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為圖騰或符號的方言
“新南方寫作”是近一年來文學研究界持續(xù)關注的熱點。身為東北人,對這個問題我似乎沒有很充分的發(fā)言權,除了讀碩士雙學位期間,曾短暫在北緯25度附近生活一年,我?guī)缀鯖]有任何“切身”的南方生活經驗。但也正是因為地道東北人的身份,我對屬于南方的作品、故事、形象、語言有著天然的好奇心——在長久的“神交”中,那些由粵語、閩南語鑄就的藝術作品,幾乎成了我精神世界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粵語、閩南語……這些方言在“新南方寫作”中的意義,就是本文想討論的主要問題。先說說我的“方言接受史”:二十世紀末,在押金十元、租金一元三本的昏暗書屋里,《拳皇》《風云》等香港漫畫在我的成長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書架上,在那些相對完整的金庸、古龍旁邊,這些漫畫書脊是用鐵絲串住的,“韋編三絕”已經不足以形容一代人的閱讀熱情?!讹L云》的對白基本是普通話,《拳皇》也大體如此,但其中為數不多的“未夠班”“黑超”等粵語詞匯,以及“桀”“?”等擬聲詞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來劉偉強導演的系列電影《古惑仔》風靡大江南北,隨著這個粵語詞匯的大標題,濕熱、酒綠燈紅、聲色犬馬、喋血街頭的香港氣息撲面而來。電影原著漫畫的旁白是普通話,對白幾乎是純粵語,大量粵語字比如嗌、畀、哋、?、咁、嘅、冚、嚟等,以及與普通話很不一樣的句法、短語妙趣橫生。不同的方言,尤其是能在書面上體現(xiàn)差異的方言,更容易讓人想象另一種不同的生活。粵語已經變成了和情節(jié)、人物同等重要的存在,如果全換成普通話,也許陳浩南、大飛等人的故事會變成另一副面孔。
從文化批評的角度看,方言總是和特定時期的文化記憶有關。例如今天看見粵語,我們就會想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之初香港的都市氛圍,發(fā)達的娛樂文化。又例如看到、聽到閩南語或“臺普”,也不可避免地讓人想起就著“八點檔”鄉(xiāng)土劇狗血又苦情的戲碼消磨時間,或對著偶像劇發(fā)癡的青春年代。以此類推,上海話之于弄堂或洋場光影、四川話之于袍哥或茶館文化……這種效果對于各種體裁的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都是“金不換”的,方言已經成了一種圖騰或符號,每次出現(xiàn)都召喚著特定的文化氛圍。
二、作為手段與技術的方言
上面討論的內容偏向主觀,且不僅限于文學,接下來想在“新南方寫作”的背景下,談談方言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哪些客觀影響。篇幅所限,本文就以馬家輝的長篇小說《鴛鴦六七四》為例,稍加討論。
在這種主要寫“江湖事”的書中,方言首先有區(qū)分人物情緒層次的作用。大多數情況下,人物的對話介于普通話和粵語之間,只有在表達強烈情緒時,“方言”在對話中的占比才會明顯升高,例如故事中藍剛威脅黑道分子時:
“亂講!世界越亂,越要我們這些老屎忽坐鎮(zhèn),管住呢班馬騮。問題系有人已經明明年紀唔細了,卻仍魯莽行事,離捻哂譜!”藍剛邊說邊狠瞪一眼鬼手添。
藍剛確有其人,是和“五億探長雷洛”原型呂樂分庭抗禮的另一個總華探長。這里的粵語詞匯都近乎臟話?!笆汉觥笔歉亻T之意,“老屎忽”近似老江湖、老炮兒;“馬騮”是猴子的意思,指代不安分的江湖后輩;“離捻哂譜”中的“捻”指代男性生殖器,是只表情緒、無具體意義的語綴,“哂”表示程度,這句的意思可以理解為“太離譜了”。方言和臟話一起讓江湖人的滄桑和狠勁變得鮮活,若少了方言提供的這個層次,每個角色都一口普通話,形象塑造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除了罵人,比如主人公哨牙炳在逃過仇家追殺后,對跟著自己江湖浮沉、忍受自己尋花問柳的妻子感到愧疚、表達愛意時,也用方言。
“對不起,我對你唔住。”
“對不起什么?你傻咗?”
“我都唔知道。只系覺得對你唔住?!?/p>
面對家人,用方言顯得更掏心掏肺,不加雕飾。馬家輝在《鴛鴦六七四》中使用的方言,大概也兼顧了非粵語地區(qū)的讀者,閱讀障礙并不大。但我們還是能在以普通話為主的行文中,找到那些一閃即逝的方言帶來的細微區(qū)別。《鴛鴦六七四》和大多數有著方言背景的小說一樣,普通話和粵語在文本中分工明確,前者負責敘述、描寫、論述,后者則畫龍點睛,專寫人物形象、情緒波動。
除此之外,方言與普通話的聲音系統(tǒng)差別很大,意想不到的諧音常是神來之筆。
海邊有塊光滑平整的石頭,遠看像一張矮椅子,陸南才昔時常來沉思,一坐便是幾個鐘頭。哨牙炳曾對南爺開玩笑說這塊叫作“捻樣石”。廣東話的“捻”跟“諗”近似,“諗”是沉思的意思,“諗樣”就是思考中的人,至于“捻樣”,指的是像生殖器一樣的王八蛋、龜孫子。南爺臉上展現(xiàn)神秘的表情,意有所指地笑道:“對,我系捻樣,我系個冇捻用的捻樣!”
二十多年后的這夜,哨牙炳坐在同一塊石頭上,九月初秋的海風霍呼霍呼地吹刮臉額,他感到寒冷,用雙手環(huán)抱自己取暖,下巴低低貼在胸前,打了幾個哆嗦,一陣酸楚在胸腔里翻騰,他抽索著鼻子,壓住淚水,低聲說,仿佛陸南才就在眼前:“南爺,其實我才系冇捻用的捻樣!除咗玩女人、打算盤,乜都做唔好!”半晌,又道:“可是南爺你應該不會怪我。我守住你的秘密,沒對任何人說過,從來沒有,沒有!”
陸南才是哨牙炳的老友兼“大佬”,英年早逝,如今后者遇到難處,來到故地,在料峭海風中向亡人尋找心靈慰藉??梢哉f,正是“樣”和“捻樣”造成的諧音,才引出了介于調侃和嚴肅、唏噓和悲傷、愧疚、釋懷之間的這一幕。
三、作為聲音的方言與“主宰”創(chuàng)作的語音系統(tǒng)
上述一直在圍繞《鴛鴦六七四》一部作品打轉,原因有二,一是篇幅有限,四處撒網不如就著一處水滴石穿,二是在近幾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足以與普通話在書面上形成區(qū)隔的方言寫作,在大陸的文學視野中確實越來越少了。中國臺灣的小說中,除堅守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的作品外,像近兩年大受好評的《鬼地方》(陳思宏)、《別送》(鐘文音)等書中的閩南語,似不如豎排繁體字對閱讀感受的影響更大。2021年馬來西亞作家黎紫書的《流俗地》在大陸文學界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整體而言《流俗地》在語言上是親粵語的,但在對話中純粹的粵語痕跡難覓。除了海外,像上海方言、四川方言等創(chuàng)作,其特殊的語匯、句法越來越被普通話代替。因此若要論述“書面的方言”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馬家輝算是本文“管中窺豹”的一個相對清晰的視點。
這也是我們今天討論“新南方寫作”的一個大背景,書面上的方言正在文學中日漸消失,我們今天津津樂道的零星詞匯、語句,不過是歷史夕陽的余暉。這倒不一定是作家個人的能力問題,而是集體性的選擇問題;同時也不必將其上升到文化領導權的高度上批判,這更多是經濟、政治、文化生活改變的自然結果。真正的問題是,方言對文學的影響,會隨著書面方言一并消失嗎?
評論家李敬澤在《說南北》中曾作出精巧論斷:
大家都用普通話寫作,如果一個作家是會方言的,你用作家本人的方言讀一下,你馬上知道他內在的聲調和表情根植于方言。好的作家會把這個變?yōu)橛辛Φ娘L格要素。我記得有一次讓人用陜西話讀《秦腔》,一下子神采煥發(fā);你如果熟悉興化話,你就知道畢飛宇的語言是興化普通話;劉震云的普通話很好,但你如果認識別的延津人,你馬上就知道劉震云的聲調是延津聲調。
上文曾說到的“諧音”,就意味著視覺層面的文字,召喚了聽覺的語音。語音具有的腔調、旋律、語勢,不僅內化于文字,可能更深埋在小說家的血脈里。因此大可不必擔心方言的影響會消失,但如何抽絲剝繭,打撈、提煉這種影響,并使其成為可操作的創(chuàng)作技巧,可能相當困難。
曾經有人好奇為什么陳奕迅的粵語歌總是被注意到歌詞。這固然和黃偉文、林夕等詞人的功力有關,但更和粵語有“九聲六調”有關。曲調扣著歌詞本身的聲調,歌詞能聽清,且和音樂相得益彰,顯得情緒飽滿。文學也是如此。為什么東北、京津、西北、江浙、四川、港臺等地區(qū)的文學中的故事、人物都有著不同的氣派?也許原因也根植在方言的腔調、旋律、語勢之中?!靶履戏綄懽鳌倍皇恰靶卤狈綄懽鳌?,關鍵就是要傳達出南方的風土和南方沉淀出來的具體的審美韻味,此時方言是一張網,它雖然在今天日漸隱形,卻仍然勾連著文學和現(xiàn)實的方方面面。
在文章的末尾,我也想提一點值得警醒之事。方言是一把雙刃劍,刀刃向內的原因在于方言有時會從根本上影響創(chuàng)作中的時間感和空間感。文學閱讀某種程度上是一維、單向度的,文學寫的卻是更高維度的內容,當目光追著文字移動時,讀者和作者在時間感和空間感上的共識是相互理解的基礎。近二三十年越來越多的小說刪掉了“雙引號”,讓對話和敘述融為一體。因此有人在創(chuàng)作中將普通話和方言兩套系統(tǒng)相區(qū)別,也有人合二為一。方言的時間感和空間感滲透到敘述、描寫的部分時,可能會為其他地區(qū)的讀者帶來困惑。這么說絕無反對使用方言或形式探索之意,只是身為北方人,作為“新南方寫作”某種程度上的“他者”,如若我的體驗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代表性,那么提出這一觀點幫助作家在方言使用上更增加一分自覺性,也許對于“新南方寫作”或整個當代小說的發(fā)展,都是有益處的。
(劉詩宇,1990年生于遼寧沈陽,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特聘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