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璇
摘要:作為旅法作家,山颯已用法文發(fā)表了七篇小說,其中,《柳的四生》《圍棋少女》《裸琴》已在中國出版。通過這三部作品,山颯在西方語境下對中國歷史與中國故事進行聚焦,借助復調的現(xiàn)代敘事手法,將人物情節(jié)置于中國水墨畫的深遠意境中,賦予了故事中國文人詩畫同構的精神。
關鍵詞:山颯??? 中國文化??? 傳統(tǒng)??? “五四”
1964年,中法兩國政府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正式?jīng)Q定建立外交關系,這標志著中國與西歐國家關系的一個重大突破。到了20世紀80年代后,中國大陸民眾移居歐洲各國的浪潮出現(xiàn),這推動了包括法華文學在內的歐華文學創(chuàng)作高潮的形成,為使歐洲成為繼東南亞、北美之后的第三個華人聚居中心提供了條件。1991年3月,在巴黎成立的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擴展到歐洲22個國家,改變了歐華文學原先的散落狀態(tài),加強了散居在歐洲各國的華文作家的聯(lián)系,涌現(xiàn)了程抱一、高行健、戴思杰、山颯等一批優(yōu)秀的法華作家。但在更早之前,已有李金發(fā)、梁宗岱、李健吾、艾青等人赴法國留學,積極汲取法國的人文思想和哲學精神,并在其創(chuàng)作中開展了融匯西方現(xiàn)代技法的實踐。
出生于北京的山颯1990年赴法國留學,從1997年開始創(chuàng)作法語小說,至今已發(fā)表七部,屢次獲得法國各種文學獎項。而她的代表作《圍棋少女》(2001年法國中學生龔古爾獎)、《柳的四生》(1999年法國卡茲文學獎)以及后來的《裸琴》都已在中國出版。山颯的這三部作品都先在法蘭西國度乃至世界其他各國經(jīng)歷了廣泛的流傳,而后才進入中文讀者的視野。這種文化上的遠行流露了山颯對中國文化書寫的自覺意識,促進了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傳播。
山颯除了在文學上頗有造詣,在繪畫方面亦天賦異稟。她不僅擔任過法國著名具象派畫家巴爾蒂斯的秘書,而且曾在歐洲、日本、中國舉辦個人畫展。這種對于繪畫的敏銳感知,與其詩化的語言渾然一體,深度開掘了中國文化中傳統(tǒng)文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資源,正如她自己所言:“我的作品是中國文化的脊梁,法國文化的骨肉”,“要讓每一句法文都要融進中國意境。”這為山颯的文學創(chuàng)作營造了深遠的中國水墨畫意境,成為她作品中一以貫之的中國底色,傳遞了中國詩畫同構的文化內涵,既是對水墨鄉(xiāng)土的拳拳思念,又是對文化中國的赤心塑造。
在《柳的四生》《圍棋少女》《裸琴》這三部作品中,作者均采用了復調的創(chuàng)作手法,充分借鑒了西方小說的敘事策略,多次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故事主體展開述說,呈現(xiàn)出了故事中人物事件的多主體、多聲部和對話性。同時,在現(xiàn)代敘事手法中,營造了詩畫同構的中國水墨意境。
《柳的四生》以柳為線索,串聯(lián)起三個女子的三世輪回,追溯了兩對兄妹、兩對戀人的前世今生,橫跨了明朝到現(xiàn)代的百余年時間。故事開篇便以第一人稱切入女主人公的第二世畫面,通過春寧的孩童視角,天真、活潑地敘述了她孩提時代的成長經(jīng)歷,而章末的捉鬼事件開啟第二章的同時,又將故事的敘事視角轉換到第三人稱上,與之前第一人稱并列構成整部作品連貫緊湊的復調結構,建立了兩個敘述主體、三個平行時空的文本框架。在歷史的演變和視角的切換中,作者自然而然地將目光投注在山水間。家道中落后,重陽獨自逃到西南荒山,生活孤苦無依。作者透過重陽吟誦的“幽靜煢影傷冷清,天際斜陽裹紫氤。啾囀雙雙逐層葉,焉知孤子凄凄情”,形象地渲染了重陽異鄉(xiāng)自憐的孤獨氣氛,傳達了他低沉婉轉、凄清落寞的心緒。后又將人物放置在賈島“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曠遠意境中,涂抹了一幅山巒隱匿、云霧繚繞的畫面。以詩人文,借助詩化的語言描摹了重陽與青衣初見時的情景,具有強烈的畫面感,將古典的詩歌延展至神韻流淌的圖畫,把重陽的思鄉(xiāng)愁緒巧妙地寄托在黑白的水墨間,生動地營造了中國詩畫同構的水墨意境,蘊含著濃郁的中國古典氣息。而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作者透過明朝皇室后裔之女春寧的視角,縱覽土生土長的山野故鄉(xiāng),描繪了“一望無際的草原”、一大片湖“水天相接,美輪美奐”和“云中無數(shù)街道樓宇”等一系列景象。在整齊而富有節(jié)奏的語言中,細致地勾勒了優(yōu)美典雅的山水畫卷,將詩化的語言與流動的畫面相統(tǒng)一,傳達了作者對中國水墨鄉(xiāng)土的眷戀之情。這兩個時空的復調敘述正是在現(xiàn)代技法的運用下打破了空間的限制,共同指向了詩畫同構的中國水墨意境。此外,在春毅向北逃亡的途中,作者選取了具有文化象征意義的母親河黃河,聚焦了“小舟漸漸離岸而去,河上的景色也漫爛成一片,岸邊的沙灘不斷伸展,蘆葦叢在風中搖擺不定”的景色,描寫了奔騰咆哮的黃河、連綿起伏的群山、漸行漸遠的輕舟以及風景爛漫的河岸。語言如詩般簡潔凝練,山與水交相輝映,視覺和聽覺相輔相成,富有東方氣質的水墨畫躍然紙上,展現(xiàn)了大河文明哺育下壯闊的山河景觀和詩畫同構的山水意境。在現(xiàn)代時空中,作者對于水墨意境的營造則通過夢境得以詮釋。女強人靜兒乘飛機時夢見自己在天宮與夢中情人相會,在她眼中,云層上的夜晚沒有城市的喧囂,而是“星星閃閃爍爍,月亮觸手可及”,“月圓時,月光投到黑色的云層上,好像牛奶鋪成的一條長河”。作者通過對古代詩歌意象“月亮”的選取,給予了現(xiàn)代夢境古典的文化韻味,將詩情融入畫意,使整個畫面沉浸在馥郁留香的水墨中,既表現(xiàn)了靜兒身處異世的思鄉(xiāng)心境,又含蓄地層遞出作者異域寫作時對文化原鄉(xiāng)的凝望回想,借助復調的手法,將中國古典的水墨意境從古代延伸至現(xiàn)代,繼而從平鋪的紙面上塑造起一個現(xiàn)代的、立體的文化中國。
在《圍棋少女》中,文本的復調敘述則按照奇、偶章節(jié)井然有序地展開,小說借助兩個第一人稱交錯行文,細膩洞察了中國少女和日本軍官的內心世界,注重人物自我感受的傳遞與思想情感的表達。作者將目光多次定格在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中,力求以水墨意境為背景,襯托、塑造出多維豐滿的人物形象。在日本軍官的敘述中,復調的視角敏銳地捕捉到他對弈時的心理感受。當他與中國少女夜歌對弈時,他靜觀全局,“將自己看作畫家在審視他未完成的作品”,“棋盤上,棋子黑白相間,有虛有實,組成一幅潑墨山水”。作者將人物納入畫家身份進行思考,準確捕捉到了“畫紙上黑白的和諧、陰陽的完美”的特點,把對棋局的詩意理解與傳神的繪畫藝術聯(lián)系起來,生動、形象地用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解讀黑白爭鋒的圍棋對弈,刻畫了日本軍官深諳中國文化的他者形象,流露了作者詩畫同構的靈思。在中日作戰(zhàn)的場面描寫上,小說立足宏大的視野,真實地還原了東北雪天戰(zhàn)斗的血腥景象?!皵啾蹥堉诖笱┖拖鯚熤屑婏w”,“我們把自己人的尸體集放到一處,大地凍得堅硬似鐵,沒法挖坑掩埋”,生動地描寫了天地蒼茫、敵我廝殺的激烈戰(zhàn)況,皚皚白雪與森森尸骸形成鮮明的對照,黑白錯落地分布在過膝的積雪中,綿延數(shù)里,猶如一幅卷軸的中國古典水墨畫,營造了凄涼靜謐的意境。整個過程中,小說用詞精準簡潔,力透紙背地再現(xiàn)了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殘酷的殺戮場面,把人與景的對比移接至水墨畫的層面,展現(xiàn)了詩畫同構的水墨意境。對于人物心境的描繪,小說則采用以景襯情的手法,以畫境釋心境,循序漸進地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在夜歌的視角下,少女敏感多思的觸角被頻頻書寫。夜歌與敏輝同去七韻山散步,“敏輝讓我坐在一朵大理石雕成的蓮花上,盯著我一言不發(fā)”,“我低著頭,用鞋尖撥弄著一朵金黃色的花蕾”。二人兩情相悅卻未道破,在青草叢生、花香四溢的山間,沉默的少年與羞澀的少女身處其中,配以中國傳統(tǒng)元素中的“大理石”和“蓮花”,構成了一幅浪漫詩意的水墨畫,寄寓了少女情竇初開的羞赧和含蓄。夜歌天真、活潑的敘述口吻與日本軍官冷靜、成熟的語氣不同,在文本的前后章節(jié)之間構成了敘述風格的張力。與此類似的,當夜歌與日本軍官同往七韻山時,與夜歌的閃躲、害羞、稚嫩不同,日本軍官更多流露的是一種成熟的理性,置身于“枝葉簌簌”的山間,他感到自然意境是“一如琵琶、古箏、笛子一樣和諧優(yōu)美的協(xié)奏曲”,詩意流淌,美妙婉轉。當他看著在草地上熟睡的夜歌,不禁情愫暗涌,甚至注意到“落葉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皺的藍紫色裙子變成了千縫百褶的盛世華衣”,暗自發(fā)出了“她會不會起身翩翩起舞,飄飄欲仙”的奇異拷問。整個畫面活潑靈動,語言飽蘸詩意,少女與自然山色融為一體,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天人合一的意境,展現(xiàn)了日本軍官蜿蜒流轉的綿綿情意,以畫境映射人物的心境,充盈了詩畫同構的水墨意境,加之兩個主人公的復調敘述在不同的章節(jié)穿插進行,互為補充,使得少女夜歌與日本軍官之間暗自開展了一場現(xiàn)代敘事下的“古典對話”,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的水墨圖畫。
《裸琴》的布局結構上,復調手法則更加爐火純青。故事通篇運用第三人稱行文,奇數(shù)章節(jié)圍繞彈琴人展開,講述了女主人公從少女到少婦再到貴妃出家為尼的跌宕經(jīng)歷,偶數(shù)章節(jié)則集中于敘說造琴人的故事。兩個敘事的聲部最終在第八回的尾聲中打破時空的界限,切換至第三世即現(xiàn)代社會的描寫中,將文本統(tǒng)一在三生三世的歷史架構下,貫通了人物前世今生的情感邏輯,一氣呵成地完成了歷史人物的現(xiàn)代抒情。在內容上,故事保留了大量的歷史素材,有意識地選取了筆、墨、琴等高雅的中國文化元素來充實歷史故事的書寫,匠心獨運地營造了古典寫意的水墨意境。尤其在第一層敘述中,故事圍繞第一世的女主人公展開。她出身顯赫,她的祖父是田莊的高門大戶,不僅鐘情于吟詩作畫,而且還善于彈奏琵琶,城中畫舫便是他的第三居所、賞樂佳地。小說細膩地描寫了家中宴飲時“一艘艘畫舫如朵朵彩云,從四面八方涌來。只見重重人影峙立船頭,微風人懷,長袖飄搖”的盛況,將赴宴男賓的文雅俊貌和美妓的薄紗遮面巨細靡遺地展現(xiàn)出來,在婉轉的笛聲和琵琶的嗚咽中交織出“王母瑤池宴”般的水墨仙境,糅以席間吟唱的詩句、繞梁的余音,如詩如畫,流露了文人雅士高蹈飄逸的人生追求。此外,作者還將自身的繪畫才能融于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上。小說多次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女主人公作畫的細節(jié)與內容,將她的一顰一笑刻畫得栩栩如生。丈夫出戰(zhàn)后,“她將絲絹鋪在矮桌上,毛筆蘸上墨汁”,用嫻熟的線條繪出長江洶涌的波濤,“大江的起始是她的童年”,“戰(zhàn)火是長江的靈魂”,童年的奢華安逸與當下的亂世烽煙對比鮮明,共同構成了女主人公筆下的恢宏畫卷。在“霧起霧散”“滔滔江水”的畫境中,亭臺樓閣與戰(zhàn)船兵戟在詩化的語言表達中若隱若現(xiàn),為畫作的現(xiàn)實寫照注入了詩性的力量,使得人物思鄉(xiāng)的離愁別苦和渴望和平的厭戰(zhàn)情緒在詩畫統(tǒng)一的層面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以文釋畫,文圖互動,在該敘述中獨具一格地營造了詩畫同構的水墨意境。在女主人公作畫的過程中,“長江”這一意象也反復地出現(xiàn)在她的畫作中。與《柳的四生》中的“黃河”意象不同,“長江”作為中國的母親河之一,在《裸琴》中被放置在戰(zhàn)亂紛飛的歷史語境中。長江是小說背景中魏晉南北朝時期行軍作戰(zhàn)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政權劃分的重要依據(jù),見證了生與死、戰(zhàn)爭與和平,同時又孳乳了世世代代的華夏民族,具有孕育和新生的象征意義,與中國文化密不可分,因而在文本的水墨意境中更具文化意義。對于琴聲的描繪,作者運用通感的手法,化抽象的樂聲為具體的畫面,將聽覺、視覺、觸覺熔于一爐,開啟一場視聽的藝術盛宴。琴師沈風的師傅彈奏《廣陵散》時,琴音響亮、莊重,“像風穿過樹梢,像滿樹的葉子隨之微微顫動”,詩意涌動,意境幽美和諧,畫面充滿生機與活力。而當沈風以人為琴彈奏時,作者把化身為琴的貴妃比作湖水,將她的肌肉視作樂弦,沈風與她的竊竊私語則是“時而平和,時而激憤”①的二重吟琴聲,具體傳神地摹寫了琴師與貴妃人琴合一的藝術境界,將抽象的音樂描繪成高山流水的知音畫卷,加之貴妃低吟淺唱的《鳳求凰》,為琴音繚繞的畫面增添了詩意的韻味,烘托了詩畫一體的水墨意境。與之類似的,還有《柳的四生》中對先生彈琴的刻畫,先生的五音整齊悅耳,“恰似一幅‘小石松間繞,拍石起碎玉’的美景”,以詩句注解音符,化聽覺為視覺,以動襯靜,松林的濃綠與碎石的墨黑相得益彰,畫面真實可觸,生動地傳遞了古琴的天籟之音,再一次在現(xiàn)代敘事中營造了詩畫同構的水墨意境。
縱觀山颯在中國出版的三部小說,歷史與現(xiàn)實并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同行。故事立足西方的創(chuàng)作語境,皆聚焦了中國歷史長廊中的中國故事,在現(xiàn)代復調的敘述策略中,營造了內涵深遠的水墨畫意境,充滿了復調式的中國意味,彰顯了傳統(tǒng)文人詩畫同構的審美意趣,促進了中國文化在海外文學世界中的不斷遠行。
①山颯:《裸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2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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