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運(yùn) 章

(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河南洛陽471023)

文字記錄的產(chǎn)生是文明社會開始的重要標(biāo)志。從文字的發(fā)明到應(yīng)用于文獻(xiàn)記錄而進(jìn)入文明時(shí)代，其間經(jīng)歷了刻畫符號和圖畫文字兩個重要階段[1]344。圖畫文字是母系氏族公社繁榮時(shí)期“用圖畫來表達(dá)思想、記載事實(shí)”[2]441的原始文字。寶雞北首嶺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蒼鷺銜魚圖”和汝州閻村仰韶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的“鸛魚石斧圖”，為我國文字的起源和形成提供了珍貴資料。然而，關(guān)于這兩幅原始圖畫的性質(zhì)和具體含義，學(xué)術(shù)界仍存在很大的分歧。筆者謹(jǐn)就這兩幅原始圖畫的相關(guān)問題，略述管見。

一、寶雞北首嶺“蒼鷺銜魚圖”解詁

1958年，在陜西寶雞北首嶺仰韶文化遺址出土大頭細(xì)頸陶瓶的腹部，畫有一幅彩繪“蒼鷺銜魚圖”(圖1、圖2)。畫面上呈現(xiàn)一只長頸長喙、頭頂生翎的水鳥向右側(cè)立，正啄住一條大魚。大魚的頭和尾部翹起，作拼命掙脫的樣子。這幅“蒼鷺銜魚圖”的年代，屬仰韶文化早期[3]，距今約6 500年。

圖1 蒼鷺銜魚圖陶瓶

圖2 蒼鷺銜魚圖陶瓶線圖

關(guān)于這幅“蒼鷺銜魚圖”的寓意，有學(xué)者認(rèn)為“可以歸入巫畫的范疇”[4]。不可否認(rèn)，這類圖畫大都具有濃厚的“巫術(shù)”色彩。但是，“巫畫”的概念過于寬泛，難以揭示每幅原始圖畫特有的具體內(nèi)涵。

一般認(rèn)為，關(guān)于史前圖畫文字具體寓意的各種解讀，大都難以得到有說服力的可信證明。筆者認(rèn)為，史前圖畫文字的寓意，與當(dāng)時(shí)的刻畫符號一樣，都與其載體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5]。這種“載體自證法”，當(dāng)是打開我國“圖畫文字”奧秘的一把金鑰匙。具體地講，寶雞北首嶺發(fā)現(xiàn)這幅“蒼鷺銜魚圖”的含義與其載體陶瓶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當(dāng)是仰韶文化先民用來祭祀部落亡故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的原始畫作，應(yīng)當(dāng)納入圖畫文字的范疇。

陶瓶腹部所繪那只長頸長喙、頭頂生翎水鳥，從其形態(tài)看，頗似善于捕食魚類的蒼鷺(圖3)?！墩f文·鳥部》曰：“鷺，白鷺也?！薄队衿B部》曰：“鷺，白鷺也，頭有長毛?！柄橒B分白鷺和蒼鷺(也名灰鷺)兩種，世界多國和我國多地都有分布。

圖3 蒼鷺

“鷺”與陶瓶的名義相通?！苞槨?，讀如路，通作纍、罍?！墩f文·鳥部》謂：“鷺，白鷺也。從鳥，路聲。”凡讀某聲的字，多可與讀聲本字相通假。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豫部》說：“路，叚借為羸?！薄吨芤住ご髩选吩唬骸百浣恰！薄督?jīng)典釋文》曰：“羸，鄭、虞作纍?！薄都崱よI韻》曰：“路，纍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履部》說：“纍，叚借為雷?！薄对姟ぶ苣稀ぞ矶吩唬骸拔夜米帽私鹄?。”朱熹集傳：“罍，酒器，刻為云雷之象，以黃金飾之?！辟Z公彥《周禮·春官司·尊彝》疏：“罍之字，于義無所??；字雖與雷別，以聲同，故以云雷解之。”《詩·小雅·蓼我》載：“瓶之罄矣，維罍之恥?！泵珎髟疲骸捌啃《湸?。”《左傳·昭公二十四年》載：“維罍之恥。”孔穎達(dá)《疏》云：“罍，大瓶。”是其證。

“鷺”與陶瓶的用途相符合。陶瓶本屬盛置水、酒的器皿。《說文·瓦部》：“瓶，甕也?！编嵭秲x禮·士喪禮》注：“瓶，以汲水也。”《玉篇·瓦部》云：“瓶，汲器也。”李善《文選·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注：“瓶，酒器也?！边@說明陶缸屬陶瓶類盛置水、酒的器皿。

陶瓶、陶尊的碩“大”者，均屬罍類器皿。如前所述，“大瓶”可名之為罍?？梢娖俊⒗溇鶎偻惼髅?，只是大小不同罷了?！稜栄拧め屍鳌份d：“彝、卣、罍，器也?！惫弊ⅲ骸敖允⒕谱??！毙蠒m疏：“罍者，尊之大也。”這說明“罍”是大尊的稱呼。《詩·周南·卷耳》載：“我姑酌彼金罍?！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說：“罍，酒尊也。”《詩·大雅·泂酌》載：“可以濯罍?！泵珎鳎骸袄湥榔?。”鄭玄《周禮·春官·司尊彝》注引鄭司農(nóng)云：“罍，神之所飲也?！弊阋姟袄湣睂儆凇按笃俊薄⒋笞痤愂⒕萍漓氲亩Y器。

“鷺”的名義與死亡及喪事密切相關(guān)。因“鷺”、纍音近義通?！墩f文·糸部》云：“纍，綴得理也?！薄队衿椴俊吩疲骸袄n，得理也?！薄缎聲さ赖抡f》云：“理，離狀也?！笔恰袄n”有“分離”“失去”的意思。《禮記·玉藻》載：“凡祭，容貌顏色如見所祭者。喪容纍纍。”鄭玄注：“羸憊貌也。”《漢書·揚(yáng)雄傳上》云：“欽吊楚之湘纍?！鳖亷煿抛⒁钇嬖唬骸爸T不以罪死曰纍?！薄都崱ぶ崱氛f：“不以罪死曰纍?！薄安灰宰锼馈奔凑Ｋ劳?。是“纍”可表示“喪容”和死亡的意思?！稜栄拧め岠B》云：“鷺，春钅且?！惫弊ⅲ骸苞?，白鷺，頭翅背上有長翰毛，今江東人取以為睫樆，名之曰白鷺缞?！薄鞍樌姟笔怯冒樣鹈幹频膯史?。

“路”，通作涂、除，有修除之義?！稜栄拧め寣m》：“路，途也?！薄睹献印す珜O丑下》載：“充虞路問曰?！苯寡x：“路，亦涂也?！薄督?jīng)籍籑詁·遇韻》曰：“《孟子》‘皆悅而愿出其路矣’，《周禮·司關(guān)》注作‘皆悅而愿出其涂’。”涂同除。《荀子·禮論》：“齋戒修涂?！蓖跄顚O《讀書雜志》曰：“涂，讀為除?！薄稜栄拧め屘臁吩唬骸笆聻橥??！庇衢小度航?jīng)評議》說：“涂之言除也?！笔瞧渥糇C?！吨芏Y·春官·典祀》曰：“掌外祀之兆守，皆有域，掌其政令。若以時(shí)祭祀，則帥其屬而修除?！编嵭ⅲ骸靶蕹?，芟掃之征召也?！薄抖Y記·郊特性》載：“祭天，掃地而祭焉，于其質(zhì)而已矣?！彼^“修除”就是在郊外祭天時(shí)，除去雜草，“掃地而祭”的意思。

蒼鷺銜魚與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密切相關(guān)?！墩f文·魚部》曰：“魚，水蟲也。象形?！薄渡袝ぶ泻睢吩唬骸棒~者，水精。”(賈公彥《儀禮·有司徹》疏引)《左傳·閔公二年》：“歸婦人魚軒?！倍蓬A(yù)注：“魚軒，夫人車，以魚皮為飾?！薄棒~”與御義通，見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春秋名字解詁》?！秶Z·周語上》曰：“王御不參一族?！表f昭注：“御，婦官?！薄皨D官”可解為原始部落的女性首領(lǐng)?！秶Z·晉語五》曰：“以整御人?！表f昭注：“御人，婦人?！薄秴问洗呵铩ど限r(nóng)》曰：“農(nóng)不出御?！备哒T注：“御，妻也?！边@說明“魚”有“婦官”“婦人”“妻”的含義。由此說明，這件陶瓶祭祀的對象當(dāng)是一位部落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

“魚”與御義通，有祭祀之義。《說文·示部》：“御，祀也?！币虼?，“魚”也有祭祀之義。由此可見，鸛鳥嘴尖御著下垂的“魚”，表示對部落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祭祀哀悼的意思。

蒼鷺銜魚還有男女交合的寓意。《詩·陳風(fēng)·衡門》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

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

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因“魚”有“婦人”“妻”的含義，“魴”“鯉”乃是妻子的象征，故“食魚”當(dāng)是求偶(娶妻)的隱語。在四川長寧“七個洞”崖墓畫像里，也見有以鳥來作為求偶男子的象征、以魚作為女性象征的畫像。因此“‘鳥啄魚’圖”可視為“男女(陰陽)交合的符號”[6]。

由此可見，這幅“蒼鷺銜魚圖”應(yīng)是用蒼鷺、魚與陶瓶名義和用途的有機(jī)聯(lián)系，來體現(xiàn)仰韶先民祭祀亡故部落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時(shí)特意創(chuàng)作的原始圖畫。這對研究仰韶文化早期半坡先民的宗教信仰、祭典儀式和圖畫文字等問題，有著重要意義。

二、汝州閻村“鸛魚石斧圖”解詁

1978年，河南臨汝(今汝州市)閻村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鸛魚石斧圖”[7]，以其精美的圖畫和神秘的蘊(yùn)涵，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高度關(guān)注。其年代屬于仰韶文化中晚期，距今約5 500年。然而，關(guān)于這幅精美圖畫的解讀，學(xué)術(shù)界卻存在著不同的看法。

(一)“鸛魚石斧圖”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

汝州市閻村仰韶文化遺址位于城東12.5千米，總面積約2.5萬平方米。1978年，這里出土了一件陶缸，用夾砂紅陶盤拉成型，表面彩繪燒制而成(圖4)。陶缸高47厘米，口徑32.7厘米，底徑19.5厘米。敞口、圓唇、深腹、平底，沿下有4個對稱的鼻鈕。腹部一側(cè)繪有一幅高37厘米、寬44厘米的彩繪圖畫(圖5)。右邊是豎置的石斧，柄身繪有“×”符號；左邊有白鸛站立，面向石斧，嘴上銜著一條長魚，故名之為“鸛魚石斧圖”。這幅畫面巨大、色彩鮮艷、古樸優(yōu)美，且由多幅圖畫組成，在我國原始社會器物上，是極為罕見的珍品，具有頗為重要的多重價(jià)值。

圖4 鸛魚石斧圖陶缸

圖5 鸛魚石斧圖

這幅圖畫最發(fā)人深省的地方，是把鸛御魚和石斧這兩類似乎毫不相干的事象畫在一起，并且畫在專為裝殮成人尸骨的陶缸(棺)上。顯然在把它視作史前藝術(shù)杰作的同時(shí)，還得把它的含義搞清楚[1]127。關(guān)于這幅圖畫的性質(zhì)，學(xué)者主要有“圖騰”或“巫畫”兩種解說。

嚴(yán)文明認(rèn)為：閻村類型所反映的是一個部落聯(lián)盟的中心居址，那個畫鸛魚石斧圖的陶缸應(yīng)當(dāng)是該部落酋長——多半是對建立聯(lián)盟有功的第一任酋長的甕棺。甕棺上豎立著的石斧是酋長身份和權(quán)力的標(biāo)志，白鸛是死者本人所屬氏族的圖騰，鰱魚則是敵對聯(lián)盟中支配氏族的圖騰。這位酋長生前必定英武善戰(zhàn)，曾高舉那作為權(quán)力標(biāo)志的大石斧，率領(lǐng)白鸛氏族和本聯(lián)盟的人，同鰱魚氏族進(jìn)行殊死戰(zhàn)斗，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在他去世之后，為了紀(jì)念他的功勛，專門給他燒制了這件陶缸，用畫筆把他的業(yè)績記錄在上面。從而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幅具有歷史意義的圖畫[8]。鄭杰祥、范毓周、馬世之大體上贊同這種說法[9]。

牛濟(jì)普認(rèn)為，彩繪中的鷺魚面對的是一個形象完整的石斧，這個石斧在畫面上很重要，刻畫也較為細(xì)致認(rèn)真。牛濟(jì)普認(rèn)為，這是生活在臨汝這個地方的原始社會氏族所崇拜的圖騰徽號。陶缸彩繪中“那個白鷺銜魚吉利形象面向著石斧，是在向它奉獻(xiàn)祭品，原始人以此來討好他們所崇拜的石斧神靈，祈求得到吉祥、豐收、安寧”[10]。

張紅櫻認(rèn)為：“圖騰的本質(zhì)其實(shí)是祖先崇拜，其特征是起標(biāo)志作用。用這兩個標(biāo)準(zhǔn)來看鸛魚石斧圖，似乎還難以將它與圖騰相聯(lián)系?！庇纱丝磥恚皩ⅪX魚石斧圖理解為原始氏族的一幅圖騰畫顯然是不太恰當(dāng)?shù)??！盵4]筆者贊同這種判斷。

必須指出的是，我國古代雖然盛行“圖騰崇拜”的社會習(xí)俗，然而除“龍鳳圖騰”外，各個部族是否會把自己的“圖騰神物”刻畫在器物上面，這還是個有待證明的問題。例如：一是炎、黃部族的圖騰。炎帝為姜姓，以“羊”為圖騰[11]75。黃帝號“有熊氏”(《史記·五帝本紀(jì)·正義》)，以“熊”為族徽。然而，在炎帝、黃帝部族及其后裔活動的區(qū)域里，鮮見刻畫有“熊”“羊”圖像的遺物。二是商、周部族的圖騰?！疤烀B，降而生商”(《詩·商頌·玄鳥》)，說明商族是以“玄鳥”為圖騰。周人的先祖“后稷，名棄”，乃“姜原出野，見巨人足，心忻然說，欲踐之”而生棄(《史記·周本紀(jì)》)，說明周族是“以熊為圖騰”的部族[12]19-20。然而，在鄭州商城、安陽殷墟遺址以及寶雞周原遺址、洛陽成周城遺址出土的器物上，鮮見刻畫有“玄鳥”和“熊”圖像的遺物。三是秦族的圖騰。秦人的先祖乃“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yè)”。大業(yè)生大費(fèi)，“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史記·秦本紀(jì)》)。這說明秦族也是以“玄鳥”為圖騰的部族。然而，甘肅、陜西境內(nèi)秦族活動區(qū)域出土的文化遺物上，也鮮見刻畫有“玄鳥”圖像的遺物。

上述著名部族的圖騰神徽在其活動區(qū)域的遺物上都難覓其蹤。由此可見，那些輕易就把遠(yuǎn)古器物上的“圖畫”解為某某族“圖騰徽號”的論斷，只能被視為有待證明的推測之詞。

那種“史前鸛魚石斧圖，應(yīng)該歸入巫畫的范疇”[4]的論斷，也是不盡恰切的看法。所以，這幅鸛魚石斧圖的具體涵義，仍有深入探討的必要。

(二)“鸛魚石斧圖”解詁

值得注意的是，這組“鸛魚石斧圖”有鸛、魚和石斧三個重要元素。它們相互之間聯(lián)系緊密，與那些在同一件器物上相距較遠(yuǎn)的“單個符號”判然有別。因此，這幅圖畫應(yīng)是一組完整的紀(jì)事圖畫。也就是說，它應(yīng)是仰韶先民使用的一幅“圖畫文字”，具有重要的歷史價(jià)值。其深刻寓意，也可以使用上述的“載體自證法”，得到證明。

我國古代盛行用陶甕類容器來放置死者的遺體或骨灰，被稱為“甕棺葬”。這件陶缸是仰韶先民用來盛放尸骨的葬具。它的底部有小孔，可供靈魂出入?！抖Y記·檀弓》載：“有虞氏瓦棺?！薄逗鬂h書·王堂傳》說：“遺令薄斂，瓦棺以葬?！薄巴吖住笔侵赣猛僚鳠贫桑óY棺在內(nèi)的陶質(zhì)葬具。因此，這幅“鸛魚石斧圖”的寓意，也應(yīng)與陶缸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

陶缸本屬陶瓶類器皿?！墩f文·缶部》曰：“缸，瓨也”。《玉篇·缶部》說：“缸，與瓨同。”《廣雅·釋器》說：“瓨，瓶也”。鄭玄《儀禮·士喪禮》注：“瓶，汲水器也?！崩钌啤段倪x·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注：“瓶，酒器也?！边@說明陶缸屬陶瓶類盛置水、酒的器皿。

陶瓶、陶尊的碩“大”者，均屬罍類器皿?！对姟ば⊙拧まぽ份d：“瓶之罄矣，維罍之恥。”毛傳曰：“瓶小而罍大。”《左傳·昭公二十四年》載：“維罍之恥?！笨追f達(dá)《疏》云：“罍，大瓶。”可見瓶、罍均屬同類器皿，只是大小不同。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說：“罍，酒尊也?！薄抖Y記·明堂位》載：“山罍，夏后氏之尊也?！薄对姟ご笱拧s酌》載：“可以濯罍?！泵珎鳎骸袄?，祭器?！弊阋姟袄湣睂儆凇按笃俊薄⒋笞痤愂⒕萍漓氲亩Y器。

我國原始社會末期，用泥陶制成的缸、甕、瓶、尊、罍諸器，本屬于同類生活器皿和祭祀禮器。后來因其形制、大小的差異，逐漸賦予不同的名稱。其中，形體碩大的缸、瓶、尊類禮器，就被稱為“罍”。因此，這件陶缸的形體碩大，可將其稱之為陶“罍”。

“罍”也是我國古代四時(shí)祭祀時(shí)，必備的重要禮器?！吨芏Y·春官·司尊彝》載：“掌六尊、六彝之位，詔其酌，辨其用與其實(shí)。春祠、夏禴……其朝踐用兩獻(xiàn)尊，其再獻(xiàn)用兩象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秋嘗、冬烝……其朝獻(xiàn)用兩著尊，其饋獻(xiàn)用兩壺尊，皆有罍，諸臣之所昨也?！编嵭⒁嵥巨r(nóng)云：“罍，神之所飲也。”這說明古代帝王在春天祠祭、夏天禴祭、秋天嘗祭和冬天烝祭時(shí)，都要使用“罍”來祭祀神靈。

我國遠(yuǎn)古時(shí)代盛行在死者靈堂(甕棺)前焚柴升煙，使其靈魂升天的社會習(xí)俗。當(dāng)時(shí)，死者在埋葬之前，放置尸骨的甕棺，一般都要放置在特定的場地上，舉行隆重的焚柴升煙、祈求死者靈魂升天的祭祀儀式。當(dāng)前，世界上如非洲、印度以及我國西南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仍有把死者尸體放置在柴堆上焚燒，使其靈魂升天的習(xí)俗。《儀禮·士喪禮》載：“主人奉尸斂于棺……乃奠，燭升自阼階?！编嵭ⅲ骸盎鹪诘卦涣牵瑘?zhí)之曰燭?！薄妒繂识Y》說：“宵為燎于中庭?！编嵭ⅲ骸傲?，火燋?！薄秲x禮·既夕禮》曰：“宵為燎于門內(nèi)之右。”賈公彥疏：“燎，大燭。”商周時(shí)期在死者靈堂內(nèi)，“燭升自阼階”“為燎于中庭”的儀式，就是遠(yuǎn)古時(shí)代焚柴升煙，祈禱死者靈魂升天禮儀的遺緒。

石斧是砍木取柴的常用工具?！夺屆め層闷鳌吩唬骸案?，甫也。甫，始也。凡將制器，始用斧伐木，已乃制之也?！薄案?，也名為斤?！墩f文·斤部》曰：“斤，斫木也，象形?！倍斡癫米ⅲ骸绊侥局?，則謂之斤?！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酚小案镆詴r(shí)入山林”。是“斧”與“斤”同類，本是古代砍伐木柴的工具。

陶罍?zhǔn)枪糯办懿窦捞臁钡亩Y器。罍，通作震，有木義?！敖铩眲t是伐木的工具。同時(shí)，因“震”有陽義?！墩f文·阜部》曰：“陽，高明也?！编嵭抖Y記·曾子問》注：“明者曰陽?！薄对姟ぶ茼灐?zhí)競》載：“斤斤其明。”毛傳：“斤斤，明察也”?！稘h書·律歷志上》曰：“斤者，明也”。這說明“斤”的含義與陶罍的名義相符合?！肚f子·達(dá)生篇》說：“柴立其中央?！背尚⑹瑁骸安瘢疽?。”“燔柴祭天”需要焚柴升煙，而“斤”則是砍伐木柴的工具。這說明“斧”與陶罍的用途相符合。因此，“斧”字可以作為陶罍的象征。

在石斧的柄上畫有“×”形符號?！啊痢迸c《說文》古文及甲骨金文“五”字的構(gòu)形相同[13]88?！拔濉蓖纭｀嵭吨芏Y·秋官·壺涿氏》注：“故書午為五。”孫詒讓正義：“五、午一字，古音義皆同?！笔瞧渥C?！蹲髠鳌ふ压荒辍吩唬骸案缰??！倍蓬A(yù)注：“午，火也?！薄墩摵狻の飫荨氛f：“午，火也?！笨梢娺@里“午”字的寓意，與石斧可砍柴生火的用途相符合。

“鸛”是一種形似白鶴的水鳥，嘴長而直，羽毛多星呈白色，也間有灰色或黑色。生活在水邊，以魚、蚌為食物。這件陶缸上所繪的正是鸛鳥食魚的生動寫照?！胞X”，通作觀。王念孫《爾雅·釋鳥》疏證：“鸛，或通作觀。”俞樾《諸子評議·莊子三》“如鸛雀蚊虻相過乎前也”按：“鸛，本作觀?！笔瞧渥糇C?！稜栄拧め屟浴吩唬骸坝^，示也。”《國語·周語上》曰：“先王耀而不觀兵?！表f昭注：“觀，示也?！薄笆尽北緸榧漓胫x。

鸛與甕棺的名義相符合。“鸛”同雚，通作莞。郝懿行《爾雅·釋草》義疏：“雚，《說文》作莞?！笔瞧渥糇C。王逸《楚辭·九歌·愍命》注：“莞，夫離也。”《漢書·東方朔傳》曰：“莞蒲為席?！鳖亷煿抛ⅲ骸拜福螂x也?！笔恰胞X”有“離”別之義?！胞X”讀如莞，通作棺。段玉裁《說文·艸部》注：“莞之言管也?！薄栋谆⑼x·崩薨》曰：“棺之為言完，所以藏尸令完全也?！薄稄V雅·釋詁四》說：“棺，完也。”這說明“鸛”與甕棺都有離別之義。

“鸛”“魚”也與石斧的用途相關(guān)聯(lián)?！胞X”“魚”的名義相通?！棒~”是鸛的食品?！对姟ご笱拧せ室印吩唬骸捌涔嗥淅！薄督?jīng)典釋文》曰：“灌，木叢生?！薄稜栄拧め屇尽吩唬骸澳咀迳鸀楣??！毙蠒m疏：“木叢生者為灌?！薄墩摵狻ぶ溉稹氛f：“魚，木精?！边@說明“鸛”“魚”都與石斧的用途相符合。

“鸛”同雚，通作灌，有獻(xiàn)祭之義。鸛、灌音近可通。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元部》曰：“雚，假借為灌?！笔瞧渥糇C。《禮記·郊特牲》曰：“灌用鬯臭?！编嵭ⅲ骸肮?，謂以圭瓚酌酒始獻(xiàn)神也。”《論語·八佾》曰：“禘自既灌而往者。”皇侃疏：“灌者，獻(xiàn)也。酌郁鬯酒獻(xiàn)尸灌地以求神也。”灌是開始祭祀時(shí)，用有郁鬯芳香的美酒澆地，以求神靈降臨來享用祭品的意思。

因?yàn)槿缜八f，“鸛鳥御魚”可表示對部落亡故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奉獻(xiàn)祭品的意思。由此可見，這件陶缸當(dāng)是存放部落首領(lǐng)(或妻子)遺骸的甕棺。

由上所述，這件甕棺上繪制的“鸛魚石斧圖”，“鸛魚”可表示向死者奉獻(xiàn)祭品，“石斧”可表示砍柴生火升煙，用來祭祀部落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的意思。這種利用鸛鳥、魚、石斧以及“×”字與陶缸名義和用途的有機(jī)聯(lián)系，來體現(xiàn)仰韶文化先民向部落女性首領(lǐng)(或妻子)進(jìn)行祭祀儀式的圖畫詮釋，因而具有重要意義。

三、結(jié) 語

“圖畫文字”是人類文字起源和形成過程的一個重要發(fā)展階段。唐蘭在《古文字學(xué)導(dǎo)論》里，曾提出“文字的起源是圖畫”的主張，已被多數(shù)學(xué)者所接受。林耀華主編的《原始社會史》指出：“公元前四千年末，古代巴比倫蘇美爾人的圖畫文字，用波浪線表示水，畫個星表示星星，用上下顎的牙齒表示吃。愛琴海上的克里特島，發(fā)現(xiàn)了公元前2 200年至1 500年的遺物，有刻在石制或泥制的印章上的圖畫，如張弓的獵人、手執(zhí)陶器的陶工、啟航的帆船、待運(yùn)送的裝在船上的馬匹等，這是克里特人的圖畫文字。”[2]442

仰韶文化時(shí)代，正是我國母系氏族公社的繁榮時(shí)期。這時(shí)出現(xiàn)的“蒼鷺銜魚圖”和“鸛魚石斧圖”，雖然地域遠(yuǎn)隔千里，時(shí)間相差千年，卻使用類似的“圖畫”來表達(dá)相同觀念。這說明仰韶文化先民，使用“圖畫文字”來“記載事實(shí)”的習(xí)慣，已漸趨成熟。

綜上所述，這兩幅“圖畫文字”都是由多個“圖畫”組成的連續(xù)圖案，來表示一個完整的思想意識，完全符合紀(jì)事性文字特征和功能。它們當(dāng)是從“單個”的物象(標(biāo)識)文字向“連字成句”紀(jì)事文字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在中國文字起源和形成過程里，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它們的發(fā)現(xiàn)對研究仰韶時(shí)代的宗教信仰、文化藝術(shù)、社會組織以及中國文字起源等問題，都有極為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jià)值。

2021年是仰韶文化發(fā)現(xiàn)100周年，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仰韶文化發(fā)現(xiàn)和研究的先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