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一一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6月21日,慈禧太后以光緒帝的名義發(fā)布了向各國宣戰(zhàn)的詔書。詔書中,慈禧歷數(shù)西方列強的諸多罪行:
“三十年來,恃我國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梟張,欺凌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人民,勒索我財物……彼自稱教化之國,乃無禮橫行,專恃兵堅器利,自取決裂如此乎!”
在表達完憤怒之后,慈禧最終說出那句鼓動人心的宣戰(zhàn)口號:
“與其茍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以此宣戰(zhàn)詔書為轉(zhuǎn)折點,清廷正式與西方諸國決裂,開啟了中國與各國的戰(zhàn)端。從今日的角度來看,慈禧太后的這次宣戰(zhàn)簡直匪夷所思。就算大清朝在康乾極盛時期,也不敢同時向周邊各國宣戰(zhàn)。而晚清貧弱交加、羸弱不堪,竟敢以一己之力向世界列強宣戰(zhàn),難道慈禧的腦袋被門擠了?要知道,就算是希特勒這樣的戰(zhàn)爭狂人,也不敢同時向英、法、美、蘇宣戰(zhàn)。
慈禧的腦袋顯然沒有被門擠過,如此重大的國家決策,絕非慈禧一時憤起,一拍腦門兒就能擅自決定的。宣戰(zhàn)之舉,其實與當時中央權力格局、皇位爭奪、派系斗爭以及慈禧的統(tǒng)治方式等多方面因素有關。而具體到宣戰(zhàn)一事的導火索,則牽扯到一封偽造的外交照會。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5、6月份,義和團大量涌入北京,大舉焚燒教堂、殺害教民,各國公使館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大沽口外,各國軍艦云集,八國聯(lián)軍更是想要從天津進軍北京。此時,京城局勢急速惡化,幾近不可收拾的地步。對義和團是剿是撫,對列強是戰(zhàn)是和,清廷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考慮了。
6月16日至19日,慈禧在四天內(nèi)連續(xù)召開四次御前會議,召集眾臣商討應對方案,以決定是戰(zhàn)是和。16日的第一次御前會議上,主戰(zhàn)、主和兩派官員唇槍舌劍,激烈交鋒,慈禧似有主戰(zhàn)傾向,但最終未能決定。
6月17日,在第二次御前會議上,慈禧突然向群臣展示了一封外國照會,其內(nèi)容有三條:“一、指明一地,令中國皇帝居住。二、代收各省錢糧。三、代掌天下兵權。”實際上這份照會尚有第四條,即“令太后歸政”,但慈禧出于種種考慮未宣示群臣。各大臣聽到照會內(nèi)容無不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嚇得頓首表示“愿效死力”。慈禧隨后說道:“今日之事,諸大臣均聞之矣,我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戰(zhàn)。顧事未可知,有如戰(zhàn)之后,江山社稷仍不保,諸公今日皆在此,當知我苦心,勿歸咎予一人?!?/p>
第二次御前會議基本決定了慈禧的主戰(zhàn)態(tài)度,因為照會要求顯然已超過慈禧的承受底線,直接否定了慈禧的執(zhí)政基礎,要對其進行政治上的消滅,對于慈禧來說,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和容忍的。所以此刻,慈禧終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誰敢動我手中的權力,我就跟誰拼命,即使是洋人!
此后的兩次會議中,以榮祿為代表的主和派已經(jīng)不敢再行勸阻了,如榮祿所言,“若再分辯,視為叛逆矣”,可見其艱難處境。
在清廷宣戰(zhàn)這一舉動上,這封照會可謂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關于這封照會,后人爭議甚多,多數(shù)謂是端郡王載漪偽造的,也有說純系傳聞,壓根兒不存在。
據(jù)當時參加御前會議的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在其所著《崇陵傳信錄》中記載,照會是6月16日晚由江蘇糧道羅嘉杰派遣其子遞交給榮祿,再由榮祿呈交慈禧御覽的。然而事后憑該照會向總理衙門和直隸總督查詢均未得出處,因而惲毓鼎判斷“其實某官輕信何人之言,各國無是說也”。
學者馬忠文先生根據(jù)當時各相關官員的書信和日記中的記載考證后認為,羅嘉杰應該確實給榮祿提供了這樣一條情報性質(zhì)的消息,經(jīng)榮祿呈交慈禧后,引起太后動怒,這基本是可以肯定的。
偽造照會之舉,后人多認為與端郡王載漪有關。雖無直接證據(jù)證明,但從動機、受益等多方面考慮,載漪顯然是最大嫌疑人。載漪意圖通過偽造照會來激怒慈禧,向諸國宣戰(zhàn),以此達到消滅國外勢力對國內(nèi)政治的干預,進而為廢黜光緒、扶持其子溥?登基奠定基礎。
這一切都要從戊戌政變后的中央權力格局和慈禧對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談起。戊戌政變后,英、日等國幫助康有為、梁啟超逃往海外,已經(jīng)引起了慈禧對洋人的不滿???、梁逃到海外后,成立?;庶h,利用國外庇護著書立說,對慈禧極盡攻擊辱罵,這一切都使得慈禧遷怒于洋人,對洋人懷恨在心。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9月21日,慈禧發(fā)布上諭,宣布重新垂簾于便殿“訓政”,中央權力格局因而發(fā)生變化,光緒帝在戊戌政變之后喪失實權,不再受到慈禧信任,帝后關系日益緊張。或許是受到來自政變的打擊,或許是慈禧動用了藥物的手段,總之光緒帝的身體竟迅速地出現(xiàn)問題,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他的身體一整年時好時壞,至年底似乎有一病不起的跡象,而慈禧和后黨官僚也開始忙著籌劃廢光緒帝和物色新的繼承人。
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00年1月24日),清廷發(fā)布上諭,宣布立端郡王載漪之子溥?為大阿哥,入繼穆宗毅皇帝同治帝為子,實際上就是光緒帝的接班人,因這一天還算農(nóng)歷己亥年,故史稱“己亥建儲”。
己亥建儲背后隱藏著極為復雜的權力斗爭關系,涉及帝、后兩黨之爭,新舊勢力之爭,滿漢關系之爭以及榮祿與剛毅之間的政治斗爭等。拋開國內(nèi)斗爭不談,光緒帝日漸病重和新繼承人的設立立即引發(fā)了西方各國的強烈反應,并招致帝國主義列強的直接干涉。當慈禧將光緒帝患病之事通告各國在華使節(jié)時,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立即向總理衙門做了如下表示:“我堅信,假如光緒皇帝在這政局變化之際死去,將在西洋各國之間產(chǎn)生非常不利于中國的后果?!备]納樂甚至還向清廷推薦了一名西醫(yī)專門入宮為光緒帝診病。
在此次立儲事件中,洋人屢次進行露骨干涉,更進一步加深了慈禧對西方列強的仇視。然而,盡管慈禧對這些“洋大人”恨得咬牙切齒,但此時也絕沒有膽量和實力公開與洋人對抗。
受到立儲事件的影響,端郡王載漪地位驟升,兵部尚書剛毅、大學士徐桐、承恩公崇綺、禮部尚書啟秀等人積極與之結(jié)納,迅速形成一個極有影響力的政治團體,京師官場頓時一片守舊氛圍。以載漪為首的頑固派勢起后便積極運動,并對慈禧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尤其是義和團運動期間,他們極力宣揚義和團忠勇可用與洋人惡行昭著,直接影響到慈禧對時局的判斷及對戰(zhàn)和的決定,最終通過偽造照會將宣戰(zhàn)之舉坐實。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這一照會是偽造的,但在當時外國人的心中,要求慈禧太后歸政的想法是普遍存在的。如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6月19日,英國人在上海辦的《字林西報》就曾發(fā)表社論,主張驅(qū)逐西太后及其親信黨羽出北京,將政權交給光緒帝。洋人對慈禧訓政的阻撓以及對康、梁?;庶h人的維護,使得慈禧對西方列強的芥蒂更深,排外情緒也日益嚴重。
對于如何處置日漸興盛的義和團,慈禧始終表現(xiàn)出首鼠兩端、游離不定的猶豫和彷徨,對西方列強的畏懼與仇恨使慈禧既不敢得罪洋人,又不甘心受氣其中。蔓延京津,規(guī)模日甚一日的義和團運動使慈禧感覺民心可用,民力可恃;但其愈演愈烈、日漸激進的舉動又令慈禧擔心局面失控,釀成禍端。
慈禧游移不定的態(tài)度直接促使下面的王公大臣迅速分成“主和”和“主戰(zhàn)”兩派,相對應的,對義和團的態(tài)度也分為主剿和主撫兩種。前者以樞臣榮祿、奕?劻、王文韶,吏部侍郎許景澄,兵部尚書徐用儀,太常寺卿袁昶,總理衙門大臣聯(lián)元,以及地方實力督撫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等為代表,主張鎮(zhèn)壓、剿殺義和團,滿足西方列強的相關要求,以取得其諒解;后者則以端郡王載漪、吏部尚書剛毅、大學士徐桐、刑部尚書趙舒翹、禮部尚書啟秀、戶部尚書崇綺等為代表,極力主張招撫義和團。
主戰(zhàn)派的人大多是與光緒帝的廢立、溥?的繼位利益攸關的人物,本質(zhì)上是因政治利益而聚集起來的小政治集團,其目的不過是利用義和團的力量來阻止列強繼續(xù)支持光緒帝,進而將其廢黜,使溥??早日登上皇位??梢哉f這些官員是為了一己私利去扶持義和團的,既不是為了國家利益,也不是純粹反帝愛國,在他們心中只有個人私利和團體政治的利益。然而,就當時的情形來看,主戰(zhàn)派無疑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單是反對列強的主張就賦予他們天然的正義感。因其主張容易引發(fā)共鳴,故一時勢力極盛。
慈禧作為一位具有豐富斗爭經(jīng)驗和強力政治手腕的統(tǒng)治者,一向擅長利用不同的政治派系和權力團體來互相牽制,以尋求政治制衡,最終達到控制各方勢力為己所用、鞏固自身權力地位的目的。之前的恭親王奕??、李鴻章和翁同龢,以及之后的袁世凱、瞿鴻囥和岑春煊都充分領教過西太后這種嫻熟老練的手段。此次義和團事件中,同樣可以看到慈禧這一政治手腕的運用。
回到我們一開始說到的宣戰(zhàn)詔書,就其內(nèi)容而言,與其說它是宣戰(zhàn)書,不如說它是對國內(nèi)發(fā)布的內(nèi)部動員令。御前會議雖然決定宣戰(zhàn),但并未提到對哪國宣戰(zhàn),也從未將詔書送達任何外國政府,以至于在宣戰(zhàn)詔書發(fā)出幾天之后,盛京將軍增祺專門詢問清廷:“此次中外開釁,究系何國失和?傳聞未得其詳,應懇明示,以便相機應敵。”
可以看出,慈禧雖然極端憤怒于西方列強的若干行為,一氣之下向各國宣戰(zhàn),但并沒有完全沖昏頭腦,而是邊打邊看,始終給自己留一定的后路,以便折沖其中。因此才有了雖然發(fā)布宣戰(zhàn)詔書卻不標明宣戰(zhàn)國這樣奇怪的舉動,以及隨后的表面上圍攻各國使館區(qū)實際上卻圍而不攻、暗中保護等荒唐可笑、自相矛盾的行為。
然而,義和團的發(fā)展和失控遠遠超出慈禧和主戰(zhàn)派官員的預料,西方列強也不是省油的燈,絕非慈禧所能掌控。慈禧太后想要在這兩股勢力上尋求制衡是打錯了如意算盤,無異于刀尖起舞,玩火自焚。之后,八國聯(lián)軍一路攻城略地,燒殺擄掠,十余萬清軍在區(qū)區(qū)兩萬列強聯(lián)軍面前一觸即潰,土崩瓦解。最終,清廷落得個京城再次失守,慈禧攜光緒帝“西狩”,被迫簽訂城下之盟的慘淡結(jié)局,其教訓可謂至深至痛!
好在雖然中央政局一團亂麻,上層統(tǒng)治者昏庸荒誕,一些具有國際視野的地方要員尚能保持清醒頭腦,如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等。他們在清廷宣戰(zhàn)后迅速抱團,以“偽詔”為由拒不奉詔,與西方列強達成“東南互?!?,使得東南半壁江山得以免受戰(zhàn)火摧殘。
面對這樣昏聵無能的上層統(tǒng)治者,難怪李鴻章在清廷宣戰(zhàn)后發(fā)出“政府悖謬至此,斷難挽救”“舉國若狂,無可救藥”的哀嘆,并對自己能否出面收拾殘局心懷忐忑:“榮(祿)、慶(親王)尚不能挽回,鄙人何敢擔此危局。各國兵日內(nèi)當?shù)殖窍?,想有一二惡?zhàn),乃見分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