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英
(山東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100)
袁昶(1846—1900),字爽秋,一字重黎,晚號漸西村叟,浙江桐廬人。同治六年(1867)舉人,光緒二年(1875)中恩科進士,以戶部主事兼任總理衙門章京,十八年外放徽寧池太廣道,二十四年升任陜西按察使、江寧布政使、直隸布政使,旋以三品京堂內(nèi)用,補授太常寺卿,并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負責清廷的外交工作。二十六年,“庚子事變”起,以直諫被處死,為世稱“庚子五大臣”之一,又與同時罹難的浙江籍官員徐用儀、許景澄并稱“浙中三忠”。同年底平反昭雪。宣統(tǒng)中予謚“忠節(jié)”。
作為晚清著名詩人、學者,袁昶一生筆耕不輟,著述宏富,詩文雜著達五百余萬字之多,其中日記尤為治近代文史者所熟知。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譽為“在其浩瀚篇幅中,具有包羅萬象之學術史資料”①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上海畫報出版社,2004,第127頁。,并云其曾由袁昶后人袁道沖處“見借一閱,今不知全稿藏于何處”②同上書,第232頁。。事實上,袁昶日記的手稿本就藏于上海圖書館(以下簡稱上圖)及南京圖書館(以下簡稱南圖),只是因篇幅浩繁,兼系珍貴的手稿,館方將其列為善本,學者不便獲睹而已。今通過對兩地藏品進行細致梳理,以期對袁昶日記手稿本的存世面貌、流傳情況、版本變化、史料價值等問題有所揭示。
袁昶罹難后,其家遭受沖擊,導致藏書及著述大量散失。袁氏后人回憶稱:“洎先君盡節(jié)次日,住宅即為亂民與兵匪肆行焚掠,故先人遺稿僅得略事密揀,間行帶出。要者因置坐室,已多被劫毀?!雹僭蕵染帯短T新浴犯健吨律虾V型馊請箴^書》,上海商務印書館,光緒三十一年(1905)石印本。由于隨后袁氏即舉家南返避禍,其損失究竟有多大已難以詳考,以至于外人多以為袁昶著作被焚掠凈盡。②張棡于其日記中述其閱袁爽秋日記遺稿云“京卿為拳匪事……遭慘禍,其生平著述甚富,聞均被匪略,散佚無存?!币娪嵝圻x編《張棡日記》,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第61頁。然而,根據(jù)袁昶現(xiàn)在仍存世的稿抄文獻來看,情況可能并沒有那么糟糕。誠如袁氏家人所說,其遺稿已經(jīng)先期被密揀帶出(盡管并非全部,如其生平最后三年的日記因置于坐室即遭劫毀③沙孟?!稘a簃日記跋》轉(zhuǎn)述民國二十五年(1936)浙江文獻展覽會專載《漸西村舍日記》條云:“戊戌后三載所記,因置坐室,已遭毀滅?!币娭礻P田編《沙孟海全集》第7冊,西泠印社,2010,第547頁。),但絕大部分的日記手稿仍得以保全,故留存至今的數(shù)量仍然很可觀。在袁昶被平反昭雪后,其家人對日記進行摘錄,形成了二十四冊的日記節(jié)抄本,以備編輯出版及撰寫行略之用。
先公日記精者皆另摘行抄出,備編輯成書付刊。其對語另抄出,備別入一編。其有第記事跡,或小事不可入選者,適抄于此,以為年譜、行略張本。梁肅記,辛丑七月始。④袁昶:《日記摘錄》本,第20頁,上海圖書館藏。
辛丑年為袁昶被殺的次年,即1901年,說明這批日記稿本并未損毀,而是一直為袁氏后人保有。進入民國后,袁氏兄弟對日記又進行了數(shù)次的編輯、抄錄,⑤袁昶日記在清末進行的節(jié)抄,由次子袁梁肅主持;民國時期的節(jié)抄由四子袁榮叟進行,且袁昶門生屠寄參與了校定,均有批語留存。但始終沒能出版。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袁昶日記體量過于巨大,即如節(jié)抄本也有二十四冊之多,付梓困難;另一方面,則是隨著袁家長子允橚、次子梁肅的去世,已乏主事之人。時過境遷,就連歷次的抄本也日漸零落,出版計劃自然就擱置了。⑥按:這些抄本今藏于上海圖書館,共有五種,但僅存九冊,可見其散佚嚴重。
那么,袁昶日記稿本是如何從袁氏家人手中流至圖書館的?據(jù)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記載1952年12月21日事:
予九時到蔣莊(按:即馬一浮寓宅),晤袁道沖先生,七十二歲。昨自松江來,謂爽秋先生日記有五十余冊,無法印,爽秋先生所刊叢書板片堆滿一間,已有殘缺,子孫恐不能守,擬以捐贈浙江圖書館。⑦夏承燾:《夏承燾集》第7冊,浙江教育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第300頁。
袁道沖即袁昶第四子,名榮叟,曾任山東省教育廳長,在其兩個兄長去世后,他理所當然地成為袁昶遺物的主要繼承人。他曾于民國間石印出版《袁忠節(jié)公手札》兩冊,對尋訪、保護父親的著述不遺余力。但隨著年事漸高,袁榮叟對保護父親遺物深感無力,⑧按:南京圖書館所藏袁昶日記稿本二冊,應是在袁榮叟捐贈上圖之前就已散出,另外光緒四年(1878)二月至五月日記稿本題為《人海方輪記》,但下落不明,可見不僅是抄本零落,即便手稿本也在不斷流散。因此萌生了捐贈給圖書館的想法。作為浙江人,袁昶的這批遺物首先被考慮捐贈給浙江圖書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不知何故,此次捐贈未能成功。沙孟海《漚簃日記跋》云:“去年聞袁氏后人曾欲將袁昶所遺詩文日記手稿捐獻浙江圖書館,未果。日記有六十余冊,總名《漸西村舍日記》。”①朱關田:《沙孟海全集》第7冊,第547頁。沙氏此跋作于1966年,其所聞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舊事。實際上,這批文獻在捐贈浙江圖書館未果之后,不久即入藏上海圖書館。據(jù)該館內(nèi)部登記的入藏信息,顯示為接收自其他館藏,并未言明其來源。推測最大的可能是袁榮叟捐贈浙江圖書館未成,轉(zhuǎn)而捐贈給了當時的上海合眾圖書館,因為合眾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者張元濟、葉景葵均與袁昶有舊誼。后來合眾圖書館更名為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又于1958年合并入上海圖書館,此手稿也隨之歸上圖所有。這就是上圖自成立之后的館藏均有詳細的入藏記錄,但對于這一批手稿本的來源卻語焉不詳?shù)脑颉6氩啬蠄D的兩冊盡管流傳順序不明,但顯然不在此次捐贈之列,而是通過其他途徑流出,并最終為南圖收藏。
有關袁昶日記稿本的存世數(shù)量,夏承燾稱有五十余冊,沙孟海記云六十余冊,而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中談及袁昶日記,云“四十多年前,曾于袁氏后人道沖先生處借得全部未刊稿,凡七十二卷,家鈔本并為二十四冊”②陳左高:《歷代日記叢談》,第125頁。,顯示其所見手稿本有七十二卷。然而近年上圖出版《上海圖書館藏稿本日記》,介紹袁昶日記稿本時又著錄為四十冊。③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圖書館藏稿本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94頁。陳氏未言明分卷標準,故無法判斷其實際情況如何,夏、沙二先生均系聽聞,未經(jīng)目驗?!渡虾D書館藏稿本日記》為收藏單位編纂,本應著錄最為精確,但考察發(fā)現(xiàn)也并非如此。經(jīng)筆者調(diào)查,上圖所藏袁昶日記稿本實有六十三冊,南圖藏有二冊,共六十五冊,內(nèi)容均為排日記錄。為明確現(xiàn)存稿本的傳世情況,今據(jù)各本題名加以編號,并對各冊日記起訖日期進行敘述。
G1.《丁卯日記》自丁卯年(1867)三月初一日至十一月初八日。
G2.《戊辰年日記》自戊辰年(1868)五月十九日至十月二十八日。
G3.《戊辰日記》自戊辰年十月二十九日至己巳年(1869)十二月二十九日。
G4.《庚午日記》自庚午年(1870)二月十一日至辛未年(1871)十二月二十八日。
G5.《漸西村人日記》自壬申年(1872)正月初一日至甲戌年(1874)十二月十九日。
G6.《甲戌日錄》自甲戌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乙亥年(1875)八月初五日。
G7.《乙亥日錄》自乙亥年八月初五日至丁丑年(1877)三月初九日。
G8.《漸西村人日錄甲》此冊為慕堂藏書目錄。
G9.《漸西村人日錄乙》自丁丑年三月十一日至五月三十日。
G10.《漸西村人日錄丙》自丁丑年六月初一日至八月二十四日。
G11.《漸西村人日錄丁》自丁丑年八月二十五日至戊寅年(1878)六月十七日。
G12.《漸西村人日錄己》自戊寅年六月十八日至十月二十七日。
G13.《漸西村人日錄戊》自戊寅年十月二十八日至己卯年(1879)六月二十四日。
G14.《漸西村人日錄庚》自己卯年七月四日至庚辰年(1880)六月十一日。
G15.《漸西村人日錄辛》此冊為奏疏抄錄。
G16.《漸西村人日錄壬》自庚辰年六月十二日至八月十二日。
G17.《漸西村人日錄癸》自庚辰年八月十三日至十一月初五日。
G18.《庚辰日記(入辛巳春初)》自庚辰年十一月初六日至辛巳年(1881)五月二十一日。
G19.《辛巳日錄(起五月)》自辛巳年五月二十二日至十月初八日。
G20.《辛巳日錄(起十月)》自辛巳年十月初九日至壬午年(1882)五月二十二日。
G21.《漸西村舍日錄》自壬午年五月二十三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
G22.《漸西村舍日錄第十五》自壬午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癸未年(1883)七月十九日。
G23.《漸西村舍日錄第十六》自癸未年七月二十日至甲申年(1884)正月二十三日。
G24.《漸西村舍日錄第十七》自甲申年正月二十四日至九月三十日。
G25.《漸西村舍日錄第十八》自甲申年十月初一至乙酉年(1885)二月十五日。
G26.《瀨齋日錄甲》自乙酉年二月十六日至六月十二日。
G27.《瀨齋日錄乙冊》自乙酉年六月十二日至丙戌年(1886)四月三十日。
G28.《瀨齋日錄丙冊》自丙戌年五月初一日至丁亥年(1887)正月三十日。
G29.《瀨齋日錄》自丁亥年二月初一日至十月初六日。
G30.《巖瀨散人自課戊冊》自丁亥年十月初七日至戊子年(1888)正月二十日。
G32.《畸逸悔民惜陰自課》自戊子年五月初七日至九月二十八日。
G33.《漸西村舍日記冊辛》自戊子年九月二十九日至己丑年(1889)正月十八日。
G34.《漸西村舍日課冊壬》自己丑年正月十九日至五月初一日。
G35.《漸西村舍日課冊癸》自己丑年五月初二日至八月二十一日。
G36.《漸西村舍日記第十一冊》自己丑年八月二十二日至十二月初九日。
G37.《漸西村舍日記第十二冊》自己丑年十二月初十日至庚寅年(1890)三月初四日。
G38.《漸西村舍日記第十三冊》自庚寅年三月初五日至七月二十二日。
G39.《漸西村舍日記第十四冊》自庚寅年七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二日。
G40.《漸西村舍日記第十五冊》自庚寅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辛卯年(1891)四月二十七日。
G41.《漸西村舍日記第十六冊》自辛卯年四月二十九日至十月二十九日。
G42.《漸西村舍日記第十七冊》自辛卯年十一月初一日至壬辰年(1892)二月二十一日。
G43.《漸西村舍日記第十八冊》自壬辰年二月二十二日至六月十五日。
G44.《漸西村舍日記第十九冊》自壬辰年六月十五日至八月二十一日。
G45.《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冊》自壬辰年八月二十二日至癸巳年(1893)正月初十日。
G46.《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一冊》自癸巳年正月初十日至三月十四日。
G47.《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二冊》自癸巳年三月十五日至八月十九日。
G48.《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三冊》自癸巳年八月二十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
G49.《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四冊》自癸巳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至甲午年(1894)三月十八日。
G50.《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五冊》自甲午年三月十九日至五月十四日。
G51.《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六冊》自甲午年五月十五日至八月二十四日。
G52.《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七冊》自甲午年八月二十四日至十一月十三日。
G53.《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八冊》自甲午年十一月十四日至乙未年(1895)正月初五日。
G54.《漸西村舍日記第二十九冊》自乙未年正月初六日至三月初五日。
G55.《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冊》自乙未年三月初六日至八月初二日。
G56.《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一冊》自乙未年八月初三日至九月初七日。
G57.《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二冊》自乙未年九月初八日至十月二十三日。
G58.《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三冊》自乙未年十月二十四日至丙申年(1896)四月二十五日。
G59.《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四冊》自丙申年四月二十六日至六月二十二日。
G60.《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五冊》自丙申年六月二十三日至八月初五日。
G61.《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六冊》自丙申年八月初五日至十月初三日。
G62.《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七冊》自丙申年十月初三日至丁酉年(1897)二月十五日。
G63.《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八冊》自丁酉年二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二日。
G64.《漸西村舍日記第三十九冊》自丁酉年七月十二日至九月初三日。
G65.《漸西村舍日記第四十冊》自丁酉年九月初三日至十月二十一日。
據(jù)此可知,最早的日記為同治六年(1867)丁卯所記,袁昶時年二十一歲,方自家鄉(xiāng)桐廬至杭州求學,已經(jīng)結(jié)識譚獻、許景澄、凌紱曾等同學,并得到了薛時雨、高均儒等老輩的賞識。自本年開始,其日記僅在同治七年(1868)、同治九年(1870)、光緒五年(1879)各有六個月、一個月、三個月的缺略,以及三年(光緒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年)遭劫遺失,其余年份都做到了完整記錄,前后長達三十一年,將其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囊括在內(nèi)。這些稿本除G6《甲戌日錄》、G7《乙亥日錄》收藏于南京圖書館外,其余部分均保存在上海圖書館。
袁昶日記稿本有小部分的缺失,除了前述曾遭焚掠外,紙張的自然殘蝕也是重要因素??疾爝@些稿本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用紙張的質(zhì)量、顏色、形制均有相當大的差異。尤其是早年的日記,用紙粗劣且裝訂隨意,甚至還有記錄在其他書籍空白處的情況。此外書體也疏密不勻,隸、行、草兼用,以至很多地方難以釋讀。這種情況到了中期以后有所改觀,紙材規(guī)格漸趨統(tǒng)一,書體風格也日益穩(wěn)健,才算形成了袁昶日記較為固定的風貌。但畢竟時間跨度過大,早年所用陋劣紙材出現(xiàn)返潮霉變進而碎裂脫落的情況仍時有出現(xiàn),這也是其丁卯年日記僅存九頁且狀態(tài)極其脆弱的原因。
袁昶本人對日記非常重視,將其當做“戒慎修省”的方式,以期起到“懲忿窒欲、遷善改過”的作用,①見袁昶《丁卯日記》卷首識語,上海圖書館藏稿本。不僅自己勤記不輟,且時時以日記呈請師友批評,如李慈銘、朱一新、沈曾植、濮子潼、龍繼棟等人都曾受托審閱過。②如《漸西村舍日錄十二》卷首有識語:“此卷賴鼎父指誤之力,校出帀翕兩字之訛,以是知朋友講貫切劘,斷不可少。”又《漸西村舍日課冊癸》光緒十五年(1889)六月六日注語:“沈兄子培閱之加圈,卻非要語。”見上海圖書館藏稿本。后來更是把日記當做家教之法,令兒輩們閱讀抄記。③袁榮叟《積矩齋日記》有光緒二十四年(1898)六月五日:“恭讀椿庭日記”;七月初六日:“椿庭命錄椿庭日記數(shù)十條以為終身戒”;九月十二日:“與大哥同恭看椿庭日記一本半”等記載。見上海圖書館藏稿本。因此,他不斷檢錄過去的日記,時常加以案語或批校,從中可以看出袁昶本人對日記編排的構(gòu)想。如G5《漸西村人日記》第十六頁有袁昶自記云:
丁卯以后至辛未止,五個年頭,俱有日記。記中間有論學語,初擬入雜篇雜記。此外皆游滬游燕游吳楚間游歷之語,今擬仿李習之《來南錄》、孫文定《南游記》例,盡數(shù)編為《螾叟游記》。同治十二年二月甲□,記。①袁昶:《漸西村人日記》稿本,第16頁,上海圖書館藏。
在本冊第十九頁“汪容父釋夫子文……”一條即有眉批云:“此條當入雜記?!雹谕蠒?,第19頁。又本冊第二十一頁“吾家□□□□皆為諸生而不能以詩法□□而不能悟□□□□□□□□邪,深可怪笑”一條,凡□處皆為墨釘,并有眉批云:“此條當入雜記?!雹弁蠒?,第21頁。G23《漸西村人日錄第十五》七月初七日條后批注云:“此條當入《桐廬圖經(jīng)》。”④袁昶:《漸西村人日錄第十五》稿本,第62頁,上海圖書館藏。凡此種種,所在多有,皆袁昶手自批注,一方面顯示其擬有所摘編,另一方面出于某種考慮也涂去了需要避忌的地方。類似這種摘抄、涂改日記的行為在以日記為著述的清代文人中并不罕見,久負盛名的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翁同龢日記》等均經(jīng)其本人大量刪改和涂抹。
如果說袁昶本人對其日記內(nèi)容進行了刪潤,那么日記流傳至今的物理形態(tài)的變化則是通過后人之手完成的。今天所見的袁昶日記稿本之所以成為六十余冊的樣子,在冊數(shù)析排、形制裝幀方面還經(jīng)過了一番人為編訂的因素。也就是說,日記稿本的內(nèi)容固然出自袁昶之手,但其形成今天的存世面貌卻是一個較為復雜的過程。在袁昶去世后,其日記又經(jīng)歷了一定程度的整理,如G8《漸西村人日錄甲》至G15《漸西村人日錄辛》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順序排列;然而G8《漸西村人日錄甲》一冊為慕堂藏書目錄,G15《漸西村人日錄辛》一冊為奏疏匯編,均非日記內(nèi)容。又如G13《漸西村人日錄戊》起于戊寅年(1878)十月二十八日、訖于己卯年(1879)六月二十四日,G12《漸西村人日錄己》起于戊寅年(1878)六月十八日、訖于本年十月二十七日,兩冊日記的時間出現(xiàn)顛倒錯亂。且袁昶記錄日記很少間斷,但在各冊開頭或結(jié)尾則或多或少有日期缺略現(xiàn)象,諸如此類。如果說日記的原初形態(tài)就是如此似乎難以理解,更為合理的解釋是日記脫頁以及后人在編訂分冊時出現(xiàn)的舛誤。⑤日記脫頁之例證,見于袁昶G4《庚午日記》第59頁中夾簽云:“‘九月十五日阻風’下應接(此間有四頁錯簡,應移于此)‘自九月十五日以后箴曰以堅苦為體’?!笨芍撊沼浉灞惧e頁情況早有發(fā)生。
此外,在日記的題名方面也有類似的問題,G17《漸西村人日錄癸》之后,在記錄時間上接續(xù)為G18《庚辰日記》、G19《辛巳日錄(起五月)》、G20《辛巳日錄(起十月)》,三者皆按所記年份命名,然而三冊正文第一頁版心又分別題為“漸西村舍日錄十一”“漸西村舍日錄十二”“漸西村舍日錄十三”,顯然是接續(xù)前面以天干標志的十冊順序。這三冊之后的G21《漸西村舍日錄》封面題有“重黎揭橥”的字樣,是為袁昶手書,其正文第一頁版心題為“漸西村舍日錄十四”,又與前面三冊在順序上保持一致。此后數(shù)冊即題為G22《漸西村舍日錄第十五》、G23《漸西村舍日錄第十六》、G24《漸西村舍日錄第十七》、G25《漸西村舍日錄第十八》,正是其時間接續(xù)、冊數(shù)相連的明證。由此可知,袁昶《漸西村舍日錄》系列應共有十八冊,而今天保留此題名者只有第十四至第十八冊,此前的十三冊均經(jīng)人整理過,因此在內(nèi)容、冊數(shù)、順序、名稱方面都有所變化。
除上述部分有所更動外,其余手稿則基本保持了日記原貌。如題名G1《丁卯三月至十一月日記九頁》僅存九頁,以其原稿殘蝕嚴重,故所保留下來者僅此而已。①按:抄本C1《毗邪臺山散人日記》中所記丁卯、戊辰年事即出自此二冊,其第一頁有缺文用□來表示,其所缺處即G1《丁卯三月至十一月日記九頁》破損處。又C1《毗邪臺山散人日記》第一頁頁眉處有注云“此最后抄出”,“此皆從殘蝕本摘抄者”,是手稿原本即已經(jīng)殘損如此。G2《戊辰年日記》與G3《戊辰日記》字體及紙張形式類似,G3冊內(nèi)頁有識語“龍門書院行事日記”,并有“肄業(yè)諸生袁振蟾”小字注語。振蟾為袁昶原名,該兩冊日記為其早年在上海龍門書院讀書時所記。其書寫形式分別為草、隸兩體,字句排列十分緊密,推測系其當時生活較為拮據(jù),書寫密匝為節(jié)約紙張故也。又G26《瀨齋日錄甲》署“聱叟揭橥”,聱叟為袁昶別號之一,亦為袁昶手書,并且正文第一段開篇即云:
線釘本如此格式,以此冊為開山祖本,緣歬此所有日記有草釘有線釘,皆與此本樣子不同也。②袁昶:《瀨齋日錄甲》稿本,第1頁,上海圖書館藏。
比較起來,袁昶日記此前各本皆為普通紙張手工裁制,此冊始用形式規(guī)整的套格紙,袁昶特意加上識語,乃旨在強調(diào)其日記所用紙張及裝訂方式的變化。此冊之后的G27《瀨齋日錄乙冊》封面題為“鈍叟揭橥”③袁昶:《瀨齋日錄乙冊》稿本,封面,上海圖書館藏。,G28《瀨齋日錄丙冊》題為“坊郭鈍叟揭橥”④袁昶:《瀨齋日錄丙冊》稿本,封面,上海圖書館藏。,皆以別號署題。G29《瀨齋日錄》封面無標明冊數(shù)的字樣,僅題為“芳郭鈍居士居漚簃日記”;但在其后又注明“線釘冊弟四”以示其本來次序,且在內(nèi)頁有題記云:
日錄二字,沿荊公日記舊名,其名病侈,似無戒慎修省之意在內(nèi)。此本寫畢,改題“瀨齋日課”,或題云“惜分陰室自課”,俱可。⑤袁昶:《瀨齋日錄丁冊》稿本,第1頁,上海圖書館藏。
而時間排在其后的G30《巖瀨散人自課(戊冊)》,其內(nèi)頁即題云:“瀨齋日課,戊冊,起丁亥十月,漸西村叟署檢?!庇诸}云:“惜分陰室自課,起光緒丁亥十月,芳郭鈍逸居士?!雹拊疲骸稁r瀨散人自課(戊冊)》稿本,第1頁,上海圖書館藏。正符合G29《瀨齋日錄》題記中所談到的變更題名的計劃。
在G31《巖瀨臞民自課》封面冊名及題記“線釘本己冊,起戊子年正月”皆為篆書,后有小注云“重黎丈命紹箕書”⑦袁昶:《巖瀨臞民自課》稿本,封面,上海圖書館藏。。紹箕即瑞安人黃紹箕,為晚清名臣黃體芳之子。G32《畸逸悔民惜陰自課》封面題名及題記“起戊子五月”亦為篆書,注云“重黎先生命仁葆署檢”⑧袁昶:《畸逸悔民惜陰自課》稿本,封面,上海圖書館藏。(仁葆其人不詳)。兩冊封面既為袁昶命題,則其保留了日記的原初面貌可知。其他如G32《畸逸悔民惜陰自課》封面未顯示冊數(shù)順序,故正文第一頁注云“庚冊”,此與G29《瀨齋日錄》題為“線釘冊弟四”正是同一說明法式。自此冊以至G65《漸西村舍日記第四十冊》,其記錄時間前后連貫,且冊數(shù)也按照順序排列,皆未有更動。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G26《瀨齋日錄甲》以前的日記冊均為普通紙張裁制,形制陋劣;而自本冊之后所用紙張變?yōu)樘赘窦?,且裝訂形式漸趨整飭。至G30《巖瀨散人自課(戊冊)》起所用紙張又于版心鐫有“芳郭袁氏”“永慕堂”等字樣,顯系出自特別定制。這種紙張從隨意到考究的變化,側(cè)面反映了袁昶的經(jīng)濟狀況隨著居官日久而逐漸得到改善。①據(jù)《袁昶日記》載袁氏一家光緒八年(1882)尚需典衣度歲,而自九年起經(jīng)濟狀況大為改觀,至十二年末會計一年用度已耗去白銀一千五百余兩,以后逐年增加,十五年有二千余兩,至十七年更是達到三千余兩之多。究其緣由,當與袁昶自光緒九年考取總理衙門章京,兼差總署,可以收受京外各種饋送之故。而其日記所用紙材發(fā)生變化的G24《瀨齋日錄甲》、G28《巖瀨散人自課(戊冊)》分別作于光緒十一年、十三年,正是袁家收入日豐之際。
當前學術界通行的袁昶日記主要是收藏于國家圖書館的《毗邪臺山散人日記》,以及《袁爽秋京卿日記》《亂中日記殘稿》三個版本。其中《袁爽秋京卿日記》與《亂中日記殘稿》皆為“庚子事變”中袁昶日記的傳抄本,其來源應是袁昶自京中抄寄張之洞湖廣督署的日記抄本。由于手稿本遭難佚失,這兩種抄本成為研究“庚子事變”的重要文獻。而國家圖書館《毗邪臺山散人日記》則源于袁昶去世后其子袁梁肅主持的摘抄本,即前文提到的預備編輯出版的二十四冊抄本,從事為梁鼎芬,②朱家英:《國家圖書館藏〈毗邪臺山散人日記〉淵源考述》,《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9年第6期。后經(jīng)學苑出版社《歷代日記叢鈔》影印出版,③《歷代日記叢鈔》第68-74冊,學苑出版社,2006。遂成為目前使用最廣泛的本子。然而《毗邪臺山散人日記》卻存在三個極大的缺陷:其一,按月摘錄,即將原本逐日記錄的內(nèi)容以月為單位摘錄出來,僅在第一條目下標注該部分屬于某年某月,使得日記的時間線索完全斷裂;其二,摘錄的傾向主要為論學之語,尤其偏重于義理之學,使得袁昶日記內(nèi)容的豐富性大打折扣;其三,刪掉了日記的生活細節(jié),不僅遺失了大量的歷史信息,對于袁昶本人的人際交往、為官處事、思想演變等方面的研究也失去了材料支撐。因此,相比較而言,稿本日記的文獻價值要遠超過通行的節(jié)錄本。
事實上,袁昶的生活經(jīng)歷豐富而曲折,他在少年時期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運動,父母幼妹盡亡。成年后孤身一身赴杭州、上海求學,又懷才不遇,三試不第,輾轉(zhuǎn)杭州、揚州等地書局以校書為生。后通過納貲為內(nèi)閣中書,終由底層官員一步步躋身九卿之列,成為主管清廷外交的重臣。在此期間,他得以參預密勿,與朝廷、地方乃至駐外使節(jié)等官員多有來往,其尤為密切者如名臣李鴻章、張之洞、閻敬銘、陶模、張曜、徐樹銘、李文田、洪鈞、黎庶昌、許景澄等;又其人“以氣節(jié)學問著”④羅惇曧:《拳變余聞》,《庸言》1913年1月16日。,與名士如劉熙載、俞樾、李慈銘、王先謙、譚獻、黃以周、黃遵憲、梁鼎芬、沈曾植、張謇、鄭孝胥等過從甚密,以專門之學名家者如李善蘭、張文虎、李祖望、楊守敬、曹廷杰、蕭穆、楊文會等,亦與之相交。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稿本日記載錄所交往的當時聞人即有千人之多,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的晚清士人交游網(wǎng)絡,而這些在抄本日記中都無從體現(xiàn)。
此外,他記錄日記的方式是細大不捐,身之所歷、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皆筆錄之,包括朝野軍政要事、官民掌故軼聞、友朋贈答往還,間及學術思想、金石考訂、詩文創(chuàng)作,甚至小到風雨晴晦、家庭細事,俱在日記中有所涉及,故可滿足不同角度的文獻需求,極具史料價值。就其記事的廣度而言,與近人所稱道的“晚清四大日記”相比也毫不遜色??上У氖牵@些內(nèi)容大多在抄本日記中被刪減掉了。如軍機大臣戶部尚書閻敬銘退職一事,為晚清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清史稿》本傳但云:“十一年……時上意將修圓明園,而敬銘論治以節(jié)用為本,失太后旨,因革職留任。十三年,復職,遂乞休,章四上,乃得請?!雹佟肚迨犯濉肪硭陌偃肆袀鞫俣濉伴惥淬憘鳌?,中華書局,1998,第12385頁。似乎是閻敬銘主動辭職,朝廷挽留不得而后允其請。然而根據(jù)袁昶日記光緒十四年(1888)三月所記云,閻敬銘疏諫兩宮移蹕西苑,“圣意不懌”,實已觸怒皇帝;因此,在其又“疏捄藩司李用清、李嘉樂,劾陜撫葉伯英、江撫德馨甄別之謬妄,上以公言為非,嚴旨詰責,仍將原折擲還”,皇帝對閻敬銘的態(tài)度可謂非常嚴厲。袁昶評論此事云:“竊意閻公,今之大臣宿德也,無論所言當否,朝廷如此處分,已乖優(yōu)禮大臣之誼,況公所言極切中事理乎?!雹谠疲骸稁r瀨臞民自課》光緒十四年(1888)四月十八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梢婇惥淬懼蛔l無關乎其言事之得當與否,實由其前此直諫而得咎。皇帝的這種態(tài)度可以說是借題發(fā)揮,以至袁昶在日記中為閻鳴不平。此前,閻敬銘乞退之章數(shù)上而朝廷皆堅決不允;但經(jīng)此一事,閻敬銘在兩個月病假之后再次告退,則朝廷就不像以前那樣加以慰留,而是直接準許其開缺。③《光緒朝上諭檔》光緒十四年(1888)七月十六日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219頁。閻氏提出在京調(diào)理,似乎仍對時局存觀望態(tài)度,直到次年三月眼見復出無望,方又上疏乞歸田里,而皇帝也爽快地“準其回籍,并加恩賞給馳驛”;同時表示“該大學士辦事認真,深資倚畀,俟病痊即行來京陛見”④《光緒朝上諭檔》光緒十五年(1889)三月二十三日條,第136頁。云云,冠冕堂皇的措辭背后幾乎掩蓋了政治打擊的意圖。以日記中所感慨的“公將去國,正氣益微,恐君子無所憑依以自奮勉,小人無所忌憚以資斂戢”,“見摒霸朝”“士望愈孤”等語來看,無論閻敬銘還是旁觀者,對這次大臣辭職都明白其可能帶來的政治意義,而這是僅靠清史本傳的記載所無法解讀出來的。但如此重要的事件,在抄本日記中卻付之闕如。
有的歷史事件雖然抄本日記中有所觸及,但過于簡略,仍需用稿本日記中的信息加以補充。如中法之戰(zhàn)后的天津議約,李鴻章為全權大臣,而清廷也派吏部尚書兼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錫珍、鴻臚寺卿鄧承修為欽差大臣,袁昶與另一名章京成章作為隨員赴天津協(xié)助辦理。幾經(jīng)周折,中法雙方在十分嚴密的情況下達成了協(xié)議。抄本日記摘錄內(nèi)容僅為:
此次拂箖新約,其事始末嚴秘,掾簿下士莫能得其詳也。昨始奉欽使喻迻錄,亦祇得其七八。其中關系利害之處甚多,然已定案,無可力諍,為之奈何。⑤袁昶:《漸西村人日記》光緒十一年(1885)四月十九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
眾所周知,總理衙門大臣只是兼差,許多人對于外交并不真正了解,相關事務往往由章京實際辦理,故而章京們對國際公法、外交時務反倒更加熟悉。袁昶此時系欽差大臣身邊的機要人員,他在日記中也說直到抄錄文件時方看到條約內(nèi)容,既可見議約之秘密,也說明此次議約并未征詢章京們的專業(yè)建議,只是秉承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愿盡快達成和議。袁昶表露出無奈與慨嘆之意,顯然條約的內(nèi)容是不利于中國的。但究竟哪些地方不利,抄本日記中并未提供更多的信息。而在稿本日記中不僅記錄了袁昶參加天津議和的每日聞見,還抄錄了袁昶向總理衙門呈遞的《代李、錫、鄧三節(jié)使上總署言新約流弊書》,指陳了條約存在的具體問題,如云第五條言口岸、第六條言稅“隱患極大,必應竭力爭改,縱不貪小益,亦應預防大損”①袁昶:《瀨齋日錄乙》光緒十一年(1885)六月十四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等等,實際等于站在維護國家權益的立場上提供了專業(yè)的建議。只是朝廷一意求和,對袁昶的意見沒有采納。同時,稿本日記還記載了其與李鴻章的一次單獨談話,期間袁昶征詢李鴻章對議約的看法。作為和議的全權大臣,李氏對于中法就越南與中國劃界之事認為:“爭界似無益,譬人身內(nèi)不自治,藏府受病,雖養(yǎng)其營衛(wèi),飾其皮毛,無益也。若元氣既壯,我且整軍經(jīng)武,以討不庭,何界之足云?”②袁昶:《漸西村人日記》光緒十一年(1885)四月廿八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可見李鴻章對于中越領土邊界的劃分并不十分看重。究其原因,當然并非李鴻章不在意國土的得失,而是其仍將越南視為大清的朝貢之國,因此“非中俄敵國比,故中俄可分界,中越不可分界,中越分界是棄屬國于界外也,于辭不順”。李鴻章的思想對其和談的態(tài)度及議約原則的把握都有直接的影響。此外如中俄分界、中朝關系、中英有關西藏問題等重大事件,稿本日記均有記載,在交涉細節(jié)方面頗能提供他人所未能提供的材料。
即便不是某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但處于當代信息場域中,稿本日記中流露的態(tài)度也能反映出時人的觀感。袁昶任徽寧池太廣道時,適逢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袁昶在分析此次戰(zhàn)事失利的原因時,毫不客氣地指出北洋軍在用人及軍紀等方面存在的問題。
洋將瑯威理前在丁提督汝昌海軍教習水勇,操練嚴整,其時軍中器械精整,弁勇尚知畏法。丁及林泰曾、劉步蟾等不便其所為,譖之西平使相,辭去瑯威理,而后海軍事事廢弛。今春使相大閱,折內(nèi)盛獎丁、林、劉等,乃系為丁、林、劉所朦蔽。③袁昶:《漸西村人日記》光緒二十年(1898)十二月初四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
雖然實情如何難以遽定,但袁昶所記應該不是空穴來風,至少說明北洋海軍內(nèi)部在管理上確實存在問題。同時,對于劉坤一受命督師卻遲遲不發(fā)系自感流年不利而萌生懼意,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辦事又多遇掣肘,劉坤一返任兩江后對張之洞署理期間所為有諸多不滿、乃至遷怒于作為張之洞門生的袁昶,等等,諸如此類甲午戰(zhàn)爭時期的人事糾葛,稿本日記也都予以記錄,為后世全面解讀這場戰(zhàn)爭及其背后的隱秘情節(jié)提供了生動的實例。
作為晚清著名的學者、詩人,袁昶在學術與文學方面的貢獻也不容忽視,只是為其忠節(jié)之名所掩,在學術史上并未獲得應有的地位。而稿本日記記錄了其大量的論學之語及詩文作品,為重新估量袁昶的學術價值提供了可能。
以金石考訂為例,袁昶酷嗜碑帖,時常與李文田、沈曾植、王頌蔚等人考辨真?zhèn)?、談書論藝。其日記對篆籀以下,包括漢魏隋唐宋元碑帖及歷代書法名家和書史源流均有論及,且多有可采者。如他對阮元書分南、北派的理論持有辯證的認識,④阮元:《揅經(jīng)室三集》卷一《南北書派論》,載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2204冊,商務印書館,1936,第553頁。既謂“如所見《瘞鶴銘》《天監(jiān)井欄》古拓,《舊館壇碑》《宋太宗文皇帝神道》《葛府君碣》,其筆法頗與鄭道昭、《魏靈藏》相通,非別有南宗波磔也”⑤袁昶:《漸西村舍日錄》光緒七年(1881)十一月廿二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指出南北二派異中有同,非可遽以地理分別,已開后來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①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寶南》,載祝嘉:《廣藝舟雙楫疏證》,巴蜀書社,1989,第251頁。之先聲;同時對南北書學的特點也深有體會,謂“北主體勢,南主神韻,此其流別也”,這一精到的賞鑒便得到了沈曾植的高度贊同。而對素所景仰的書學大家也并不盲從,如論及《曹真碑》的作者,李文田認為此碑與《王基碑》同為梁鵠書,也有人認為出自鐘繇之手,其說至今猶未息。②如近人劉蕙孫仍謂曹真碑確為鐘繇所寫。參見劉蕙孫:《中國文化史述》,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第285頁。袁昶則一方面指出該碑在書法史上“開晉任城孫夫人、汲郡太公望二碑氣格,波磔亦相近,似墨守元常法者所為也”,肯定了其風格與鐘繇接近;但又據(jù)史傳認為梁鵠、鐘繇皆亡于曹真之前,而此碑當立于曹真死后,故斷定“未能肊定為鵠書也……其不然決矣”③袁昶:《漸西村舍日課》光緒十五年(1889)五月初八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在晚清書學理論走向集大成的時期,袁昶實有著承前啟后的作用。
此外,袁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文作品,生前即刊刻為《漸西村人初集》《于湖小集》《安般簃集》《于湖文錄》等行世,正是這些詩作奠定了袁昶同光體浙派代表的地位。④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將袁昶列為“五虎將”之一,在詩壇地位頗為重要,見《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59頁。作者刻集,自然會有所裁擇取舍,未選入集的詩文作品即成佚詩文,多數(shù)情況下會日漸消亡。而袁昶所作詩文均于當時抄錄在日記中,故在其稿本日記中保留了大量的集外詩文,約得三百多首(篇),這對全面了解袁昶的詩文創(chuàng)作情況大有幫助。通過與日記抄錄的詩作進行對勘,可以發(fā)現(xiàn)結(jié)集出版的作品有許多都經(jīng)過了大幅度的刪潤,從詩題的更換、個別字句的調(diào)整,甚至到全篇幾乎完全改動不等,而時代越早的詩作這種情況就越嚴重。如《漸西村人初集》卷二《登西林寺塔》詩云:
⑤袁昶:《漸西村人初集》卷二,載顧廷龍主編:《續(xù)修四庫全書》156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297頁。
而稿本日記則云:
虛牝生嵽嵲,榑輿蘊清真。理因象教顯,跡以冥升屯。廣涂屢回復,岑闕麗城闉。歷棧既迢遞,援階復緣寅。陰樞或斗上,陽榭亦卻循。枝掌洞轇轕,躨跜絕厓垠。邱夷淵遂實,川涸谷多堙。近延夕月闌,遠納朝日暾。朱鳥宿垂楊,女次炳其辰。填填華屋都,遙遙清吹塵。秠秬邍野積,云露石梁屯。隨穰信為富,俗讓易稱仁。道夷履不渝,情否遇乃辛。揮斥彌八極,指茲假昏人。
這首寫于同治七年(1868)的詩是袁昶刻意學習六朝詩風的作品,代表了他當時的詩學審美宗尚。但在二十余年后收入《漸西村人初集》時,袁昶對這首早年的詩作進行了修改。此時,他的詩學宗尚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宋詩,因此這首詩在語言表達上較早年所作更加晦澀,在詩境上典型地體現(xiàn)了袁昶“玄之又玄”的風貌;①錢仲聯(lián)《論近代詩四十首》稱袁昶“漸西以吏隱,結(jié)想昆閬巔。山水并老莊,詩境玄又玄。平生沈乙庵,相喻夔憐蚿。”見《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3年第2期。盡管仍能看出其中的顏謝色彩,②陳衍論詩即謂袁昶“五言古實以潘陸顏謝骨格,傅以北宋諸賢面目”,見《石遺室詩話》卷十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第174頁。但畢竟與其早年的詩風有了很大的不同。又如作于光緒三年(1877)夏的《漫興》詩,稿本日記所錄為此詩原貌,多達一百零四句;而收入《漸西村人初集》詩七的《漫興》僅有三十八句,只及原詩三分之一。③袁昶:《漸西村人初集》卷七,載顧廷龍主編:《續(xù)修四庫全書》1565冊,第345頁。其改動之處最明顯的就是將原詩大量的表達懷才不遇的牢騷憤懣之語全數(shù)刪掉,如“流光竦若電,百歲逝同隼。安能祖約慳,較計及筐囷。又羞夸毗徒,五乘痔可吮……班傅徒相輕,嬰舒數(shù)見窘。敗虞左師攜,捷榮太廟脤。齟齬誠難合,參差終不泯。醬瓿嗤覆傖,石鼎嘲竅蚓”④袁昶:《漸西村人日錄丙》光緒三年(1877)六月一日條,上海圖書館藏稿本。之類,在刻本中已不可見。盡管校改后的詩作在語言上更顯精煉,但與此同時也失去了那種強烈的批判力量。如果說前一首詩的改寫是基于藝術標準的變化,則后一首詩的刪削則顯然并非如此,而是隨著袁昶的身份和處境的不同,其對于自己所寫詩歌的面貌有了超出藝術的其他顧慮。晚而改詩本為文人常事,但卻很少有機會能像袁昶這樣在日記中保留著作品的原貌。因此,通過詩歌版本的變化,不僅可以了解袁昶詩作的形成過程、詩學思想的演變痕跡,同時也可借以窺見詩人的某些隱秘心態(tài)。
袁昶日記在清末即已成為傳抄對象,目前所見的節(jié)錄本有七種之多。⑤袁昶日記抄錄者除其子允橚、梁肅、榮叟外,黃紹箕、梁鼎芬、倫明、尹石公、顧廷龍等人均曾參與其事,另屠寄、馬一浮曾對抄本日記進行批校,形成了目前所見的包括《毗邪臺山散人日記》《漚簃日記》《太常袁公日記》《亂中日記殘稿》在內(nèi)的七種節(jié)錄本,分藏于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浙江博物館等地。抄錄時段與側(cè)重各有不同,這種復雜的版本形態(tài)恰可說明后人對其日記的重視程度。而作為眾多抄本的來源,袁昶稿本日記歷經(jīng)風雨仍然得以存世,本身就極具歷史意義。相較于節(jié)錄本,稿本日記由于保留了袁昶手稿的原貌,在記錄方式及篇幅方面具有節(jié)錄本無可比擬的價值。它不僅是袁昶個人生平行事的詳細記錄,且通過其耳聞目睹,將形形色色的內(nèi)容納入其中,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信息網(wǎng)絡。這些內(nèi)容不但可補史料之缺,使歷史的鏈條更加完整,以及使原本隱晦的史實得以明晰,同時也為展現(xiàn)晚清社會文化風貌提供了生動的案例。隨著稿本日記的進一步披露,對晚清政治、經(jīng)濟、學術、社會生活等方面的研究必將產(chǎn)生極大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