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燁露
我根本不知道打擾我的那個黑衣男子是誰,只知道他也是從京城來到此地的。
我丈夫上個月就去浮梁做茶葉生意了,沒有來信,不知幾時回來。他去了后,我便在這湓江邊守著空船,只有寒冷的江水和明月的清輝陪伴我。今夜其實我早就睡了,但忽然夢見青春往事,在夢中哭醒了,無以遣懷,就一個人彈起了琵琶——這琵琶,陪伴我的日子比丈夫還長。
一曲彈完,我就聽到外面有一個輕輕的聲音,似乎在喊我。我還以為剛才這一曲《慢曲子心事子》,不過隨手彈來冷暖自知、聊以遣懷罷了,怎曉得竟打擾到了他人?慌亂中我收起撥子,輕聲向他們道歉。不料外面那幾個人說朋友送別,要我去演奏助興,這使我頗費躊躇。雖然我13歲時就位列教坊頭牌,但自從弟弟當兵去了北邊、寵愛我的阿姨去世后,我就離開京城嫁人了。我曾經(jīng)荒廢了大好時光,再也不能浪費我僅剩的美好時光了。我婉言謝絕。
不料有個男子說是從京城中來,這勾起了我的思鄉(xiāng)夢。即使他不喊我演奏,一聽他是從故鄉(xiāng)來的,我也要見見他。我要對他說:“先生,我是蝦蟆陵的?!蔽抑涝诰┏巧钸^的人受不了這里的荒涼偏僻、低洼潮濕。我剛嫁到這里的時候,滿眼所見是黃蘆苦竹,滿耳所聞是杜鵑猿啼,殊不習慣。今日得見故鄉(xiāng)來人……鄉(xiāng)黨啊,我們有共同的地域、共同的心跡。
我移船靠近他們,通過跳板到了他們船上。他們興高采烈,點亮燈火,重新擺下酒席。我沒有多說什么,只輕輕擰動弦軸,試彈了三兩個樂音,試好音后,我先彈了有名的《霓裳羽衣曲》,又彈了時下正流行的《六幺令》。我隨意地切換大小弦,樂曲結(jié)束收回撥子時,我當中一劃,四根弦像撕裂絹帛一般同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這一手勢,無人能及,曾經(jīng)讓那些五陵子弟爭著送我數(shù)不清的紅綃。
那個黑衣男子沒有叫好,只是憮然。
他和那些紈绔子弟不一樣,我不知怎的觸及了他的傷心事。他向我絮絮地說起了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這時我才知道,這位名叫白居易的黑衣男子是河南新鄭人,在京城做官,如今被貶謫到九江,老朋友元稹來看他,今天他們要分別了。聽了他的述說,讓我也回憶起青年時期的往事,心里也頗難受。他贊揚說我的琵琶演奏技術(shù)相當高妙,讓我再彈一曲,他會按那曲調(diào)寫一首詩歌送給我。其實送不送,我都無所謂,我只是希望丈夫早日平安歸來,一起過太平日子。于是我將弦調(diào)得更緊,彈得更急,我也很久沒有這般盡興了。
不久以后,到處有人在傳誦一首《琵琶行》的長詩,但這首詩已經(jīng)和我無關(guān)了。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的丈夫,不是因為詩里沒有我的名字,而是因為我不愿意做“淪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