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火車路過出生地

車過漢陽， 不遠處的九真山低下去， 緩緩消隱——江漢平原展現(xiàn)出來。 伊維柯快巴在滬蓉高速公路向西快速行駛。 這是歸家的路。

開闊平整的原野延伸至遠方， 與天空的邊際線交疊； 視野所及沒有障礙物。 隱現(xiàn)的白墻黑瓦的民宅。齊整的杉樹林加強平原的齊整和開闊。麥垛。褐色的棉稈殘留田壟。綠色的小麥在生長（而北方的原野蒼茫而蒼涼）。

偶爾河渠、魚塘出現(xiàn)在平坦田野中間，泛著水波的光亮。這平原的鏡子，鑒照空中云朵和田塍上行走的鄉(xiāng)民以及鄉(xiāng)民身后的耕?；蚝诠贰?田埂兩邊的原野夾持他們； 如蓋的天空將平原上的人物顯襯得渺小。

春日經(jīng)過這里， 大巴車仿佛穿行在一幅巨大的金黃色油畫之中； 平原是用金黃的油菜花鋪就的地毯，蔓延在武漢和宜昌之間。 有時你想棄車而逃，投入金黃色的地毯，長眠不醒。

車過下查埠大橋。河流連接長江與漢水，從平原腹地穿過。 沿途有通順河、東荊河、總干渠、觀音河，像一首詩的空行，講求節(jié)奏的跳躍變化，出現(xiàn)在完整的江漢平原，襯托其靈動和韻味。還有那齊整的路邊的杉樹林，一方方堰塘，加入營造平原錯落變化節(jié)奏的運作。

與滬蓉高速公路平行的318國道，上面的車輛與乘坐的快巴逆向而行， 向東駛往武漢。 國道路徑彎曲，穿過平原的小鎮(zhèn)：三伏潭，毛嘴，浩子口，后湖，觀音當(dāng)，鴉角，羅場，關(guān)沮鄉(xiāng)；有時經(jīng)過農(nóng)家場院。 國道兩旁的梧桐樹或柳樹， 其枝葉編織搭就天然的綠色隧道，車輛在其中穿行——

多年前?？寇嚧芭缘氖邭q的你， 透過稀疏的綠色枝葉，觀賞平原的麥地，賣茶水和甘蔗的鄉(xiāng)民；在行駛的長途汽車上， 以觀看平原的風(fēng)物和手中的書卷打發(fā)長途時光。 農(nóng)家將割剩的麥秸燒掉肥沃農(nóng)田。 青煙彎曲蔓延麥田上空； 一堆堆麥秸在熱烈燃燒。 往來車輛在中間穿梭。 從潛江縣城到武漢，四個小時的車程；車過潛江、沔陽、漢川、漢陽，車到下查埠大橋就與武漢近了。 去省城購物訪友參加詩會逛書店，常常搭夜行車歸來。夜色籠罩的平原散落人家燈火，和夜空的星斗交匯。 一輛汽車由對向開來，相遇的車燈光交叉，變幻遠近燈，給彼此車輛照明。

心中歡暢，神思漫游在返鄉(xiāng)的路上。當(dāng)你從北方搭乘火車又轉(zhuǎn)乘客車從武漢街道脫身出來， 云朵下低矮的山，梯田中的綠色稻田。 低頭吃草的水牛。 為綠竹所環(huán)繞的民宅。你想著歸隱于平原。在人生的中途，前行沒有什么風(fēng)景吸引你了；發(fā)覺激動人心的風(fēng)物在通往故鄉(xiāng)的路上。接近故鄉(xiāng)就是接近存在之源；你念叨海德格爾的名言： 惟有那許久以來在他鄉(xiāng)流浪，備嘗漫游艱辛的人方可還鄉(xiāng)。

318國道從縣城至后湖農(nóng)場中段的周磯，這是回到出生地的必經(jīng)之地。 你常常把車撂在路邊的水杉林間，步行至坡地。 深呼吸。 要把在北方呼吸的空氣擠兌出去。水鄉(xiāng)原野散逸植被泥土河水交混的濕潤；這是自小浸入體內(nèi)的平原的氣息。 此地的田野沒有遮擋，遠接天邊地平線。 莊稼收割完畢，田地騰出空間。 空蕩蕩的原野坦露——拖拉機犁耕過的蜷曲泥土透出牛糞似的光澤；或如樂譜曲線上的音符跳蕩。田野為不同的色塊所拼貼：儀仗隊式的紫紅色玉米，或齊平碧綠稻禾，或低矮匍匐于田地的黃豆。田野色彩的變異呼應(yīng)這里節(jié)氣的遷變。

那片田野延展到邊緣的地方是江漢油田的向陽社區(qū)。多年前，從另一端，廣華監(jiān)獄旁的公交站牌，你把汽車停在路邊，拍攝過這里的田野。 在你看來，這是江漢平原最平坦最有看頭最讓人稱好的地方。 你對自己說，找到了欣賞江漢平原的最佳觀察點：未被分割、 十分獨立、 完整顯示江漢平原無與倫比的秀美； 這是你在華北平原思念家鄉(xiāng)最先跳出的場景和地理；這是你異鄉(xiāng)夢魂牽引的田野。

這是你在觀看《出埃及記》中男女主角停臥高坡觀看其家鄉(xiāng)原野時你思鄉(xiāng)之所在； 這是你還鄉(xiāng)搭乘車輛讓司機放慢車速從車窗外的紅高粱縫隙瞭望被千里馬拖拉機改造過的平展展的田野； 這是你和姐姐步行到此，前往漢江邊她的婆家經(jīng)過的田野；國道兩旁站立粗壯的梧桐樹枝梢交織形成綠色的穹窿，你們走在綠色通道； 路面和心里布滿綠意和斑點光影。

這是你從縣城回返出生地流塘口的必經(jīng)之地；沿國道往西三十余里可見家鄉(xiāng)著名河流： 田關(guān)河。一架拱橋跨河面；橋頭可以望見后湖農(nóng)場的水杉林；國道經(jīng)過時畫出一道弧線，河堤的坡面傾斜；繼續(xù)西行，通往浩子口小鎮(zhèn)；中治渠閘口，一個直角轉(zhuǎn)彎，柳樹夾持的筆直道路伸向出生地， 那是埋有你臍帶的地方。

江漢平原的人家沿河而建。 河流邊綴滿荊楚人家。 菜園連接河水和房屋。 這是在北京地安門的筒子樓書寫的出生地；描繪這里的河流田野墳地，親人的面容。 你往往從北京城的沙粒似的雪，電車剎車的聲音，大雨，痱子粉，地鐵上少女，荊楚餐館的一道菜譜，讀書時碰到的一個詞， 返回幾千公里之外的平原水鄉(xiāng)，那個叫流塘口的村子；那條有水牛足跡的田埂通向樹叢間的流塘小學(xué)。 赤腳去上學(xué)，搬著小板凳在操場銀幕的反面看電影；東面河坡是父親的房子；西面田角是祖輩的墳地——兄長的嗓音曾從田埂通過無線電波傳遞到北京地鐵建國門換乘站：在腳步聲和鐵質(zhì)柵欄縱橫交織的空間，接聽他從田野撥打過來的電話，摻和這里布谷的叫鳴；這平整稻田、縱橫溝渠田塍有著治愈懷鄉(xiāng)病的功效； 收聽19世紀德沃夏克的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 古老的鄉(xiāng)愁從莊嚴的和弦中透顯出來；這是屬于你的鄉(xiāng)愁的核心地帶；你不斷離開和回返的家鄉(xiāng)；這是你曾用詞語撫摸過的地方。

多年后， 高鐵火車穿過鄂西山崇嶺峻的一個個隧道；火車俯沖向長江宜昌段，過枝江市區(qū)朝江漢平原駛?cè)耄?棋盤式的田野縱橫的河渠一方方池塘沿河建立的民宅樹林向你涌現(xiàn)。鉆山洞的火車和你，傾向平原；這是你熟悉的坦蕩平川，無所隱藏。 你的性情氣質(zhì)，為平原所塑造；從無遮擋的平原到達貼面入云的山嶺；陌生的陡峻或幽深，平衡你的一覽無余。 在兩種地貌之間穿行，你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版圖已構(gòu)成。

火車路過出生地，朝省城方向，和你曾經(jīng)不斷的還鄉(xiāng)逆向而行。 火車像風(fēng)一樣穿過家鄉(xiāng)的道路河水和人家，樹林和鳥巢.在火車窗口，驚異于自己的平靜，沒有了往昔路過家鄉(xiāng)的心跳激動。不知什么時候能回返這里；親人分散到了各地，隨著他們的子女。走的走死的死，你對家鄉(xiāng)沒了多少牽念。

過去的家園隱退。 人事流轉(zhuǎn)，移花接木；現(xiàn)時代的挖掘機橫行鄉(xiāng)里。你一次次回返這里，瘋狂地想著在家鄉(xiāng)的任何地方筑居，在親人中間度過你的余生。你在落實胸懷多年的還鄉(xiāng)計劃，它們一個個落空。那里沒有屬于你的一寸土地，一旦你離開。故鄉(xiāng)無法接納你緩慢的還鄉(xiāng)和隱居； 你曾在湖濱建造的房舍被挖掘機的長臂輕易抹去， 它如夢影般才出現(xiàn)就消失了。 什么是家鄉(xiāng)，就是你無法回返的地方。 你發(fā)現(xiàn)你的鄉(xiāng)愁被埋藏在那里；你的愛戀也紛紛死去，這些年的憑吊書寫，轉(zhuǎn)移至傾情書寫的辭章。

火車經(jīng)過省城往大崎山方向駛?cè)ァ?你在奔向你的山房。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消失，山嶺接納了你這些年的逃離。對母語的眷念讓你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在異地山間建筑家園；你背負轉(zhuǎn)徙的藏書朝向夜的山嶺；黑魆魆的樹木草叢間的剪影： 中間有你隱藏的家庭。 大崎山，余生升起炊煙的地方。 這一生的游走，最后歸向山嶺的險峻。一馬平川的盡頭是尚待攀行的高山。你在山頭俯瞰你的歷經(jīng)：南方和北方，平原與山地，這鄉(xiāng)愁繪制的地理。語詞穿掇交匯于你所走的道途。你這個另類的逃逸者，于詩行間書寫你的鄉(xiāng)愁：

你把故鄉(xiāng)從縣城收縮到村子，

沒有老宅的出生地；童年活動的

區(qū)域。 小學(xué)校的舊址。 你把故鄉(xiāng)

從縣城縮小到河流田野和村道；

早年埋有臍帶的坡地。 菜園前的

河水還在卻已成死水，通向的小鎮(zhèn)

變幻了替身。 連一個個遺址也消逝。

袁中郎歸鄉(xiāng)的墓園，消泯于平原；

奧德修斯回返伊塔卡島卻認不出家鄉(xiāng)，

扛著船槳重又離開。 你們的鄉(xiāng)愁

抑或?qū)υ~語的眷戀。 家園植入山野；

命名與召喚——故鄉(xiāng)就涌現(xiàn)。

詞語的書寫，獲得肉身或處所；

又為你的行走，配上了節(jié)奏！

汽車奔馳在通向山舍的高速路上

湖邊的大學(xué)校園潮濕悶熱。 穿著短褲和裙子的學(xué)生戴著口罩手拖拉桿箱，轟隆隆從身邊走過，朝向通往地鐵方向的三號門。 他們放假或畢業(yè)， 離開這里。我也要離開這里，帶著獨生子女證、戶口本、身份證和兩寸照，辦理退休手續(xù)。 校園有些空了；三角湖的荷花在它的時序不緊不慢地綻放——接待我的是老張， 十多年前， 也是他接受我面呈的密封的檔案袋。 他好像沒有變老，還是從前的模樣。 崗位也沒有變， 辦理教師升遷退休等事宜。 他塞給我一瓶礦泉水，接著復(fù)印所要的資料。 離開他時，我想在這校園一晃待了十多年?？赡苁亲詈蟮竭@行政樓的電梯上，最后一次見他。校園沒有多少行人，空空蕩蕩七月的校園，學(xué)生迎來他們的假期。廣場鋪設(shè)的水泥磚塊的縫隙長出青草。校園空蕩蕩的，我將迎接生命中的長假，從湖邊最后的校園，永遠離開。

三十多年前的農(nóng)場中學(xué)七月的校園沒有人影。幾棟教室和教工宿舍拼接而成的校園。 土操場四周的雜草向操場中心蔓延。一扇扇門鎖閉。兄長的手扶拖拉機開進無人的校園。雜草侵到磚鋪的教室走廊；生銹的廢棄的用來敲鈴鐺的犁鏵還掛在辦公室前，曾在它下面敲響上下課的鈴聲多年。 鑰匙插入鎖孔打開宿舍木門， 運走我使用過的鐵床、 蚊帳、 圖書（《第二次握手》《李白與杜甫》）， 那張有三個抽屜的辦公桌也被運走了，甚至，不曾丟棄在此使用過的紙質(zhì)就餐卡。它們是我青春時期的紀念物，在此消磨光陰的憑證。 我就要到縣城某校園去工作。 離開時，望了望凹字形的中學(xué)校園，為四周碧綠稻田所環(huán)繞，從遠處看過來，如同一個孤島，讓我想到愛倫·金斯堡和他“垮掉派”同志生活過的孤島，在我的視線中退遠。 幾片罕見的落葉當(dāng)著夏日熱風(fēng)飄飛。

大學(xué)校園的走廊沒有草絲。 我打開辦公室的鐵門。清理最后的幾本雜書，新詩研究所的信封和編輯的詩歌研究資料。 芭蕉在窗前隱現(xiàn)。 坐在窗前，凝視它的緘默。 這最后的辦公室，獨立的辦公室，芭蕉臨窗，分綠到獨立的空間。你曾待在這過濾后的寧靜和清涼。你把在北京當(dāng)編輯的習(xí)慣轉(zhuǎn)移到大學(xué)校園：編輯的詩書被安插在書柜一角，芭蕉葉柄影印于書脊。在那張轉(zhuǎn)椅上你空坐了一會兒，燈也不打開，望著窗前芭蕉：這是你一生使用過的最后的辦公室。你一生使用過多少間辦公室？在最后的校園，鐘聲和斜陽平鋪過來， 經(jīng)過綠葉芭蕉到達歲月時空的圓滿， 或哀傷。

圖書館門前的草坪修剪得齊整。 憑著校園卡在機器前歸還借閱的幾本書。出門，又看見校園廣場間一小撮雜草。二十年前，離開平原縣城圍墻內(nèi)的矩形校園時，同事正蹲在甬道拔除雜草。 假期將結(jié)束，返校學(xué)生的身影填滿空虛校園。 我繞行圍墻陰影中的煤渣路， 移動的身影一半在陽光里， 另一半在陰影中。從柏樹梢頭隨意望了望二樓的辦公室，沒有人從那里出門； 我的備課本學(xué)生的作業(yè)和雜書扔在那里沒人去清理。那是你急欲離開的地方。從那間嘈雜喧嚷身心分離的辦公室出門， 時常像踩跳板一樣跳到教工宿舍樓的書桌前。 你想成為一個詩人而不僅僅是一個人。終于離開了那門窗緊閉的辦公室，獨自離開校園時頭也沒有回； 你聽到駛往北方的綠皮火車的汽笛聲在叫鳴。

北方胡同里的出版社沒有校園和假期。 編輯部辦公室的熒光燈一年四季打開。 郵件被編務(wù)每日整齊地放到辦公桌上。 你和同事悄無聲息地折開一個個信封。 看稿，審讀，寫稿件送審單，回復(fù)作者來信。你用不著偷偷摸摸看文學(xué)類的圖書，像多年前在南方校園那間大辦公室。 你仿佛拆開多年前在那間辦公室寄發(fā)給編輯部的稿件，經(jīng)過多年的顛簸，現(xiàn)在到達手中，小心翼翼地拆開。 你愛著你的手頭工作，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人：從無名的寫作者變成文學(xué)刊物編輯；從縣城到了京城。 每周穿過胡同那棵榆樹，張望編輯部外墻上綠色的“爬山虎”，辦公桌上堆放了新的郵件。后來，后來你還是離開了。爬山虎爬滿西面的那棟墻面。 你在樓上樓下跑動，也是夏日，手持辦理離職手續(xù)的表格， 要在那一個個框框內(nèi)蓋章；你要回返南方的大學(xué)校園，迎接屬于自己的假期。 那天，你穿著嬉皮，牛仔短褲印有藍花。 人字形拖鞋。 從黑色辦公桌取出電話本和幾本雜書就離開了。 幾個女同事停在門前向你揮手，你也向她們揮了幾下。

你曾在辦公室與人爭執(zhí)發(fā)脾氣。 好像把在此受到的委屈傾瀉出來。 在此壓抑太久，看某人的面孔太久。 胡適說，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 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讓人難受。 肖斯塔科維奇說他等待槍決是折磨了他一輩子的主題。 你的主題是反抗和逃離。 那張臉陰沉著冷冷地從辦公室迎面走來。 冷冷的臉面，斜視的眼睛。 無論置身哪座城市，你逃不出那張臉的冰涼。 南方校園辦公室校長那張不可一世的臉。 他在教師會上大聲對同事吼叫：你們給我滾，誰不服從就給我走人。 你從過去的單位滾出來到了北方。 在北方的辦公室遇到一張冰冷的臉。 你生出對身份的焦慮。 想著不會從屬于這充滿偏見和傲慢的辦公室；開始你的覺醒，確立自封的身份：一個游離者隨時會離開，離開這辦公室。 那年夏日，從地鐵口出口張望京城，空蕩蕩的，沒有了早年到達這里因無知而生的新鮮感， 再沒有吸引你牽念的人和事。 時代悄無聲息地完成它的轉(zhuǎn)換。 你完成了對國家和自我的認識；在哪里生活倒無所謂了。 你真正所要的是有尊嚴的詞語生活，以及那必需的黃金般的閑暇。 想著在北京這些年，一個闖入者，熟悉它的街道，公共汽車路線，氣候和環(huán)境，完全可以還在這里混日子，在某單位待著，不斷用力地工作。 為身份焦慮，不斷地想掙錢緩解壓力，獲得所謂的安全感。這樣的日子過完了，你斷然離開那里。

你將有芭蕉臨窗的辦公室的鐵門鎖閉。 回頭望了望門楣上的新詩研究的招牌。 拎著幾本書和茶杯轉(zhuǎn)移到車上。 離開這一生使用過的最后的辦公室。

是這樣的，你離開了，芭蕉還在辦公室窗前。 你在離開一間間辦公室， 潦草的浮塵散落的身心分離地，離開一間間控制你的辦公室。 在人世，什么是你的，就連你的身體，最后也要與之告別。 一切都是短暫的擁有。你只有對自己生命的使用權(quán)。你要不斷地離開、離開。 車駛出校園的崗?fù)ぁ?音語傳遞：內(nèi)部車輛，請慢行。 如果再回返，你會被攔截不得入內(nèi)。

你也不會重返； 自筑的山舍與校園隔著山嶺重重。車內(nèi)放著學(xué)院為退休老師送的花。平生第一次收到花籃，照相機前和同事站在一起。你駕駛的車奔馳在通向山舍的高速路上。彩紙包扎的一束束丁香、玫瑰、百合散逸的混和的香氣充盈于車內(nèi)。

我將車停在山坡；那束花移置二樓的書房。進入山舍，木香爬滿院門，聞到金銀花、移栽的蘭花散播著濃郁的香；詩中描述過的各種花在園子開著：芭茅抽穗是看不厭的。梔子花開過了；月季一茬茬重復(fù)著更替，它們開在沒有時間的庭院，似乎在歡迎主人歸來。 浮生經(jīng)歷的一間間不同地址的辦公室相繼消逝于山嶺之外。你要為自己節(jié)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進入你熱愛的語詞；為了謀生，從事過許多職業(yè)，沒有一個職業(yè)是有趣的，快些回到你的山舍吧。

站在庭院的甬道，我迎來自己真正的假期，生命里的長假。 早年在平原校園，曾輾轉(zhuǎn)托人說情，申請創(chuàng)作假。一年的假期覺得長長的，足夠用來做自己的事情；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書桌前，忙手頭的一攤子事：閱讀和寫作，這是你一生的志業(yè)。 所有的外部游走都是為了這個內(nèi)在愿望， 為之經(jīng)受過多少折騰甚至屈辱。

你迎來了你的漫長的假期， 可以身心同一地歸宿于最后的山舍書房；生命中渴望的假期真正到來。忽然，你生出傷感，漫長的假期卻掐指可數(shù)，留下供你使用的假期并不漫長。 離職會上的贈花在書房迅速枯萎。 人生看似很長，其實很短，短如午休時的輕夢。 從漫長死亡的墓穴往生里看，人生只是一瞬。 其實，你迎來了生命短促的假期，然后，是長久的沒有時限的睡眠。

最后的書房

你的一生都在打造書房。 從城里將轉(zhuǎn)徙的圖書運往地下車庫，從武漢走高速路到大崎山舍。一箱箱搬上二樓，然后一本本擺上書架；樟木打制的書柜散逸天然的木香，混合書的油墨氣息；你一本本擦拭書封面的灰塵，你要把它們帶到床上，沙發(fā)上，擁抱在懷里。

這些年， 它們從江漢平原的縣城由火車托運至北京。 十年后，從北京又走物流運送到武漢，你的藏書和你的身體一樣在遷徙——初到北京， 痛苦的是你與書的分離，在南方那套三居室向南的房間，它們鎖閉在那里。當(dāng)你有了房子，匆匆將它們從南方的書房運往北京新居。 從北方回武漢時， 書和你暫時分離；它們在物流途中，尾隨你而至，又被安放到頂天立地的書架； 以為武漢的書房是最后的書房。 殊不知，現(xiàn)在它們隨你遷移到了山房。

你一生都在逃離?，F(xiàn)在如愿逃到山野，在這里放下最后的書桌。 背離與前往，在夜的山嶺之間。 丙申歲末，你和家人托運一車書向山而去；你和藏書朝向的山嶺。一箱箱圖書隨同你遷徙；這詞語間的顛沛與流離。 以山為歸，你的寫作生活將在這里開啟、完成與終止。你如愿造就渴盼多年的山房；你把這山野院墅當(dāng)成自己的家；翻過山嶺的太陽光線平鋪過來，照亮?xí)?，為其涂上暖色調(diào)。 在這里，古典的詩律和詩章是記憶的立柱；你背負自己的活動之家，如蝸牛背負甲殼守護它。

從城中公寓將它們搬運到地下車庫， 于樓道中轉(zhuǎn)移時，想到為它們找到最后的停居，隨著主人的流轉(zhuǎn)， 在這漫長而短促的人生。 車停在山房院外的山頭。你背負著一箱箱書，從私車后備箱將其挪移到背上，如同農(nóng)民銷售糧食，將車上的一袋袋稻谷弓身背負運往糧庫；低駝著身子，走在院內(nèi)的石頭路上；一本書從紙箱里掉下來了，滑落在一塊石頭上；那是友人呂德安的詩集《適得其所》。適得其所，你和你的這些圖書。山中日出照亮那一排面墻而立的書架；書脊被照現(xiàn)出斑斕的色彩，那可是山房最有生機的畫，還要其他畫掛在這里干什么。在書桌抬起頭，看見窗外的起伏的山嶺曼妙地守候在那里， 變化它們一年四季的色彩；在書房，環(huán)顧四望，你的一生都在建設(shè)自己的書房，這是最后的書房。

在你看來，山房的核心就是書房。山房如一個人的身體，那書房即是身體的心臟部分，其他部分似乎是服務(wù)于心的， 或由心統(tǒng)領(lǐng)了它們的運作。 筑山居時，你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心形空間的營建，似乎所有的其他空間都為了書房而展開。樓房第二層，皆是讀書的空間，即便在洗手間也設(shè)有一排書架；大廳內(nèi)的茶室和觀影廳，書可以從書房蔓延到此，甚至到樓下的房間。你的書房有著水狀的漫流性質(zhì)，漫流到地上客廳沙發(fā)洗手間床頭，你總是收斂它克制它的流動?，F(xiàn)在， 為它們的流動找到了寬闊的空間； 平房的炕上，也為它們準備了停泊的位置；山房就是一個書的空間，你為那些流散的書找到最后匯聚的空間；往事和寫滿這大半生記憶的身體，它們要回到這里。

北京時期，你只把部分圖書運往新居，因為書房的空間有限，書越積越多隨著時間的堆疊；武漢的書房，有些書被藏封，無處可陳。在縣城的書，因房子出售，部分放于胞兄鄉(xiāng)間的樓上，有的則臨時陳于岳父家的偏房。 現(xiàn)在在山房， 流離的藏書獲得它們的團聚；山房有足夠的空間讓它們蔓延流動交匯。

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山房內(nèi)有節(jié)瘤的木地板上。暫時離開書房，寫作的空隙散步于室內(nèi)。你的心情很好，因為你正在寫作，讓你覺得活著的安穩(wěn)充實與快樂。你走在自己建筑的房子里，在空空的大廳觀望山體映于落地玻璃窗，把遠處的山拉近，山就是室內(nèi)一塊不變的畫布。你忽然真正棲居于家中。你確實是一個作家（坐家），坐在家里的人，外面的世界一下退隱了，或轉(zhuǎn)換到你敲擊顯示在電腦熒屏的文字中。一排排圖書在你的身旁停駐。在躺椅上觀看書脊，不同顏色的書脊織入那面壁畫，山風(fēng)隨鴉雀的叫聲入室，書房新鮮的空氣在蕩漾……

你回歸山房做的第一件事是讓自己鉆進與書房比鄰的浴缸。 圖森小說《浴室》里的主人公愛留在那里不出來，以此抵抗外界對他的擠兌。你把那個空間弄得足夠大。躺在孤立的浴缸浸泡，觀望與之比鄰的書房，那由不同色調(diào)組成的圖案；這里就是躲避外界的一個庇護所或避難處。

童年。一個紙箱就是微型書房。那里收藏著從小鎮(zhèn)上用黃鼠狼皮換來的錢買到的連環(huán)畫冊， 陳列在童年偏房；家族沒有讀書人。 無來由地，建設(shè)自己的書房，成了你一生最大的愿望。 你想要一個空間，一個獨立的空間。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沒有自己的房間如何有收藏書的空間。 你將紙箱放在和奶奶共用的房屋。 當(dāng)你成為孩子王，有了和同事共用的教工宿舍，你讓一個木工打制書架；那個木工從未打制過書架，也沒有見過書架樣式。 他塞給你一個類似櫥柜的玩藝。 哈哈，你總算有了一個放書的地方。 一些書擺放在那里：《李白與杜甫》，《第二次握手》，四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當(dāng)調(diào)離農(nóng)場中學(xué)，在縣城單位分配的房子，你擁有了獨立的書房。

書讓你走向遠方，引領(lǐng)你走遍所有城市。你對一個城市的好感來自于一座城市的書店， 對一座城市的記憶來自于在那座城市買到過好書。因了那些書，從生活多年的縣城來到北京， 迷上北京那么多的書店。 在租房的書架前，想念南方的書房，那些與你分離的書；后來有了房子，恢復(fù)獨立的書房；書架立在地面和屋頂之間，占有那有限的空間；榻榻米的床鋪下面也可以陳放圖書。 幾年后，為了拓展這個空間，在六環(huán)邊張家灣購得帶有院落的兩層樓； 二樓客廳成了書房，同層的兩個房間也擺放書架。一個像樣子的書房建設(shè)成形。 至今，仍記得那書架擺放的位置?？墒悄愕牟淳訜o法在此安身， 它只是讓你心靜的場所。幾年后，從那里撤離，北京的書房瓦解了；那顛沛流離的圖書流轉(zhuǎn)武漢，裝修房子時，你讓來自黃岡的木工精心打制頂天立地的書架， 收納從北方運回來的書桌和幾噸的藏書；現(xiàn)在，它們大都轉(zhuǎn)移至山中的新書房。

山居何寂寞之有？ 你日日面對由山民以樟樹打制的書桌，一排十個樟木書架駐立在身后；你從寬闊能看見山嶺的大廳走向書房， 面壁而立的圖書靜立在那里；有時夜里上樓，也不開燈，經(jīng)過暗影中的大廳，書房的杉木門傾泄出一方光亮，這是你日日朝向的空間——“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你退隱到寫作中來。你把寫作當(dāng)成成就自我的事情，以此為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本本書，參與到生命中來的回憶與重溫；書中的人物思想幫助你加深對宇宙物性的理解；你讀過的書與經(jīng)歷的事在融合與促進。 你想寫一部此生關(guān)于閱讀的書， 是否會變成間接的自傳也說不準。 至少，它不是艱深的論文，它是一部帶有生命氣息的書，是一部有身體味道和靈韻的特異作品。

你把一本新書插入書架舊書中， 它改變了書房的格局和色塊。 書房充滿新鮮的空氣隨著一些新書的到來，改變自身的擺放順序，隨著閱讀的節(jié)奏。 我的書房充滿了民主精神， 所有的書都有可能被擺放到醒目的位置；在閱讀記憶的不同時間里涌現(xiàn)。我的書房充滿了活力。散亂著混雜在一起，從它們中間伸手就能拿出所要的圖書， 好像存列于身體的某個部位。我的書房沒有鎖和展覽性的門。我不把書房當(dāng)成裝飾。在我的書房，一本本書讓我抵達一個個城市或人事、生者和亡靈；協(xié)助我記憶的保持；我的書房沒有限宥，它就是整個世界沒有國家種族的限制，它是萬有世界的藏身處。

家人在城里，在空調(diào)房子不出門。街道上行人稀少，地面暑熱蒸騰。 他們打來電話，想念山居的風(fēng)和清涼。我和他們處在不同的氣候里。我最大的愿望是不住有空調(diào)的房子。山房足可以對付武漢的暑熱。城里越火熱；在這里在自己的書房日子過得越清凈；在此寫作可以不受外在的打擾， 保持這里的緊張的靜寂。當(dāng)太陽從西邊的山頭消隱，山中的植物很快收盡太陽的熱能，涼風(fēng)從栗樹、芭茅的枝蔓或花序間吹拂入山房。 在夜色中的回廊間閑坐。 星空閃耀，山風(fēng)撫摸身心。從書房移開后享有的另一空間，它是書房時光的延續(xù)與回味。一個無形微妙的詞語的空間，世上得以依恃，得以歸從。

請不要動我的書房，就像不要動我的身體。我在我的書房擦拭書上時代的灰塵。 喜歡一冊在握的享樂，世界的喧嚷退去，只有與語詞的私語。 紙質(zhì)的圖書是有生命的，是活著的語言。在這個世界沒有生離死別，我熱愛書房里一個個寂靜而生動的肖像。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書房。雨天在書房，那是什么感覺，走投無路的你置身于此獲得多重光陰；書房是一個靜心的地方，望它一眼就能獲得安靜或福報。我把打坐的蒲團安置于書架前。 書房如鏡照著你的浮淺浪蕩；我的書房是自我教育最好的場所。此生最大的驕傲是我的書房從未停止建設(shè)，書在涌入或清除。書房的空間沒有限制， 書房總是滿足不了你對它的想象和渴望。書房寄托了你的深情和理想，如同妻子在意她的廚房。 我一生將待在書房，這是我的領(lǐng)地。我不知如何處理我的藏書；盡量不去想它；我建立個人的書房，很少停留或使用公共的圖書館，對后者漸漸缺失想象。 或者說，在這里，你建設(shè)逃避死亡的場所。

冬日。 你守著書房，這是山房溫暖的地方。 那安放在書房的壁爐在燃燒，傳遞熱量。壁燈下方擺放木材。 一節(jié)節(jié)杉木陳列在那里備用。 你就著壁爐讀書，有時候也把所讀的書放進木頭旁的柜子。書和木頭，是協(xié)助你度過冬天的方式。你用它們來取暖。壁爐的火噼啪燃燒； 你不停地往內(nèi)投放木薪； 面對壁爐發(fā)呆：詞語讓這里的火勢不減，它把你也變成灰燼。 如卡夫卡所說， 你永遠得不到足夠的熱量， 所以你燃燒，因為冷而燒成灰燼。

大雪覆蓋山房屋頂、地面和周邊的山體。你的空間縮小到了以壁爐為中心的書房。 壁爐的火在“噼啪”燃燒，給這個空間輻射出熱能。 溫度計的數(shù)字在往上躥，與室外的溫度構(gòu)成差距；走進冰天雪地的世界也不覺得寒冷，這是心里溫暖的原因。你有壁爐和寫作的一攤子事情。 寒冷在退卻。 腳踩入雪地，深深的足印顯現(xiàn)，如同在電腦前寫下的一個個漢字。你一個一個字地刻寫生命，浮生因了寫作似乎有了印記。雪地里行走，花草被埋入冰雪。一塊花崗巖石露出雪地，透出黃紅色，光潤清潔。 在雪的襯托下，它在呼吸，從雪被中探出身來。

看云

云在大崎山地出沒。 昨日一場雨，今日早起，山嶺被一根乳白色的腰帶纏繞著浮蕩。 云有它的瘋狂轉(zhuǎn)徙，也有它的安閑停泊。條狀的云層服帖地停歇于空中，靜止成長筒狀的卷云契合心情。 忽然，云如纏繞變粗的巨蛇，游行至山尖，簇擠在一起。 忽然變成一只飛船，朝向山嶺之外飛行而去。

山居讓你成為早起的人，尤其是雨后天晴。太陽照亮房間，掀開眼瞼。哇哈，這是怎樣的云啊，從未見過的唯一的外形走勢：其色調(diào)和色塊，那迷幻光影與獨異形構(gòu)。乳白色的云將山房回廊前的上空封住了，僅露出山頂小塊無云的三角形， 被太陽照退云霧的天涂滿紅光，襯著山巒高低起伏的山脊線條；山凹有炊煙游動似云氣在飄散。身心振奮，從睡夢抑郁的心情超脫，慌忙找尋手機拍攝。 云象隨時消退，只有這一刻。 這是你看云獲得的經(jīng)驗。 千變?nèi)f化，從來沒有不變的云，出現(xiàn)在抬頭看見的一刻。

你歷經(jīng)更多世事， 便有了看云的心境。 浮云游戲，如同過節(jié)，緊張而欣悅，心情沉浸于審美感悟。你的快樂感興來自于云傳遞的消息。它們突然到來，天地的精氣神匯入身心，作用于已近晚年的心境；你似乎參與天地云氣和宇宙的運作。你知道你活著，你在云象變幻的世上。

與其說是觀云，不如說是與之相遇，如陶潛悠然見到他詩中的南山。 邂逅，不是刻意等候；神遇而不僅僅目視，如同你對好詩的判斷。山氣云象來自天地神靈給你的安撫啊，可不是人世能給予你的享用。這是你的福分。

這給你的山居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這是你克服山居孤寂而獲得的補償。 你所有的日子為這云氣的節(jié)日感所籠罩。山間云象虛幻、變異、神妙，你所獲得的財富和歡喜無人和你爭奪，也不會給你帶來危險；你且無法持有它并贈予他人。

某日。你往山坡低處給料理院子的山民送水，忽然看見一根云的弧形支撐在山坳兩邊的山腰——像弓一樣彎曲在那里，如同神靈草寫的樂譜。當(dāng)你想看個究竟，回來拍它時，這樂譜消淡下去；它存在于你心的鏡像，不知什么時候再能回返。

雨后的山體顯得變化多端， 那些云與山嶺的合作游戲。 那是看不厭的永無止息的變化萬端的云氣和山體的交纏、停泊和運動。 山矜持不動，因為易變的云氣也生動可愛。 你時常在回廊閱讀云象。 雨霧啊，是這山坳的情人和畫師。 轉(zhuǎn)瞬即逝的天象，當(dāng)再次抬頭，它們已消失。 如何把握這一時刻，描寫生命里的這一刻；你的生命就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刻。每一只蚊子也是獨一無二的。 一只蚊子也是掌握宇宙密碼的一只。

庚子春。詩友來訪，在他從城里摸索著前往山房的路上，我就開始拍攝山舍周邊雨后的云霧，讓他和我一起觀看抽象的令人驚嘆的云象，它的生與滅。他到達庭院時，一堆火燒云在空中演繹，在那里自我游戲，仿佛為他的到來而舞蹈。 我和他在炕房飲茶，聊天，家事與詩事；從炕上移出身子落在黑瓦屋檐走廊的木椅上。 一抬頭，山尖火燒云為我們升騰，從庭院草坪望過去——游移、遷變。 我們停止說話，驚異于它們的出現(xiàn)或消散。與詩友觀云，如同我們交談時激發(fā)出來的靈思，一不小心會捕捉不到，再也回想不起來。是這樣的，山居看云，這類似于神秘主義的云。居于此，捕獲它，神思它，品味它。

自入山居，一直想著為山房命名。 遵從習(xí)俗，擬取一個個名字寫在紙單上，總覺不適宜恰切。 有時，以為空在那里不取為好。和友人散布于山野，晚餐舉杯，他建議我將這山房命名為看云。 我也心中一動。在心里認可這個名號。在一首詩的末尾，我曾寫有這樣的句子：我建造了空空的房子，看云或空。

當(dāng)風(fēng)吹過山岡和山房，你就在等雨云襲來，漫過山坳。 一片云推動另一片，襲擊另一個山頭，將天空與山巒媾連， 讓你分辨哪是山嶺或山坳。 后者消逝了，成為云流動遷徙的騰挪空間。 這雨后的云，抒寫著山區(qū)的奇妙。它不停地撤銷或改寫，這幅山坳間天然的水墨畫，掛在山房回廊前。

在山地天空，云無聲自在地變幻圖形，或如棉花炸裂，或拖著長長的身子，從山巒跳出來，束縛已久般急于奔向山坳之上的蒼穹； 陽光把它的明暗光影打在山腰。 宇宙處在變之中，這是不變的。 變化即永恒。 你在看云，或在閱讀一本宇宙的變之書。 赫拉克利特說：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是不可能之事。你看到同一片云朵。 云朵分散又聚攏，或接近又遠離；瞬間出現(xiàn)然后瞬間消失。相似卻獨異的云，如每個相似卻惟一的生命。 他們消失不見從未存在么？ 不，如水消逝重返存在的懷抱——自然的整體， 你和它們邂逅相認。云朵冒現(xiàn)如消逝后復(fù)見的故人。神靈游走于空中，蘇格拉底聽聞的戴摩尼昂之聲，恍惚被你聽聞。

季節(jié)遷變，云與之生發(fā)，時節(jié)的更替牽連云氣變異。 一年四季的轉(zhuǎn)換，云呈現(xiàn)不同的身姿。 你細察著不同時節(jié)的云氣；云氣生變，新的節(jié)氣隨之契合著轉(zhuǎn)徙。我們的靈魂是宇宙圣火中的一部分，它的消逝即回返它的來處。你在山舍庭院看云，或觸摸宇宙隱形的存在。弓似的云線連接穩(wěn)定的山體，連接了分離的事物，搭起橋梁似的云線。 你跨越山坳之間的空缺；目光隨著云之曲線，游走在兩山之間。充滿張力的灰云，給不可接觸者以連接；給不可能者以可能。 云嘗試著隱喻性的連接，如精靈涌現(xiàn)在空白阻隔之山坳；你從此處彈跳到事物的另一端， 行走在詩性的云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