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一
這個晚上沒有什么異常。平常的夏天,平常的周五。一場雷雨才下了幾滴,就草草收場,憋了好久的燠熱郁積不散。我忽然想跟老婆章芝做那件事。我經常這樣想,這也不算什么異常。但她將我湊過去的身體一把推開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說:“我跟別人好了?!?/p>
“睡了嗎?”
“睡了?!?/p>
“什么時候的事?”
“有幾天了?!?/p>
“我會考慮原諒你。我很難受,很意外,這不像你,真的,你向來都不像搞一夜情的人。”
“不是一夜情?!?/p>
“那就是外遇了,好啊,還學會給我戴綠帽了。他還會找你嗎?你還想維持這種不正當?shù)年P系嗎?”
“也不是外遇?!?/p>
“你睡了,就是出軌,就是外遇,怎么不是外遇?”我被她搞糊涂了,說,“一夜情和外遇都跟艷遇有相似之處,無非是一次還是多次的區(qū)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有那么多說法?我遇上了,愛上了,就是這樣。”
“那你打算怎么辦?”
“跟你該結束了。”
我胸口一疼,如受雷殛。我沒經歷過地震,但此刻仿佛經歷了一場精神生活的大地震,怒火滿腔,整個人的意識四分五裂,眼前金星直冒,出現(xiàn)了幻覺——我用手掐著她的脖子問她,為什么?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掐得她差點斷氣。又感覺自己跪下來求她,你千萬不能走,我離不開你,我愛你,沒有你我就活不了!當然,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當時我接近麻木了,臉色肯定很難看。我眼直直地望著她。她年逾四十,但看上去仍很年輕,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胸部還相當挺拔。這種種好處,過去只有我知道,現(xiàn)在多了一個人。她不是靠保養(yǎng)的,而是天生麗質。她不化妝,不做美容,也不怎么做運動。如果說她長期堅持的靜坐是運動,那未免有點牽強。我還擔心她靜坐久了,過于清心寡欲,也不太好。果然,這一年多來,她逐漸厭倦了跟我親熱。雖沒分床睡,但沒什么熱情,偶爾才肯讓我碰觸,說是鴛夢重溫更準確。這么一個性冷淡的女人,居然有了外遇。
章芝平時深居簡出,不跳舞,不愛逛街,幾乎是零社交。她本來在一家外貿公司做會計,生了兒子寶德,就辭了職,在家當全職太太兼保姆,煮飯帶小孩。寶德都大學畢業(yè)了。她是我的大學校友,二十一歲時嫁給我。二十多年來,她恪守婦道,極少應酬,更甚少在外頭過夜。我對她很滿意。當初,我擔心她太漂亮了,怕她惹上狂蜂浪蝶,就趁有了孩子,提議她辭職。我愿意辛苦工作,將她當成金絲雀養(yǎng)起來。她宅在家里讀讀書,畫點水彩,偶爾也追電視劇,過得有滋有味。再等幾年,她絕經了,想著就要太平了,卻突然冒出此等事來。這是我打破頭也想不到的。如果說她年輕幾歲,那還好理解,但現(xiàn)在呢,也還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我一直在省文聯(lián)工作,忝列二級調研員,作為中層干部,這幾年壓力越來越大,單位的破事也越來越多了。我那方面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向來甚少主動,有時我去撩撥她,也沒有什么熱情。每次她都能讓我滿足,但主旋律還是偏向冷淡。
閱讀應該是她的一大愛好了。家里的書塞滿了十幾個大書柜,什么書都有,怕有上萬冊。家里又不是圖書館,各式各樣的書堆積如山,房里是,廳里也是,搞得像個倉庫。開頭我肯定頗有微詞,后來不知何故還是讓步了,家里的地盤也就節(jié)節(jié)失守,逐漸被書柜蠶食。說到她的畫作,我畢竟在文聯(lián)工作,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覺得她的水彩畫雖是自學的,但構思還不錯,技法也過關,難得的是情感飽滿、靈性十足,很有詩性和想象力,那是色彩之詩。我看她畫過的一幅黑鳥圖極具夢幻氣質,鳥頭烏黑發(fā)亮,簡潔抽象,羽毛簇新如箭,棲身于一根枯枝之上,竟讓人靈魂震顫,似隱然有性愛意味。我跟她交流,她亦大為驚喜,主動敦倫,暢美難言。但畫壇也是一個名利場,她不去混圈子,自是無人識貨。這不要緊,我可不想她成了名人。
不過,她以前也有過搞外遇的念頭,而讓我及時掐斷了。那時寶德才兩歲,她真是美艷少婦,如蓓蕾初綻,還滴著晨露。她跟公司的人去果城郊外做什么拓展運動,認識了一個當?shù)氐闹心昴?。他在火爐山腳下的一片老林里租了塊地,養(yǎng)盆景,雕樹根,蓋了一幢兩三百平方米的二層樓。那中年男想來有些藝術氣質,更可能是巧舌如簧,吹得天花亂墜。章芝回來之后,先是跟他瘋狂網聊,還偷偷坐車去看了那廝兩次。后來我知道了,想了一夜,決定先禮后兵。她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我了解她的性格弱點,單純,固執(zhí),認定了的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看來,她這次是中了浪漫主義或風花雪月的毒,被那鳥人騙了,像我這樣對她死心塌地的人不多。別人老恭維她,說她是如何美麗動人氣質高雅聰慧過人,都是垂涎于她的身體罷了,哪有什么真愛?我說,我是真愛你的,你給了我很多幸福和快樂,感謝你給我生了兒子,陸家有后了。愛是教人活的,不是教人死的,不會束縛人,如果你覺得那個人是真愛你的,我雖然舍不得,但也為你高興,祝福你,只是希望寶德能留給我。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你也不確定他真對你好,對吧?
我以退為進,孤注一擲,賭了一把。沒想到,第二天天一亮,她不辭而別,離家共四天三夜。我焦慮極了,幾乎要發(fā)瘋,但我跟自己說,要沉住氣,要靜觀其變,她不是那種沒有交待的人!我按捺了跑到火爐山去找人的念頭。她回來了,面容憔悴,但目光堅定,看來她拿定主意了。我不敢想象,在那四天三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如果她真的要走了,我是不會輕易放手的。我向來不是甘于束手就縛的人。她望著我說:“都過去了?!?/p>
二
我跟她成家的這些年,雖也有過誘惑,但總能懸崖勒馬。單位里漂亮女人多,也有幾個向我拋過媚眼,但我視如不見,還不是因為珍惜她嗎?這個年頭,像我這樣也算順風順水、事業(yè)有成的大叔,能為了老婆守身如玉的,也算是不多見吧?我可是只睡過她一個人。
我望著她依然性感誘人的身體,想著她脫光了在別人面前,不禁火冒三丈,心里一酸,熱淚迸涌。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盡量心平氣和地說: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能談談嗎?”
“當然。”
“他是誰?他多大了?他在哪里?他是干什么的?”
“你問這些干什么呢?你明知道我不會說?!?/p>
“我想跟他見個面,跟他談談?!?/p>
“有什么你跟我說就行了,至于是否見面,取決于你對我們的態(tài)度?!?/p>
“什么態(tài)度?”
“如果是友好的,理解我們的,到時自然會邀請你參加婚禮,如果你要作對呢——”
“才認識幾天就想結婚了?別忘了我們還是夫妻!”
“所以跟你唯一要談的就是離婚,我想盡快離婚?!?/p>
“我才不會離呢?!?/p>
“那我請求你,如果你覺得我跟你還算有過情分的話,請求你離婚!”
她說得平心靜氣,又透著誠懇,但堅定不移。我嘴里發(fā)苦,胸口發(fā)悶,沒好氣地說:
“你不是吃錯藥了吧?為了一個才睡了幾天的人,就要跟我離婚?你了解他嗎?你確定這對你好嗎?”
“那當然?!?/p>
“你理直氣壯的樣子,好像有錯的是我。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竟然一點也不內疚。你不覺得羞愧嗎?你變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這一點也不像你?!?/p>
“我有什么好內疚的?我沒有錯。如果說真有什么錯,就是我壓根兒就不應該嫁給你。我們不合適,我們不是一類人。至少,那一年我就不應該回來,當時本來有糾正的機會,但我心軟了。我現(xiàn)在看清楚了,拜托大家都不要感情用事了,那于事無補!”
“你是不是被愛沖昏了頭?你竟然說我們不要感情用事?夫妻之間,不講感情,你要我講法律?難道這些年來我不愛你嗎?”
“你沒有愛我的能力,也許,你缺乏愛任何人的能力——是的,你一直很自戀,并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但你不了解這一點,你不了解自己。我跟你不一樣。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需要什么。我跟你缺乏愛情,我跟你的婚姻毫無意義,早就應該終結了。我只是出于對你的憐憫,才延遲了行動。如果你對我抱有同情,哪怕僅是憐憫,也請你跟我離婚?!?/p>
“我不會跟你談離婚的事。你這樣說我很難受,你竟然將我們往昔的生活全部否定了。我們也有過甜蜜的時光,就算你忘了種種恩愛,我們至少也是和諧的。我們之間有過一次臉紅脖子粗嗎,吵過一次架嗎?難道我對你不好嗎?即使那一年你去找野男人,我也沒有發(fā)飆。即使在此刻,我?guī)缀醣慌鹜虥],也沒想過罵你一句,但你確實太不要臉了。章芝,我覺得你就是中魔了。也許你安靜幾天了,就會好起來,我也不跟你吵了?!?/p>
“陸學南,請你面對現(xiàn)實,我不會再回頭了,不想回頭,也回不了頭。”
“章芝,是不是那個人威脅你了?有我呢,不用怕他!”我將滑到了嘴邊的“奸夫”二字,硬生生咽回了喉嚨。
“別開玩笑,你是國產狗血劇看多了!”
那一晚,她干脆將被褥搬到了次臥室,開始了跟我的分居生涯。
這么多年以來,我們都是同床共枕的。我習慣了她在身畔,習慣了她的體溫和氣息,不一定要親熱,有她躺在身邊就踏實了。有時,摟著她的腰入睡,我感覺在夢中撿到了百寶箱。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幾乎沒怎么合眼。我強迫自己將這二十多年來的婚姻生活梳理了一遍,試圖找出婚變的原因。結論是,我沒有錯,我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她變了。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我無法理解。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我是不會輕易就范的。
在那個夜里,我想得最多的居然是那個奸夫。他是誰?他在哪里?他是干什么的?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她變心了,當然是因為他。他就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像一個捕獵者,安排好了誘餌和機關,誘惑她,捕獲她,操縱她,讓她離開我,也許還在窺視我。如今,他就要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光明正大地走出來了。他應當是這個城市的人吧?就算不是,也不會隔得太遠。起碼他不會是一個外星人。她變成了一個讓我無法理解的人,都是他作祟。這就是一團亂麻的線頭。找到了他,這一切也許就能迎刃而解了。我再三回味她的話,真恨不得立馬離婚,并參加他們的婚禮。但這不僅是引蛇出洞,也是引狼入室——不能這樣做,這是一個錯誤的選項。我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們。說不定離了,她就遠走高飛了呢。這個跟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真讓人捉摸不透。也許,我從來就沒有了解過她。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什么危險的想法。我胸口一陣刺痛。但過去,她明明就像一瓶蒸餾水那樣純凈啊,一眼就可以看透,如今卻像一部天書那樣無從揣摩。
三
好在,第二天不用上班,我賴了一回床,但也睡不成回籠覺,到了九點,就索性起來了。我洗漱完畢,想照例享用她做的早餐。她做的早餐很普通,但也蠻豐富,通常有紅薯、芋仔、玉米之類的粗糧,還有白粥,輔之以炒得金黃的蘿卜干粒和煎荷包蛋,很開胃。她實在是一個能干的女人。然而,今天什么也沒有。我還沒有想好怎樣對付她呢,她倒先下手了。我沖著她的房門嚷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出來了,握著手機,臉上潮紅未消,看來剛才在通話,說不定還是視頻,說不定還在視頻里親熱。她說:“我不會做你的飯了?!?/p>
“別忘了,我們還沒有離婚呢,家務就不干了?”
“我什么都不會做了,除非你跟我談妥離婚,那我還會照顧你幾天。無論從身體還是心理來說,我都不是你的妻子了。離婚吧,這樣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什么都不要。”
“是你出軌了,還想分家產?你想得太天真了,恐怕你得在懷里揣著我們的結婚證去跟他過了。看這樣的架勢,你是不是要跟我劃清界線?不跟我同居,不跟我吃飯,甚至想離家出走?你以前就有過先例了。你隨時可以搬出去,你隨時可以住到那個人的家里去。但是,我也告訴你,你可以走,我就可以跟著!”
“在離婚之前,我不會離開的,這套房子我也有份的,放不放棄那是我的事。哪怕我有什么過錯,夫妻的共同財產,原則上也是均等分割的。但這個家一直是你在賺錢,我就凈身出戶好了。我只要帶走我的書,反正留著,你也不會看。”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你倒挺戀家的,看來你是怕我跟著你順藤摸瓜吧。老實講,我真的很想見識一下,那個奸夫到底有什么本事,將你迷得神魂顛倒!”
“他不是奸夫,你沒必要這樣說?!?/p>
“他就是奸夫!”
“請你別將自己搞得像個可憐蟲!”
“章芝,請你不要鬧了,就當是可憐我好了。我離不開你,我好愛你,沒有你,我就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了。”
“我不是鬧,我像在鬧嗎?我說過了,你沒有愛的能力,你壓根兒就不懂什么是愛,如果是愛,就請你馬上放手。”
“那你懂什么是愛了?”
“起碼知道你對我不是,我對你也不是,愛在我和你之間從來就沒有存在過?!?/p>
我張口結舌,就像被當頭潑了一大盆冷水,竟然將怒火澆滅了,我只感到徹骨的悲涼和苦楚。我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那好吧,既然沒有愛,我就按沒有愛的方式行事,我干嗎要成全你?”
“這有什么要緊呢?反正我不是你的人了。你不懂愛,也沒有同情心,看來你還想學壞了。不過,陸學南,我很清楚你,雖然庸庸碌碌,無趣得很,但還真的不是什么壞人,也干不出什么壞事來,你就別虛張聲勢了。”
“你當然是我的人,幸虧我們的婚姻還是受法律保護的,別忘了,法律,法律!”
“你提醒了我,看來只能靠法律了?!?/p>
“丟那媽!我就不信法律會幫奸夫淫婦!”我怒氣沖沖,破口大罵。
“我現(xiàn)在就走,你要跟就跟著來!”她提了個挎包邁出門檻,還不忘撂下一句。
“不準走!”我一聲怒吼。
我咆哮如雷,梗著脖子,目眥盡裂,肯定像一頭搏人而噬的猛獸,但我仍靠理智的絲線捆住了手腳。她輕蔑地瞥了我一眼,腰身一扭,從容離開。我終究沒有動手。我盯著她,雙眼噴火,繼而流出了淚水。盡管我頭暈腦脹,又腹中饑餓,腦海里仍閃過了一道白光,無比清晰地告訴我——她終究是我無法挽留的了。她現(xiàn)在可以走,那就什么時候都可以走。
我抱著頭,坐在沙發(fā)上啜泣。我被自己的哭聲搞得心煩意亂。我都忘了,上次是什么時候哭了,也忘了自己的哭聲是什么樣的。但我的哭泣對我也沒有什么新鮮感。我討厭我哭泣。我臉上涕淚交流,真像一個可憐蟲了。誰說我不愛她?這些淚水就是見證!可惜她無法理解,也不會相信,甚至我是好是壞,她已經毫不在乎了。印象之中,章芝就從來沒有在我的面前哭過,換言之,她在我這里沒受過什么委屈。她總是平靜的,安寧的,但似乎確實沒什么歡愉,也許過得還有些壓抑。一念及此,我居然有點同情她了。我恨她嗎?這倒還不至于。
我在水龍頭前抹了一把臉,出門去小區(qū)附近的“肥仔”腸粉店吃早餐。離開時,我到隔壁的“從化菜肉店”順手買了幾尾黃骨魚和一把增城菜心。我回到家,才想起老板娘信誓旦旦地說過,店里的所有肉菜都產自從化山野,雞是土雞,菜是土菜,魚是水庫的,接近野生,但看來也只是那么一說。我又想起,芫荽、淮山煲黃骨魚湯是她的拿手好戲,鮮美極了。然而她不愛吃無鱗魚,每次做好了,也只是熱氣騰騰地端給我,笑瞇瞇地看著我吃。我一邊大口吞食,一邊夸她做得好。她嗔道:“別狼吞虎咽的,又沒有人跟你爭,吃魚不要說話,別讓刺鯁了喉嚨!”那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涌現(xiàn)的一幕,可是每次都溫馨得很啊,誰說我們沒有感情?只是,她不愛我了。說她沒愛過我,打死我也不信!以后,我再也吃不到她煲的黃骨魚湯了。我的眼眶微微發(fā)潮。
我剛做好午飯,她就回來了,不知道剛才去了哪里,但肯定也去買菜了,有可能只是逛街和買菜。她買回了一只雞,她是愛吃雞的,她做的隔水蒸雞可是一絕,但她又買了一把牛角椒。這讓我震驚,我從來沒見她炒過辣椒,就是圓椒也沒有,更不要說是牛角椒了。我也沒見她吃過辣。作為潮汕女子,她的烹飪功夫來自家學,有板有眼,飲食是崇尚清淡的??磥?,她的生活真要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了,至少她的胃口是變了。她要吃香喝辣了。我滿足不了她,以往的日子也滿足不了她。盡管我不同意她說的,我們的婚姻生活不咸不淡、乏善可陳,但多少得承認,我雖然足夠庸常,但我是良善的,也有反省能力,我警惕并壓制著我的平庸之惡。至少,在家庭內部,大凡遇到意見不合,我總是試圖講理而反對暴力的。顯而易見,她鐵心不要我了,不是我有多么差,而是她遇到了更好的人。至少,她嘗到甜頭了。那么,無論我做什么、怎么做,就算是盡善盡美,也沒用了。我真的應該放手嗎?
我在餐桌上擺好了魚湯和鹽水煮菜心,等她吃。她不理我,徑自去做她的辣子雞。她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搞掂了。她在桌子的另一頭擺上她的菜,那種楚河漢界壁壘分明的架勢,讓我又好氣又好笑。我不怒反笑,說:“吃了幾十年你做的魚湯,你也來嘗嘗我做的?”她用勺子嘗了一口,說:“太咸了!”她用指頭戳著我的額頭,笑著說:“你呀,連個菜也不會做,以后我走了,你可怎么辦?”她的笑容嫵媚極了,猶如陽光劈開密密匝匝的云層,普照天地。我心神一蕩,忍不住去攬她的腰肢。她劈手擋開了,又變得兇神惡煞,冷若冰霜。我一時手足無措。
“剛才找律師去了。”她說。
“你起訴我什么?”我喝著魚湯,不覺得咸,卻滿嘴苦澀,說,“你告我家暴還是出軌?你有什么理由跟我離婚?”
“當然是以感情不和為由啊,”她望著我,目光中似有幾分憐憫,說,“又不是說人不能離婚的,別搞得像個怨婦似的,這也不像你。要遇上愛情固然是難,但像這種沒有激情也沒有靈魂的婚姻生活,你很快就會失而復得的。你好歹是個干部,找個年輕貌美的有什么難的?你習慣了這種毫無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但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我都快窒息了。就算沒有遇上他,我也會離開你的。你可以換一個人,繼續(xù)過你的舊生活,但我必須要走新路了?!?/p>
“你真是一點感情也沒有了?!?/p>
“夫妻緣分是沒有了,但還可以做朋友。”
“朋友?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我反唇相譏,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非得要成為仇人告上法庭不可嗎?”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我從來沒當你是仇人,但看來是要對簿公堂了,你又不肯協(xié)議離婚。”
“真上法庭就是仇人了!”
四
法院的傳票很快就會到達,這是我無法抗拒的。我連協(xié)議離婚可以享受的一個月冷靜期也沒有。她不跟我分家產,我竟有那么一點如釋重負,看來,我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高尚。然而,目前她還沒有離婚,無論從世俗還是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她都仍是我的妻子,就應當履行妻子的義務。譬如說像過去那樣煮飯,做家務,跟我睡覺。但是,我已經領教了她變心之后的冷酷和無情。往昔那個溫馴柔順的賢妻良母已不見蹤影,變成了氣勢洶洶的母大蟲,整個人就像機器人一樣堅硬和冷漠。不要說親熱了(就算我有本事霸王硬上弓,她也非告我婚內強奸不可),就是正常的溝通也無法進行了。這是我不能容忍的。她還沒有離婚,該是我的,就一樣都不能少。既然她不配合我,那么我自己便去創(chuàng)造條件,就算得不到實質性的,我也要得到名義上的,或精神性的。
那好吧,她不是指責我沒有想象力嗎?我就想象一次給她看。
那天上午,我走入了小區(qū)對面的“齊記”裁縫店。老板娘姓齊,她很年輕,據說還是個大姑娘。她穿著的白裙子將腰身襯托得纖巧曼妙,看來裙子就是她的作品,那倒是一件活廣告。我沒見過一位女裁縫穿著裙裾墜地的白色長裙去踩縫紉機,我探頭盯著那一起一落的腳踏板,還有她穿著藍色涼鞋的白皙雙腳,那十個腳趾比竹筍蟲還嬌嫩柔弱。我看呆了,幾乎忘了來裁縫店的初衷。也許,除了新婚時陪章芝做窗簾入過裁縫店,這還是第一次呢。我路過裁縫店時,曾貪婪地凝望她,卻實在找不出一個理由進店去。那時,我為什么不找她訂做一套西裝呢?由此可見,我確實不是那種吃著碗里的盯著鍋里的人。有章芝就夠了,哪怕是貌美如小齊,也沒有讓我產生貪新厭舊的想法。唉——我拿出一張A4紙,上面用鉛筆畫了一個人像,標著幾組數(shù)據,雖然畫得潦草,但從頭上扎著的馬尾巴也不難看出是女的。小齊一臉惘然,我不得不講解了半天。她笑著說:“我這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你既然要得急,那我就趕趕工,保證明天交貨!只是這個玩意有什么用呢?真不明白你們藝術家!”她笑得花枝亂顫,笑靨如花。我盯著她看,想著章芝年輕時也不過如此,不禁癡了。但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罷了。
我省得她疑心,就說自己是個藝術家,訂做這件東西是做行為藝術用的。小齊說到做到,第二天中午,我就拿到了她做的神物。本來我可以網購或訂制一個硅膠女性人偶的,那肯定逼真得多。但我迫不及待了,又想到純手工制作的效果更好,也許,我在潛意識里也想讓小齊參與此事。這是一個布偶,嚴格按照章芝的大小來做,身高和三圍都如出一轍,臉形及發(fā)型也有幾分神似。頭發(fā)當然是現(xiàn)成的假發(fā),就是沒有五官,但已經很不錯了。我也想過在人偶臉龐貼上章芝的大頭照,想想還是算了。我從衣柜上找出了一套章芝的旗袍,套到人偶上去。她風韻猶存,身材仍沒有走樣,但不穿旗袍好多年了。現(xiàn)在,她就要梅開二度了,不知是否仍有穿旗袍的想法?就讓她的替身先來試試吧。
章芝看著我在忙乎,一臉狐疑,很快就猜出了那個人偶是誰,還充滿愛憐地抱了抱它。我當時正抱著它,我覺得她不僅是在抱自己,也在抱我。我心里涌過一股熱流。我需要的只是一種儀式感,這頂多是對往昔生活的祭奠,而不會對現(xiàn)實有任何改觀的可能。她不解地問我:“你這是要干什么?”
事實上,不僅是我,而是我們(我和它,一個形式略顯粗糙的章芝,伴侶、妻子或愛人,而最終將變?yōu)榍捌蓿㈤_啟一段嶄新的生活,但同時也是對往昔的模仿和懷念。歸根到底來說,我跟它度過的短暫或可憐的時光,都充滿了緬懷的色彩和光影。她會有什么反應呢?我很清楚,她將毫無反應。一個女人鐵了心,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但我會跟它一絲不茍地完成所有的計劃或事情。我在追索,也在告別。
當天晚上,我不再是一個人吃飯,甚至不能說僅是我在做飯。我將人偶搬到灶臺前,指揮著它擰開煤氣灶,拿著鍋鏟去做紫蘇炒番鴨(這是我愛吃的一道家常菜,我愛吃的菜固然有不少,而章芝都做得出神入化)。名義上是“章芝”在炒菜,而當然由我執(zhí)行。我就像操縱提線木偶那樣操縱著它。這個人偶,說是章芝的傀儡和化身,終究是既無靈魂也沒有生命的,就連身體也只是一團布絮。穿著旗袍的“章芝”真是美極了,一眼看上去也真假難辨。當然,她從來不會在入廚房時穿旗袍。我跟它一起吃飯、閑聊。我捏著嗓子,模仿女聲或章芝的腔調,代替她說話或淺笑,我甚至模仿她的咀嚼聲,就像過去跟章芝共同進餐那樣。這曾經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日常行為,眼看就要消失了,事實上已被章芝提前終結了。我對它說:“你做的飯真好吃,以后我就要一個人吃飯了,謝謝你,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仍然為我做飯,陪我吃。”
章芝在飯桌的另一端悶聲吃飯。我仿佛有兩個章芝陪著,有一種左擁右抱的感覺。我顧盼自雄,又滿懷傷感,還摻雜著鐵絲般堅硬的滑稽。吃完飯了,當然是讓“它”洗碗,在過去,一直是她包攬了洗碗之類的家務。忽然,我的記憶或思維出現(xiàn)了斷裂,我惘然無措。我想不起她在晚飯后會做些什么。而我呢,通常是打開電視看動物世界或新聞聯(lián)播,當然也會追電視劇。現(xiàn)在則將更多的時間耗費在手機上。我知道這樣很傻,但就是沒有辦法,我依賴電視或手機。在除夕夜,一定要收看春晚,就像野兔眼直直地盯著跳死神之舞的黃鼠狼而無法動彈。她晚飯后去做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有時她會待在家里,有時也會出去,但絕不會去跳廣場舞。她不跳廣場舞,讓我很欣慰??磥恚诔霈F(xiàn)這個給我致命一擊的“他”之前,以前有好幾個“他”了。我居然忘了,她是什么時候停下畫筆的。我忍不住問她:
“哎,你怎么不畫水彩了?你是什么時候不畫的?”
“我什么時候畫過水彩?”她回答,“你說你單位有一個姓莊的女畫家擅長水彩,還慫恿我去拜師呢。那個畫家長著一張狐貍精的臉,我不喜歡,也就沒去學,這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我悚然一驚,她沒畫過水彩?但印象中她畫的黑鳥又作何解釋?莫非,時光真會抹平一切并使記憶充滿了篩孔般的漏洞而最終消逝?我在房間里走了一圈,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她作過畫的任何痕跡,沒有畫架,沒有畫紙,沒有顏料,哪怕是有一支繪圖鉛筆也好。我試探著問: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你平時都做些什么呢?以前帶小孩很累,現(xiàn)在寶德也大了,你沒事做不無聊?”
“你就不知道我做什么!”
“我就覺得你無所事事?!?/p>
“我可忙著呢,看來你真的不關心我喲?!?/p>
“你有什么事做?又不上班!”
“你上網搜索一下吧,但要用‘傾城一小丫,這是我的筆名?!?/p>
我狐疑不定,立馬用手機去網搜。按照“途中小說網”的介紹,“傾城一小丫”居然是該站力推的簽約作家,看來有點江湖地位,從其簡介來看,簡直是一個大神級別的名家,但也十分神秘。該作家從未參加過線下活動,網上更無照片流出,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美女作家背道而馳。如果她真是這位頗有知名度的網絡作家,依我判斷,月收入不會低于五萬,這遠不是我的薪水可以相提并論的。我繼續(xù)搜索、翻閱、甄別其相關信息,問她:
“這十年來,你幾乎每天都要更新五千字,已經出了三十多本書?”
“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敢相信。”她淺笑。
“你泄露天機了,你就不怕我跟你分家產?”我也笑了。
“好啊,你來跟我談離婚了?”她笑著說,“你要多少錢?一百萬?兩百萬夠不夠?可以立馬簽協(xié)議!”
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她是什么作家,但奇怪的是,她明明是個畫家啊,按理說畫家更會掙錢才對。我說:
“你什么時候學會騙人了?別逗我玩了。如果說你寫了十年,不可能瞞得了我。我是見過你經常泡在電腦上,以為你也是玩玩游戲,種菜、養(yǎng)豬什么的,頂多是搞搞網戀?!?/p>
“誰去瞞你?只是你視而不見罷了。陸學南,為什么說你不了解我?這次服了吧。平時你讀過一頁書嗎?”她拉開書柜的門,指著一排尚未開封的書跟我說,“這就是我出的書?!?/p>
我一看,書脊上確實署名“傾城一小丫”,我隨手抽出一本,撕開塑封,勒口上的簡介很簡單,看了兩遍,也沒發(fā)現(xiàn)跟章芝有何關聯(lián)。我囁嚅著說:“這些書你一本也沒看?!?/p>
她終于笑出了聲音,撫著肚子,幾乎笑出了眼淚,說:“這是我寫的書啊,我干嗎要看?”
家里潛伏著一個小說家,比潛伏著一個密探或殺手還可怕,說不定我的隱私都被現(xiàn)場直播了。我花了兩個小時,大致翻了翻那二三十本小說,內容不是武俠就是推理,或者武俠加推理,好像也沒怎么涉及婚戀關系,至少不是非虛構。一個中老年家庭主婦去寫武俠小說?我望著她,怎么也覺得不像那么回事。武俠、言情之類不是過時了嗎?現(xiàn)在連修仙、盜墓、宮斗、穿越和奇幻都被淘汰了。聽說如今流行的是什么賽博朋克和二次元,情節(jié)顛三倒四,人物變幻莫測,總之燒腦得很,我可是一無所知。
那好吧,“章芝”在晚飯后將花一個小時來寫小說。為了追求更真實的效果,我只好真的打開電腦去寫,起了個筆名“天宮某小猴”,在網上開寫一部標題是“我在離婚時期的想象力”的婚戀小說。“章芝”就趴在電腦桌面前,仿佛是它在創(chuàng)作。我年輕時也在科室寫過不少公文,雖然手生了,但功底還在,此刻胡編亂造起來,倒也像模像樣。為了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我專門研究起“傾城一小丫”的作品來。我發(fā)現(xiàn)寫得真好看,情節(jié)出人意料,語言很詼諧,我總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幾乎讓我忘記了離婚時期的苦大仇深。我贊不絕口,說:
“你肯定不是那位作家,你哪有這份不動聲色卻見血封喉的冷幽默?”
“你平時跟我聊過天嗎?”她不屑地說,“你閑時不是出去吃飯喝酒,就是打牌K歌,回家也就抱著電視或手機不放。起碼我是愛讀書的吧?家里有那么多書,就沒看你翻過一本。不讀書的人,跟我也插不上話。”
過了幾天,我的網文居然有不少粉絲了,尤其是我更新到妻子出軌的那個章節(jié),絞盡腦汁,寫了不少帶顏色的細節(jié),這為我吸了不少粉。我得意地說:
“沒想到我就要被離婚逼成了網絡作家,這是要紅的節(jié)奏呢?!?/p>
我關注“傾城一小丫”正在更新的一部長篇小說,竟然是科幻小說《隱身夫人》,莫非她在諷刺我長期對她視若不見,還是我們這種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給她提供了靈感?然而,這幾天,我從未見她寫過一行字,更沒有碰過電腦。我始終對她作為一個作家半信半疑。
“奸夫是一個網絡寫手吧?”我忽然嚷道,“你那么愛看書,肯定是那個寫手迷住了你!”
她不理睬我。
每天黃昏,我都帶著“章芝”去散步,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有個新來的保安不識時務,跑來指手畫腳,我懟他說:
“業(yè)主是你還是我?我?guī)е谐鲩T犯法了?”
“你快瘋了,我跟你從來沒散過步?!闭轮ξ艺f。
“這是我一生中最引以為憾的事,所以一定要補回來,”我回答她,“如果你愿意跟我牽著手散步,我自然不跟它?!?/p>
“那你繼續(xù)瘋吧?!?/p>
自然,每天夜晚的活動才是高潮。我和“章芝”同床共枕,寬衣解帶。我抱著它,撫摸它。我關掉燈。在黑暗之中,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以前跟章芝恩愛的畫面,栩栩如真,我笨拙而快意地搬挪著她筆直嬌嫩的雙腿,仿佛大興安嶺的伐木工用粗糙的大手愜意地摩挲剛砍下的白樺樹……那時新婚未久,她羞澀而熱烈,溫柔而奔放,她的歡愉幾乎壓過了我的甜蜜。我抱著“章芝”胡天胡地,竟暢快之極,有一種夢幻般的真實感。我于恍惚之間,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時。章芝很快就要離我而去。我不禁淚水奔流。我恨不得當著章芝的面完成這一切,但做人要有底線,我又不是畜牲。就算我想,在事實上也做不到。她不會進我的房間,又不許我入她的門,我總不能在飯廳上做吧。不過,我猜想她也清楚我跟“章芝”做了什么。這就夠了。
一連多日,她冷眼旁觀,沒阻止我(或我們),甚至很少正眼瞧我(或我們)一眼。有時她望著我,忽然噗哧一笑,但嘴角的笑意并無譏諷,只是憐憫。也許,她覺得我真的瘋了。然而,丈夫瘋了,并不是離婚的好理由。但一個人要拋棄你,又需要什么好理由?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五
我忽然想起來,應該給兒子打個電話。寶德說:“早就應該離了,我媽太傻了!”我很生氣,說:“你怎么這樣說話?我有什么對不起你,有什么對不起你媽?”他說:“這是兩碼事!都什么年代了,您的思想太老土了,你們沒有感情,您沒我媽一樣過得好,但我媽跟您就難受了,她受夠了!其實,我讀初中時就鼓勵她離婚了?!蔽夷托恼f:“現(xiàn)在她是勾佬了,才要跟我離婚。你讀初中時她又不勾佬,她就算不是水性楊花,也算是紅杏出墻吧?她有種,就先去離了,再去勾佬好了。”他抬高了聲音,說:“她早就應該找人了,陸學南,講真的,你不是好老公,也不是好爸爸!”我吼道:“死仔德,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有什么對你不好?你說!”他的聲音冷得像刀鋒:“我的生日是哪一天?”我答:“新歷6月19日?!彼謫枺骸拔覐氖履囊恍校俊蔽掖穑骸安皇窃诼嫻井嫻忻??”我突然想起來,我曾在他少年時帶他去跟單位的女畫家學過水彩。他又問:“我結婚了沒有?”我火了,說:“你從來不跟我說,我怎么知道?”兒子說:“三個問題全答錯了,恐怕你連我的屬相都不知道,我敢保證,你對我媽也是這樣!您好自為之吧,掛了?!?/p>
我舉著手機,如雄闊海托著千斤閘,心情糟透了。但是兒子啊,你媽媽是屬馬的,我可沒有搞錯,除非她二十多年前就騙我。
離婚訴訟就要開庭了,我又打電話給兒子,寶德居然笑著表揚我,說:“你終于做了一件利國利民撥亂反正的大好事?!?/p>
“你知道你媽是一個出名的小說家嗎?”我告訴他,“她肯定賺了千萬身家!你說我該不該也申請點賠償,就算是精神損失費什么的!”
“她寫網文我當然知道,但她出過名嗎?”他有點激動地說,“她在家里都沒有出名,文學界就那么好出名?在浩瀚無邊的網絡世界里,她恐怕就是一個無名島嶼罷了,能賺幾文錢?就算有,每一個銅鈿也滴著血和汗,您好意思去謀一個中年女文青的碼字錢,您太惡心了!”
我本來沒想過找律師的,反正章芝也說了不跟我分家產,到時法官怎么判都不要緊。但她既然是一位知名網絡作家,那就不一樣了,怪不得她說不要我的財產!我的律師大馬沒讓我失望,很快就摸清了章芝的底細,并給我提供了一沓證據。她確實是那個網絡作家,從網站打給她的稿費就可以證明,但讓我失望的是,她這兩三年的稿費年收入不到十萬元,奇怪的是,她出了那么多書,就沒見有一分錢入賬。簡言之,她目前可以支配的個人財產不到三十萬。這跟我對網絡作家的猜想出入太大了。大馬解釋說:
“更早的就查不到了,她也有可能是這兩三年才寫作的?!?/p>
“她至少在七八年前就出書了。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赫赫有名的當紅作家啊?!蔽姨岢霎愖h,我想起了她出的那么多書。
“那就是名不副實了,也許她沒有網站吹得那么有名!”大馬笑了,說,“你看,她簽約的幾個網站都是業(yè)界表現(xiàn)平平的。她真有市場號召力,為何不跟起點、創(chuàng)世和晉江簽約?這就是網絡文學的泡沫經濟現(xiàn)象,真正暴發(fā)的不多,人人說律師個個暴富,你看我做了那么多功課,也才收你幾千元?!?/p>
“再給你兩千元,幫我將那個奸夫揪出來?!蔽臆S躍欲試。
“那就不是我的專業(yè)了,我建議你去找個私家偵探!但肯定不是這個行情了?!贝篑R委婉地拒絕了我。
我想了想,非要往死里搞,那也沒什么意思。大馬又問我:
“你們分居多久了?”
“不到十天半月?!?/p>
“你沒有出軌或家暴之類的不良記錄吧?”
“我什么都沒干,誰出軌你又不是不知道?!?/p>
“如果你堅決不離,我教你一個法子,就是拖上兩三年也不難!”
我搖了搖頭,這又何必呢?我研究過二○二一年一月一日起生效的《民法典》,我不打算為難章芝,也不想跟“章芝”長期生活下去。我又不是真的瘋子。我堅持不肯跟她協(xié)議離婚,是表明我的態(tài)度,那就讓她去告我好了。想離婚的又不是我。我發(fā)現(xiàn),我更需要的是相關體驗以完成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似乎比跟她處處作對更重要。那么,做戲就做全套吧。
依我的申請,法院經雙方當事人的同意后,依職權進行調解工作。調解員是一個叫丁玉珍的年輕姑娘,居然有幾分姿色,這讓我想起《西廂記》里的紅娘鶯鶯。別看她年輕,但也有好幾年的調解經驗了。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這樁案子非同尋常。女方起訴離婚的不少,但大多是因為男方不堪,而在丁玉珍看來,我?guī)缀跏且粋€可圈可點的模范丈夫了,章芝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此,她的思路就是一味勸和:“大姐呀,你說感情破裂了,但我覺得陸先生對你蠻好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們之前也沒有什么矛盾。雖然你一時沖動,有過行差踏錯,但很快就走回正軌了,老公都原諒你了,你又何必背著過去的大包袱?我覺得他對你用情很深,對家庭也很負責,如果不是他為你創(chuàng)造了這么好的條件,你也成不了作家。你就是離了再結又怎么樣?忠實可靠的男人不好找,你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婚姻又不是踢足球,換人有什么用?離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往往會影響五代人,能過下去就不要離。大姐你也要多反省自己,少指責對方,家庭不是法院,不能總是講對錯、論輸贏,要多講愛心——”
丁玉珍長得不錯,聲音也悅耳,但口才配不上她的容貌。她越說越陷入了大路貨思維,連我都聽不下去了。章芝不耐煩了,打斷她說:
“丁老師,你結婚了嗎?”
“結了?!?/p>
“你是初婚吧?”
“是呀?!?/p>
“那你沒換過人,看來也沒有出過軌了?!?/p>
“這種不道德的事,我想都沒想過?!倍∮裾淠樇t了,低聲說。
“在你眼里,我肯定是一個壞女人了,”章芝緊追不放,“你還要勸和,這不是要坑這位品德高尚無可挑剔的理想男人嗎?”
話說到這里,就調解不下去了。我們分居的時間雖短,法院認定我和章芝“感情破裂并無復原的可能”,判了離婚。我決定不上訴。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章芝搬走的那天,我抱著“章芝”淚如雨下。我大聲對它說:“你說我不愛你,你看我有半點不愛你的樣子嗎?”
章芝也眼眶潮濕,仿佛有淚珠在打滾,但終究沒有滴落。她抱著我。而我還摟著“章芝”??瓷先?,就像是她抱著我跟她自己。很滑稽,很詭異。兩人都不吭聲。二十多年的婚姻就這樣煙消云散了。她只帶走了藏書和隨身衣物。那十幾柜分兩層擺放的書籍,一本也不剩,裝上了一輛大貨車。她指揮工人搬運時,我袖手旁觀,就由得她一個人折騰好了。她從書柜底翻出了幾張水彩畫,畫面有個禽類,瞧不出是雞還是鳥,畫得蹩腳,也沒有署名。按她的說法,這是兒子少年時的“杰作”,就順手帶走了。我有一個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你也算是知名小說家了,怎么就沒賺到錢?”章芝打開一個寬一米五、高二米的大書柜,里面塞滿了署名“傾城一小丫”的書,看來不少于一千本,全都沒有拆封,怕有二三十種之多。我太粗心了,之前對此毫無覺察。我傻乎乎地問:
“你買那么多自己的書干什么?還是都以書代酬了?”
“這都是自費書,但我沒花過你一分錢,”章芝淡淡地說,“我是賺了不少稿費,但都用來出書了。網文太虛了,還是白紙黑字好,那才有書的模樣?!?/p>
也許她的小說在線上還有人看,但做成書會有誰看呢。我慶幸自己本來就沒有虛無縹緲的作家夢?;槎茧x了,“章芝”或“天宮某小猴”的寫作也該結束了。我想起還有一事,說:
“什么時候約你男朋友出來,吃個飯?”
“我說了,你態(tài)度不好,你們就不要見了。”
“也許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而你也沒有什么外遇!”
“你說呢?你就是疑心病重,再見了!”章芝咧嘴一笑,沖我揮了揮手,坐上大貨車的副駕駛位置。車輛發(fā)動了,很快就在街道的拐角處消失了。我大腦里一片空白,仿佛記憶將隨著她的離開而消失,也許早就湮滅了。我忽然想起來,忘了問她要搬去哪里。我承認我從來就不了解她,她是一個謎,仿佛跟她生活得越久,這個謎就越大、越艱深、越難拆解。此刻,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津,而我喪失了繼續(xù)探索的興趣和力氣。她的離去,也幾乎將我掏空了。我癱軟在沙發(fā)上,就像一個挖掉了肉體的螺殼,空虛無力。被章芝搬空了的房間,顯得空曠,也顯得荒涼,仿佛被一伙明火執(zhí)仗的強盜入室洗劫,塵土飛揚,一片狼藉。我將“章芝”往角落里的一個大紙箱一扔,低聲說:“再見了,我的前妻!”
(責任編輯:游離)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