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新
(上海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 國際商務外語學院,上海 201620)
哈特(Francis Russell Hart)在《蘇格蘭小說》一書中將歷史、共同體和人物歸納為蘇格蘭小說的三大母題,而在這三大母題當中,他尤其強調(diào)了共同體的主導地位。哈特認為,蘇格蘭小說最顯著的特點是共同體的道德主導性,共同體的信念是“個人價值的基礎和救贖的條件”(1978:401)。同樣,《企鵝蘇格蘭文學史》的作者克勞福德(Robert Crawford)也一再重申共同體的重要性,他認為蘇格蘭小說中共同體書寫的開山鼻祖是19世紀初期的作家高爾特(John Galt, 1779-1839),高爾特筆下的鄉(xiāng)村共同體是“微縮版的民族”(2007:530)。和同時代的作家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不同,高爾特的小說淡化了個體,他著力書寫蘇格蘭西部小鎮(zhèn)的共同體。但是,放在整個蘇格蘭小說史的全局之中,高爾特書寫的鄉(xiāng)村共同體也只能算作雛形,真正如詩如畫地書寫了蘇格蘭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當屬菜園派小說,而菜園派小說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非麥克萊倫(Ian Maclaren, 1850-1907)莫屬。麥克萊倫在《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BesideBonnieBrierBush, 1894)和《舊日好時光》(TheDaysofAuldLangsyne, 1895)等小說中建構了一種理想化的蘇格蘭共同體,那是一種以鄉(xiāng)村牧師兼教師為核心、崇尚平等主義教育的共同體。在物質(zhì)并不充裕的情況下,共同體的每個成員都心甘情愿地為牧師發(fā)現(xiàn)的“可塑之才”(lad o’ pairts)①盡微薄之力,資助可塑之才完成大學學業(yè)。而作為回報,可塑之才學成之后會選擇回到鄉(xiāng)村做牧師,不會像城里長大的孩子那樣“在商業(yè)世界尋找一個宣泄自己特殊才能的出口”(Anderson, 1983:158)。在維多利亞晚期的社會語境中,這種和可塑之才、和平等主義教育綁定的共同體是一種蘇格蘭性的體現(xiàn),借用英國社會學家麥克羅恩(David McCrone)的話說,對鄉(xiāng)村教區(qū)學校的理想化是“一種神話,它可以被視作蘇格蘭的特性,而這種特性正在遭受英格蘭化的侵襲”(1992:94)。
貝克(Timothy Baker)在《喬治·麥凱·布朗與共同體哲學》中歸納了共同體的四個特點:“它所指的是一個地方的、以地理區(qū)劃為基礎構建的區(qū)域;它具有可以共享的民族以及政治目標;它具有可以共享的道德和倫理方式;它能夠創(chuàng)設人際關系和呈現(xiàn)個體自我的語境”(2009:5)。就共同體理論建構而言,在日益強調(diào)共同體跨民族性和跨區(qū)域性的當下語境中,貝克的理論顯得有些武斷,因為可以共享的目標往往是需要跨區(qū)域和跨民族的。但就文學研究而言,貝克的理論并未過時。由于文學作品中的共同體書寫往往有一種懷舊情懷,所以,“將共同體與外界區(qū)分開來的小天地”依然可以被視作文學作品中共同體形塑的首要因素(Keller, 2003:35)。
從某種意義上講,蘇格蘭菜園派的代表人物麥克萊倫創(chuàng)作的小說簡直就是貝克共同體理論的生動范本。麥克萊倫在蘇格蘭的珀斯、斯特靈以及愛丁堡接受教育,并在珀斯郡做自由教堂的牧師。作為牧師,他將畢生的心血都傾注給蘇格蘭民眾。作為作家,他一生致力于書寫他自認為純正的蘇格蘭風情。麥克萊倫的首部作品《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在英美國家影響巨大,維多利亞女王、格萊斯頓首相都十分喜愛這部作品,出身蘇格蘭的美國鋼鐵大王卡耐基也成了他的忠實粉絲。虛構的蘇格蘭鄉(xiāng)村小鎮(zhèn)德拉姆托奇蒂隨著《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而聞名,麥克萊倫以此背景相繼創(chuàng)作了《舊日好時光》《后來和其他故事》(AfterwardsandOtherStories, 1899)《拉比·桑德森》(RabbiSaunderson, 1899)等一系列極具蘇格蘭特色的小說。在這一系列作品中,最能體現(xiàn)菜園派特色的還是他最先創(chuàng)作的兩部小說:《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和《舊日好時光》。
納什(Andrew Nash)在《菜園派與蘇格蘭文學》一書中認為,麥克萊倫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菜園派小說的特色,“最主要的特點是對社會各個層面的共同體價值的禮贊”(2007:135)。對共同體價值的禮贊不是菜園派小說的專利,但是在蘇格蘭小說發(fā)展史中,沒有那個流派比菜園派更善于凸顯共同體價值。作為蘇格蘭菜園派的代表人物,麥克萊倫筆下的共同體不但凸顯了區(qū)域性和民族性特征,而且還為呈現(xiàn)個體自我提供了廣闊空間。他筆下的共同體是一個崇尚平等主義教育、不受制于金錢的共同體,共同體最崇高的目標是培養(yǎng)可塑之才,因為培養(yǎng)蘇格蘭的可塑之才其實是“為整個英聯(lián)邦增添財富”(Maclaren, 1894:17)。
卡梅倫(Ewen A. Cameron)在《1880年以來的蘇格蘭》一書中指出,以麥克萊倫等人為代表的菜園派小說展現(xiàn)的是“未受鐵路、貧富兩極分化和政治爭端等現(xiàn)代性標志所侵襲的、感傷的和性別化的蘇格蘭小鎮(zhèn)和鄉(xiāng)村圖景”(2010:9)。此話可謂是一語中的。麥克萊倫虛構的德拉姆托奇蒂就是一個未受現(xiàn)代性侵襲、感傷的蘇格蘭鄉(xiāng)村范本。德拉姆托奇蒂的居民并不富裕,但他們上下一心,互幫互助,塑造了一個美好而祥和的家園,構建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共同體。最為集中地展現(xiàn)菜園派小說共同體價值觀的是《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的第一個故事《多姆西》(“Domsie”),它用如詩如畫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充滿感傷情調(diào)的可塑之才的故事。
《多姆西》中被牧師兼教師選為可塑之才的男生是喬治·豪爾,他家境貧寒但天資聰慧。在以德拉姆休為首的當?shù)孛癖姷馁Y助下,他有幸進入愛丁堡大學,不負鄉(xiāng)親們的厚望,為他們捧回了一大堆獎品和獎章。然而沒等衣錦還鄉(xiāng)回報鄉(xiāng)親,年僅21歲的他就被病魔奪去了生命。獎章成為豪爾生前的榮譽,薔薇成為他墳墓的點綴。德拉姆托奇蒂為豪爾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在豪爾的墓碑上,除了他的名字、年齡以及過世的時間(1869年9月22日),還特別鐫刻了他的學位(文學碩士)以及一句讓人震撼的墓志銘:“他們將把整個民族的榮光和榮譽都敬獻給它”(Maclaren, 1894:55)。
《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的最成功之處,就是讓可塑之才這個頗具蘇格蘭色彩的詞匯得以流傳。安德森(Robert Anderson)通過歷史考據(jù)發(fā)現(xiàn),可塑之才的說法在1894年之前的教育文獻中并不存在,“蘇格蘭版的‘可塑之才’的頻繁使用似乎就是來源于華生(麥克萊倫的真名)的鄉(xiāng)村故事”(1985:91)??伤苤诺奈幕瘋鹘y(tǒng)得益于蘇格蘭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教育思想。自1850年起,平等主義教育成為蘇格蘭雜志上熱議的話題,蘇格蘭的大學向窮人敞開大門,窮人家的孩子可以和有錢人子女一樣到大學去深造。對平等主義教育高度的概括是“貴族與農(nóng)民”(peer and peasant)以及“地主與耕夫”(laird and ploughman)理念,誠如《蘇格蘭教育》的作者吉布森所言,“地主的兒子,牧師的兒子,農(nóng)民的兒子,都可以坐在同樣的板凳上,學同樣的課程,用同樣的皮鞭規(guī)訓”(qtd. in Anderson, 1985: 82)。平等主義教育使得豪爾脫穎而出,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成為愛丁堡大學的優(yōu)等生??伤苤艧o需經(jīng)過入學考試,牧師兼教師的實名推薦即可幫助他們圓大學之夢。《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的主人公多姆西天生就有伯樂的慧眼,“他能夠在萌芽之時發(fā)現(xiàn)一個學者,從一個看上去只適合做牛倌的男孩那里預言出學拉丁文的品性”(Maclaren, 1894:9)。如果沒有平等主義教育體制,沒有慧眼識珠的牧師,豪爾這個可塑之才也就只能被埋沒在偏遠的蘇格蘭小鎮(zhèn)。
喬治·布萊克對菜園派小說的感傷情調(diào)給予了無情的嘲諷,他認為菜園派小說家“是一群聰明而又感傷的蘇格蘭人,他們寫作的目的就是滿足維多利亞時代的感傷情調(diào)”(qtd. in Bold, 1983:107),其實不然。麥克萊倫筆下的可塑之才豪爾之所以英年早逝,是因為他只享受了蘇格蘭平等主義教育的一個方面(開放競爭),而與另一個方面(獎學金)無緣。豪爾能讀大學全靠家人的節(jié)衣縮食以及當?shù)孛癖姷臉飞坪檬?。他品學兼優(yōu),從愛丁堡大學獲得了一大堆榮譽,但就是沒有拿到獎學金。如果有獎學金,豪爾或許就不會積勞成疾,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從這種意義上講,豪爾是個可憐的可塑之才,他沒有來得及走完可塑之才的最后一步:完成學業(yè)回到鄉(xiāng)村做牧師。但是,豪爾同時又是個可敬的可塑之才,在他彌留之際,他仍然不忘一個未來牧師的職責,他成功地勸解一位同鄉(xiāng)的紈绔子弟棄惡從善。
需要強調(diào)的是,麥克萊倫筆下可塑之才故事的核心不是個體,而是一個崇尚平等主義教育的共同體。在這樣的共同體中,商業(yè)成功并不值得夸贊。在列舉多姆西的教育成果時,商人被放在最不顯眼的位置:“多姆西時代學校送出去的英才中有七個牧師,四個校長,四個醫(yī)生,一個教授,三個公務員,還有許多‘將自己獻身于商業(yè)追求的人’”(MacLaren, 1894:9)。平等主義教育體制最看重的是拉丁文和希臘語教育,而商業(yè)教育、“科學特別是技術教育被給予很低的地位”(Paterson, 2011:97)。平等主義教育對于共同體形塑的作用不言而喻,誠如1837年《皇家委員會關于蘇格蘭大學的報告》中所言,不問貧富、任人唯賢的蘇格蘭平等主義教育“對共同體整體而言產(chǎn)生了諸多好處。它通過大學教育這個更友善、也許更強大的紐帶,將社會底層和社會頂層聯(lián)系在一起”(qtd. in Anderson, 1985:85)。
凱勒(Suzanne Keller)在《共同體:追尋夢想,實現(xiàn)現(xiàn)實》一書中強調(diào)了領導者對共同體的作用,她認為,共同體的成功有賴于“每個人的參與以及有效的領導者,墮落的領導者會給共同體帶來災難”(2003:21)。麥克萊倫小說中的共同體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牧師兼教師”(dominie)的引領。安德森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教育與機會》一書中將教區(qū)學校、鄉(xiāng)村牧師兼教師、可塑之才視作菜園派小說的三大核心(Anderson 1983:26)。在三大核心中,教區(qū)學校提供了場所,可塑之才和牧師兼教師之間的關系就好比千里馬和伯樂,沒有伯樂,再好的千里馬也只能在邊遠的蘇格蘭鄉(xiāng)村壯志難酬。由此可見,如果我們要在三大核心中找出最重要的因素,那應該是牧師兼教師。
非常有趣的是,就個人發(fā)展而言,麥克萊倫筆下的牧師兼教師不是成功的牧師,而是失敗的牧師。國外學界借用菜園派小說家克羅齊特(S. R. Crockett)的作品名稱,將此類人物命名為“stickit minister”,《在美麗的野薔薇叢旁》中的多姆西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多姆西上大學時是優(yōu)等生,有很好的學位與前程,大概是因為愛情受挫(小說敘述者在多姆西臨終時佩戴的盒式項鏈墜里看到了一張傲慢而美麗的女人頭像),否則他或許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在德拉姆托奇蒂這塊窮鄉(xiāng)僻壤度過余生。多姆西服從命運的安排,把所有的愛和所有的錢都用在了學生身上。是他發(fā)現(xiàn)了豪爾這個可塑之才,他游說鄉(xiāng)親們慷慨解囊,才使豪爾得以圓大學之夢。他犧牲了自己卻成就了共同體,在他執(zhí)教期間,德拉姆托奇蒂是“一個以它送往大學的孩子而聞名的地方”(MacLaren, 1894:4)。
在麥克萊倫的小說中,牧師兼教師絕不僅僅是善于發(fā)現(xiàn)可塑之才的伯樂,他是共同體中最具凝聚力的核心人物,是共同體的基石。凱勒指出,對共同體構成威脅的最主要因素是“宗派紛爭以及關于土地、財產(chǎn)和目標的糾紛”(Keller, 2003:35)。一旦出現(xiàn)宗派紛爭以及土地紛爭,牧師兼教師就立刻挺身而出,成為維護農(nóng)民利益、維系共同體價值的糾紛調(diào)解人。麥克萊倫在《舊日好時光》中一則名為《為了良心》(“For Conscience Sake”)的短篇小說中,以生動的筆觸書寫了德拉姆托奇蒂小鎮(zhèn)上的宗教沖突和土地糾紛。在這則故事中,小鎮(zhèn)上的代理人(factor)試圖強迫伯恩伯雷改變宗教信仰,如果他不同意,代理人就會毀棄土地租約,讓伯恩伯雷失去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伯恩伯雷為了心目中的良心和所信奉的教義,決定放棄個人利益聽從上帝召喚,寧肯失去土地也決不放棄信仰。在這種宗教意義的大是大非面前,他的老伴兒堅定地支持他。最后,在牧師的協(xié)調(diào)之下,擁有絕對話語權的地主也站在了農(nóng)民一邊,代理人成了孤家寡人被迫讓步,伯恩伯雷終于幸免于難。小說中的教派紛爭是指自由教堂(free church,蘇格蘭地區(qū)稱為free kirk)和圣公會(established church)之間的爭斗,在代理人的眼里,兩個教派之間的紛爭簡直不可理喻。代理人質(zhì)問那些為了“良心”而不惜舍棄自己土地的鄉(xiāng)民:“難道自由教堂用一種方式唱贊美詩,而圣公會用另一種方式嗎?”(Maclaren, 2008:33)在他看來,為了所謂的良心與時代對抗,不過是蘇格蘭人特有的執(zhí)拗罷了。代理人的質(zhì)問不無道理,在蘇格蘭歷史上,由于自由教堂成立之初并沒有專門的教堂可以做禮拜,自由教堂和圣公會的會眾輪流使用同一個教堂做禮拜司空見慣。但在農(nóng)民們眼中,自由教堂和圣公會還是水火不容。在宗教紛爭迭起的時候,麥克萊倫筆下的牧師總是站在農(nóng)民的一邊,為自由教堂辯護,為共同體的維系而出面調(diào)停。
作為一名蘇格蘭自由教堂的牧師,麥克萊倫對宗教沖突問題了如指掌。從1843年開始,蘇格蘭自由教堂在許多地區(qū)確立了自己的朝拜儀式,由于一時找不到更為合適的場所,在一些較小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自由教堂和圣公會輪流舉行宗教集會,已然成為雙方默許的事實。從這種意義上講,《舊日好時光》書寫的是蘇格蘭鄉(xiāng)村的真實圖景。兩大教派相互獨立,各自籠絡著自己的牧師和教徒,在德拉姆托奇蒂小鎮(zhèn)這樣的小地方,宗教紛爭竟然也如此波瀾壯闊。代理人是商業(yè)社會的縮影,他試圖以商業(yè)手段干預鄉(xiāng)民的信仰,在德拉姆托奇蒂這樣一個到處都是“為了良心”的信徒的地方,他注定要失敗。本來可以和他站在一道的牧師,為了“良心”倒向了農(nóng)民的一邊,連地主也為農(nóng)民的堅定信仰所感動。所以代表著商業(yè)文明的代理人,就必然會在眷戀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蘇格蘭小鎮(zhèn)里栽跟頭。
就總的基調(diào)而言,共同體理論的建構者大多是禮贊鄉(xiāng)村而貶抑城市。斯達德特(D. Studdert)在《共同體的概念:在政體與個體之間》一書中就認為,“城市生活代表著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衰微以及社會化文明狀況的崛起,城市中的和平和商業(yè)是通過相互之間潛在的恐懼以及社會規(guī)約來維持的”(2005:22)。在《舊日好時光》中,麥克萊倫借敘述者之口,對鄉(xiāng)村共同體給予了禮贊,而對城里人的無根性則進行了無情鞭撻:“對于一個城里人來說,他可能在一個城市出生,在第二個城市受教育,在第三個城市結婚成家,在第四個城市工作”(Maclaren, 2008:30)。城市人的家就像旅館,住了之后就忘了。城市人沒有根,是地球上的流浪漢。而農(nóng)村人則截然相反,從出生、成長、成家、勞作乃至死亡,都是在同一片土地上,老年看到的風景和孩提時代看到的并無二致。農(nóng)村人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你要是把他和土地分開,他的心就會枯萎,就會死亡”(同上:30-31)。
《舊日好時光》中一則題為《婢女》(“Servant Lass”)的故事最生動地闡釋了農(nóng)村和城市的差別。女主人公莉莉離開家鄉(xiāng)奔赴倫敦務工,村民像歡送可塑之才一樣慷慨解囊,深深祝愿,盼望莉莉能在倫敦有更好的前程。人們都想去看看倫敦塔,看看西敏寺,“那是一個許多大人物安眠的地方”(Maclaren:2008:159)。然而莉莉在倫敦并不快樂,蘇格蘭的孩子們中爆發(fā)了猩紅熱,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家照顧家人。然而沒等她回歸故里就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她臨終時最大的愿望是“和媽媽、奶奶躺在德拉姆托奇蒂的墓地里”(同上:169)。同鄉(xiāng)的好人杰米承諾要把她帶回家鄉(xiāng)安葬,鄉(xiāng)親們堅持認為,莉莉留在鄉(xiāng)村就會安然無恙,是倫敦這個大都市“殺死了她”(同上:161)。
如果我們認同安德森的說法,將教區(qū)學校、鄉(xiāng)村牧師兼教師、可塑之才視作菜園派小說的三大核心,那么,這三大核心中的核心應當是牧師兼教師,教區(qū)學校是牧師兼教師和可塑之才共享的場地,而鄉(xiāng)村則是菜園派筆下蘇格蘭共同體的依托。只有在鄉(xiāng)村的背景之下,自由教堂和圣公會之間的宗派紛爭才能得以和解,農(nóng)民和土地之間的情結才能得以維系,為可塑之才慷慨解囊、為了良心而不惜犧牲個人利益的壯觀場面才能夠出現(xiàn)。一旦離開了鄉(xiāng)村的依托只身趕往城市,就會和《舊日好時光》中的莉莉一樣無根無助,在孤單寂寥之中枯萎死亡。雖然莉莉在臨行前帶了一大袋家鄉(xiāng)薔薇的干葉子來回憶故鄉(xiāng)的清香,但這種象征性的東西抵擋不住城市的冷酷無情。
以麥克萊倫為代表的菜園派小說,用生動的筆觸書寫了一個到處是田園風光、感傷情調(diào)、互幫互助、和諧的鄉(xiāng)村共同體,這種理想化的共同體書寫被批評家們稱為神話(myth)。當代英國作家福爾斯(John Fowles, 1926-2005)在《魔法師》(TheMagus)中用一句話概括了神話中美麗與真實的悖論,他說神話世界到處充斥著“美麗但不真實的島嶼,不真實但美麗的公主”(1977:552)。在福爾斯的眼里,文學世界的美麗和真實,就好比中國古人常說的魚和熊掌,二者不可兼得。菜園派小說的研究者將教區(qū)學校、可塑之才、平等主義教育等稱之為神話,言外之意似乎就是在批評菜園派小說中的共同體書寫美麗但不真實。菜園派研究的領軍人物謝潑德(Gillian Shepherd)就認為,菜園派是在“用一種越來越疏離、越來越冷酷、越來越不真實的方式”書寫蘇格蘭共同體中的蘇格蘭人(qtd. in Brown, 2000:150)。
謝潑德的說法有些言過其實。以麥克萊倫為代表的菜園派小說中以可塑之才和平等主義教育為軸心、以牧師兼教師為核心、強調(diào)共同體中個體“良心”的寫法其實是符合歷史事實的。麥克萊倫小說中的美麗和真實并不矛盾。在19世紀以及20世紀初期,可塑之才在蘇格蘭不是神話,而是事實。安德森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教育與機會》一書中列舉了許多實例,其中包括著名的思想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以及蘇格蘭著名希伯來語教授繆里(Alexander Murray, 1775-1813)。卡萊爾13歲步行到愛丁堡“開始他作為貧困學生的古典生活之旅”(Anderson 1983:6);繆里小時候是牧童,在當?shù)啬翈煹呐e薦下,他最終在愛丁堡大學獲得獎學金才圓了大學之夢。和菜園派小說中最經(jīng)典的可塑之才一樣,畢業(yè)后他做了鄉(xiāng)村教區(qū)牧師,多年以后才成為希伯來語教授。根據(jù)佩特森(Lindsay Paterson)的考據(jù),在20世紀的前20年,蘇格蘭教育部門(SED)依然在倡導平等主義教育體制,希望整個蘇格蘭都能發(fā)現(xiàn)可塑之才,并通過實名推薦將他們送入大學,而這種體制其實是19世紀“可塑之才神話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2011:96)。
此外,麥克萊倫筆下的失敗牧師形象也和歷史記述相吻合。布朗(Callum G.Brown)在《重讀菜園派》一文的開頭講述了一個飽受磨難的牧師的故事:1711年3月1日,約翰·莫里森牧師被派到加爾洛克做長老會教區(qū)牧師,當?shù)厝碎_始并不歡迎他,把他關在滿是牲畜和糞便的農(nóng)舍里足足三天。六個月后,當他在馬里湖東岸旅行時,又被當?shù)鼐用衩摴庖路壴跇渖先螒{蠓蟲叮咬。最終,他的善行感化了當?shù)氐囊粋€女人,她出于同情將其釋放(2000:138)。麥克萊倫筆下的牧師多姆西雖然沒有上述故事中的磨難,但他在大學愛情受挫,在游說德拉姆休為可塑之才捐款之初也被推三阻四。他一反常態(tài)地發(fā)了火兒,慷慨陳詞,對德拉姆休講了一大通培養(yǎng)可塑之才是為英聯(lián)邦增添財富的大道理,德拉姆休深為感動,才最終答應出一大筆錢資助可塑之才。
對于頗受人詬病的感傷情調(diào)問題,麥克萊倫有著自己的解釋。麥克萊倫認為,他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死亡的場景其實和自己作為牧師的身份有關:
“作為牧師,我們很少看到生活光明的一面。我承認,婚禮上也能遷就我們,但我們更熟悉的是葬禮。人們不會讓牧師去分享他們家庭的節(jié)慶。他最通常聽到的是痛苦的話語,每天都和死亡面對面。這很容易使得他的頭腦變得嚴肅起來?!?qtd. in Nicoll, 1908:170)
麥克萊倫小說中的死亡場景確實令人倍感傷懷,尤其是《多姆西》中喬治·豪爾的葬禮的那一段,讀者忍不住要為這位品學兼優(yōu)的可塑之才的英年早逝而潸然淚下。但這種死亡場景絕不是為了賺取讀者的眼淚。麥克萊倫是一位牧師出身的作家,我們沒有理由要求一位熟悉葬禮而不熟悉婚禮的牧師去書寫歡天喜地的場面,而對身邊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的令人感傷的場景不聞不問。
其實,無論麥克萊倫筆下的蘇格蘭真實與否,他對于蘇格蘭文學的貢獻都不可低估。他對蘇格蘭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出神入化地書寫了蘇格蘭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生活,美麗的蘇格蘭也使他成名于世。作為一名作家,他希望自己向世界呈現(xiàn)了一個完美的蘇格蘭。在1894年5月28日致史蒂芬·威廉森的書信中,麥克萊倫寫道:“如果呈現(xiàn)蘇格蘭生活的努力讓您愉悅,那正是我的一點希望”(qtd. in Nicoll, 1908:162)。麥克萊倫的小說特別適合這樣的讀者群,他們“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沒有機會來親自參觀想象中山谷里的鄉(xiāng)村”(Campbell, 2008:xiii),所以,真實與否并非問題之所在,是否具有典型性才是關鍵。人們可以懷疑麥克萊倫筆下的蘇格蘭鄉(xiāng)村共同體是否真實,但幾乎沒有人會否認,麥克萊倫筆下的蘇格蘭就是讀者心目中的蘇格蘭。
福爾賽斯·哈代(Forsyth Hardy)在《電影中的蘇格蘭》一書中講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20世紀50年代,好萊塢在制作電影《南海天堂》(Brigadoon, 1954)時,制片人找到正在《蘇格蘭人》報社做記者的他,說想在蘇格蘭為電影取景,取景之地最好是蘇格蘭高地保持著百年前舊貌的鄉(xiāng)村。哈代帶他去了卡爾洛斯、丹凱爾德、康姆萊伊、因弗沃瑞,制片人搖頭嘆息。當他返回好萊塢的時候,他深感失望地對同事說:“我去了蘇格蘭,但沒有見到任何看起來像蘇格蘭的東西”(1990:1)。制片人的這句話頗有深意,有意無意地道出了外人眼里的蘇格蘭形象,那就是百年不變的蘇格蘭鄉(xiāng)村。一旦鄉(xiāng)村被城市商業(yè)化和工業(yè)化侵擾甚至吞沒,那么人們心目中的蘇格蘭也就不復存在了。布朗在《重讀菜園派》一文中這樣概括蘇格蘭的特點:“這個地區(qū)主要是鄉(xiāng)村,按西歐的標準經(jīng)濟上相對落后。缺乏強有力的中央政體,到處是山、沼澤,有700多個島嶼。交通不暢,地方特色很強”(Brown, 2000:139)。其實布朗的話可以歸結為一句,那就是蘇格蘭最主要的特色其實就是鄉(xiāng)村。
和英格蘭相比,或許蘇格蘭小說中的共同體和鄉(xiāng)村的綁定關系更緊密一些,但鄉(xiāng)村共同體書寫并非蘇格蘭小說的專利。真正把蘇格蘭和英格蘭共同體書寫方式區(qū)分開來的恰恰是麥克萊倫筆下以可塑之才為軸心的平等主義教育神話。社會學家和教育學家都把以可塑之才為軸心的平等主義教育理想視為蘇格蘭性(Scottishness)的體現(xiàn)。社會學家麥克羅恩認為,平等主義教育是“可以界定蘇格蘭民族的特點之一”(McCrone, 1992:100),它已然成為了蘇格蘭民族的文化資本。教育學家安德森引證蘇格蘭教育史料,認為蘇格蘭平等主義教育反映了蘇格蘭生活的基本民主屬性,是一種內(nèi)在的平等,這是“把蘇格蘭和她的南方鄰居區(qū)分開來的重要標志”(Anderson, 1985:83)。
殷企平在《共同體》一文中描述現(xiàn)代社會的共同體沖動,他認為,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共同體沖動其實是人們“群起為遭遇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浪潮沖擊而瀕于瓦解的傳統(tǒng)共同體尋求出路,并描繪出理想的共同體愿景”(2016:78)。共同體是一種理想,也是一種懷舊。在當下語境中閱讀麥克萊倫的菜園派小說,會有許多新的關于共同體的啟示。首先,麥克萊倫書寫的以可塑之才和平等主義教育為軸心、以牧師兼教師為核心的蘇格蘭鄉(xiāng)村共同體并非純?nèi)惶摌?,它和蘇格蘭的歷史記述有諸多吻合。其次,麥克萊倫筆下的蘇格蘭共同體與鄉(xiāng)村有著一種綁定關系:一旦離開了蘇格蘭鄉(xiāng)村,共同體就不復為共同體。一旦共同體風雨飄搖,蘇格蘭也就不再是真正意義的蘇格蘭。最后,麥克萊倫筆下的可塑之才神話體現(xiàn)著一種蘇格蘭性,鄉(xiāng)村共同體書寫不是蘇格蘭的專利,牧師兼教師的角色也并非蘇格蘭小說的專利,但是,以可塑之才為軸心的平等主義教育卻是蘇格蘭民族的文化資本,是與英格蘭相區(qū)分的重要標志。雖然可塑之才神話已經(jīng)成為過去,但以麥克萊倫為代表的菜園派小說中鑄造的可塑之才之魂并沒有成為過去。
注釋:
①關于“可塑之才”的具體釋義,參見王衛(wèi)新《〈帶綠色百葉窗的房子〉中的蘇格蘭商業(yè)“美德”》,載《外國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第1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