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
一、紅喜
正睡得迷迷糊糊,堂屋后面?zhèn)鱽砟撤N大動物倒地的聲音,王小小從竹編的小床上一躍而起,嘴里不禁低嚷一句:“莫不是打架了?”她循聲沖出去,先是經(jīng)過堂屋旁邊的兩間廂房,然后是堂屋,堂屋后面還有一溜土磚房,總共有五間。土磚房頂?shù)那嗤唠s亂無章,多年失修,墻壁多處開裂,殘敗不堪。尤其是正中那間老屋,承重墻都從頂上裂開了好幾個大口子。前面的一整排紅磚房蓋起來,四四方方,屋頂是水泥的,平頂,不用再擔(dān)心青瓦沒鋪好漏風(fēng)漏雨。睚村人勸爸爸:“你家平頂屋幾好住撒,還不趕緊將后面的老房子拆了?!蓖跣⌒『腿齻€哥哥也勸爸爸,說眼看著老房子都成危房了。爸爸嘴上答應(yīng)著,卻一直拖著沒有動手。
穿過老房子的小木門,王小小一眼看見爸爸倒在地上,二哥按著他。媽媽快步走過來,飛快地朝爸爸的額頭上打了一下就立即跳開了。三哥在遠(yuǎn)處臉紅脖子粗地叫嚷著什么。躺在地上的爸爸老了許多,他嘴角全是黃青色的泡沫。王小小立即哭起來,喃喃地不知問在場的誰:“怎么了?這是怎么了?”她去扶爸爸,替他拍打背后的塵土。爸爸的兩片薄嘴唇呈烏青色,嘴角的吐沫星子一會漲大一會縮小,他劇烈地喘氣,嘴巴隨著胸腔一張一合。
“你看到了哈,他們兩兄弟合起伙來打我!”爸爸大聲嚷著,氣急敗壞地盯著王小小。王小小仍然在哭。爸爸雙目怒睜,一片渾濁,他的眼睛隨著年齡的增加,一年小過一年,眼珠也是如此,一年比一年小,一年比一年灰黃。
二哥打著赤膊,肚子上的肥肉隨著說話的聲音顫動:“你看看你這個老人!所以說你平時說的話怎么能相信?我明明是拉開你們!”二哥說話時,三哥走向爸爸,嘴里說:“我都說了,今天你要打我,我給你打死,下一次我就不會認(rèn)得你!”爸爸迎向三哥,從門后面摸出一把鋤頭,緊握著,憤怒地叫罵:“還得了!兒子都敢打老子了……今天我們就同歸于盡算了!”
王小小站在爸爸和三哥當(dāng)中,試圖阻止他們,不防被三哥拖住手,用力甩到一邊。她又沖過去試圖將爸爸推到另外一間房去。二哥對她喊:“你別扯開,今天要說就說清楚!”王小小聲音沙啞,哭著說:“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你們彼此都先冷靜一下,不行嗎?”
爸爸被王小小半推著來到前排那間水泥房,堂屋東側(cè)第一間。從后面看爸爸的頭頂,那里已經(jīng)寸草不生,光禿禿一片。二哥完全遺傳了爸爸的禿頂,四十多歲就開始禿了,如今已是“聰明絕頂”的狀態(tài)。三哥情況稍好,只是,曾經(jīng)茂盛的頭發(fā)也日漸凋零。
一如其他的房間那樣,這間房里雜亂地堆著一些日常用品:塑料拖鞋,竹編的凳子、椅子、床,油漆斑駁的木桌,舊水壺等,與其他房間有所區(qū)別的是,這里還有一臺笨重的老款電視機(jī),一臺二手冰箱,兩個銹跡斑斑的電飯鍋。
“這些壞家伙!竟然合起伙來打我,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混賬!竟然敢打老子!你今天看到了哈!”爸爸又一次要求王小小站出來當(dāng)證人。王小小看著爸爸溢向嘴唇兩側(cè)泛黃的唾液,感到了一絲厭惡。她脖子一梗,說:“我沒看到,我進(jìn)去的時候你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爸爸顯然對她的態(tài)度始料不及,他臉上現(xiàn)出錯愕的表情,重復(fù)說:“你看,你看……”除了這個詞,他沒能說得更多。
爸爸說他一直把王小小當(dāng)兒子養(yǎng)。蓋這一排水泥房時,他定好了間數(shù),一層六間廂房,上面兩層,統(tǒng)共就有十二間房,四個兒子,每個兒子兩間房。兩邊可以獨(dú)立出入的房屋分給大的兩個兒子,中間要從堂屋出入的房間給小兒子。他沒說王小小住哪兩間,從哪里出入。王小小也沒問。從職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王小小去了廣東打工,常年在外奔波,逢年過節(jié)也難得回來。這一次回來完全是因為大哥的喜事。
大哥娶了村里的姑娘。兩天后辦喜酒。按睚村的規(guī)矩,結(jié)婚做壽小孩子的滿月酒都是紅喜。家里有紅喜,熱熱鬧鬧擺三天喜酒,請親朋好友來參加,請村里的樂隊班子連奏三天喜樂,也有些人家請唱皮影的人來家里唱兩天,也有在村口放露天投影的。
前兩天,大嫂娘家人上門來發(fā)牢騷,說這紅喜辦得不像紅喜,該放的禮花沒買夠數(shù)量,該給的禮金又沒給足。媽媽臉上過不去,她火爆的性格像炮仗一樣,一點就燃。為著大喜事,兩家人結(jié)結(jié)實實吵得不可開交。大嫂氣壞了,沖大哥嚷嚷著說這酒不辦也罷,這婚不結(jié)也罷,好在還沒生孩子呢。大哥一聽就快過門的媳婦動了氣,慌了手腳,自己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只好和自己家里的長輩鬧。
這事說到底是為了錢。錢從哪里來?王小小將身上僅有的一千塊拿給了媽媽,三哥和二哥也都如此。王小小和三哥將錢全部拿出來無可非議,二哥將錢全部拿出來著實是要受些委屈的。他比大哥先成親,二嫂是外省的,嫁過來時一沒給她婚戒二沒給她禮金,就連將她娘家人接到家里來看看都沒能做到。再看看大嫂,只因她是睚村人,一切就得照睚村的規(guī)矩辦。該有的禮節(jié)、該辦的儀式一樣都不能少。
爸爸今年73歲,比媽媽大7歲。人都說他到了古稀之年,任何事都可以不理了。此刻,老人面對著王小小,坐在矮小的竹床上,雙眼里的光像燭火一樣微弱。王小小干咽了一下,很突兀地問:“你為什么不愿拆了后面那些老房子?”爸爸的表情呆呆的,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一個虛無的點,沒有說話。王小小下意識挺了挺脊背。
“我聽說原先這里是睚村的糧倉?”王小小看一眼老人,轉(zhuǎn)眼看向門外。門外陽光靜灑,看不出有多熱烈。家里只有一臺落地電風(fēng)扇,媽媽說別看白天的日頭毒,到了夜晚,特別是快天亮?xí)r,躺在竹床上冰涼,會冷得要蓋厚被子。意思是夜晚著實用不上電風(fēng)扇,白天嘛,熱時,一家人湊合著吹唄。
媽媽不止一次告訴王小小,她嫁給爸爸之前,他還沒有錢可以買下這個糧倉。隊里看他一個人無依無靠,讓他在糧倉暫住,一來為解決他的容身之所,二來讓他看護(hù)糧倉。媽媽嫁過來時,爸爸睡的那間房,床用一塊門板鋪成,四角用磚砌起來。幾只粗陶碗倒扣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旁邊是用石頭壘起來的簡易灶,灶上架口小鐵鍋,一日三餐就在這里解決。沒有攢夠購買糧倉的錢之前,媽媽已經(jīng)懷了大哥,新上任的隊長氣得將他們吃食的一套家什全部丟出去,嚇得媽媽倒地痛哭。她哭著說實在不知道被趕出去后,她能在哪里生產(chǎn),在哪里安身。大隊書記聽說了她的情況,動了惻隱之心,親自出面說情,這才又令他們臨時安頓下來。大哥出生后剛滿月,爸爸將分到戶的沙樹攢了一定數(shù)量,便和生產(chǎn)隊的隊長商量以樹來兌換房屋。隊長滿口答應(yīng),請人將樹全部搬了出去。爸爸沒告訴他,自己事先在樹上用毛筆做了記號。隔天,隊長聲稱有人告他,那些給隊里的樹多數(shù)是偷來的。爸爸趕忙說自己做記號的事,又說每年分了多少樹,那都是可以查賬的啊。隊長說那些記號如何能證明不是他事后加上去的?又說每年分到戶的數(shù)量能以什么為憑證?他說大伙都可以給他作證。可大伙是誰他不知道,到這個作證的關(guān)頭他找不到一個人能出來證明這事。他完全可以理解的,年年分沙樹時人人只關(guān)心自己分到手的數(shù)量,誰有空閑去記別人家的數(shù)量啊?隊長揚(yáng)言若拿不出證明,他就少不了受棍棒之苦。他嚇破了膽,撒開腿繞著睚村跑啊跑,一直跑到糧倉的木板閣樓上,一連好幾日都躲在閣樓里,不敢出門……是媽媽出面解決了這事,她說沙樹的事證明不了就全部不作數(shù)了,糧倉她可以攢錢買,一分一厘地攢。
王小小不明白爸爸為什么不離開這個傷心地。他不離開,反而死守在這里,慢慢地開枝散葉。
少年王小小很喜歡這個家。在這個家徒四壁的地方,王小小的童年是甜的、快樂的,哪怕沒好吃的東西,沒好玩的玩具,哥哥們還都挨著餓。記憶里,比王小小大7歲的大哥和比她大6歲的二哥喜歡走親戚,他們有一套說辭:“在別人家吃飯,不用嚼,直接吞下去,這樣吃得飛快,吃再多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北韧跣⌒〈?歲的三哥,他喜歡在其他人出去走親戚時留下來看家,為的是家里只留他一個人,吃飯就沒人搶了。
一家六口人吃飯的情景歷歷在目。永遠(yuǎn)是那張掉漆的小木桌,上面放著一個特大、特厚的粗瓦盆,盆里裝著搗碎的辣椒,里面撒些菜油、味精、鹽,攪拌一下就是下飯的菜。也有好些時候,媽媽根本就不放油進(jìn)去,直接讓他們夾搗辣椒送白飯吃。餐餐是這道菜,吃得肚子里老是泛酸水。茶油能賣好價錢,媽媽省著,炒菜只放一點點,放多了要勺出來。若是孩子們故意放多點油,媽媽便破口大罵他們是敗家子。家里的木凳子不夠用,三個哥哥各自用粗陶藍(lán)花碗盛著一大碗白飯,只夾一點點辣椒,坐到門檻上吃。王小小也學(xué)著哥哥們的樣子,不喜歡坐到飯桌旁,倒喜歡坐在門檻上。和哥哥們坐到一起,往嘴里胡亂扒著飯,那些沒油的難吃的辣椒會神奇地變得好吃起來。
少年王小小是頂好吃的,很愛去別人家蹭飯吃。家里的白色墻壁上便有三哥用毛筆字寫著:“我妹妹是個好吃鬼!”放了學(xué),王小小喜歡出去找串門的媽媽。某天,村里的大嬸給她盛了一碗面條,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呢,被三哥發(fā)現(xiàn)了,他舉起手中的彈弓,把她的一顆門牙準(zhǔn)確無誤地打掉了。
少年二哥有點呆,因此不知誰給他起了個綽號:“大米同種薯”,意思是呆得無法形容。二哥喜歡和大哥干架,兩個人動不動就打起來,刀光劍影。某回,媽媽不知從哪里弄來三顆糖,王小小和三哥一人一顆,大哥和二哥共一顆。這下不得了,那顆糖讓誰先咬,成了一個大問題:給大哥先咬,二哥不放心;給二哥先咬,大哥又不放心。于是打起來,誰贏了聽誰的。二哥身上有股蠻勁,他“霸蠻”打贏了大哥,不再照著大哥的意思一人一半,而是急促地將整顆糖含在嘴里,轉(zhuǎn)身便跑,跑著跑著,那顆糖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吞到肚子里去了。
秋天收完晚稻后,二哥和大哥常在老屋旁邊曬干的田地里比畫拳腳。吃飽了沒事干便打賭,隨便揀個名堂來打賭,賭注千奇百怪。彼時,鄉(xiāng)下吃的是粗鹽,石頭一樣的鹽粒子。某個傍晚,大哥和二哥的賭注以比賽吃鹽粒子,看誰吃得多……當(dāng)哥哥們都不再挨餓了,王小小也不好吃了,二哥也不呆了,童年就遠(yuǎn)去了。
可以這樣說,20世紀(jì)80年代的睚村,王小小是唯一沒有受到歧視的女兒身。媽媽在深秋午夜生下她,至今記得那夜寒風(fēng)打得玻璃窗異響。得知生的是女兒,爸爸從溫暖的被子里一躍而起,慌忙叫醒正在沉睡的3個兒子,亢奮地大聲喊:“快起來,快起來!你媽媽生了……你們有妹妹哩!”媽媽說起這事,半是幸福半是埋怨地對王小小說:“你爸呀,我生你二哥和三哥時,他躺著不動,半晌扔出來一句話‘怎么又是個兒子呀?我喊餓,他還說‘你不曉得自己去煮飯呷?一點都不曉得心疼人。生你的時候,他就曉得咧,麻溜地找到雞蛋汆湯給我喝,還要將家里唯一的老母雞殺了給我補(bǔ)身子?!?/p>
物以稀為貴吧。在這個爸爸帶領(lǐng)的家庭里,除了媽媽,王小小是唯一的女性??上攵?,她在家里的“地位”與村里那些重男輕女家庭里的女孩子們有著怎樣的天差地別。印象中,做喜事的人家總是派“走事”(為喜宴幫忙的人)在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到家里來通知,站在窗戶底下喊一聲:“炳叔家明天嫁女兒,請你們呷酒!帶小妹子去啊?!秉c名要帶王小小去。炳叔家有7個女兒,村里出嫁的女兒似乎全是他家的?!白呤隆钡絼e家是不會這樣喊的。別家都只會帶兒子去呷十大碗。按睚村的規(guī)矩,女兒一般不在正式場合上桌。爸爸卻總喜歡帶著王小小,若別人沒特意喊上她,他還賭氣不肯去。
呷十大碗,指的是喜宴會上十個菜,不管蘿卜白菜都稱十大碗。一餐下來能有十大碗,那是最高規(guī)格的款待。酒席上,每人發(fā)一個白底藍(lán)花的粗瓷大碗,菜才端上桌,大家就“開搶”了。說是吃酒席,倒整得像“分”菜一般。只有爸爸不搶。沒有菜“打包”回家,媽媽就怪他,說3個兒子可是一大早就眼巴巴地等著父女倆帶菜回來呢?!熬椭粫缘妙欀銈z吃!”她這樣罵他??筛概畟z在酒席上吃到的菜總是少之又少,還沒夾一兩筷子呢,那些菜就被同桌的人一掃而光了。久而久之,王小小就不肯跟爸爸去吃酒席了。不管喊酒的人和爸爸怎么勸,她都不肯去。爸爸只得一個人去。王小小不去倒落了個好,爸爸開始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每次都能端回來滿滿一碗菜,葷素都有。媽媽很高興,3個哥哥也是。背著爸爸,媽媽說:“這老倌,他女兒在家才會夾菜回來,這心偏得緊噠。”
爸爸偏愛王小小還有一個重大的原因是她天生“狡猾”:她的生日在爸爸生日過后的第三天。每年生日這一天,媽媽會為他們準(zhǔn)備3枚雞蛋,或煎或煮或炒。雞蛋是家里最好的菜。早在爸爸生日這天,王小小就向他撒嬌,摟著他的脖子:“爸爸,我們換個生日吧,我想早一點吃雞蛋哩?!被蛘哒f:“爸爸,先讓我吃一個雞蛋好不好?過兩天我就可以還給你啦。”爸爸自然將碗里的雞蛋給了她。到了王小小生日,要將雞蛋還他,他怎么可能要?這樣一來,每年王小小就在生日前后可以幸福地一連吃四到五枚雞蛋。
“你們說說看,我這大半輩子容易嗎?”爸爸突然說,聲音不大,但還是把陷入沉思的王小小驚了一下。王小小盡量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上,她將目光收回來,停在爸爸臉上。爸爸年輕時很帥,不像現(xiàn)在,他的五觀都不同程度地縮了水。
“不是為了大哥的事嗎?”王小小不解,想了想又追問:“你們怎么鬧起來了?”她注意到自己用的是“鬧”字,而不是“打”。
“不是!”爸爸悶哼了一聲,大概是覺得自己回答得不夠準(zhǔn)確,便又補(bǔ)充說:“也是為你大哥的事,也不全是為他的事。”爸爸說話的時候并不看王小小。王小小這一次下意識地看向窗外。窗欞上的防風(fēng)扣生了薄銹。同一扇窗的玻璃都不一樣,有菱形花紋的,有光面的,有磨砂面的,也有呈淡藍(lán)色和淡綠色的。窗前沒有掛窗簾。王小小問過媽媽為什么不掛窗簾,媽媽第一次回答說舍不得買。王小小記得二哥在廣東肇慶打工那會兒,租住在一套農(nóng)民房里,臨走找房東退租房押金,房東百般推遲,二嫂氣不過,一把將兩個臥室和客廳里的窗簾都扯下來,狠狠地說干脆將窗簾抵押算了。扯回來的窗簾厚重?zé)o比,寄回睚村給媽媽用。王小小問媽媽,二嫂寄回來的那些窗簾去哪了?媽媽白她一眼說懶得掛。等母女倆再聊到這個事,媽媽直接說不需要。
王小小曾聽二嫂與人聊天,說她嫁到睚村近10年,卻連個床都沒有。王小小聽在耳里極不是滋味,反駁說:“連個床都沒有,難道你回家讓你睡地板了嗎?還是讓你掛樓頂了?”姑嫂為此爭執(zhí)了一番。爭執(zhí)歸爭執(zhí),王小小心里也明白二嫂說話的原委??偸侨绱?,不管哪個兒女回來,總沒有固定的床位,一會被安排睡這,一會又睡那。幾張舊木床,統(tǒng)一1.5米寬。沒有枕頭,脫下來的衣服當(dāng)枕頭。被子永遠(yuǎn)是老古董,厚被子里面的棉絮不知道是哪個年月的,不貼身,不暖和;薄被子呈一股菜色,年久色衰。墊在床板上的厚草席破破爛爛,涼席鋪在床上往往不夠草席的寬度,又短又窄,裸露出那么一大截破草席來,尤其顯得寒磣。
媽媽在生活上的不講究是出了名的。她一門心思地把手里那點錢捏得死緊,巴不得一分錢當(dāng)成兩分錢花。洗發(fā)水不舍得買,她說洗頭發(fā)可以用樹葉燒水,又說可以用洗衣粉洗。牙膏也不舍得買,她說牙膏是化學(xué)品做的,比不上山泉水漱口好咧。年底請裁縫師傅到家里來做衣服,她總是不忘指著王小小叮囑師傅,務(wù)必要把她的衣服做得又長又大,理由是:“她手下沒有妹妹哩,要是不做長一點大一點,過兩年穿不得了,多浪費(fèi)呀!”
爸爸骨子里是文弱書生,在外干農(nóng)活嫌累,回到家倒忙著收拾打掃布置。往白熾燈泡上圍一圈彩紙裝飾,將曬谷坪用磚圍起來,圍墻里種上桃樹、梨樹、棗樹、李樹、柑子樹、柚子樹,還有石榴樹、板栗樹、萬壽果樹、無花果樹等等,房前屋后,盡是各種各樣的樹,不單有果樹,也有桂花樹、木芙蓉、杉樹這些。為種樹這事,媽媽沒少跟他吵。買樹苗得花錢吧?樹得占土地吧?果樹還稍微好一點,至少有果實可以吃,那些開花的樹在媽媽眼里毫無用處。某年,王小小央求爸爸從別人家砍來很多月季樹的枝,將它們插在屋后的水塘邊。父女倆為此忙碌了一整上午,媽媽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月季全部拔掉了,還用大嗓門訓(xùn)斥父女倆:“月季這種鬼東西發(fā)枝很快,會越長越多的,莫糟蹋了我的地!這水塘邊上合適種苦瓜或南瓜咧!死蠢!”彼時的王小小無法理解媽媽,認(rèn)為媽媽是個不喜歡花的怪女人,并為此哭了很久。
“還是等你大哥辦完喜事再說!”爸爸略微悲傷的聲音再一次把王小小的思緒從遠(yuǎn)處拉回來。王小小被動地點點頭,停頓半刻,又慎重地點了點頭。
二、白事
靈堂設(shè)在堂屋。骨灰裝在一個黑色的罐子里,寬口,瓶身窄小,上面罩了一件小舅生前穿過的格紋西裝,置放在一張有靠背的木凳上。凳子上面是一張八仙桌,桌子面向大門,左右兩側(cè)靠著四個碩大的花圈。桌子上最醒目的是放大的遺照,照片上的小舅像生前一樣年輕帥氣。小舅患的是肝癌,6月初確診為晚期,8月初就走了。王小小很想掀開那件衣服,親手摸一摸裝骨灰的罐子,沒敢動。骨灰罐子和老屋的瓦片是一個顏色的,看不出是陶瓷還是玻璃。
堂屋旁邊的兩間房子,一間朝馬路,通透敞亮,另一間在后面,背陽,打開窗戶也是昏暗的。開燈,燈泡的瓦數(shù)頂多只有5瓦。5瓦這個概念讓王小小覺得不真實。這都什么年代了啊,誰家還用5瓦的燈泡?除了這兩間房,往后走,路過狹窄的樓梯間,左側(cè)另有暗黑的一小間,大概是原本想做洗手間的,還是毛坯房,沒裝修。右側(cè)是天井,抬起頭向上看,遼闊的天像在鏡子里,時遠(yuǎn)時近。天井是干的,靠墻堆了些木材,長長短短,增添了零亂感。往里面是雜物間,雜物間隔壁才是廚房。這個設(shè)計令王小小覺得暈頭轉(zhuǎn)向。
順著樓梯往上走,一扇木窗的窗欞上有個大的蜘蛛網(wǎng),沒看見蜘蛛。木窗旁邊的墻壁裂開了幾道口子。二樓的房間與一樓相反,廳在左手邊,兩間臥室在右手邊。陽臺狹長,晾了些內(nèi)衣和襪子,襪子?xùn)|一只西一只,像與人在玩捉迷藏??蛷d的地板布滿灰塵,正中立著一只亮黃的拉桿箱。只有一間臥室里有一張大床,一男一女躺在那兒玩手機(jī),都沒戴耳塞,手機(jī)里游戲的背景樂彼此侵?jǐn)_,他們卻表現(xiàn)得互不干擾。二樓除了這些物件再無余物。
樓頂?shù)男¢T被一截圓木柱頂著,半開。矮身鉆過去就能置身樓頂。水泥平頂,上面散落著破損的磚塊、石粒、花生殼、稻草,還有一個電視的接收器。四周沒有護(hù)欄,樓頂?shù)娜娑紱]有任何阻擋,視距被拉得很遠(yuǎn)。太陽熾熱地照著,遠(yuǎn)處的房屋、田地、山丘拍進(jìn)手機(jī)里很清亮,往近了拍,樓下地面擺了一整排花圈。每個花圈的顏色都差不多,藍(lán)綠黃紅的紙花依次或錯亂地排列。樓上很安靜,沒人哭。樓下大多數(shù)時間也是安靜的,若有親朋好友過來吊唁,沉著臉,上三根香,被人帶到旁邊的房子里閑聊。低聲聊,低聲笑,都在竭力表現(xiàn)得有所克制。多數(shù)親朋好友是久未聯(lián)系或久未見面的,這會兒笑著點點頭,擁抱一下,坐下來聊天,像剛下班回來互相串門那樣。
小舅媽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褲,上身是一件黑色蕾絲拼接襯衣,肩膀和后背那兒,蕾絲拼接處是透視的,露出兩根紅色的內(nèi)衣帶子。見到王小小,她笑著打招呼,很自然地問她這次返鄉(xiāng),開車花了多少小時。王小小簡潔地回答了她。王小小問小舅媽是不是還在原來的工廠上班,她回答說早兩年已經(jīng)換了工作,隨后說了一個地名,王小小沒聽清,也沒再問。兩個人默默站了一會兒,小舅媽又沖王小小咧嘴笑,輕聲說:“所以說你小舅沒良心,我這些年在哪兒上班他都搞不清?!蓖跣⌒〔恢涝撊绾谓釉挘W試@了一口氣,眼前現(xiàn)出第一次見到小舅的樣子:他剛從新疆回來,皮膚白白的,穿著一件白襯衣,背一把玫瑰色的舊吉他,整個人看起來陽光又美好。
外公說小舅在外頭不學(xué)好,讓他練字,他要出去打籃球;讓他復(fù)習(xí),他要練吉他。他還愛和外公頂嘴。父子倆總唱反調(diào),外公讓小舅向西走,他偏偏要向東行。把外公氣狠了,外公便罰他,揍他,他并不怕,要罰就罰,要揍就揍,從不求饒。外公嚷嚷著說自己管不住這逆子,索性就不管了,由他自生自滅。
睚村人都說外公把小舅從新疆烏魯木齊帶回來是個錯誤,以外公在高干子弟學(xué)校多年從教的人脈,送個禮,找點關(guān)系,把小舅安排在城市工作自然是再輕易不過的事。然而,自視清高的外公這輩子從不向人點頭哈腰,自然也不會為了兒子的前程有求于人。用他的理念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是金子在哪兒都會發(fā)光?!?/p>
高中畢業(yè)的小舅跟隨光榮退休的外公回到睚村,剛開始并沒有不適應(yīng)。全村人都?xì)g迎他們,都高看他們一眼。小舅長得白白凈凈,舉手投足帶著一股斯文勁,又確實到了說親的年齡,媒婆們紛紛登門。東家的小女兒,西家的大姐,隔村的姑娘,大家都滿意小舅的長相和原生家庭。奈何小舅眼光高,睚村姑娘在他眼里全都沒有城里姑娘的時尚和機(jī)靈勁。他的親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20世紀(jì)90年代初,睚村刮起了南下風(fēng),小舅賦閑在家,便和村里的小伙子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從此,他的婚事算是塵埃落定了。廣東的女孩天天在工廠上班,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確實長得和新疆那邊城里的姑娘一般白凈了,然而,同樣白凈的小舅在她們眼里不過是個毫無特長,毫不起眼的打工仔。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彼時,在工廠打工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小舅。
小舅與小舅媽的結(jié)合是命定的。小舅媽是睚村隔壁的姑娘,就是當(dāng)年與小舅相親過而小舅早已忘卻的姑娘之一。緣分讓他們在廣東再次相遇,很自然地住在了一起。自此,成家、生娃,婚姻這根線將兩個人綁到一起。
王小小最后一次見到小舅,兩個人相擁了一下,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笑起來,他也朗聲笑,連連說:“這么多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舅舅為你感到高興?!闭f的是王小小再婚后的狀態(tài)。
“小小,聽說你和你的幾個哥哥都回來了?下午我在飯店訂一桌菜,請你們兄妹幾個吃一餐!”陌生的聲音自耳畔響起。王小小扭頭看他一眼。身材魁梧,大眼,眼瞼浮腫,有幾分熟悉。她遲疑半刻,露出一個對自己的記憶表示抱歉的微笑,說:“不好意思,請問你……”對方臉上毫無尷尬之色,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說:“我是你大表舅呀,你還記得不記得?”王小小“哦”了一聲,臉色本能地更暗淡了。
王小小對大表舅并不陌生。大表舅讀書勤奮,吃上了國家糧,成為全村人羨慕的對象,后來又娶了個吃國家糧的老婆,更是成為村里人的傳說。他的工作從警察到法醫(yī),一年比一年更吃得開。怪的是某年卻跟人合伙開了加工廠。具體加工什么,王小小記得爸爸跟她說過一次,好像是將村里的竹林砍了,全部做成手編的竹席、竹床、一次性竹筷。大表舅親自到王小小家里,央求爸爸去他廠里給他做賬目,理由是合伙的那個老板要請另一個人做出納,他不放心,想著好歹要找個親戚去管這錢的事才好。一如城里探親那樣,大表舅提了整籃好看的水果過來。爸爸自視懂得算數(shù),又想到有工資可以拿,便毫不推辭地答應(yīng)了。也不過拿了三四個月的工資,爸爸被迫辭職,他對王小小說那廠里的人都是關(guān)系戶,他實在應(yīng)付不來。大家似乎都擠兌他,為了這點錢,他也不至于落到這樣的地步,索性辭職算了。王小小也覺得爸爸的選擇是對的。只是,爸爸將手頭的賬目算清楚移交給另外一個人之后的第三天,大表舅找到家里來,這次空著手,一進(jìn)門就管爸爸要錢,說算賬的時候明明還有五萬塊錢沒算清,他想著故意瞞下來,事后會還給他,便當(dāng)場識趣地未聲張。如今賬結(jié)了,這錢也該拿給他了。爸爸自然不服,說當(dāng)天問幾個老板賬目有無問題,大家都認(rèn)了,現(xiàn)在卻翻賬,扯不清,要大表舅有證據(jù)就拿出來,別血口噴人。兩個人說到最后,撕破了臉皮。
撕破臉皮的大表舅時不時就跑到王小小家里,一會兒揚(yáng)言要叫警察抓走爸爸,一會兒又說要喊人過來拆房子。媽媽膽子小,心心念念說大表舅在城里是當(dāng)官的,惹不起,找到大表舅的爸爸哭訴,說自己是個婦人,家里的男人在外干了什么也不是很清楚,可這男人沒拿錢回來是真的,現(xiàn)在一時要拿出這五萬塊錢來確實拿不出,但她身上有兩千多塊,可以全部交給大表舅,問這事能不能這樣算了。大表舅拿了錢更確信爸爸是做賊心虛,去家里要錢的氣焰驟然增長,姿態(tài)也比之前高得多。
爸爸和媽媽干架那天下午,王小小在深圳也接到了大表舅的電話,他繞七繞八說了一通后說:“古時候都說父債子還,你爸爸不把錢還給我的話,我遲早要問你們兄妹幾個要的?!蓖跣⌒÷牭每扌Σ坏?。
這事過去四年了,大表舅顯然還是無法釋懷。大表舅為何要請王小小兄妹4人吃飯?他們素來并無交情,逢年過節(jié)連基本的問候都不曾有。王小小暗自輕笑了一會兒。
“就這樣說定了,下午四點,我等你們,你跟你三個哥哥說一下!”那人說。
“舅舅,你看我們專程回來是為了送我小舅舅一程,這個時候不便出去的?!蓖跣⌒”M可能使自己顯得禮貌和客氣。
“這里的儀式我都懂,我都知道這一套是怎么安排的,接下來的事你們也幫不上什么忙!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們兄妹幾個都在?!蹦侨瞬灰啦火埖?。
王小小正色起來,嘴里蹦出來的話像斷線的珠子:“舅舅,你雖然是我表舅,但我們好歹也喊你一聲舅舅。你也知道今天走的是我的親舅舅,是,沒錯,我們跟他的感情并不見得有多深,他去世我們不至于悲痛欲絕,也不至于寢食難安,就算是這樣,也麻煩你至少在這個時候不要來打擾我們送他安靜地離開,可不可以呢?”
面前的男人臉上黑得能滴出墨來。王小小心里暗爽了一會兒。等她再回頭,那人消失了,像空氣一樣。王小小莫名生出一股落寞。定了定神,轉(zhuǎn)頭一眼就看到了八仙桌上的小舅——那張遺像,年輕帥氣的小舅正對她笑呢。
小舅留給她的印象只有很少的幾個片段。除了第一次見面和最后一次見面,中間那一次,像是她從什么地方回到家,進(jìn)屋第一件事就是洗臉。小舅溫和地看著他,他的笑是那種將法令紋拉得很長很深的笑。他沒忘了夸贊她愛干凈。后來某天,她穿一件高領(lǐng)的紅色毛衣去見小舅,小舅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一種長輩的慈愛評價說她看起來很有氣質(zhì)。就是這樣,小舅從未與人說她不好,他總是適當(dāng)?shù)亟o予她一些合適的鼓勵和肯定。
關(guān)于小舅的傳聞,王小小倒是聽得不少。好幾個親戚朋友都在王小小面前說小舅吝嗇,形容他像一把往里勾的大鉤子,只往自己懷里勾進(jìn),不勾出。不光是親戚,外公也常年說他不好。對他各種貶低,說他沒出息,愛打牌,沒家庭責(zé)任心,沒有上進(jìn)心,整天得過且過。又說他不孝順老人,不贍養(yǎng)父母??v然是小舅成家了,有了兒子,外公還是時常數(shù)落他,斥責(zé)他,與他說話,總習(xí)慣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給小舅開追悼會那天,負(fù)責(zé)唱誦的人甚至寫了滿滿兩頁紙來控訴他??墒?,王小小惱怒地說,紙上所寫的控訴,那個撰寫的人如何了解小舅呢?他一沒有和小舅相處,二不是小舅的親朋好友,他知道的不過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他憑什么就這樣坐實了小舅的不肖或者是不好?他有什么資格控訴小舅,他對小舅的生前所有事又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
“聽說他在外面又找了一個!”有人說。
“聽說他對八十多歲的父母也不孝順?!庇钟腥苏f。
“對啊,你們也曉得你們只是聽說呀!”王小小說。
“現(xiàn)在還說這些事干什么?”有人說。
“是啊,人都不在這人世間了,說這些有意思嗎?”又有人說。
大家議論紛紛。睚村人有時候喜歡將小事鬧大。大家搬出道德、廉恥等一套說辭。鬧哄哄說了一會兒,有的說到包二奶,養(yǎng)小三的事,提起睚村誰誰誰在廣東開工,賺了大錢,老婆不就有好幾個嗎?誰說過他半句“不好”?他可是睚村人的驕傲。又說網(wǎng)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弒母案,那才是真正的不孝。自己過得一般般,父母有退休金養(yǎng)著,平日里少給點錢,這樣的人就算不孝嗎?同理,在睚村,哪個父母不想為兒子討親呢?按傳統(tǒng),父母就應(yīng)該為兒子說一門親事,分兩間房子。退休回來的教授為兒子成功說了一門親事嗎?沒有。給孩子分了兩間像樣的房子嗎?也沒有。難道這就要判定父親不是一個好父親嗎?
議論到后來,追悼會變成了辯論會,大家激昂發(fā)言,各執(zhí)一詞。
說起來,小舅夫婦分居兩地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小舅在貴州與人合伙開店,小舅媽在廣東。夫妻倆做出這樣的決定前沒和任何人商量。資金有限,小舅找親戚朋友借錢。借了一圈,唯獨(dú)不找王小小。他體諒彼時作為單親媽媽的王小小生活不易。與人借錢時,小舅說起自己的打算,去哪,和誰合伙,經(jīng)營什么。他說得很詳細(xì),表現(xiàn)得躊躇滿志:“我就是這樣想啊,打工總不能打一輩子的,這一輩子總要闖一闖啊。所謂無商不富嘛?!?/p>
借到錢,小舅的生意就如火如荼地開展了。微信群里滿是他的生意經(jīng)。朋友圈里曬的都是產(chǎn)品廣告。親朋好友見到他都不直接叫他名字了,改口喊老總。他常年在外面,前兩年在睚村蓋的樓房都快成爛尾樓了,他還是不回去。頭兩年春節(jié),不是小舅媽去貴州與小舅團(tuán)聚,就是小舅來廣東與小舅媽團(tuán)聚。也就兩年的樣子吧,兩個人除了偶爾通個電話,與陌生人再無兩樣。
廣東這邊,小舅媽與廠里的大叔做起了臨時夫妻。工友們說夫妻分居兩地的多半如此。搭伙過日子,平日里過得像夫妻,同吃同住花彼此的錢,到對方的家庭有需要的時候雙方又可以無牽無掛、一拍兩散。當(dāng)然也有搭伙搭得出了差錯的,或者是男方想斷女方不肯,或者女方想斷男方不肯,于是男女雙方?jīng)]完沒了地糾纏下去,直到兩個人都彼此厭倦或者是兩個人都另外找新歡。
貴州那邊,小舅當(dāng)老總后不久,結(jié)識了一位雷厲風(fēng)行的異性生意伙伴。對方離異,帶兩個女兒。兩個人一拍即合。小舅將女人帶給外公外婆看,帶給親朋好友看,唯獨(dú)瞞著小舅媽。女人熱情、得體、周到,長相富貴大氣,深得大家的好評。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舅越來越依賴那個女人,與她談話間滿是信任,向旁人說起,眼里流露的全是幸福和滿足。
得知小舅生了重病,女人逢人便哭訴,稱自己已經(jīng)購置了婚房,想擇個良日與小舅成婚,卻不想命運(yùn)弄人。日常,她除了照看住院的小舅,還幫他照顧兩個店面的生意。小舅住院期間,大家都瞞著小舅媽。連他們的兒子都瞞著她。由著那女人在病房里以女主人的姿態(tài)走動,給小舅喂牛奶或水。后來的日子,小舅痛得吃什么吐什么,打止痛針都毫無用處。女人的女兒們喊小舅爸爸。小舅沒有女兒,唯一的兒子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中專畢業(yè)后留在深圳打工,與小舅鮮有來往。
夜晚,辦白事的主事人招待王小小與三個哥哥替小舅守靈。剛?cè)胍?,除了守靈人,小舅的靈位前坐滿了與小舅交情頗深的睚村人,聊些東家長西家短,聲音時高時低,起伏不定。
王小小聽著頭皮發(fā)麻,正恍惚,冷不防被人從后面一把抱住,王小小確定這是個孩子,她胸前的兩只手不像是成年人的。眾目睽睽之下,那孩子使勁在她胸前揉捏一通,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那孩子就像風(fēng)一樣飄走了。和眾人表現(xiàn)的一樣,王小小懵了。她本能地站起來,跑出去追,目光巡視之處果真是個半大的孩子。她下意識地審視一番自己身上的著裝,黑白相間的襯衣裙,長至腳踝,扣子扣到底,完全密不透風(fēng)的裝束啊,這如何就招惹了這個目無尊長的家伙?她內(nèi)心恨恨的,卻無計可施,又羞又怒之下掉起了眼淚。
在自家門前都被欺負(fù)了,這是何等的污辱?王小小越想越氣,躲在角落里哭了又哭。睚村人有時候喜歡將大事化小,這事在睚村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事。眾人都勸王小小別跟野孩子一般見識,說那孩子是誰家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又絮絮叨叨講起,不久前,那孩子放學(xué)路上經(jīng)過人家私人打的水井,往井泵里扔石子,被人瞧見,大聲呵斥不止,氣得罵他數(shù)句。這下好了,也不知是哪日,趁那家人不備,這孩子硬是往水井里扔進(jìn)去一坨大便……你說缺德不缺德?傳話的人講到這,哈哈大笑起來。
睚村人愛八卦的屬性一旦開啟就沒完沒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各自知道的熊孩子最近犯下的缺德事一一往外扒。像是要感謝那些倒霉孩子提供的談資,說到最后,他們總表現(xiàn)得樂呵呵的,滿是后面還有彩蛋的喜感。
小舅的靈位前笑聲一片。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