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建 劉興宇
(浙江傳媒學院播音主持藝術學院 杭州 310000)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高貴武教授指出:“主持人的個人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鮮明的個性所致。”[1]獨特的主持風格是主持人亮麗的名片,也是節(jié)目制勝的法寶。面對風云突變的媒介生態(tài)格局和海量的競爭者,主持人如何樹立自我品牌意識,塑造既適合自己又適應市場的主持風格,是其在內容生產層面不可忽視的命題。以訪談節(jié)目為例,隨著互聯網技術和社交媒體的興起,國內輿論環(huán)境日益寬松,批判性的話語表達方式逐漸為受眾所喜聞樂見。在此背景下,犀利的主持人和“硬核”的訪談節(jié)目頻頻出現在公眾視野中,對此進行研究具有較大的現實意義。
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的主持風格源于主持人的生活閱歷、教育經歷、審美情趣,蘊含時代特征和社會價值取向,同時必須契合節(jié)目的需要。對于以有聲語言為主要傳播手段的主持人而言,其話語表達是塑造主持風格最顯性的載體。因此,話語風格是對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主持風格進行研究的重要部分。
對于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話語風格的界定,吳郁教授將其概括為犀利尖銳、幽默風趣、嚴肅厚重、平和大氣、輕松和諧、儒雅睿智、細膩含蓄等類別[2];王群、曹可凡在《談話節(jié)目主持概論》一書中將其歸納為睿智型、犀利型、儒雅型、情感型、幽默型五大類。[3]不同學者的分類依據不同的標準,但多為學者的感性認知與概括,筆者希望借助相對客觀的理論標準對以上主觀界定的分類進行驗證。
上世紀5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Joseph Luft 和Harry Ingham 提出了分析人際互動傳播的約哈里之窗模型[4]。該模型是一個認識自我和人際間相互了解反饋的模型,也稱“自我意識的發(fā)現-反饋模型”,發(fā)展至今它已經被廣泛應用于企業(yè)管理、思想政治教育、新聞傳播等領域,用以管理自我意識、人際交流和組織關系。它用類似窗戶的四個窗口呈現人際傳播中信息流動的地帶和狀況,將人的內心世界分為四個區(qū)域:開放區(qū)、盲目區(qū)、隱蔽區(qū)和未知區(qū),每個區(qū)域各代表一個不同的“自我”(如圖1)。
圖1:約哈里之窗模型圖
第一窗口:開放區(qū)(Open Area)——人際傳播中“開放的我”。該區(qū)域的信息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是交流雙方允許公開的信息,是構建人際關系的基礎。
第二窗口:盲目區(qū)(Blind Area)——人際傳播中“盲目的我”。該區(qū)域的信息他人知道而自己不知道,即“不自知”,如他人對“我”的評價和看法。
第三窗口:隱蔽區(qū)(Hidden Area)——人際傳播中“隱藏的我”。該區(qū)域的信息自己知道而他人不知道,且不愿意與他人分享,如難言之隱或個人隱私。隱蔽區(qū)信息的暴露往往對個人不利,因此會對人際交往造成不利影響。
第四窗口:未知區(qū)(Unknown Area)——人際傳播中“未知的我”。該區(qū)域的信息自己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每個人都不能完全了解自己,更不能完全看清別人。
約哈里之窗模型的四個窗口象征著人際交流中的四種不同狀態(tài),但四個窗口的面積不是均等的,其狀態(tài)也不是靜止的。隨著溝通狀態(tài)的改變,四個窗口將會相應地擴大或縮小。該模型主要指向對人際溝通的度量,因此用來研究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與訪談對象之間動態(tài)的溝通狀態(tài)及主持人的話語風格具備一定的可行性。
最新版《現代漢語詞典》將“犀利”定義為:“(武器、言語等)鋒利、銳利?!盵5]在主持傳播中,犀利或鋒利的話語風格是主持人語言外在的表現形式?;诩s哈里之窗模型,對犀利型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的話語進行語義和語用分析,可以探討其外在風格背后的語言內核。
犀利型新聞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常出現在針對重大突發(fā)公共事件的新聞訪談中。以2020年1月31日,央視主持人白巖松在《新聞1+1》節(jié)目中連線時任湖北省委副書記、武漢市委書記馬國強為例。在時長約20 分鐘的訪談里,白巖松雷厲風行地向馬書記提出了13 個問題,開宗明義、鞭辟入里。
“馬書記您好!剛才我已經說了,武漢到昨天新增的累計病例達到了2639(例),這么大的一個數,現在武漢的各種資源扛得住嗎?您可不要客氣說扛得住。
白巖松向馬書記提出的第一問似乎就有些“來者不善”?!澳刹灰蜌庹f扛得住”說明白巖松清楚地知道武漢現有的各種資源應對不了迅猛的疫情。他的明知故問看似多此一舉,實則另有所圖。其內在語為“您要如實回答”或“您不要隱藏真實的狀況”。從約哈里之窗模型的視角來看,這種表述像一枚投向對方自我意識“隱蔽區(qū)”的信號彈,一開始就企圖擊潰對方的心理防線,暗示對方放棄偽裝,從而把控訪談話語主動權。
“從去年的年底一直到20日之前,我們的警覺夠嗎?我們有沒有上報的機制?您覺得假如出現了一些混亂和無序的話,我們的反省和反思是什么?”
此處白巖松運用了作假設的提問方法,又一次向訪談對象的“隱蔽區(qū)”邁進。吳郁教授指出,這樣的提問往往會給訪談嘉賓陡然限定一些他們不曾考慮過的條件,會使訪談嘉賓的回答很真實。[6]
毋庸置疑,絕大部分領導干部并不希望自己直接在媒體平臺上接受公開問責,從而卷入巨大的社會輿論漩渦。但面對白巖松一針見血的拷問,馬國強書記不得已坦言:“我也在想,如果我們能早一點采取措施,效果可能會更好……如果那個時候要采取這種措施,可能疫情會有所緩解,不至于像現在這樣一種狀況?!?/p>
“協和醫(yī)院到底缺不缺物資?因為醫(yī)生說缺啊,但是醫(yī)院又說不缺,您了解的情況是怎么樣的?”
“從我們的決策者的角度來說,做沒做過最壞的打算?有沒有相應的政策儲備?”
“馬書記,最后一個問題可能跟您自己的心態(tài)有關,這一段日子以來,您一直在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在做工作?”
訪談中白巖松多次將提問的重點引向馬書記個人,強調了其決策者的身份。在短暫的訪談中,主持人白巖松步步緊逼地向馬國強書記提出了13 個細致入微的問題,讓其詳細介紹武漢醫(yī)療資源狀態(tài)、市民日常生活保障機制、春季假期安排、市民情緒撫慰措施、慈善機構整改方案、慈善物資分配方式等有關情況。這些面面俱到的問題對于一個統領全局的領導干部來說,這無疑是對其履職效能和自我意識“未知區(qū)”與“盲目區(qū)”的一場摸底大考。
主持人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尖銳提問,目的是讓訪談嘉賓“無處可逃”。面對央視的直播鏡頭,馬書記毫無保留地向公眾袒露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我的第一個心態(tài)是內疚、愧疚、自責。第二個心態(tài)是緊張,因為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重大的挑戰(zhàn)?!?/p>
在對這期節(jié)目的完整語篇進行剖析和統計后,筆者發(fā)現白巖松話語的犀利在于其提問大多單刀直入地指向了對方自我意識的“隱蔽區(qū)”。如表1 所示,基于該區(qū)間的提問,側重于從尖銳的角度對馬國強書記個人及其領導班子進行問責,多次將訪談的重點轉移至事件背后的人,且通過正面提問的方法讓訪談對象無以回避。在對新聞事實本身進行深度挖掘的過程中,白巖松善于使用設問等手法并多次在提問前預先強調事態(tài)的嚴峻以對訪談對象進行施壓,從而尋求更好的訪談效果。此外,白巖松還通過面面俱到的“問細節(jié)”來探索馬書記自我意識的“未知區(qū)”和“盲目區(qū)”,在公共媒體中真實地呈現馬書記的履職表現。
如圖2 所示,在主持人話語策略的驅動下,訪談對象變化。如圖3 所示,一方面訪談對象披露在主持人和公眾面前的信息越來越多,另一方面訪談對象對主持人的認識也越來越深刻,因此象征著雙方共通信息空間的“開放區(qū)”逐漸變大。但需要注意的是訪談對象和主持人之間不可能達到完全了解的極致狀態(tài),所以訪談雙方仍會保留一部分不為人知的自我意識。
因此在某些訪談節(jié)目中,主持人的言辭之所以給人以犀利之感,是因為是他主要致力于對訪談對象“隱蔽區(qū)”的試探,盡可能讓對方說出公眾想知道,但對方試圖隱瞞的內容。如果主持人長期在訪談中堅持這種做法,久而久之容易被受眾貼上“犀利”的標簽。自我意識的“隱蔽區(qū)”、“未知區(qū)”和“盲目區(qū)”逐漸轉移至“開放區(qū)”,其難言之隱也轉化成肺腑之言,成功達到了預期的訪談目的。
表1
圖2:訪談對象自我意識轉化圖
圖3:犀利型主持人(理想)模型圖
此時,隨著訪談對象自我意識的四大區(qū)域開始發(fā)生動態(tài)轉移,主持人和訪談對象之間共通的信息空間也會發(fā)生
人際傳播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談話雙方作為傳播行為的主體都會能動地影響傳播效果,因此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要在全面分析自身特點后準確定位自己的風格,在充分了解訪談對象后理性選擇自己的風格,切忌為了彰顯所謂的風格而一意孤行地站在主觀立場進行表達。
縱觀時下電視或新媒體熒屏,犀利型主持人大致可歸為兩類:一類是以《新聞1+1》為代表的新聞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他們努力堅守新聞專業(yè)主義,平衡好新聞的傾向性和客觀性,避免注入不必要的主觀情緒,因此這類主持人的犀利通常表現為不動聲色、理性思考,善于在語義中捕捉問題的關鍵點,并一針見血、直擊要害。同時由于新聞訪談節(jié)目通常擁有官方媒體權威平臺加持,主持人的犀利容易達到訪談目的。另一類主持人的犀利表現為神情和言辭冷峻,善于在氣勢上壓倒對方。[7]《易見》節(jié)目主持人易立競是其中較為有代表性的。以其訪談韓紅為例:
易立競:“那你當時(在比賽中)表達出來對于贏的在意或者對于贏的期盼也是真實的對嗎?”
韓紅:我有特別表現我想贏嗎?
易立競:應該是有的。一共七個人的比賽,你有兩次獲得倒數了第二名、第六名,你說第一次的時候第六名讓你沒了信心,第二次的時候你說這個不會讓你沒信心,只會讓你發(fā)起反攻。
韓紅:所以小孩嘛,小孩喜怒哀樂都在臉上。
易立競:可是那個大家可能會覺得不是小孩,是你好勝心太強了。
最后,主持人“冒犯式”的提問讓嘉賓直接爆了粗口。韓紅怒言:“我就是我,我真的不想顧及任何人?!?/p>
有別于新聞訪談,人物訪談更多指向訪談對象個人世界,因此訪談回答自由度更高。主持人不合時宜的犀利可能會讓訪談對象產生防御和抵觸心理,難以進入訪談對象的“隱蔽區(qū)”和“未知區(qū)”,后續(xù)訪談是否能夠深入訪談對象內心可想而知。
主持人要對訪談對象的內心世界有靈敏的感知,而約哈里之窗模型的意義正是在于將談話雙方自我意識的四個區(qū)域以圖表的形式可視化,幫助主持人更好地把握對方的心理狀態(tài),理性地把控話語權,從而打開對方的“隱蔽區(qū)”和“未知區(qū)”。
在訪前準備階段,主持人可依據約哈里之窗模型的四大分布區(qū)域將計劃提出的問題進行預先歸類和量化管理。在初步了解訪談背景、訪談對象和訪談目的基礎上,主持人既要從橫向酌量各類問題占據四大區(qū)域的比重,也要從縱向忖度話語尺度的閾值,以此預設欲達到的訪談效果并對訪談的提問進行排兵布陣。關系國計民生和人們切身利益的硬新聞訪談切忌淺嘗輒止,為了更有效地呈現表象背后的真相,主持人要從深度和廣度兩方面入手,對新聞事件和訪談對象進行持續(xù)有力地發(fā)問。而以休閑娛樂為主要目的的軟新聞訪談和人物專訪,則要求主持人飽含人文關懷,減少敏感性提問,點到為止即可。
主持人在采訪過程中要巧用話語策略來助推訪談對象的意識從隱蔽向開放轉化。顯性的犀利常表現為以剛克剛,主持人開門見山,善用正問、追問、設問的提問方式。隱性的犀利表現為以柔克剛,主持人綿里藏針,善用旁敲側擊法轉移話語的重點,讓訪談對象在無意中暴露自己的心理“隱蔽區(qū)”。以楊瀾訪談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為例。1998年克林頓同白宮女實習生莫尼卡·萊文斯基的性丑聞被曝光后,他經歷了8年總統任期內最嚴重的個人危機——彈劾事件。關于克林頓的性丑聞和彈劾事件,楊瀾并未正面提問,而是從美國阿肯色州小石城的克林頓圖書館說起。在這個圖書館內,克林頓開辟了一個專區(qū)保存和展示與這些事件有關的歷史資料。
楊瀾:那是你的主意嗎?
克林頓:當然。
楊瀾:你完全可以不這么做的對嗎?
克林頓:當然,我可以不這么做。這是我的圖書館,我可以放任何我想放的東西,也可以把它拿開。
楊瀾:那你為什么要把你生活中所謂的負面的一部分放到這里來呢?
克林頓:我認為我們應該告訴人們一切:……是的,我個人犯了一些錯誤……
克林頓的性丑聞和彈劾事件本是個較為私密和敏感的話題,但楊瀾機智地借助圖書館事件作為話題的由頭。這種以瑜掩瑕的方法給予了訪談對象必要的尊重,不僅巧妙地避免了對克林頓的冒犯之意,還讓他在無意中打開了話匣。
主持人要根據訪談語境及訪談對象的人物性格、文化素養(yǎng)等因素的不同采取合適的訪談策略。顯性的犀利和隱形的犀利并無高下之分,它們都能打開訪談對象的內心世界。約哈里之窗的四大區(qū)域也不是各自孤立的,主持人要善于利用對方“開放區(qū)”的已知信息來引導其“隱蔽區(qū)”和“未知區(qū)”的暴露。這種暴露可以是有意識的,也可以是無意識的,關鍵在于主持人話語策略的驅動。
約哈里之窗模型是一個在業(yè)務層面指導主持人的“窗口”,是主持人話語尺度的度量衡,它要求主持人平衡好話語尺度和節(jié)目效果的關系,切忌為了彰顯風格而嘩眾取寵、迎合低級趣味。如當下某些網絡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在流量驅動下,毫無下限地對明星嘉賓進行拷問,打聽隱私、關注軼事以此博取受眾關注,這種做法嚴重污染了網絡輿論環(huán)境。
約哈里之窗模型也是一個在道德層面約束主持人的“窗口”,它啟示媒體和主持人不能違背道德和法律的界線。如果缺少正確的價值判斷,再個性的主持風格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