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莉/文
小說《無明的祭祀》是日本作家大城立裕叩問巫女內心的試驗之作,作者通過描寫主人公勝子以及來尋求幫助的客人的尋找祖先之旅,揭示了祖先崇拜作為傳統(tǒng)文化在沖繩的重要地位,本文通過分析小說中祖先崇拜現(xiàn)象的具體表現(xiàn)和影響祭拜的原因,試圖揭示沖繩人民祖先崇拜的深層內涵。
大城表示:“經常祭拜的‘祖先’一直處于沖繩人民意識的中心,乍一看這似乎與我們日常生活毫無聯(lián)系,但發(fā)生事情的時候,首先浮現(xiàn)在我們腦海中的就是‘祖靈’。[1]”換句話來說,每當有意外發(fā)生,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尋求祖先保佑。這在小說《無明的祭祀》中也有所體現(xiàn),其中每逢有人厄運纏身,便來尋求巫女幫助,此時作為巫女的勝子便推斷出客人定是由于疏于祭拜而導致的災禍發(fā)生,于是帶領客人踏上重尋祖先的道路。由此可見,巫女作為祖先和人們交流的中介,在日常生活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此外,祖先并不是遙不可及的神秘存在,而是庇佑后代的神圣存在,他們除了被供奉在墓山中,后代還會在家中擺放牌位和貢品進行祭拜,試圖通過向祖先訴說家中難事來排遣心中苦悶,更希望得到祖先的指點。簡而言之,祖先崇拜,源于子孫們對祖靈的信仰,并且被視為沖繩民間信仰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信仰缺失、沒有歸屬感的當今社會,祖先崇拜不僅是心理和情感的上的需求,更是身份認同、文化認同不可缺少的部分,這對于根植于日、美雙重壓迫的沖繩人民來說,則更具有更高層面的心理訴求和文化內涵。
在沖繩,一般認為死后49天,死者會去陰間變成祖靈守護家族。然而有的人因為死于不幸,即使過了49天也不能到達陰間,于是則會變成死靈為這個世界的人招致災難。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受困擾的家庭通常會選擇拜托巫女進行祈愿以慰藉祖先、凈化靈魂,同時對于他們個人而言,則是獲得療愈和安寧。
在祭拜不足的情況下,會導致本人及其家人生病或者發(fā)生意外,而這也被稱為祖先降禍。在小說中,勝子的丈夫因為搭建電纜而意外摔死,兒子也因為交通事故而意外死亡。親人接二連三的去世致使勝子深感不安、夜不能寐,只好尋求巫女的幫助。結果被假巫女判定是因為缺乏對先祖的供奉,又因對著錯誤的墳墓進行朝拜,結果被排斥。幸而在暈倒的過程中于夢中看到了真正的祖先,祖先告訴勝子他被埋在土里,是一個朝陽十分炎熱的地方,于是在祖先的指引下,找到了屬于祖先的骨頭,雖然小說中并未表明骨頭是身體的哪一部位,但從沖繩的喪葬文化考慮,應該是頭骨。頭骨被視為骨骼中最重要的部位,它代表著人的靈魂。正因是頭骨,所以祖先的靈魂才能寄存。其實,丈夫兒子的接連去世就是因為祭拜不足導致的,勝子一家疏于祭拜祖先,祖先被埋在遙遠的地方受盡折磨,所以當然也不會盡到庇佑后代的義務。池上永一認為:“祭拜不足并只是量的問題,而是被呼喚的子孫本人意識不到在痛苦掙扎中呼喊的力量和祖先的存在,也就是說,缺乏情緒共感的能力。[2]”原先勝子一家疏于祖先祭拜,其實并不是故意不去祭拜,而是沒有意識到遠在墓山的祖先的存在,而當勝子被神靈附身,意識到了祖先的存在,所以才能夠擁有了和祖先共情的能力,最終變成巫女,能夠為他人解決問題,也幫助他人獲得內心的平靜。
巫女強調災禍的原因是祭拜不足和族譜錯誤,解決方法則是修正血統(tǒng)。而大橋英壽認為修正血統(tǒng)也就是對族譜的溯源和確認[3]。應從以下三點解決及祭拜不足的問題:一是對于弄錯祖先的情況,應找尋真正的祖先,將其恢復到原有的位置進行供奉。二是對于下落不明的祖先,應找到并挖出祖先的骷髏并修建墳墓重新進行供奉。三是當巫女的祖先進行祈愿時,代替祖先進行祈禱,家庭守護神(灶神)年末進行一年的祈禱。小說中,有一位名為金城三智子的客人,她近一年來經常被逝去兒子的鬼魂所煩擾,于是前來尋求勝子的幫助。但在和勝子交談的過程中三智子自認為只要祭拜自己的祖先即可,而不用祭拜孩子父親的祖先,所以有意隱瞞孩子父親的真實信息,謊稱孩子父親是已經杳無音訊的美國人,導致勝子無法接收到正確的啟示。在神明的指引下,勝子弄清孩子父親的真實信息,并帶領三智子成功找到孩子父親的老家。原來孩子父親是暴力團(日本黑社會組織)的成員,當時給了懷孕的三智子一筆不菲的分手費以后就各奔東西。對于孩子來說,魂歸故里是他的最終訴求;而對于孩子的祖先來說,甚至不知道還有遺留在外的血脈,于是當勝子帶領三智子找到孩子父親的老家時,孩子奶奶才敢吐露原來最近她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她的浪蕩兒子帶了一個孩子回家,并且逼迫老兩口養(yǎng)育這個孩子。在勝子的推動下,通過對族譜進行溯源和修正,孩子終于魂歸故里,困擾三智子許久的鬼魂也終于消失。
大城表示:“現(xiàn)在無論父母對自己的生活怎樣干預,元祖的牌位都會守護自己的全部生活,會給自己的命運以鼓勵。沖繩人似乎難以逃脫這種信仰。[1]”既然祖先崇拜在沖繩占據(jù)如此重要的地位,并且祭拜不足就會導致災禍發(fā)生,那么為什么疏于祭拜的現(xiàn)象還會頻繁發(fā)生?筆者認為從外因來看是源于基地開發(fā)和戰(zhàn)爭影響,從內因來看是沖繩人民自我身份認同發(fā)生混亂。
小說開篇即提到女主人勝子住在嘉手納,嘉手納也就是嘉手納空軍基地,是美國在西太平洋最重要據(jù)點,擁有優(yōu)越的戰(zhàn)略地理位置,能夠維持軍事優(yōu)勢、面臨各種緊急事態(tài)能夠快速應對。從現(xiàn)實地理條件的角度來看:基地擁有最高時速3000公里的F-15戰(zhàn)斗機,從嘉手納起飛,不到兩小時飛機即可到達朝鮮半島,不到20分鐘即可到達中國福州。從文中對基地的側面描寫來看:基地的建設離不開人員的調度。勝子的丈夫因在座喜味搭建通信線時,意外跌落而亡。其中,座喜味被視為沖繩的重要文化財產,而美國卻想要在這里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如搭建通訊線等,這明顯就是一種文化入侵,精神入侵。座喜味本作為逝去祖先的棲息之處卻因美國的軍事入侵而不得不更換地方,這難免會對沖繩人民帶來一定的精神傷害。當象征沖繩傳統(tǒng)文化的座喜味也被西方文明所吞沒,那么對于沖繩來說,屬于自己的東西則可謂是聊勝于無,換句話來說,失去傳統(tǒng)文化的沖繩也終將弄丟自己。此外,作者也從生活環(huán)境暗示了基地開發(fā)的進程:在勝子第一次被神靈附身時,仿佛身臨其境地回到丈夫出事的現(xiàn)場,頭頂上飛機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暗示著當時的嘈雜的生活環(huán)境,揭示了沖繩民眾的悲慘生活:平靜祥和的鄉(xiāng)村被轟鳴的飛機所包圍,沖繩人民的生活也注定不會平靜。最后小說結尾處提到了村落要將墓山推倒進行石油基地開發(fā),勝子和村落的區(qū)長都擔心不已。勝子的夢境也告訴她自己:墓山意味著沖繩本土,墓山的毀滅就等同與沖繩的毀滅。石油基地的開發(fā),首先要將墓山移平,承載著血脈傳承的墓山也終將迎來毀滅,這暗示了在西方文明的沖擊下沖繩的最終結局:無法保護傳統(tǒng)文化,就會迎來毀滅。
大城沒有在小說中對戰(zhàn)爭進行直接描寫,反而是通過側面民眾的生活來暗示戰(zhàn)爭的殘酷。勝子和區(qū)長一起找尋祖先時,區(qū)長帶領勝子一覽墓山的全部,并表示其中有些墳墓主人并不是水釜的原住民,而是從別的地方遷至水釜的。角落按司墓的主人其實是高志保的按司,他與嘉手納的按司進行決戰(zhàn),結果戰(zhàn)敗被迫流放,導致妻離子散、各奔東西。有些人或許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導致他們的后代想要祭拜都找不到位置;有些人或許在某處隱姓埋名活了下去,但是對過去的事情絕口不提,以至于后代想要尋根都無計可施?,F(xiàn)實的沖繩島戰(zhàn)役更是證明了戰(zhàn)爭給沖繩民眾帶來的慘烈傷害:這場戰(zhàn)役是美國和日本在沖繩進行一場規(guī)模最大且最為血腥的戰(zhàn)役,持續(xù)了82天,死傷慘重,使數(shù)萬沖繩人民喪生、受傷或者被迫自殺。即便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沖繩回歸日本,但這也不過是形式上的歸還,因為作為其根本利益的美軍基地仍完整的保留下來。生活在沖繩的民眾面對復雜的生活環(huán)境,身份認同也出現(xiàn)混亂。
黃英認為官僚機構的自我殖民化使沖繩民眾在自我身份認同方面產生了困惑和焦慮[4]。小說中無論是是村當局還是沖繩民眾都有自我殖民化的傾向:村當局計劃在附近幾個村落開展石油基地計劃,為了不造成民眾的恐慌,他們秘密籌備了一年,在議會上才公開發(fā)表決議。無論是民眾賴以生存的田地,還是象征血脈傳承的墓山,在石油基地的沖擊下,必然都將毀于一旦。按理說,作為治理村落的官員,理應以保衛(wèi)村落為第一要義,保護村落的財產不受侵害。但村當局卻違背村民意志和原則操守,做出了興建石油基地的舉措。民眾今后的生活已不在考慮范圍內,墓山要遷到何處也無人關心,隨意的遷移是否會再次發(fā)生朝向的錯誤?這都說明村當局被西方強權和文明侵入,已經有了自我殖民化的跡象。
勝子雖然為按司建造了按司墓,可是好景不長。有一天從水釜來了一位名為宮里定子的女人,她特地找到勝子說:“新建的按司墓朝向有問題,如果不將按司墓朝向水釜,自己的頭痛就會愈演愈烈。[5]”原來神明也給定子托夢,拜托她去修改朝向。已經修建好的按司墓如果重新修正改方向,無疑是勞民傷財?shù)囊环N行為。但這對于宮里家來說卻是小菜一碟,因為他們家不僅在搶手位置上經營著一家規(guī)模巨大的汽車修理廠,并且還租借給外國人數(shù)十棟住宅。所以自然是不在意這些微不足道的花費。由此可見,宮里家和多和田家進行對比,一個能在混亂的外部環(huán)境中找到自己立命的營生,另一個則因為基地開發(fā)失去了性命。宮里家沒有像普通民眾一樣沉湎于沖繩被反復割讓主權的悲慘命運,而是立足當下、抓住時機,改寫自己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不沉湎于歷史的悲痛,選擇忘卻和塵封令人悲痛的記憶,這也是部分沖繩人民自我殖民化的一種體現(xiàn)。
大城以祖先崇拜為切入點書寫巫女文學,勵志回歸沖繩傳統(tǒng)文化,以增強民眾的身份認同感,這不僅滿足了飽受雙重殖民壓迫的沖繩人民心理和情感的上的需求,更體現(xiàn)了大城的理想:勵志重建沖繩的身份認同。祖先崇拜作為沖繩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跨越時間和空間加強祖先和子孫后代的血脈傳承,更為深處困境無處可逃的沖繩人民帶來了心靈上的慰藉,無論外部環(huán)境有多么惡劣,沖繩人民只要堅守本心、保護傳統(tǒng)文化,沖繩就不會走向滅亡?!?/p>
引用
[1] [日]大城立裕.大城立裕全集(第12卷)[M].東京:勉誠出版社,2002:173.
[2] [日]池上永一.バガージマヌパナス[M].東京:文蕓春秋社,1998.
[3] [日]大橋英壽.沖繩巫女的成巫過程——社會心理學的接近[J].東北大學文學部研究年報,1981(30):30-32.
[4] 黃英.牛加花.大城立裕巫女題材作品初探——以《無明的祭祀》《迷路》為研究對象[J].中國外語研究,2018(1):37-42.
[5] [日]大城立裕.來世之聲[M].東京:文藝春秋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