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乾
說起《瓦爾登湖》,中文譯本一直在絡繹不絕地推出,讀者朋友們應該不陌生。其作者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國作家、哲學家。梭羅倡導超驗主義和先驗主義,推動廢除奴隸制,主張以和平方式爭取公民權利,反對工業(yè)化和商業(yè)化對于人們生活和思維方式的宰制?!笆バ邸备省さ兀∕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說他的思想深受梭羅影響。天才詩人海子(1964-1989)也說“梭羅這人有腦子”,并以此為題賦了一組詩,其中流傳最廣的一首是:
梭羅這人有腦子?
像魚有水、鳥有翅?
云彩有天空?
梭羅這人就是?
我的云彩,四方鄰國?
的云彩,安靜?
在豆田之西?
我的草帽上
據(jù)說他辭世時身邊帶著的四本書,其中之一就是《瓦爾登湖》。然而,梭羅會怎樣評價海子最終的行為呢?依筆者愚見,會尊重和惋惜,但不會贊同。
梭羅的思想受他導師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 -1882)影響很大。愛默生1837年在他著名的講演《美國學者》中提出:
人生在世,若如不能兀自獨立,被人當作有個性的漢子看待,或者不能結出應有的果實,反而與眾人混為一體,被人成千上萬地籠統(tǒng)評估,以我們所屬的政黨或地域人口來計算,以地理分布來預測我們的意見,稱為北方或南方——這豈不是莫大的恥辱?不能這樣!兄弟們和朋友們——上天作證,我們不希望這樣,我們要以自己的腳走路,我們要用自己的手來工作,我們要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美〉波爾泰編,趙一凡等譯《愛默生集——論文與講演錄》,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版,P84)
事實上,假如每個人不是獨立的個體,怎么能從媽媽的子宮里“形成”及“出來”呢?又怎么能張口吃飯,伸手穿衣,抬腿走路呢?中國古典哲學中所言的“慎獨”之“獨”,也是指獨立性和獨特性而言。獨立和獨特是互聯(lián)互通的基礎,在互聯(lián)互通中,獨立性和獨特性可以得到更好地實現(xiàn)。正是獨立性和獨特性,為梭羅和他的作品贏得了持久而廣泛的贊譽。
《瓦爾登湖》的中文譯本,時至今日,有數(shù)十種之多,其中徐遲先生1949初譯,1982年重訂(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后來多次修訂重印的譯本影響最大。但徐遲先生對于梭羅有若干誤讀,流傳也很廣。梭羅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隱士、斗士、學士?《瓦爾登湖》究竟是一本什么樣子的書?是講隱居,逃離社會,還是講和梭羅有關的非暴力不抵抗運動?抑或都不是?關于梭羅和他這本書的說法實在太多了,但這本書究竟說什么,從書名到內容,也還是有種種誤解。
其一,書名?!锻郀柕呛酚直蛔g作《湖濱散記》,但書的另一個標題是“林中生活”——梭羅去瓦爾登湖畔的樹林中居住,直接的原因是要專心致志地去寫一本書,名為《在康科德河與梅里麥克河上的一周》。
其二,寫作目的。梭羅居住于瓦爾登湖畔的林中,是要做一個思想實驗:融入自然,親手勞作,以檢驗一個人的生活耗費可以減低到什么程度,以落實他的理念。
《瓦爾登湖》不單是一個日常生活的記錄,同時也是通過記錄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理念,也是對愛默生思想的發(fā)揮和實踐。愛默生被稱作“美國的孔子”,他的一系列思想被認為是美國的精神獨立的標志。以愛默生和梭羅等為代表的“超驗主義”思潮崇尚直覺和感受,熱愛自然,崇尚個性,號召行動和創(chuàng)造,反對權威和教條,反對神啟論,也反對經驗主義,他們認為人可以依靠直覺和靈感來獲知識。梭羅身上保留著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但思考和表述又不乏縝密?!锻郀柕呛酚质撬罅_本人思想上成熟和獨立的一個重要標志。
其三,生活氛圍。細讀原書,我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梭羅當時并不是去隱居:首先是因為瓦爾登湖本身就不是一個偏僻的地方;同時,在湖畔居住期間,梭羅和附近的居民,及他和朋友都有來往?!锻郀柕呛防锩嬗幸徽戮褪恰对L客》。梭羅說:
我認為我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喜歡社交,而我隨時準備把自己像螞蟥一樣吸附在我所邂逅的精力充沛的人身上。我天生不是隱士,如果那邊有需要,我可以比酒吧里最固定的常客坐得還要久。(P90-91)
其四,待客之道。他還說:“我的房間有三張椅子,第一張給獨處的,第二張是給友誼的,第三張是給社交的。”他蓋小木屋的斧子是借來的。他的小屋子里竟然同時接待過25-30個人,梭羅自己說這么多人“連靈魂到軀體都在我家里”,而在平時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關系有如此貼近,故而各自分開。他“最好”的房間,是用來招待貴賓的。
其五,待客最多。眾多訪客中有一個人非常特別,梭羅記述是在漫長的冬天的夜晚,當大雪紛飛,林中狂風怒吼的時候此人來訪,他是康科德的老住戶,同時據(jù)說是他挖出瓦爾登湖,用石頭砌了湖岸,并在周邊種了松樹,把湖水圍起來的人,睿智而幽默,和梭羅很談得來。梭羅雖然一再強調在人群中的孤獨感,但在湖濱接待的訪客要超過他一生中其他的任何時段。
其六,受到慰問。顯然,梭羅并沒有在瓦爾登湖畔隱居,而是開辟了新的生活天地,反倒是很多來訪者覺得他孤獨,問他是不是寂寞,還給他留下各種卡片和用品。(P84)
由以上六點可知,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林中生活豐富多彩,是否獨處,有時都不取決于他自己。
梭羅為什么對瓦爾登湖情有獨鐘?根據(jù)書中的自述,在定居之前,他多次往返于瓦爾登湖,念念不忘,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而對美國知識界來說,也沒有一個自然的景點能夠像瓦爾登湖引起廣泛和持久的關注。這個景點對中國游客也充滿吸引力,以至于沒有去過的人,也有不少遐思。
據(jù)統(tǒng)計,一般情況下,每年都會有數(shù)十萬人到瓦爾登湖訪問。然后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來討論《瓦爾登湖》這本書。梭羅為什么會選擇瓦爾登湖?還有一個原因是梭羅對湖水有特別的感觸,他說:
湖泊是自然中最美麗的,也是最有表現(xiàn)力的風景。它是地球的眼睛;凝視這湖水使觀湖的人也在衡量他自己的本性的深度。
他考察了“瓦爾登”這個名字的來歷,向附近最年長的印第安居民請教,居民們相信“瓦爾登”是一個在山丘陷落,湖水涌現(xiàn)的地質大變動中唯一幸存下來的老婦人之名。山丘的高度與湖水的深度是一樣的。但梭羅推測,這個名字要么來自英國的薩弗倫·瓦爾登(Saffron Walden),要么最初叫作Walled-in Pond(圍中之湖)。
梭羅對于旅行也有很特別的說法,他認為旅行最快、花費成本最低的是步行的旅客。隨著交通越來越發(fā)達,我們也應該像梭羅那樣了解步行的意義,人不應該被日益快捷的交通工具所束縛。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實驗包括衣食住行各個方面。他在房子周圍種地,特別是種豆子來獲得收入。豆子還用來計數(shù)的,用來換大米。(《瓦爾登湖》第七章即〈豆田〉)
梭羅的湖濱生活豐富多彩:勞作、泛舟、買賣、會友、待客、閱讀、傾聽、觀察、思考、測量、寫作等??梢姡罅_是熱愛生活的,他希望播下真誠,簡約,純粹。他追求的并不是獨善其身,相反,他極具責任感和使命感,有非常強烈的社會關懷。
梭羅有一個一以貫之的信念:
我到林中去,是因為我想有意義地活著,去直面生活的本質,看我是否可以學到生活的教訓;而不是在行將離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活過;活著是如此的可貴。我不想過不是生命的生活,活著是這樣的珍貴;我也不愿退隱山林,除非特別必要。我想深刻地生活,吸收生活的所有精髓。
梭羅也是一個性善論者,他堅信:
我們的生命不可思議地具有道德性。美德和惡行之間的較量,時刻沒有停歇?!吧啤笔且环N從來不會虧本的投入。
他認同孟子所說的性善論,包括“人禽之辨”。但梭羅勤于觀察動植物,他在《瓦爾登湖》中記載了很多動植物的生活習性。而且,他也不茍同于世俗的善惡觀念。
徐遲先生曾認為:
《瓦爾登湖》是本靜靜的書,極靜極靜的書,并不是熱熱鬧鬧的書。它是一本寂寞的書,一本孤獨的書。它只是一本一個人的書,如果你的心沒有安靜下來,恐怕你很難進入到這本書里去。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你的心靜下來以后,你就會思考一些什么。在你思考一些什么問題時,你才有可能和這位亨利,戴維·梭羅先生一起,思考一下自己,更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則。(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的譯序)
我覺得徐先生的這些話確是一個很大的誤解,而這個誤解影響了很多人。還有一些人以《瓦爾登湖》作為環(huán)保思想的佐證,其實梭羅也講過瓦爾登湖會是一個做生意的好地方。另外有一個背景是有些商人想把瓦爾登湖改造成港口,而恰好也是這本名著保護了這片勝地。換言之,環(huán)保思想并非《瓦爾登湖》的主旨,但無疑為環(huán)保行為提供了思想資源。
梭羅在書中也引用了孔子、曾子、孟子等人的格言,根據(jù)上下文,他所引用的根據(jù)應該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節(jié)譯本。這對中國讀者來說,當然更加親切,也說明文化的深層交流和良性互動需要以各自的經典與解釋為基礎。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專門用一章寫“閱讀”:
人們有時候會似乎會說到經典最終會讓路于更為現(xiàn)代和實用的研習,但善于探索的學生會一直研習經典,而不管它們是用哪種語言在什么時候寫成的。
但他也很看重通過實踐獲得經驗,批評逃避勞動的做法:
學生們通過系統(tǒng)地逃避所有人都需要的任何勞動,而只想獲得令人垂涎的閑暇和退休生活,以自己能使閑暇產生成果的經驗而自欺。
如今《瓦爾登湖》也成為廣為流傳的經典了,我們也需要以“研習”的方式來閱讀它,而要盡量避免淺嘗輒止和以訛傳訛。在美國,關于《瓦爾登湖》的注釋本也有數(shù)十種之多,杜先菊先生翻譯的杰弗里·S·克萊默的注釋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雖然也招來學理上的批評,但是就目前而言,仍不失為比較理想的中文讀本。另外比較受好評的譯本是王家湘先生譯本,讀者諸君可自行參看。
當然,對于梭羅,不同的看法一直存在。哈佛東亞系的一位人類學教授就驚訝于我們中國讀者對于梭羅經久不衰的熱情,他對我們說,在美國思想史上,梭羅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然而,在美國,關于梭羅的協(xié)會、研究成果及社會活動并不鮮見。還有很多讀者,包括知名學者,并沒有去過瓦爾登湖,但也發(fā)表了美妙的文字去描述它。(參見何懷宏:《梭羅和他的湖(代序)》,王家湘譯《瓦爾登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這也是有趣的現(xiàn)象。但《瓦爾登湖》這本書究竟說什么,還是要讀原書及其上乘的譯作。
(作者系哲學博士,教授。現(xiàn)任西安外事學院七方教育研究院副院長、人文藝術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學科帶頭人、國學系主任、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