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嘉敏,劉萬川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李白的《蜀道難》是為人稱道的名篇佳作,古今中外對其主題的討論頗多,難有定論。傳統(tǒng)說法中的“罪嚴武”“諷章仇兼瓊”及“諷玄宗幸蜀”等已基本被學(xué)界否定①,但還有“送友人入蜀”“感嘆功業(yè)難成仕途坎坷”和“別無寓意”②3種說法。作為一首古題樂府詩,李白的《蜀道難》在盛唐時具備用于送別的可能性,也具備盛唐送別詩的要素。因此,可以此補正《蜀道難》“送友人入蜀”說。
李白的《蜀道難》是一篇古題樂府之作。關(guān)于何為“古題樂府”,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一中寫道:“諸詩內(nèi)又有詩與樂府之別,樂府內(nèi)又有往題、新題之別。往題者,漢、魏以下,陳、隋以上樂府古題,唐人所擬作也;新題者,古樂府所無,唐人新制為樂府題者也”[1]2,由此可見“古題樂府”是相對于唐人所造樂府新題而言的漢魏以下與陳隋以上樂府題目。古題樂府創(chuàng)作在李白所處的盛唐時期很是興盛。統(tǒng)計留存的盛唐詩人詩作發(fā)現(xiàn),古題樂府占比較大。如王維存詩420多首,古題樂府詩有48首;王昌齡存詩約180首,古題樂府詩有46首;李白存詩1 000多首,古題樂府詩有134首③。其中,王昌齡《出塞》《長信怨》和《采蓮曲》以及李白《關(guān)山月》《子夜吳歌》與《長干行》等皆為名篇。
古題樂府用古題,意味著在題材、主題、形象、風(fēng)格以及寫作手法等方面都會受到樂府古辭的制約與影響。樂府古辭原本和樂而歌,在后世流播中曲調(diào)遺失,留下的多是不能歌的辭,李白在創(chuàng)作《蜀道難》時也是如此。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引《古今樂錄》所言:“王僧虔《技錄》有《蜀道難行》,今不歌?!盵2]590在《古今樂錄》創(chuàng)作的南朝,《蜀道難》就已不能和樂而唱,可想而知傳至唐代其音樂影響已經(jīng)很小。仔細分析發(fā)現(xiàn),李白《蜀道難》中依然存有音樂痕跡。如四句一解、回旋式結(jié)構(gòu)、首句呼題、出現(xiàn)歌辭提示語以及三句體結(jié)構(gòu)等,還有樂府等音樂文學(xué)常用的重復(fù)、排比、對比、頂針、回環(huán)、雙關(guān)、比興和比擬等修辭手法。首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呼應(yīng)題目,并3次作為主旋律出現(xiàn),還將詩意分為3層遞進,這些均脫胎于樂府分樂章歌唱的音樂體制。
樂府詩詩體不斷發(fā)展與完善,盛唐詩人已將樂府詩看作一個獨立的詩體。李白晚年曾給韋渠牟傳授“古樂府之學(xué)”。唐宋人在編集時往往將樂府單列為一類,如《文苑英華》中就單獨將“樂府”列為一類,不與其他詩體混淆。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十五中引《困學(xué)紀聞》語:“古樂府者,詩之旁行也”[1]170,明確定義盛唐時樂府為詩中獨立的一體。
作為詩之一體,古題樂府也在唐代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變化。六朝時原為古體詩,至初唐變?yōu)榻w詩,如部分詩人所作的《出塞》《從軍行》及《長門怨》等題。到盛唐文人尤其是李白筆下,樂府古題又大部分變成五、七言古詩和雜言歌行,如《上之回》《戰(zhàn)城南》《有所思》和《出塞》等詩,這一變化正是盛唐文人對樂府律化的一種解放④。唐代又將慣用五言的古題樂府改為七言歌行,如王宏《從軍行》和間立本《巫山高》?!妒竦离y》這一古題在李白創(chuàng)作詩歌之前僅存梁簡文帝二首、劉孝威二首、陰鏗一首及初唐張文琮一首,且都是簡章短制,或五言四句,或五言八句,或七言六句,李白將其寫為雜言,也是變化之一面。
古題樂府在唐代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其運用面得到了拓寬,被廣泛應(yīng)用于日常交際特別是應(yīng)酬送別之時。部分樂府古辭在盛唐之前僅表達了離別之情,而盛唐時期強化和擴展其意,將其創(chuàng)作為送別詩。如《雙白鵠》,郭茂倩《樂府詩集》中引《樂府解題》解釋道:“古辭云:‘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源撇⌒鄄荒茇撝?,‘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雖遇新相知,終傷生別離也。又有古辭云‘何嘗快獨無憂’,不復(fù)為后人所擬?!]’一作‘鶴’。”[2]576唐代文人擬作突出送別之事,如王維《雙黃鵠歌送別》和楊巨源《別鶴詞送令狐校書之桂府》?!峨]頭》為漢橫吹曲之一,留存古辭中,“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驚風(fēng)起嘶馬,苦霧雜飛塵。投錢積石水,斂轡交河津。四面夕冰合,萬里望佳人”[2]311。隴頭多戍邊戰(zhàn)士,唐代儲光羲就借隴頭水寓別離之意作《隴頭水送別》。李白《鳳笙篇》也是如此,在《全唐詩》卷一六四注云:“一作《鳳笙篇送別》?!盵3]《樂府詩集》中引《古今樂錄》將《鳳笙曲》解釋為:“《鳳笙曲》,和云:‘弦吹席,長袖善留客’”[2]727,帶有送別意味。在李白擬作中將其寫作送別詩:
仙人十五愛吹笙,學(xué)得昆丘彩鳳鳴。
始聞煉氣餐金液,復(fù)道朝天赴玉京。
玉京迢迢幾千里,鳳笙去去無窮已。
欲嘆離聲發(fā)絳唇,更嗟別調(diào)流纖指。
此時惜別詎堪聞,此地相看未忍分。
重吟真曲和清吹,卻奏仙歌響綠云。
綠云紫氣向函關(guān),訪道應(yīng)尋緱氏山。
莫學(xué)吹笙王子晉,一遇浮丘斷不還[4]281-282。
詩人回顧友人經(jīng)歷,點明友人要去之地是京城,也寫出離別之時的痛苦不舍,最后囑咐友人不要學(xué)王子喬一去不回,表達出希望友人歸來之情。
部分樂府古題原本與離別無關(guān),但在唐代詩人筆下卻呈現(xiàn)出離別的意味。如王維《臨高臺送黎拾遺》,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解釋古題《臨高臺》為:“《樂府解題》曰:‘古詞言:“臨高臺,下見清水中有黃鵠飛翻,關(guān)弓射之,令我主萬年。”若齊謝朓“千里常思歸”,但言臨望傷情而已’?!盵2]231由此可見,《臨高臺》一題最初是站在高處往水中射弓之意,謝脁作詩時加入了臨望傷情之感。王維將《臨高臺》創(chuàng)作為《臨高臺送黎拾遺》:“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5]441,表達送別時的不舍,從擬古逐漸轉(zhuǎn)向送別。又如岑參送別詩《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樂府詩集》記錄了古題《白雪歌》被創(chuàng)作為送別詩的過程:“齊徐孝嗣、謝希逸《琴論》曰:‘劉涓子善鼓琴,制《陽春》《白雪》曲。琴集曰:《白雪》師曠所作商調(diào)曲也?!短茣分尽吩唬骸栋籽?,周曲也?!瘡埲A《博物志》曰:‘《白雪》者,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曲名也?!咦陲@慶二年,太常言《白雪》琴曲本宜合歌,今依琴中舊曲,以御制《雪詩》為《白雪》歌辭。又古今樂府奏正曲之后,皆別有送聲,乃取侍臣許敬宗等和詩以為送聲,各十六節(jié)。六年二月,呂才造琴歌《白雪》等曲,帝亦制歌辭十六章,皆著于樂府”[2]823。由此,《白雪歌》一題成為創(chuàng)作送別詩時的選擇。
盛唐時代,樂府古題成為眾多詩人的創(chuàng)作選擇,文人的擬古題樂府詩也發(fā)生了相應(yīng)變化以適應(yīng)時代需求。眾多樂府古題無論原辭是否與送別相關(guān),盛唐詩人都將其轉(zhuǎn)為送別詩,這也使《蜀道難》這一與送別本無關(guān)系的古題樂府具備了成為送別詩作的可能。
唐代有“餞別必賦詩”的風(fēng)氣。眾多士人為了前途往往背井離鄉(xiāng),離別現(xiàn)象普遍存在,如辭親、別友、從軍、行旅、交游、求學(xué)及謀仕等。而送別賦詩風(fēng)尚的形成與皇帝提倡送別賦詩有直接關(guān)系。武后長安三年(703),鸞臺侍郎韋安石出長安為東都留守,朝廷大臣在張昌宗的私家園池賦詩送別:“天子賦詩,已載寵行之史;群公盛集,須傳出宿之文”[6];中宗神龍元年(705),張柬之被特授襄州刺史,“上親賦詩祖道,令群公餞送于定鼎門外”[7]2492;景龍三年(709),玄奘等僧人“告乞還鄉(xiāng),詔賜御詩,諸學(xué)士大僚奉和”[8],以上均可見帝王對此種風(fēng)尚的愛好。值得注意的是,朝臣間的送別還能用朝廷的音樂機構(gòu)來助興,《請當己錢充樂人衣糧奏》中載為:“伏見諸道方鎮(zhèn),下至州縣軍鎮(zhèn),皆置音樂,以為歡娛,豈惟夸盛軍戎,實因接待賓旅。伏以府司每年重陽、上己兩度宴游,及大臣出領(lǐng)蕃鎮(zhèn),皆須求雇教坊音聲,以申宴餞。今請自于當己錢中,每年方圖三二十千,以充前件樂人衣糧。伏請不令教坊收管,所冀公私永便。”[9]能借教坊樂助興,文人對送別的重視不言而喻。
送別詩往往還被編纂成集,流傳后世。如《舊唐書·李適傳》所載:“睿宗時,天臺道士司馬承禎被征至京師。及還,適贈詩,序其高尚之致,其詞甚美。當時朝廷之士,無不屬和,凡三百余人。徐彥伯編而敘之,謂之《白云記》,頻傳于代?!盵7]5027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記載了唐代部分送別詩所編成的文集:“餞送詩有朝英集,開元中張孝嵩出塞,張九齡、韓休、崔沔、王翰、胡皓、賀知章所撰送行歌詩,三卷。賀監(jiān)歸鄉(xiāng)詩集一卷。送白監(jiān)歸東都詩一卷。蕭昕送邢桂州詩一卷。謝亭詩,李遜鎮(zhèn)襄陽,以送行詩筆于亭,一卷。送毛仙翁詩集,牛僧儒、韓愈等贈,一卷?!盵1]316此外,還有大部分送別詩沒有被收進專門的送別集,而是散見于個人文集。
送別詩集有一特點,即所收錄的詩歌多為同一宴會所作,也稱為“同席賦詩”。同席賦詩的風(fēng)氣使送別詩不再是簡單地表達送別之情,更含有詩人之間同臺炫技的成分。元人辛文房曾概括為:“凡唐人燕集祖送,必探分韻賦詩,于眾中推一人擅場者?!盵10]臨別之時,在酒席上分韻賦詩選出最優(yōu)者,如此激發(fā)了送別人和被送別之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送別詩在詩體與用韻方面都有具體的規(guī)定,這些限制性條件多記載于送別序文中,如駱賓王《秋日餞尹大官往京序》“人為四韻,用慰九秋”[11]59;王勃《別盧主簿序》“盍陳雅志,各敘幽懷。人賦一言,同疏四韻爾”[12]60。如此嚴格的規(guī)定,一方面保證了創(chuàng)作出的詩歌符合當時的情景與主題;另一方面文人也將此作為比試才華與切磋詩藝的機會,所評選出的最優(yōu)者被稱為“擅場”。由此可以推斷,送別儀式上的賦詩贈別也是文人雅士逞才使藝的一個平臺。同臺競技的緊迫感也使送別詩不免固定化和模式化。宇文所安在《初唐詩》中認為:“唐代送別詩的許多慣例產(chǎn)生于680至710年的30年間。三部式在這類詩中十分明顯。”[13]在送別詩中,這“三部式”體現(xiàn)為開頭點明送別之地和目的地,中間想象友人途中將要見到的景,結(jié)尾體現(xiàn)為對友人前程的關(guān)心。若以此觀照唐代送別詩,確實多數(shù)體現(xiàn)出這一特征。
送別詩開頭即點明送別地和目的地。王勃在《杜少府之任蜀州》中首聯(lián)寫“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12]84,說明送別地是由三秦拱衛(wèi)著的長安,目的地是彌漫著風(fēng)云煙霧的“五津”?!拔褰颉笔羌瘟杲习兹A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和江南津5個渡口之合稱,杜少府進入蜀地,未必全部經(jīng)過,但詩人已經(jīng)想象出他所要經(jīng)過的彌漫著煙霧的渡口。駱賓王在《送費六還蜀》中有“星樓望蜀道,月峽指吳門”[11]136之句,寫明送別地“星樓”,即在金陵東北臨長江而建在落星山上的落星樓,以及出發(fā)要經(jīng)過的路途。
送別詩的中間部分,通常是想象友人即將看到的路途風(fēng)景,即“沿途敘景”。如王維《送梓州李使君》: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5]604。
這是詩人在送李謀赴梓州任刺史時為其壯行之作,前4句描寫蜀道沿途之景,這是想象友人會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帶有明顯的蜀地特色。又如岑參的《送崔員外入奏因訪故園》:
欲謁明光殿,先趨建禮門。
仙郎去得意,亞相正承恩。
竹里巴山道,花間漢水源。
憑將兩行淚,為訪邵平園[14]452。
詩歌描寫友人從蜀地回到長安會經(jīng)歷的“巴山道”和“漢水源”,是對沿途風(fēng)景的描述。此外,王維《送崔五太守》詩中出現(xiàn)的沿途風(fēng)景更值得回味。詩中“長安廄吏來到門,朱文露網(wǎng)動行軒。黃花縣西九折坂,玉樹宮南五丈原”,描寫的是離開長安西行關(guān)中平原的情景,“長安廄吏”點明送別地長安,即將經(jīng)過黃花縣西的九折坂與五丈原。之后,“褒斜谷中不容幰,唯有白云當露冕。子午山里杜鵑啼,嘉陵水頭行客飯”,描寫褒斜道、子午道和嘉陵江的風(fēng)景。接著,“劍門忽斷蜀川開,萬井雙流滿眼來。霧中遠樹刀州出,天際澄江巴字回”,寫成都平原的景色。最后,“使君年紀三十余,少年白皙專城居。欲持畫省郎官筆,回與臨邛父老書”[5]585,是勉勵友人在任職之地勵精圖治。詩中出現(xiàn)的“黃花縣”“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嘉陵水”“劍門”及“蜀川”等地名和固有名詞逐一展現(xiàn)了旅途的行程。但這些沿途風(fēng)景并非是友人都要經(jīng)過之地,詩人對地點的這種安排帶有一定的想象意味。
送別詩的最后,通常是詩人對友人前程的關(guān)心。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5]408,吟詠了目所不及的遠方風(fēng)景,其實是對友人前程的關(guān)心。又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4]734,想象友人離開后的風(fēng)景,和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異曲同工。再如岑參《送李司諫歸京》“知君解起草,蚤去入文昌”[14]589,是送李司諫去尚書省任郎官,飽含了祝福勉勵之意?!叭渴健钡奶攸c大量出現(xiàn)在盛唐送別詩中,盡管李白詩個性獨特,他的送別詩也未能完全脫離此種模式。如《送友人入蜀》“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升沉應(yīng)已定,不必問君平”[4]839,包含了送別地“秦?!?、目的地“蜀城”和去往蜀地的沿途風(fēng)景,以及對友人的安慰關(guān)心?!段髟涝婆_歌送丹丘子》也是如此:
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zhuǎn)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云作臺。
云臺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
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九重出入生光輝,東來蓬萊復(fù)西歸。
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4]381。
此詩是李白于天寶三載(744)送好友丹丘生歸長安時所作,開篇就發(fā)出“西岳崢嶸何壯哉”的感嘆,接下來通過對黃河、三山和閣道的描寫來展現(xiàn)丹丘生沿途會看到的風(fēng)景,最后再想象友人的生活以及兩人再次相見后一起飛上華山成仙,體現(xiàn)出詩人對友人的關(guān)切。
盛唐送別詩大量出現(xiàn)并逐漸形成固定模式,李白送別詩中“三部式”雖不顯著,但主要的3要素也都包含其中。至于李白《蜀道難》是否也具備此種特征,需要進一步分析。
李白《蜀道難》符合盛唐時期送別詩的特征。首先,在詩中說明送別地和目的地。“不與秦塞通人煙”[4]162說明送別之地所在,“錦城雖云樂”是對友人目的地的展示。這兩句對送別地和目的地的暗示和《送友人入蜀》中的“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4]839類似。其次,《蜀道難》如一般盛唐送別詩一樣,對友人將要經(jīng)過之景進行沿途敘述。蜀地北臨蜀道,東臨三峽,地理上與中原相隔,從長安到蜀地的蜀道情況十分復(fù)雜?!蹲x史方輿紀要》卷五十六載曰:“漢中入關(guān)中之道有三,而入蜀中之道有二,所謂入關(guān)中之道三者,一曰褒斜道,二曰儻駱道,三曰子午道也。所謂入蜀中之道二者,一曰金牛道,二曰米倉關(guān)道也。今繇關(guān)中以趨漢中,繇漢中以趨蜀中者,謂之‘棧道’。其北道即古之褒斜,南道即古之金牛,而子午儻駱,以及米倉之道,用之者或鮮矣?!盵15]由此說明,“由秦入蜀,以漢中為中轉(zhuǎn)之道當劃為南北兩段:自西安至漢中為北段,其路有四,即陳倉道、褒斜道、駱谷道和子午道。此4者雖開通有先后,興廢有變遷,然在唐代皆為通途。自漢中至成都為南段,其路有二:即金牛道與米倉道。此兩者自秦漢開通以來暢通古今,唯米倉道迂且遙,用之若少”[16]??傊瑥那氐剡M入蜀地共有4道——陳倉道、褒斜道、駱谷道和子午道。其中,陳倉道又兼通青泥嶺,與漢中構(gòu)成蜀道中途西東兩大樞紐,從西路青泥嶺出,有陰平和青泥兩道,由東路漢中出,有金牛與米倉兩道,與多地連接,十分便利。褒斜道是秦蜀之間的主要通道,據(jù)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卷三記載:“由褒中(今褒城縣南十里打鐘壩)循褒水河谷北入石門,經(jīng)赤崖,西北達褒斜二水分水嶺之衙嶺山,經(jīng)今留壩縣東北九十里西江口之二十四孔閣,復(fù)北循斜水河谷東北行至眉縣(今縣東北)南,出谷口,達秦川。谷道全程約四百七十里,多鑿危崖植大木為棧閣以通人馬?!盵17]750駱谷道因戰(zhàn)亂而興,據(jù)《唐代交通圖考》考曰:“大抵承平時代,京師向西南交通,西南取斜谷或大散關(guān),東南取藍田路;子午、駱谷皆居次要。安史之亂,倉促之間,朝士多取駱谷捷徑南逃,其后遂見有大臣自駱谷往來者。行旅漸盛,蓋漸置驛矣?!盵17]698子午道山水險急不常用。因此,陳倉與褒斜二道實為唐人行旅之首選。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這是寫北段褒斜道和南段金牛道組合而成的棧道。其中,“西當”指出蜀道位于太白山以西,即指從長安西出來的褒斜道北段;“峨眉”是《廣元縣志》中所載“小峨眉”:“小峨眉在縣北六十里朝天驛”,位于蜀道之上?!暗乇郎酱輭咽克溃缓筇焯菔瘲O嚆^連”是寫金牛道上的景觀。據(jù)考證:“劍州至金牛五百里間,途極險峻,多棧閣,是為南棧閣,建設(shè)橋閣蓋至數(shù)萬,所謂蜀道之險,全在此段”[17]904,以上正好與李白所寫的蜀道相符合。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這是描寫陳倉道的景觀。據(jù)《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清泥嶺,在縣(指唐長舉縣)西北五十三里,接溪山東,即今通路也?!盵18]571清泥道出寶雞,逾鳳縣,不東去漢中而西至徽縣,再過青泥嶺向東南走略陽,而后與金牛道匯合?!熬耪邸奔础熬耪圳妗保瑩?jù)《后漢書·蜀郡屬國》載曰:“巖阻峻回曲,九折乃至山上。凝冰夏結(jié),冬則劇寒?!盵19]在《太平寰宇記》“雅州·嚴道縣”條中載道:“九折阪,即嚴道山,王陽回轡之所,與鄧通所賜銅山相連,即邛崍山之西臂也。山有獸名貊,似熊而斑,能食銅鐵。自九折之頂,望蜀中眾山,累累如平地。常多風(fēng)雨云霧,少有晴明,首夏猶冰,初秋即雪。本自邛莋而來,故名邛崍”[20],即今四川滎經(jīng)城西邛崍山。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是寫金牛道上的景觀。其中,“劍閣”據(jù)《元和郡縣圖志》載道:“小劍故城,在縣西南五十一里。小劍城去大劍戍四十里,連山絕險,飛閣通衢,故謂之劍閣道。自縣西南瑜小山入大劍口,即秦使張儀、司馬錯伐蜀所由路也,亦謂之石牛道。又有古道,自縣東南經(jīng)益昌戍,又東南人劍州晉安縣界,即鐘會伐蜀之路也?!庇帧皠﹂w道,自利州益昌縣界西南十里,至大劍鎮(zhèn)合今驛道。秦惠王使張儀、司馬錯從石牛道伐蜀,即此也。后諸葛亮相蜀,又鑿石駕空為飛梁閣道,以通行路”[18]565。嚴耕望引范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寫道:“自沔縣而西南至四川劍閣之大劍關(guān)口,皆謂之金牛道,即秦惠王入蜀之路也。自秦以后,由漢中至蜀者必取途于此,所謂蜀之喉嗌也……由金牛而南至朝天嶺,嶺最高。由嶺而西,自劍閣趨綿、漢,以達于成都。由嶺而南,則自保寧趨潼川,達于成都。保寧遷,而劍閣捷,故劍閣最為要沖?!盵17]863左思在《蜀都賦》中有言:“一人守隘,萬夫莫向?!盵21]190《文選》卷五十六張載《劍閣銘》也寫道:“一人荷戟,萬夫趦趄。形勝之地,匪親勿居?!盵21]2411以上記載都意在說明劍閣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與“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有異曲同工之處。
綜上所述,李白的《蜀道難》涉及褒斜道、金牛道和陳倉道3條蜀道。李白一生只走過一次蜀道,即開元十三年(725)三月出峽,經(jīng)巫山,過荊門,到江陵⑤。其間創(chuàng)作有《宿巫山下》《渡荊門送別》及《荊門浮舟望蜀江》等詩紀行,無論是《渡荊門送別》“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還是《荊門浮舟望蜀江》“春水月峽來,浮舟望安極”,都表明李白所走皆是水路,與以上3條蜀道無關(guān),且李白離蜀后再未入蜀。其友人由秦入蜀也不可能徘徊走遍這3條蜀道,這些道路是李白將自己印象中的蜀道景觀羅列鋪寫而成,屬于盛唐送別詩中間部分的“沿途敘景”,是詩人心目中友人即將遇到的景觀群?!妒竦离y》結(jié)尾也包含了詩人對友人前程的關(guān)注。“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就是詩人對友人關(guān)心的典型表現(xiàn)。成都雖好,但還是希望友人盡快回到自己的家中,送別之地在長安,還家即為回長安,若友人是朝廷中人,回長安就意味著仕途順利,由此可以理解為這是李白對友人前途的祝福。至此,《蜀道難》完全呈現(xiàn)出與其他送別詩類似的送別詩3要素。
時至盛唐,樂府詩已成為“詩之一體”。古題樂府雖受本事與舊辭之牽累,但并未影響其如近體詩一般成為文人日常交際應(yīng)酬的詩歌體式。李白《蜀道難》雖在詩歌呈現(xiàn)順序上與整飭的近體或五古的“三部式”有所出入,但已包含送別詩中的諸多要素,可見并非胡震亨所謂“別無寓意”。據(jù)唐孟啟《本事詩·高逸》記載,李白初至京師,呈此文與文壇大家賀知章,賀贊其為“謫仙”[22]。李白初至長安就得名家相見,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怎會感嘆功業(yè)難成和仕途坎坷,可見“感嘆功業(yè)難成和仕途坎坷”之說難以成立。因此,《蜀道難》最有可能是李白在某一場送別宴會上的佳作,當他進入京城見到賀知章時便向其進行了展示。因此,從樂府詩在唐代的變化與唐代送別詩特征角度,可證李白《蜀道難》主題確為“送友人入蜀”。
注 釋:
①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一載曰:“太白《蜀道難》一詩,新史謂嚴武鎮(zhèn)蜀放恣,白危房琯、杜甫而作,蓋采自范攄友議。沈存中、洪駒父駁其說,謂為章仇兼瓊作。蕭士赟注又謂諷玄宗幸蜀之非,說不一。按白此詩,見賞賀監(jiān),在天寶入都之初,乃玄宗幸蜀和嚴武出鎮(zhèn)之前,歲月不合。而兼瓊在蜀,著功吐蕃,亦無據(jù)險跋扈之跡可當此詩。皆傳會不足據(jù)。”論述各說之誤,否定了此3說。
② 范寧《李白詩歌的現(xiàn)實性及其創(chuàng)作特征》(《光明日報》1955年9月18日)首倡送友人之說,之后王運熙與詹锳進一步將其坐實為“送友人王炎人蜀”,王輝斌則認為所送友人為元丹丘。慨嘆功業(yè)之說最早見郁賢皓《李白兩入長安及有關(guān)交游考辨》,另安旗多篇文章繼續(xù)申述其《蜀道難》寓意仕途坎坷之論。此外,清代王琦《李太白全集》引胡震亨《李詩通》言該詩“自為蜀詠”,并無寓意,顧炎武也持此說。
③ 參見王立增博士論文《唐代樂府詩研究》(揚州大學(xué),2004)的相關(guān)統(tǒng)計。
④ 參見葛曉音《盛唐清樂的衰落和古樂府詩的興盛》,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94年第四期209-218頁相關(guān)論述。
⑤ 參見安旗和薛天緯《李白年譜》,齊魯書社,1982年版。
注 釋:
[1] 胡震亨.唐音癸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 彭定求,沈三曾,楊中訥,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1699.
[4] 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
[5] 王維集校注[M].陳鐵,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6] 張說集校注[M].熊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1343.
[7] 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8] 贊寧.宋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615.
[9] 董誥,阮元,徐松,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10987.
[10] 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M].辛文房,注.北京:中華書局,1989:435.
[11] 駱賓王集[M].陳熙晉,箋.王群栗,標點.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12] 王子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3] 宇文所安.初唐詩[M].賈晉華,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236.
[14] 岑參.岑嘉州詩箋注[M].廖立,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
[15]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M].賀次君,施和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2663.
[16] 劉剛.《蜀道難》的文學(xué)地理學(xué)解讀[J].社會科學(xué)輯刊,1993(6):148-150.
[17]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8]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M].賀次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19]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3515.
[20] 樂史.太平寰宇記[M].王文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1551.
[21] 蕭統(tǒng).文選[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2] 孟啟.本事詩[M].董希平,程艷梅,王思靜,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