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馮 至
我的寂寞是一條蛇,
靜靜地沒有言語。
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不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輕輕走過;
它把你的夢境銜了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
作為詩集《昨日之歌》中的名篇,馮至的《蛇》在刊發(fā)后一直為人所稱道。數(shù)十年來,對馮至的研究往往與《蛇》之研究共行?!渡摺愤@首小詩僅三段,卻受到如此多肯定,其獨特的魅力從何而來,這是筆者想要探究的問題。追溯此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此詩時馮至受西方“世紀末”思潮的影響很大,同時也格外欣賞反映這個思潮的藝術(shù)家,如畢亞茲萊,其創(chuàng)作中隱現(xiàn)畢亞茲萊所代表的藝術(shù)運動“新藝術(shù)”之投影。在《外來的養(yǎng)分》一文里,馮至曾言:“1926年我見到一幅黑白線條的畫(我不記得是畢亞茲萊本人的作品呢,還是在他影響下另一個畫家畫的),畫上是一條蛇,尾部盤在地上,身軀直立,頭部上仰,口中銜著一朵花?!笔艽水嬘|動,詩人寫下了《蛇》。由于“新藝術(shù)”的代表畫家均偏愛用起伏卷曲的流暢線條來完成作品,馮至便將情思化為一條靈動的蛇,用其流動的軌跡串聯(lián)起青年的寂寞與少女的甜夢,因此,這首詩最終呈現(xiàn)出多視線交錯和線條縱橫的美感,詩人也借此讓無形之寂寞化為有形的立體畫面。
視線的交錯,是指詩中可見者與不可見者的交錯。詩的題目為“蛇”,這便是此詩預(yù)設(shè)的意向?qū)ο?,但“蛇”并不是詩人要展示的核心,而是作為其“寂寞”情緒的化身,詩之標題“蛇”也不應(yīng)被認為是準備塑造的客體之指定,而應(yīng)被當作抒情者視線投射之處的提醒。于是“蛇”便擁有了安靜滑行、奔赴愛欲、攜夢而歸等種種人性化的經(jīng)歷。在此過程中,詩中實則有三個主體,包括可見者——少女和蛇,不可見者——我。這三者的視線于詩中交錯纏繞,密不可分。首先我們讀到的是,蛇出現(xiàn)于少女夢中的場景,它以喻體的身份,將詩人抽象的體驗形象化,作為抒情主體的“我”是不可見的,詩人只是通過以“我”的視線對“蛇”的形象進行勾勒與強調(diào)。其后,“我”望著少女,做出少女見蛇的假設(shè),并希望少女不要因此驚慌恐懼,此時視線投射者增加了少女這一可見者,這或許會對“蛇”這一形象做出視線的集中與情緒的反饋。接下來,“蛇”依然是喻體,是第一段比喻的延續(xù)?!拔摇钡囊暰€仍停留于少女身上,同時望著她解釋“蛇”的來歷。此外,為了更深入地展示“蛇”的形象,詩人在此處又增加了“蛇”這一可見者的視線投射,將其感情借“我”之口訴諸世人:作為“我忠誠的侶伴”,詩中“蛇”這個代表寂寞的意象始終懷著熾熱的愛意凝視著女子。在它眼中,女子頭上烏黑茂密的秀發(fā),是它所要奔赴的故鄉(xiāng)。最后一節(jié)中,“我”的視線依舊,同時變?yōu)樵姼璧闹匦模凇拔摇钡难壑?,“蛇”帶著女子的花一般絢麗的夢境緩緩而來,一解“我”之相思。實質(zhì)上,這首詩的真正主角是詩人投注于蛇身上那凝視的視線。這視線將不可見的抒情者的情緒注入可見的客體——“蛇”與“女子”,使其成為意向性瞄準的對象,成為不可見者生產(chǎn)出的可見者。而不可見者與可見者的視線互滲,讓觀看主體也被觀看對象“反視”終引發(fā)兩者之間的“互視”,由此視線本身成為一種生產(chǎn)性力量。
這種觀看是一件持續(xù)的工作,它須得落腳于一種立體化的畫面之中。唯有將交錯的視線置于此畫面,才能讓目光在外觀與內(nèi)涵,自我與他者之間不斷來回,以尋求最終的平衡。黑白線條畫講究立體畫面的建構(gòu),畫家憑借黑線與留白的平面分布,達到一種透視的美感。馮至吸收此一技法,以充沛的想象力與立體思維,最終描繪出一幅動靜結(jié)合、虛實相生的立體畫:青年不可觸摸的情思化為“蛇”這一實感之物,由近至遠,進入少女隱秘的夢境,并將虛幻之夢也化為實象之“花朵”,最后再由遠及近,定格成奇妙的寂寞圖景。在這個層面,立體的寂寞圖景也體現(xiàn)為上文所述視線的交錯與有深度的視覺。詩人從事物的表面看到互相的關(guān)系與思維的深度,同時將深度從幻象中拯救出來,給予其可見的顯現(xiàn),后得以完成以畫入文、以文構(gòu)畫的轉(zhuǎn)變,并借此反映出自身的內(nèi)心世界——這是年輕個體在思想啟蒙后對生命本能的表達,飽含其身體與情感的欲望和訴求,化為求而不得的殘夢,終顯深沉且無聲的寂寞。
王俊,1995年出生,現(xiàn)為中山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