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李麗霞
1980年代中期以來的文學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去歷史化意識,尤其著力于解構(gòu)革命歷史,形成背離革命話語的個人化敘事,在對革命倫理的破壞中張揚個人世俗化欲望的合法性。這當然是個人擺脫長久以來僵化的革命話語和歷史重負的一個重要勝利。革命祛魅之后,社會整體性的象征秩序走向崩塌,文學敘述似乎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度。但當一切借以安身立命的價值和意義系統(tǒng)都變得飄移不定后,尤其是在歷史敘述的過度欲望化的流行趨勢中,文學敘述又似墜入歷史虛無的空洞無所歸依,碎片化的革命歷史縫隙是同樣破碎的意義的殘片。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我們正處在一個后革命的時代,其中一個重要的表征,革命及其歷史幾乎成為任意談?wù)f的對象,但卻很少再有為之辯護的聲音了?!盵1]后革命時代如何重建革命敘事?文學如何指認歷史真實與個體真實?作為紅軍的后代,牛維佳通過不斷的書寫重返歷史,以樸誠的情感彌合當下與過去的鴻溝,構(gòu)建個人身份與民族國家認同,從而實現(xiàn)紅色精神的承傳與弘揚。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的小說《褐紙鳶》和《天下母親》豐富了新時代革命敘事的寫作實踐。
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往往從大處落筆,注重表現(xiàn)重大題材與重大事件,在波瀾壯闊的場面中展開宏大敘事?!逗旨堷S》和《天下母親》顯然有意跳出宏大敘事的藩籬,疏離戰(zhàn)爭場景,以日常生活建構(gòu)“小寫的歷史”。作為“歷史的日?;瓦吘壭詴鴮憽?,這種革命敘事“與歷史的‘宏大’敘事相對”是“抗戰(zhàn)敘事極為重要的書寫策略”[2]。牛維佳有過十三年的軍旅生涯,又多年從事黨史研究,對20世紀中國革命歷史有著特殊而濃烈的感情,他的《褐紙鳶》與《天下母親》聚焦于戰(zhàn)場之外的人情冷暖與生活細節(jié),戰(zhàn)爭只是小說敘事展開的背景,即便是講述紅軍長征與抗日戰(zhàn)爭故事,也并無意于凸顯激烈的交戰(zhàn)場面或紅軍長征路上的艱難境地,而是通過抓取特別意象與生活細節(jié)來豐富敘事,賦予作品生活的質(zhì)感。
在《褐紙鳶》中,作者設(shè)置了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現(xiàn)實中的方老與孫子牛仔回沂蒙老區(qū)掃墓的經(jīng)歷,另一條線索是方老回憶中的抗日戰(zhàn)爭與戰(zhàn)友情。在作為小說重要背景的戰(zhàn)事回憶中,我們看不到對戰(zhàn)爭的正面描繪,戰(zhàn)友之間的深厚情誼才是重點。當年在戰(zhàn)場上,方老是一個英勇果敢的戰(zhàn)斗英雄,年輕時的方老機智靈巧,僅憑一句話就化解了一場一觸即發(fā)的矛盾,也因此成功入選偵察連。如今在生活中,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老兵。九十三歲高齡的他念念不忘戰(zhàn)友情誼,在清明前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回沂蒙老區(qū)烈士陵園看望戰(zhàn)友的路途。他如“老小孩”般,執(zhí)拗中帶著可愛,倔強而不失機智。他有糖尿病,卻變著花樣要糖吃,他沒有駕照,卻堅持要自己駕車。面對孫子的拒絕,他“調(diào)虎離山”,趁牛仔下車取東西時鉆入駕駛座,達成了自己的“陰謀”。雖然年老的他終究有些力不從心,在車上不住地打盹,招來牛仔的埋怨,甚至還遭遇交警的攔截,卻一意孤行,一路上如老頑童般與隨行人員和警察周旋。在被交警發(fā)現(xiàn)后,他裝出一個高齡老人行動不便的狀態(tài),讓交警放松警惕,然后馬上在不經(jīng)意間充分發(fā)揮偵察兵的優(yōu)勢,帶著孫子和保姆幾次逃脫交警的追捕。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方老這種種看似既不合情也不合法的“任性”背后,其實是想要彌補當年兩軍對戰(zhàn)中因裝備不足不得已放走敵軍的遺憾,是為了緬懷那些在艱苦歲月中以血肉之軀對抗敵軍壯烈犧牲的戰(zhàn)友們,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與天上的英靈對話。
《天下母親》聚焦紅軍戰(zhàn)士啞巴的一生,卻很少書寫他隨軍參加戰(zhàn)斗的重大場面,而是將目光更多傾注于啞巴的日常生活。啞巴對烏鴉有超出常人的喜愛,因為烏鴉作為父親的化身,承載著他對家人深厚的感情,小說中“烏鴉”這一意象的選擇是別具用心的,烏鴉的叫聲常被人視作不吉利的象征,卻是啞巴的“福音”,總在困境中不斷給予啞巴生存的力量和信心;他對待孩子的方式有時令人費解,對聽話懂事的孩子,他面露慈愛關(guān)切,而對調(diào)皮的孩子則非常痛恨,其實是因為自己就曾作為頑劣孩童傷了母親的心,這也是他終身悔恨的一樁心事;他對草鞋百般珍視,草鞋是長征時期軍隊重要的物資之一,陪伴他走過最艱苦的那段歲月,到了和平年代,他依舊熱衷于編草鞋,送給那些善良的人,用自己手工編織的草鞋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性格孤僻,有著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行為,譬如每頓都去警衛(wèi)連食堂或機關(guān)食堂蹭飯吃,讓人無可奈何。小說就這樣在一個個日?;瘓鼍爸形x者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他就像雨果筆下那個被人錯怪的卡西莫多,雖然身體有缺陷,卻在令人難以接受的怪癖言行背后,依然有顆熱愛生活和向善向美的心。
透過日常敘事,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以往革命歷史小說容易忽視的隱秘角落,卻是對于個體生命價值的張揚,這顯然是朝向人性的復(fù)歸,“對日常經(jīng)驗的大規(guī)模發(fā)現(xiàn)與建構(gòu)”,是當下“軍旅小說的屬己性標識,其背后勾連著的是對軍人個體生命價值的重視和對宏大敘事模式的反撥”[3]。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反撥”一度矯枉過正,在“去革命化”的狂歡中淪落在消費主義和欲望世界里,陷入虛無的空洞。《褐紙鳶》和《天下母親》當然也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張揚”,但另一方面又始終守護革命的意義和價值,因此,其中日常生活敘事建構(gòu)的“小歷史”,并未墜入純粹個人化的一己之悲歡,而是建構(gòu)了一條以更真誠的方式接近和理解革命的通道。
在紅色文學中,英雄形象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不同于那些“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褐紙鳶》和《天下母親》表現(xiàn)出一種“反英雄”傾向,更加注重對小人物和另類英雄的塑造,在和平時期的“后革命”年代里講述革命戰(zhàn)爭與中國故事,致敬平凡而不平庸的小人物。
《褐紙鳶》中的高飛是僅在方老的回憶中出現(xiàn)的一個戰(zhàn)友,卻是一個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的英雄。在八路軍與地方土匪的交涉中,緊張的雙方因少年高飛一次不小心的擦槍走火瞬間激化矛盾,本以為場面會一發(fā)不可收拾時,卻被當時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小方機智化解。因這一機緣,高飛后來加入八路軍并與小方成為偵察班好戰(zhàn)友。在當時極其艱苦的條件下,高飛通過紙鳶來傳遞信息,八路軍因此屢建奇功,但戰(zhàn)爭終究是殘酷的,高飛最終犧牲于一次偵察行動,和那些在偵察高地“高飛”的褐紙鳶一同消失了。歷史上無數(shù)像高飛這樣的戰(zhàn)士為民族解放大業(yè)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歷史卻并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當方老來到烈士紀念館查詢故友信息時,卻被告知查無此人,那些無名的英雄都被安放在山頂?shù)臒o名烈士區(qū)中。高飛的犧牲與尸骨無存一直令老年方老深感不安,因此他才在九十三歲高齡時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尋訪戰(zhàn)友之旅。令人欣慰的是,附近孩子們不斷放飛那些奔向山頂?shù)暮旨堷S,帶著憑吊先烈的相思與敬意,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高飛們的精神如“高飛”的褐紙鳶一樣已經(jīng)化作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天下母親》中啞巴的來歷和身份是模糊的,他的檔案也只有寥寥幾行字。他甚至沒有一個確定的名字,檔案上的名字“北上”只是當年建檔的工作人員“估摸著”填上的一個名字。他在生活上不拘小節(jié),不善與人相處,似乎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小說借相親對象之口,這樣描述啞巴給人的印象:“之前,她們對這紅軍啞巴還有過起碼的想象,把他看作對國家有功勞的人。但見了面之后發(fā)現(xiàn),他豈止太平常了,簡直平常得讓人失望?!钡聦嵣希@只是他作為一個凡人的性格底色,他的一生無疑是英雄的一生,就是這樣一個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小人物,聚在一起成為革命隊伍的主力軍。少年的他性子剛烈,為救烏鴉,自己喝下了毒藥,導(dǎo)致了喉嚨喑啞,傷心欲絕的他丟下母親離家而去,四顧彷徨時,憑借馴馬的能力留在紅軍隊伍,此后一直隨部隊輾轉(zhuǎn)各地。該退休到榮軍院時,他又突發(fā)奇想,依靠殘存的兒時記憶,獨自踏上了“回家”之旅,用驚人的毅力與生存能力反向重走自己當年的長征路。到了晚年,對金錢沒有任何概念的啞巴將自己一生的積蓄都捐給了最后接納自己的村莊,建造學校讓孩子們接受教育。啞巴看起來稀里糊涂,卻在似懂非懂之間守住了真我,他看起來乖張孤僻,卻是偉岸高大的平民英雄。
牛維佳無疑是崇尚英雄的,但他筆下的英雄更多一些世俗性與凡塵性,他們是英雄,也是普通人,他們的精神內(nèi)核更多是“人性”而非“神性”,以更復(fù)雜立體的形象豐富了紅色文學的人物譜系。
“歷史記憶是人們通過文本、圖像等媒介獲得和保存的關(guān)于歷史事件的記憶。歷史記憶對于建構(gòu)國家同一性、形塑國民的歸屬感、激發(fā)國民為國家奉獻的決心和勇氣具有重要意義?!盵4]在紅色文學中,關(guān)于戰(zhàn)爭與革命的歷史記憶是常寫常新的題材,作家們希冀通過書寫歷史來喚起人們的歷史記憶,建構(gòu)民族國家的認同感,因為歷史記憶具有重要的國家認同功能,從而達到傳承民族精神與重塑民族未來的目標。但是,“后革命”時代的“革命”話語在現(xiàn)代性敘事下不斷遭到消解,既往的革命歷史能否被銘記,又該以何種方式被銘記?《褐紙鳶》和《天下母親》將歷史記憶與現(xiàn)實生活相結(jié)合,在開闊的視野中追問和探訪歷史真實,傳承紅色精神,探索銘記歷史的方式。
《褐紙鳶》中,祖父方老與孫子牛仔一起去沂蒙老區(qū)的烈士陵園掃墓,在行車途中,方老講述了曾經(jīng)親歷的抗戰(zhàn)歷史。通過方老的講述,我們看到了八路軍戰(zhàn)士的機智幽默、英勇無畏與重情重義,他們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了國家與民族的未來,這種精神也深刻感染著后人。通過對于歷史記憶的追認,后輩們也獲得了精神力量。這次祖孫同行的追尋之旅,也是紅色文化與精神的傳承之旅。孫子牛仔雖在美國生活了較長時間,但他并未丟棄自己的精神根脈,他對那段抗戰(zhàn)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愿意陪伴祖父回到沂蒙老區(qū)掃墓,也樂于聽祖父講述他們曾經(jīng)的故事。當方老在烈士陵園放飛紙鳶憑吊逝去的戰(zhàn)友時,他看到山頂升起了不同的紙鳶,原來那是年少的學生們放飛的,“到了現(xiàn)在,每年清明節(jié)他們學校放風箏的人還有不少。不光他們學校,從什么時候起這一帶不少學生把這當成了民俗”[5]。盡管那段歷史早已遠去,有些年輕的人們也不再了解那些風俗習慣的來龍去脈,但紅色精神依舊延續(xù)與傳承,影響著民眾的精神建構(gòu)。
《天下母親》下編重點聚焦紅色精神的承傳。2017年的金秋之際,一個由老紅軍后代組成的“重走長征路”旅行團向著松潘毛爾蓋一帶出發(fā)了,那里是一、二、四方面軍長征路線的后段,紅軍后代王斌也在其中。這是一次后輩追尋前輩之旅,也是一次尋訪紅色記憶之旅:“此一行與好奇時尚無關(guān),也不僅僅是為了父輩的自豪感而來,只是想把當年那個壯舉所經(jīng)過的路線再看看,那可是一部史詩,也是一筆和他們息息相關(guān)的精神遺產(chǎn)?!闭窃谶@次旅行中,王斌才真正理解了老啞巴的種種怪癖。途中王斌臨時決定離隊,獨自尋訪啞巴的蹤跡,從烈士陵園、紀念碑,到地方志、黨史辦,直到“盼子臺”村,王斌終于得到啞巴的消息。當年,啞巴在“回家”的流浪途中來到這個村莊,聽到一個母親至死仍在盼望當上紅軍的孩子歸來的故事,雖然村里的老人確定他并非那個孩子,但他還是決定留下來,給守候在“盼子臺”下的“母親”行孝,并最終長眠于“盼子臺”旁,最后全體村民都來“為這個自己認錯了門,卻成為全村唯一的紅軍送葬”。王斌要找的是老啞巴離開部隊以后的故事,他要解開老啞巴身上的諸多謎題,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行動清算自己童年時對啞巴干過的那些“蠢事”,這種“清算”無疑也是一種自我懺悔和自我救贖。雖然仍有很多謎底尚未解開,但當王斌看到那些靈性的烏鴉多年如一日守護著啞巴的墳?zāi)箷r,“原地悚立”,那是震驚,更是一種精神的洗禮和提升。
人類總想擺脫歷史的重負而輕松前行,但是當擺脫一切歷史記憶之后,人將變得比大氣還輕。在信仰缺失的現(xiàn)代社會里,人們?nèi)绾卧谂c社會歷史的關(guān)系重組中重新獲得道德源泉?德里克關(guān)于“后革命氛圍”的描述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某種啟示:“社會主義是我們所熟悉的,革命也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但這也許屬于已經(jīng)過去的某個歷史階段,因為它或許再也不可能產(chǎn)生出所包含的那種集體認同。另一方面,它們的遺產(chǎn)則依然有著重要意義,因為它們所造成的氛圍依然存在于我們周圍,即使由于新的發(fā)展和新的問題而復(fù)雜起來。”[6]
注釋:
[1]葛紅兵,趙牧:《中國經(jīng)驗·現(xiàn)實維度·反思視角》,《當代文壇》,2009年第1期。
[2]朱向前,傅逸塵:《一篇讀罷頭飛雪———新世紀以來抗戰(zhàn)題材長篇小說綜述》,《當代作家評論》,2015年第4期。
[3]傅逸塵:《在日常敘事中建構(gòu)極端經(jīng)驗》,《東吳學術(shù)》,2019年第2期。
[4]吳玉軍:《傳承歷史記憶:國家認同建構(gòu)的重要路徑》,《人民論壇》,2019年第3期。
[5]牛維佳:《褐紙鳶》,《長江文藝》,2021年第 7期。
[6]參見【美】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氛圍》,王寧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