊,而且是“老情人”的兒子,他一時把持不住,差點涕泗橫流。

老刁是這么理解他和章玉蘭的感情的——“說真的,我和我老婆也沒這么深的感情?!?/p>

“我和我老婆,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別人介紹的。當時年紀到了,條件也合適,見了幾面就結(jié)婚了。說不上感情有多深,就是在一起生兒育女,過日子。她死后,我也一直沒再找,一是女兒不想要后媽,二是也沒碰上對眼兒的……調(diào)到東崗派出所以后,才碰上你媽,才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感情,可以是這樣的……”

我們不太理解他口中的“這樣的感情”,因為郝藍天作為章玉蘭的兒子,直覺上認為章玉蘭并沒有愛過老刁。郝藍天和章玉蘭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對章玉蘭的感情世界還是比較了解的。即使在他十一歲之前,章玉蘭和郝東來吵吵鬧鬧,但也沒表現(xiàn)出明顯的外心。似乎可以模模糊糊地判定,老刁是一廂情愿,不過由于章玉蘭的八面玲瓏,進退有度,讓老刁產(chǎn)生了“相愛”的錯覺——他們“情非得已”的關(guān)系,只是礙于章玉蘭的家庭,不得不轉(zhuǎn)入地下掩人耳目罷了。

老刁看著郝藍天嘆氣:“你和你爸真是長得一模一樣?!?/p>

郝藍天不無尷尬地笑笑:“親生的?!?/p>

“你媽可都是為了你?!崩系蠼又鴩@氣。他知道章玉蘭和郝東來純粹是湊合,所以當年攔住他的“愛情”的最根本的阻力,是郝藍天。

在老刁嘴里,章玉蘭忍辱負重的女性形象躍然而出,包括如何在謠言滿天飛的嚴酷條件下活出自己的尊嚴?!澳銒尣蝗菀?,總有那么些別有用心的人造她的謠?!崩系筇貏e心疼章玉蘭,他說章玉蘭就是太優(yōu)秀了,遭人嫉妒,王德富一出事,所有人都巴不得她逃不了干系。案子移交刑偵隊以后,摸排嫌疑人的過程難度非常大,當時的法證技術(shù)也不成熟,調(diào)查問詢了很多人,大多是憑借印象提供的一面之詞。拿這些來定性一樁謀殺案,顯然太不負責任了。所幸后來法醫(yī)出具的報告證明王德富是死于心梗,所以最多只能算是人身傷害,加上證據(jù)不足,這件案子不了了之。章玉蘭那段時間頂住了不少壓力,郝東來的失蹤讓她百口莫辯,作為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包括后來章玉蘭跟著“倒爺”崔大個子跑到南方去這件事,老刁也有自己別開生面的看法:“她就是為了躲著我。”當時很多人都說老刁包庇章玉蘭,對此老刁大放厥詞:“放屁!案子又不是我辦的,再說刑偵隊也不聽我的呀?!卑赴l(fā)一年后,東崗群眾的生活早就回到正常軌道,可是版本不一的各式謠言依舊到處流傳,章玉蘭選擇帶著孩子離開是非之地,老刁特別能理解。他甚至有些悔恨自己沒有崔大個子那樣的魄力,他是一個活在體制內(nèi)的、多少有些懦弱的普通人,從未想過站在時代的潮頭,放棄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和按部就班的生活狀態(tài),所以只能看著心愛的女人嗔怨地離去。

郝藍天擰著眉聽完老刁的話,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扭曲,看得出他的內(nèi)心戲十分豐富。我原以為和老刁見面,就算找不到完整的真相,起碼會更接近真相,這樣郝藍天也許會變得輕松些,現(xiàn)在看來他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看我一眼,點點頭,意思是“我沒事”,轉(zhuǎn)而用那雙奇異的眼睛盯著老刁問:“您這么……了解我媽,那她說當晚她睡著了,什么都沒聽見、沒看見,您覺得這份口供可信嗎?”

老刁顯然沒想到他會追問這個,愣了一下,沉吟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p>

8

我和郝藍天又坐進了那家櫻之夢居酒屋,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痛快地喝頓大酒。

灑滿櫻花的黑色門簾掀起來,頭上綁著白布帶子的小店主點頭哈腰地說著“歡迎光臨”,把我們迎進那副熟悉的卡座,然后是熟悉的納豆和二鍋頭。郝藍天坐在我對面,一張馬臉舒展地平鋪著,面色如水。他給我斟上一杯酒,對我說了聲“謝謝”。其實我也沒幫上什么忙,這幾天陪著他東跑西顛,多半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十一歲那年的夏天,在我的記憶里突兀地橫陳了很多年,就像一個印象深刻的故事,郝藍天回來后我發(fā)現(xiàn)它變得更深刻了。我況且如此,身在故事旋渦中央的郝藍天又會怎樣刻骨銘心呢?

“都過去了?!蔽覄袼N野治覌屢策@樣勸他。甚至老刁,在分手的時候也說:“事情都過去三十多年了,如果有所謂的真相,你媽就是為了讓你不要多想,才不告訴你?!崩系筮@句話背后的意思,是不是說章玉蘭不想讓郝藍天有思想負擔,所以一個人扛起了所有的責任?不得而知。其實,至今我對郝藍天,仍抱有他對章玉蘭抱有的那種疑問——那晚,你真的睡著了嗎?

我反復回想起那個夏天,郝藍天面對父親的失蹤,那種兵荒馬亂的場面。突然冒出來的警察在院子里進進出出,踩亂了人們的視線和生活,飯也不做了,臉也不洗了,孩子也不教訓了,都跑到莫名其妙的故事里自以為是地扮演起全知全能的角色。他們之間甚至發(fā)生了爭吵和推搡,用暴力來捍衛(wèi)自己的故事。有些人講述故事的態(tài)度相當曖昧,他們并不能夠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卻樂意重復一種“我早就知道”的占盡心理上的便宜的腔調(diào),一面隔岸觀火,一面火上澆油。

他們不大注意院子里一個與這件案子息息相關(guān)的孩子的存在,想當然地認為這孩子比他們知道的要少得多,因為他是個孩子,還是個有缺陷的孩子。在他們平凡的眼睛里,郝藍天異于常人的雙眼大概讓他不能很好地觀察人間事物,要不然他怎么能這么多年麻木地當著郝東來和章玉蘭的兒子,既不感到憤怒,也不感到委屈?他進進出出都無聲無息的,像是一道影子。要不是章玉蘭像對待郝東來那樣,咋咋呼呼地對他呼來喝去(或者說,章玉蘭對郝東來就像對待兒子那樣呼來喝去?總之他們爺倆實在是太像了),院兒里人都不知道這孩子回來了。郝東來有時候還會和章玉蘭頂兩句嘴(雖然最終是頂不過的),這孩子嘴里卻沒蹦過一句對他媽不恭敬的話。就好像,他是個啞巴,并且也是個瞎子,看不見他媽是個什么樣的女人。院兒里人直嘖嘴,都表示遺憾,這孩子給章玉蘭調(diào)教得也太懂事了。

所以當章玉蘭堅持說自己睡著了,把案發(fā)那晚的事一推六二五,搞得警察也直撓頭的時候,大家都拍著大腿,撇嘴起哄,不用說,那孩子肯定也睡著了。

也是,小孩子不該知道那么多。就好像這么多年,他不知道他爸媽為什么總要鬧別扭,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荒芎蛣e人家的爸媽一樣,好好過日子,也不知道他媽為什么那么招人閑話——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專愛叮一只有縫的蛋。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睡著了。

我?guī)缀跄芟胂蟪鼍毂P問他的細節(jié)。

“那天晚上,你爸和你媽都說了些什么?”

“他們沒說什么。”郝藍天眨著眼睛,藍色的眼睛里有海,棕色的眼睛里有山,“我媽不讓我爸喝酒,說喝酒傷身;我爸說少喝點,就喝了一點?!?/p>

“吃完晚飯后,你媽去糧店值班,你爸有什么表現(xiàn)?”

“他喝了點酒,說憋得慌,就出去撒尿了。”

“他走的時候,帶什么東西了嗎?”

“他空著手走的?!?/p>

“后來你爸回來過沒有?”

“我……不知道……我睡著了。”

“你就一點動靜沒聽見?”

“沒……”

“你媽呢?她回來過沒有?”

“不知道……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都亮了?!?/p>

“天亮以后呢?你爸一晚上沒回來,你不擔心嗎?”

“天亮我自己熱了點剩飯……我……我還要上學。”

“家里少東西沒有?”

“我不知道,家里就這么多東西。如果我媽收起來,也不讓我知道……”

警察聽得直搖頭,這么老實可憐的孩子,沒必要替大人背鍋。不過是例行問話,已經(jīng)問得孩子眼淚汪汪。警察走后,郝藍天就跑來我家,踮著腳抓住窗戶前的鐵欄桿,求助般地向我確認,他只是睡了一覺,怎么會犯下這么大的錯誤?

他眼里都是驚惶,飄起藍色的霧靄和深棕色的暮光。

眼下,他的眼睛里又飄起了那種隔年的霧靄和暮光,看著我的時候,眼光卻穿透了我,直接落在我背后的虛空里,好像我是一堵透明的墻。在這堵墻后面,也許藏著一些秘密,但墻本身并不能說話,甚至轉(zhuǎn)個身也不行,我就只好呆呆地坐在他對面,揣度他的目光,想著他喝了點酒,或許能變得興奮。往事也因為情緒的調(diào)動而變得清晰,再次呼嘯而來,這樣有可能從墻縫里漏出點風聲。

“大劉,我媽走了之后,我總在想,我對她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酒精首先勾起了他的憂傷,“因為她和我想象的母親的樣子不一樣,所以我們之間總是有些隔閡……我爸突然離開,也許和我媽有關(guān),但也不一定,可能跟我的關(guān)系更大。畢竟他們倆是因為我才拴到一塊兒的,什么都是因為我……”

我勸他想開些,郝東來和章玉蘭結(jié)婚的時候還沒他呢,他成為不了他們痛苦的根源。郝藍天不同意我的說法,他說他爸媽結(jié)婚的時候并不痛苦,那時候一個想娶,一個想嫁,怎么會痛苦呢?是有了他之后,兩個人不想一起過日子了,可又不得不往下過,這才生出好多事端。他爸嘴笨,說不出所以然;他媽要強,有事也不愿說。就這么湊合著,吵吵嚷嚷,打打鬧鬧。但他們吵嘴打架的那些問題,都不是最根本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是他,他才是那個巨大的贅生在他們婚姻上的問題。

我聽不懂他說的話,他把一切歸咎于自己,像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癥。就算郝東來和章玉蘭婚姻不幸福,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大多數(shù)的婚姻都吵鬧不休,難道都是孩子的錯兒?男人和女人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兩種物質(zhì)體,水乳交融的時候少得可憐,關(guān)鍵是作為成年人,要成熟起來,不要拿孩子撒氣。他小時候成長環(huán)境不好,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可能比較多,所以多少有點認知偏差。我只好繼續(xù)不痛不癢地勸他,把二鍋頭給他滿上。他喝著喝著,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再喝下去,笑容變得有些癡傻了。這樣也好,起碼喝酒和聊天,療愈了他的部分創(chuàng)傷。

我當然也知道,這是治標不治本,他心里的坎兒過不去,不然也不會這么執(zhí)著,三十多年后再回到原點,試圖尋找真相。但是時間的風沙覆蓋了那么多過往,當年已經(jīng)找不到事情的本來面目,現(xiàn)在哪兒還有什么真相呢?而且,我隱隱覺得,他還有事瞞著我們,他找了那么多故人聊那段兒往事,確切地說,是在找進入往事的角度。這些天來給我的感覺是,他想通過不同的敘述角度,印證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或者說,印證他對故事的敘述。

對于那段兒折戟沉沙的往事,他當然也有自己的角度,但他和他的母親一樣,選擇一“睡”了之——我們都知道,最重要的那一段兒,恰恰就是他和他母親對于往事的敘述。鑒于他的母親已經(jīng)不可能再開口說話,他自己的敘述角度就成了關(guān)鍵,可是他似乎并無意與我分享。

我早就說過,他是個肚子里特別能藏得住話的人,而且那種特殊的“藏話”的能力,幾乎到了堅忍的地步?,F(xiàn)在看來,他這種寧可??菔癄€的品質(zhì)遺傳自章玉蘭——章玉蘭直到臨終那刻,也沒跟兒子說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而他也堅不吐口,始終和我們說他什么都不知道,和十一歲那年在警察面前錄下的口供嚴絲合縫。

又喝了幾杯,他哭了笑,笑了哭,可我希望聽到的那種因為情緒呼嘯穿墻而過的風聲依舊沒有到來。然后,他“咕咚”一聲禿嚕到桌底下去了。

9

居酒屋的小老板幫了我一個大忙,他派了一個身強力壯的侍應生,把郝藍天背回了如家酒店。我一跛一跛地跟在后面,一邊感謝,一邊抱歉:“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喝大了,多包涵。”年輕的侍應生禮貌地回應道:“能理解,這位先生心里肯定有好多想說的話,平時沒辦法表達出來,能跟好哥們兒一塊兒喝一杯,心里特別痛快?!?/p>

送走侍應生,我在床邊坐下來,郝藍天拉著我的手,嘴里還在吐泡似的噗嚕:“大劉,我跟你說……”

我看著他擰成一塊肉疙瘩的馬臉,心里也挺不好受的。

郝藍天吐了幾回,并不寬敞的房間里彌漫著食物和酒精混合發(fā)酵的刺鼻氣味。我本打算離開,又不太放心他,最終還是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告假。老婆大概已經(jīng)睡下了,咕噥著說:“你照顧好自己吧,整天陪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東跑西顛的,也不知在忙什么?!蔽易匀皇琴r笑認錯,又柔聲安撫他幾句。掛了電話,郝藍天已經(jīng)呼呼大睡,我愣了會兒神,我和郝藍天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嗎?闊別三十多年,彼此并無音信往來,就此看來,也真是緣寡情淡,可我們畢竟是發(fā)小兒,在人生最初、最真的那個階段,相互交換過快樂的秘密。由此我還想到郝藍天和郝東來的關(guān)系,他們父子的感情,也僅僅短暫地建立在那個初級階段,后來這場長達三十多年的分別,讓郝藍天忘記郝東來了嗎?顯然沒有。他沒有一天忘記過父親,那個突然在生命的岔道兒上莫名其妙逃逸的父親,讓他的母親終生不愿提起,但母親也一再強調(diào)讓他好好念書,以便對得起他消失的父親。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讓人生疑。我想章玉蘭的心情也很復雜,她讓兒子好好念書當然只是人生初級階段的目標,等他長大成人,他應該還有好的前途和好的家庭,她作為母親所有的目的,就是讓他好好地生活??墒情L大之后的郝藍天并沒有完全遵從他母親的意愿,這未免有些遺憾。

再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我也懶得再折騰。我從衣柜里拿了一條被子鋪在地板上,然后斜著身子躺下去,再沿著半邊身子折起來,湊合成一條睡袋。見郝藍天睡得安穩(wěn),我也就漸漸放松下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很快迷糊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感覺周遭有奇怪的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清冷的月光正打在床頭。我往床上一瞥,郝藍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起來。借著窗口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圓睜一雙奇異的眼睛,口中念念有詞,手里還揮舞著什么。慘白的月光流瀉在他的臉上、身上,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感四處漫溢。我有些緊張,心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朦朧中只見他左手握住右手,虎口外翻,緊緊貼在胸腹之間,似乎雙手合力執(zhí)著某個并不存在的棍狀物體。月光如水,洗過一般干凈地映照出他漸漸扭曲的表情,發(fā)力,齜牙,擰腰,顯示出激動的情緒,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地發(fā)起抖來。他身體的抽搐似乎觸發(fā)了空氣的波動,不久整個房間都開始簌簌發(fā)顫,就在激烈的顫動中,他一邊像小獸那樣低聲吼叫著,一邊向虛空中狠狠刺去……我嚇了一跳,趕緊爬起來摸到電燈開關(guān)。

雪亮的燈光啪一下照亮房間,郝藍天被電擊一樣向后倒在床上。我趕緊湊上去,卻見他呼吸平穩(wěn)地睡在夢里,并沒有醒來的意思。我揉揉眼睛,盯著他的臉,那張馬臉已經(jīng)不再揪成一團,而是現(xiàn)出平和恬淡的面貌,似乎我剛才的所見才是做了個夢。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心跳,那里還咚咚跳得分外活潑,似乎余震未盡,我不禁生出幾分困惑。

翌日郝藍天宿醉后醒來,抱歉地問我昨晚是否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搖搖頭,不確定昨晚究竟是我在做夢,還是他患有夢游癥。這件事太蹊蹺了,而且我還沒有想清楚這樣的夢(不管是我的夢,還是他的夢)背后到底有什么意義。我們一起吃了早餐,郝藍天舉起一杯豆?jié){對我說了聲謝謝,并且表示自己即將離開。他可能覺得打擾了我這么多天很不好意思,于是送給我一塊包裝精美的手表。我略略推脫也就接受了,就像三十多年前,接過他的那支英雄牌鋼筆一樣坦然。不過回到家之后,我才從老婆驚訝的表情中得知,這是一塊價值三十幾萬的卡地亞藍氣球腕表。“我的天,這么貴!”我懊悔得直拍腦門,“早知道不能要哇?!崩掀乓荒槺梢模骸鞍缲i吃老虎吧你。”我直喊冤:“我是真不知道啊,你看我出門只帶手機,什么時候戴過手表?”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把表退還給郝藍天的時候,我接到了郝藍天的電話,他說他已經(jīng)上飛機了。結(jié)果我連送行的機會也沒攤上。他來去匆匆,也像一場夢。

閑下來,我撥弄著手表,想象著郝藍天在藍天上飛翔的樣子,郝東來和章玉蘭變成了兩只機翼,一左一右地夾著他。表盤上的刻度非常精準,但卻無法準確地計算時間,一旦跨度長達三十年,指針就變得搖擺不定了,總要往回調(diào)慢一些或者往前調(diào)快一些,這取決于誤差的方向。那么關(guān)于我們十一歲那年夏天的事,記憶是不是也有誤差呢?如果有,誤差的方向又是哪一邊呢?是忍耐、光明和愛,還是嫉妒、黑暗和仇恨?我不止一次地玩味著那個和郝藍天共度的夜晚,那個奇怪的夢,企圖從中獲得關(guān)于真相的啟示。我甚至跟我爸聊起,問他有沒有可能,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在壓抑多年的憤怒和委屈中拿起武器,捅向一個可以幫他釋放負能量的具象化的對象。

我爸向來是個好事的人,他一翻眼皮,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你是說,當年攮了王德富一镵筒的是郝藍天?這樣就能解釋得通了——”

“通個鬼??!”我媽唬我爸,“沒事就愛瞎說,你兒子也是隨你?!?/p>

“是推論好不好?”我爸心平氣和地繼續(xù)瞎說,“當年郝藍天還是個孩子,他捅王德富,誰也想不到。章玉蘭肯定是看見了,可她又不能往外說,只好叫郝東來頂包。郝東來把镵筒帶走,人證物證一起消失,這案子就沒法破。他們夫妻倆,南轅北轍的,早就不想一起過了,這一來正好……”

不能不說,我爸的推斷有幾分道理,用的詞兒也好,南轅北轍,郝東來和章玉蘭可不就是南轅北轍嗎?他們用了一種南轅北轍的方式,來保護和培養(yǎng)他們唯一的兒子,讓人心酸,也讓人心痛。我甚至可以想象那晚郝東來和章玉蘭在一輪慘白的月光下進行得緊急而沉重的談判:

“孩子我?guī)е惚鹿芰??!闭掠裉m推郝東來。

“我這輩子都見不著孩子了?”郝東來不甘心。

“見不見的,有什么要緊?你得讓他好!讓他好好念書,好好成家,忘了這事兒,一輩子都好好的?!?/p>

“他忘得了嗎?”

“忘不了也得忘!他是我兒子,我叫他把這事忘干凈,他就得忘個干凈。只要你不出現(xiàn),所有的事就了啦,了啦!”章玉蘭開始歇斯底里,催著郝東來上路。他們在一起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郝藍天嗎?所以,現(xiàn)在為了郝藍天,也必須分開。分開。遠遠地分開。像從來沒有在一起過一樣。

我被這個生動的想象嚇了一激靈。

我媽走過來,伸手放在我額頭上,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好好的發(fā)什么愣?臉色還這么差?!?/p>

我把她粗糙的手從腦門上拿下來,拉著她因為日夜操勞而骨節(jié)粗大、布滿細小的皸裂紋理的手說:“沒有,媽,我就想,咱們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在一塊兒,真好?!?/p>

“這孩子魔怔了?!蔽覌屝χ?,撩起花圍裙。南窗那兒,太陽已經(jīng)升到中天,照亮了她發(fā)福的身材,圍裙上灑滿了跳躍的陽光。

責任編輯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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