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海杰 黃明睿
[作者簡介]聶海杰(1981—),男,河南省開封市人,鄭州輕工業(yè)大學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哲學思想、馬克思主義理論;黃明睿(1995—),女,河南省商丘市人,鄭州輕工業(yè)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理論。
摘要:從馬克思哲學思想發(fā)展整體邏輯進程看,博士論文對馬克思的世界觀轉向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大學時期,馬克思遭遇了舊哲學將“應有之物”與“現(xiàn)有之物”截然對立的難題,陷入了無法克服的“世界觀危機”之中。在博士論文及其準備性材料《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馬克思對該難題進行了深入求解,確立了將“哲學的世界化”與“世界的哲學化”有機統(tǒng)一的哲學觀。這一成果不僅使得馬克思走出了“世界觀危機”,而且為其從《萊茵報》到《德法年鑒》所實現(xiàn)的世界觀轉向奠定了理論基礎:其一,馬克思摒棄了將“感性世界”視為“假象世界”的“柏拉圖主義信條”,截然相反地承認“感性世界”的客觀實在性,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存在論前提;其二,馬克思深刻把握住了“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的矛盾關系,并對二者之間的差異性及其辯證轉化作了深入剖析,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方法論根據;其三,馬克思追溯了造成“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二者矛盾關系的根源,并將消除根源、解決矛盾的方法訴諸主體的抗爭,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價值觀支撐。在此意義上,博士論文構成馬克思世界觀轉向的邏輯開端。
關鍵詞:博士論文;柏拉圖主義;哲學的世界化;世界的哲學化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9864(2022)01-0027-09
近年來,學術界關于馬克思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差別》的研究已然十分深入,取得了一系列豐碩的理論成果。然而,如何基于馬克思早期哲學思想整體發(fā)展過程,重思并錨定博士論文在馬克思哲學革命中的地位,這仍然是一項值得認真思索的課題。眾所周知,從《萊茵報》到《德法年鑒》,馬克思的世界觀發(fā)生了革命性變革,實現(xiàn)了從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到共產主義的根本轉向。而馬克思之所以能夠實現(xiàn)世界觀的革命性變革及其根本轉向,與前期博士論文的研究成果有著內在聯(lián)系。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所確立的雖思辨但辯證的世界觀,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理論基礎和思想前提。在此意義上,博士論文可謂是馬克思世界觀轉向的邏輯開端。
一、馬克思世界觀轉向的問題意識
馬克思世界觀轉向的問題意識,即要解決的難題是大學時期所引發(fā)的“世界觀危機”。從波恩大學轉入柏林大學后,受老師愛德華·甘斯等人的影響,“馬克思在研究中,感到頭等重要的事是鉆研哲學”[1],于是就從法學領域走入哲學領域,“試圖使一種法哲學貫穿整個法的領域”[2]7。然而,馬克思這場“哲學實驗”并未成功,他并未能夠構建出一個令自己稱心如意的“法的形而上學體系”。不僅如此,馬克思還陷入了“世界觀危機”之中,遭遇到了一個無法克服的“嚴重障礙”,即“現(xiàn)有之物和應有之物的對立”[2]7。馬克思真切地意識到,這個為“理想主義所固有”的“對立”,是導致自己的研究走向“無可救藥的錯誤”的“根源”[2]7。如何克服這一“世界觀危機”,即如何揚棄舊哲學的先驗的世界觀,是馬克思的世界觀轉向必須解決的難題。
需要注意的是,這一難題不可簡單地概括為所謂的對理論與現(xiàn)實關系的“割裂”。究其實質,困擾馬克思的這個為“理想主義所固有”的“對立”,實則是舊哲學世界觀的形而上學特質的集中反映?!翱v觀整個哲學史,柏拉圖的思想以有所變化的形態(tài)始終起著決定性作用。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盵3]柏拉圖的理念論繼承了古希臘早期自然哲學家們的本體論致思形式,并將之提升為一種獨有的哲思理路:將作為“存在者大全”的“世界”界分為“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兩個領域,并且將后者視為前者的本原。柏拉圖關于世界的二重化構造及其先驗地將“超感性世界”設定為哲學的領地,他這樣一種帶有十分典型的觀念論特質的世界觀,對整個傳統(tǒng)西方哲學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v觀西方哲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自柏拉圖以來,更確切地說,自晚期希臘和基督教對柏拉圖哲學的解釋以來”,所有西方哲學家都把“感性世界”界定為“塵世的、易變的、因而是完全表面的、非現(xiàn)實的世界”;與此同時,他們都將“超感性領域”視為“真實的和真正現(xiàn)實的世界”;如此一來,無論是唯物論者還是唯心論者,這些形而上學家都共同地將“柏拉圖主義信條”奉為圭臬,因而都共同地將“超感性世界”尊崇為“形而上學的世界”[4]。這里存在著一個讓人費解甚或是不解的疑難:唯物論者為何也是“柏拉圖主義者”?“唯物主義哲學家或經驗論哲學家在接受了柏拉圖的二重世界的基礎上則與柏拉圖有所不同,他們對現(xiàn)象世界采取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他們承認現(xiàn)象的實在意義,也承認現(xiàn)象對于認識真理的實在意義,但是,他們并不因此認為現(xiàn)象能夠提供關于真理的認識,在他們看來,人們對于現(xiàn)象的認識只是通向真理性的認識的一個跳板?!盵5]不可否認,唯物論者與唯心論者并非沒有區(qū)別,他們對于“世界的本原究竟是什么”的回答,的確呈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情形。然而,唯物論者將某種自然元素乃至于自然界本身設定為本原,這種做法充滿不徹底性:不僅未能真正揭示世界的本來面目,反而立即就陷入了基于某種抽象的“物質本原論”構造世界的觀念論幻象之中,因而與愜意地棲居于“形而上學王國”之中的唯心論者相逢。因此之故,貫穿于傳統(tǒng)西方哲學發(fā)展史的一個十分隱秘的事實是:“自柏拉圖以降的一切哲學都是‘唯心主義(Idealismus)——這是在一種清晰的詞義上來講的,意即:人們是在理念中、在觀念性的和理想性的東西中尋找存在。因此,從形而上學的奠基者角度出發(fā),我們也可以說:一切西方哲學都是柏拉圖主義。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柏拉圖主義本質上意指著同一個東西。即便在對立思潮和顛倒發(fā)揮作用的地方,它們也還是決定性的?!盵6]基于此,我們認為,西方傳統(tǒng)哲學的世界觀呈現(xiàn)出十分典型的柏拉圖主義特質。這種柏拉圖主義世界觀實則是基于某種抽象觀念對世界進行先驗籌劃,由此將世界構造為“現(xiàn)象”(感性世界)與“本體”(超感性世界)的復合體,并將后者這個更高層級的領域設定為哲學的領地。這是所有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世界觀的本質規(guī)定:“存在者的存在的展開,就是Φιλοσοφíα(哲學)”[7];與此同時,這也是西方哲學作為“研究‘諸存在者(to on)作為諸存在者以及‘諸存在者由于其本性所應具有的稟賦”[8]的形而上學的本質規(guī)定。亦因此,我們認為,困擾馬克思的難題及其所導致的“世界觀危機”,實則是包括德國哲學在內的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世界觀的問題;馬克思遭遇到“世界觀危機”,實則是觸及了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世界觀的形而上學性質及其柏拉圖主義特質。
二、博士論文對馬克思“世界觀危機”的克服
馬克思早期哲學思想發(fā)展邏輯表明,從《萊茵報》到《德法年鑒》,馬克思在世界觀層面上完成了對舊哲學的超越,實現(xiàn)了“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的革命性變革[9]。然而,這一革命性變革決不是無條件的,而是有其不可或缺的理論基礎和思想前提,實則奠立于前期馬克思博士論文的研究成果之上。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對困擾自己的上述難題進行了深入求解,初步走出了“世界觀危機”,有效克服了傳統(tǒng)西方哲學世界觀固有癥結,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理論基礎和思想前提。
馬克思解決問題的方式并非專題式的,而是將問題的解決訴諸一種很特別的形式,即訴諸對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二人“原子論”的比較研究。通過對這兩位原子論者的世界觀的本質差異的比較,通過采取這樣一種間接而非直接的方式,馬克思對大學時期困擾自己的難題——他所陷入其中的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柏拉圖主義世界觀的弊病——作了深刻求解。需要指出的是,對于該問題的求解,已然在作為馬克思博士論文的準備性材料——《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先行開始了。馬克思直接地受到了黑格爾雖思辨但辯證的哲學觀的影響,自覺地站在黑格爾的肩膀上,將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shù)脑诱摰年P系問題放到了整個古希臘哲學史中去看待。馬克思深諳古希臘哲學固有的形而上學品性:“希臘哲學家是造物主,他的世界和在實體東西的天然陽光下繁榮昌盛的世界是不同的。”[10]63在“筆記二”中,馬克思直指柏拉圖理念論的弊病:“柏拉圖用下述觀點表達他自己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理念的獨立王國翱翔于現(xiàn)實之上(這個彼岸的領域是哲學家自己的主觀性)并模糊地反映于現(xiàn)實中……現(xiàn)實性的實體世界實際上現(xiàn)在是以觀念化的形式進入柏拉圖的意識,但這樣一來這個觀念世界本身就跟那個與其相對立的真實的實體世界一樣簡單地分解于自身之中?!盵10]69柏拉圖由此確立了關于世界的解釋:“不僅力圖把存在的東西列入觀念性的領域,而且力圖把存在的領域也歸入其中:這個觀念性是進行哲學思維的意識中的一個封閉的、特殊的王國?!盵10]70顯然在馬克思看來,當柏拉圖對世界進行如此二重化的構造,當他確立關于世界本質的這種解釋之際,也就同時陷入了觀念論的幻象之中。馬克思認為,伊壁鳩魯并未陷入這樣的形而上學幻象,他將世界的本質視為原子與虛空的統(tǒng)一體,堅持了一元論的基本哲學立場。馬克思肯定了這樣一種帶有明顯樸素性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合理性,贊揚伊壁鳩魯“這種樸素性的結論在表述時沒有近代所固有的偏見”[10]39。
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進一步分析了伊壁鳩魯原子論及其世界觀的一元論特點,更加具體地展現(xiàn)了他對于柏拉圖的理念論固有的二元論幻象的克服。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二人都是原子論的信奉者,但二人的觀點和主張大相徑庭,存在著本質差異,這種差異在世界觀上集中而又鮮明地展現(xiàn)了出來??偟恼f來,德謨克利特堅持的是二元論的世界觀,割裂了作為本原的“原子”與“可感知的現(xiàn)象世界”的相互關系。究其實質,“德謨克利特未能把本質世界(原子)和現(xiàn)象世界(事物)統(tǒng)一起來”[11]。德謨克利特一方面堅持認為“感性現(xiàn)象”并非“原子本身所固有的”[10]199,認為“它不是客觀現(xiàn)象,而是主觀的假象”[10]199;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將“感性現(xiàn)象”視為“唯一真實的客體”[10]199。事實上,德謨克利特這樣“時而把這一面,時而把另一面當作主觀的或客觀的東西”[10]200的做法是自相矛盾的,他這樣處理矛盾的方式即將“兩個矛盾”分配在“兩個世界之間”[10]200,不僅無法消除矛盾,實際上還陷入了主觀幻想之中,并必然導致這樣一個結果:“德謨克利特因而就把感性的實在變成主觀的假象。”[10]200這樣一來,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就充滿不徹底性,實則就陷入了將“原子世界”與“感性世界”截然對立起來的二律背反之中。伊壁鳩魯克服了德謨克利特原子論的不徹底性及其迷誤。“當?shù)轮兛死匕迅行允澜缱兂芍饔^假象時,伊壁鳩魯卻把它變成客觀現(xiàn)象?!盵10]200兩種截然相反的做法所折射的是兩種世界觀的根本差異。不同于德謨克利特像幾乎和他同時代的柏拉圖那樣對世界進行二重化的構造,伊壁鳩魯卻堅持將世界看作一個整體性的存在。在他看來,“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之間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世界是由現(xiàn)象界(“感性世界”)和本質界(“超感性世界”)構成的有機統(tǒng)一體。這難道僅僅是伊壁鳩魯本人的原子論思想及其世界觀傾向嗎?顯然并非如此。
在對問題的思考和研究中,蘊含著馬克思自己所堅持的世界觀及其存在論立場。馬克思反對德謨克利特而支持伊壁鳩魯,實際上表明了他對于伊壁鳩魯?shù)囊辉摰氖澜缬^的肯定和認同。也就是說,馬克思摒棄了德謨克利特(當然也包括柏拉圖)將“兩個世界”截然分離的二元論世界觀,堅持的是將現(xiàn)象界與本質界有機統(tǒng)一的一元論世界觀。
在博士論文的“附錄”中,馬克思撇開德謨克利特、伊壁鳩魯,集中地闡述了自己所秉持的哲學立場。馬克思在這里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黑格爾的弟子們,不僅批駁了老年黑格爾派,而且還批駁了青年黑格爾派。當然,馬克思對他們的批判,仍然是著眼于世界觀層面。馬克思十分敏銳地覺察到,無論是青年黑格爾派還是老年黑格爾派,他們在反對黑格爾時“昧著良心去斥責他們的老師”[10]257,也否棄了黑格爾哲學的精華。與他們這種簡單化對待黑格爾的態(tài)度不同,馬克思對待黑格爾及其哲學的態(tài)度十分審慎且公正。在他看來,作為黑格爾的弟子,他們不能因黑格爾哲學觀點的錯誤而全然否定黑格爾的哲學觀,“他的學生們就應該根據他的內在的本質的意識來說明那個對于他本人具有一種外在的意識形式的東西”[10]257。馬克思主張,一個真正的黑格爾主義者,既不能像老年黑格爾派那樣亦步亦趨地重復黑格爾的觀點,也不能像青年黑格爾派那樣完全拋棄黑格爾的思辨的辯證的哲學觀。馬克思這里雖然并未提及布魯諾·鮑威爾,但實際上隱晦地批評了他。為了克服黑格爾哲學的保守性,鮑威爾以純粹主觀化的范疇“自我意識”代替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實際上就從黑格爾回到了費希特那里。對于鮑威爾為了反對黑格爾而導致的世界觀層面的這一倒退,馬克思不僅洞察到了,而且給予了十分犀利的批駁。在馬克思看來,包括鮑威爾在內的“大部分黑格爾學派的這種非哲學的轉變,是一種總是伴隨著從紀律過渡到自由這一過程的現(xiàn)象”[10]258??陀^而言,在當時的德國思想界,黑格爾主義者們都意識到了黑格爾哲學的固有局限,都試圖克服黑格爾之思辨的封閉的“體系”與其辯證的批判的“方法”之間的矛盾,以達到將黑格爾哲學改造為德國資產者爭取自由民主權利的思想武器。然而他們不是通過深入矛盾中去解決矛盾,而是尋求一種“非哲學的轉變”,即主觀地越過黑格爾哲學。對于這種做法的局限性,馬克思后來在《德法年鑒》上作了深刻的剖析:“該派對敵手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對自己本身卻采取非批判的態(tài)度,因為它從哲學的前提出發(fā),要么停留于哲學提供的結論,要么就把從別處得來的要求和結論冒充為哲學的直接要求和結論?!盵12]不同于這些貌似批判、實則倒退到了低于黑格爾哲學的境地的黑格爾主義者,馬克思極力發(fā)揮黑格爾哲學辯證法的“威力”,他把改造現(xiàn)實(從非哲學中解放世界)和揚棄黑格爾哲學(從哲學體系中解放自己)看作一個過程、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把揚棄黑格爾哲學看作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改造的必要前提[13],于是這就由此提出了對黑格爾的辯證法進行辯證改造(揚棄并超越之)的時代課題。
對此,恩格斯在多年以后同一位俄國活動家的交流中指出,此時的“馬克思已經精通黑格爾的辯證法,不過在自己的研究過程中還沒有迫切感到要以唯物主義辯證法來代替它,但就在那時,他在運用黑格爾辯證法方面,而且就是在毫無疑問是黑格爾學說中最強有力的方面,即思維的歷史方面,已經脫離黑格爾而完全獨立自主了”[14]。事實上,確如恩格斯所言,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不僅自覺地把捉住了這個時代課題,而且作出了積極的創(chuàng)造性的解答。在黑格爾哲學的影響下,馬克思從博士論文到《萊茵報》延續(xù)了哲學的世界化嘗試[15]。馬克思認為,黑格爾哲學體系與其方法的矛盾并非純粹主觀的,它并不是由黑格爾本人刻意地制造出來的問題;矛盾的實質是黑格爾哲學與現(xiàn)實世界和時代發(fā)展之間的“緊張的關系”。馬克思發(fā)揮了黑格爾哲學史觀的辯證特性,強調:“哲學史應該找出每個體系的規(guī)定的動因和貫穿整個體系的真正的精華……在闡述具有歷史意義的哲學體系時,為了把對體系的科學闡述和它的歷史存在聯(lián)系起來,這個關鍵因素是絕對必需的。這一聯(lián)系所以是不可忽視的,正是因為這個存在是歷史的?!盵10]170質言之,馬克思將問題的實質提升為即具體化為哲學與現(xiàn)實世界和時代發(fā)展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并且極力對這一客觀的內在聯(lián)系進行了辯證解析。一方面,馬克思追溯到了哲學體系的本源,認為“哲學體系同世界的關系就是一種反映的關系”[10]258;另一方面,馬克思格外強調的是哲學對于世界的這一反映方式本身固有的特性。在他看來,哲學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并非直觀性的摹寫,也非思辨性的超越,而是能動地把握住自身與現(xiàn)實世界的“緊張的關系”[10]258,亦即“哲學體系為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所鼓舞,同其余方面就進入了緊張的關系”[10]258。而哲學與世界之間的這種對立會使得“那本來是內在之光的東西,就變成為轉向外部的吞噬性的火焰”[10]258,就會必然導致這樣的結果:“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10]258。這一論斷不僅是馬克思根據黑格爾哲學史觀對哲學與現(xiàn)實關系的認識,更彰顯了他對于黑格爾的哲學觀和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柏拉圖主義世界觀的超越意蘊。
科爾紐對此十分深刻地指出,博士論文中“這種對哲學同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的辯證的、但仍然是唯心主義的理解,是馬克思關于人同周圍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的觀念的第一步,這個觀念引導他走向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16]211。馬克思這一理解凸顯了他初步確立的哲學觀之雖思辨但辯證的特點,深刻展現(xiàn)了他對于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世界觀弊病的克服。這一哲學觀內蘊著雙重的架構:其一,哲學的世界化。既然哲學的本原是現(xiàn)實世界,既然哲學與時代發(fā)展存在著不可割裂的內在聯(lián)系,亦即“哲學是依靠它同社會現(xiàn)實的那種有各種中介作用的同時又充滿著斗爭的關系生存下去的;它不是從某種‘邏輯本身、而是從本來就不只是構成過程的形式的歷史斗爭中獲得自己的內容”;那么,哲學就必須走出封閉的“形而上學王國”而走向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世界,“所以,哲學按照它的對象,應被拉回到地上來”[17]238。其二,世界的哲學化。哲學的世界化必然導致的結果是世界的哲學化。哲學走出封閉的體系而走入現(xiàn)實世界,絕非為了獲得伊壁鳩魯所欲求的那種“寧靜的自由”,也非像黑格爾那樣為了確立“絕對真理”,而將現(xiàn)象界與本質界的矛盾關系作為研究主題,實則是基于本質維度對現(xiàn)實的既定的“感性世界”的暫時性及其變動性進行反思。“在這個階段,以新的觀點來理解哲學的努力已經露出端倪……對黑格爾哲學構筑的本體論的形而上學體系的批判中和要求有一種新型的哲學”[17]247,“新型的哲學也要在其結構上,即在其內在理論論證的組織上表現(xiàn)哲學的功能,也就是成為人對自己同周圍世界的能動關系的自我意識”[17]247。馬克思開始在哲學觀層面跳離舊哲學的形而上學地基:克服了耽于對世界進行理性構造的柏拉圖主義世界觀的先驗性,揚棄了像青年黑格爾派那樣以“純粹觀念”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純粹理性批判的抽象性。
這樣一來,基于博士論文中的研究成果,馬克思就初步克服了其大學時期遭遇的“世界觀危機”。不僅如此,作為馬克思青年時期思想發(fā)展的“第一次巨大的自我深化”[16]214,博士論文還為他之后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基礎。馬克思所確立的雖思辨但辯證的世界觀,不僅有效克服了舊哲學將世界二重化的柏拉圖主義的幻象,還為其后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奠定了不可或缺的理論基礎,即為馬克思從《萊茵報》到《德法年鑒》所實現(xiàn)的世界觀轉向奠定了必要的思想前提。
三、博士論文為馬克思的世界觀轉向奠定理論基礎
在1865年7月31日寫給恩格斯的信中,馬克思談及《資本論》創(chuàng)作的特點時指出:“不論我的著作有什么缺點,它們卻有一個長處,即它們是一個藝術的整體?!盵18]事實上,不僅單部著作如《資本論》是一個“藝術的整體”,馬克思思想體系本身及其發(fā)展過程也是一個“藝術的整體”。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包含著多個發(fā)展階段、多個環(huán)節(jié)的整體性變革。在這個變革的過程中,各個階段和環(huán)節(jié)之間具有內在的聯(lián)系。從時間上看,各個階段的思想發(fā)展具有質的差異性,前后不同時期的思想呈現(xiàn)出由低到高的發(fā)展態(tài)勢;然而從邏輯上看,前后兩個時期以及各個時期的思想發(fā)展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前一個時期為后一個時期奠定了理論基礎;后一個時期則以此為思想前提對問題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求解,由此持續(xù)地推動馬克思哲學革命邏輯的深化。作為馬克思哲學革命的一個重要課題和組成部分,馬克思的世界觀轉向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也呈現(xiàn)出整體性和過程性相統(tǒng)一的特點?!半m然馬克思還必須作許多自我批判才能在1843年(開始)轉向唯物主義,但是,不了解從何著手進行研究的方法,沒有博士論文的成果,就根本談不上他后來的發(fā)展,因為他在博士論文里已積累了理論研究的重要經驗,獲得了方法論的指導思想,這些都是他以后所不可缺少的。”[17]239因此,從馬克思哲學思想發(fā)展整體邏輯進程看,馬克思從《萊茵報》到《德法年鑒》所實現(xiàn)的世界觀轉向,馬克思哲學革命進程中發(fā)生在世界觀層面的重大變革,根本上是離不開前期其博士論文的研究成果的。正是牢牢立足于博士論文中的“哲學意識、主體架構和價值取向,當他(指馬克思——筆者注)馬上面對‘《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所遭逢的復雜局面時,便能很快辨別和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的重大問題及其癥結,進而引發(fā)出更深刻的思考和比較現(xiàn)實的解決思路”[19]。概而言之,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從三個維度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理論基礎。
其一,馬克思摒棄了將“感性世界”視為“假象世界”的“柏拉圖主義信條”,截然相反地承認“感性世界”的客觀實在性,由此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存在論前提。無論是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還是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都展現(xiàn)了一種“反柏拉圖主義”的立場。馬克思對柏拉圖的理念論進行了前提性的批判,否定了它對于世界的二重化構造和將哲學的領地設定為“超感性世界”的信條,堅決主張哲學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極力強調哲學的世界化就是世界的哲學化。馬克思由此從世界觀的高度瓦解了柏拉圖理念論的邏輯基礎,為哲學走出“形而上學王國”而走向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世界奠定了存在論前提,這一成果“在1842—1843年《萊茵報》發(fā)表的馬克思的文章中這一關于哲學必然地、合乎規(guī)律地世俗化并最終成了哲學自我否定的思想有了進一步的發(fā)揮”[20]。正是以此為邏輯支撐,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明確地將哲學視為“人世的智慧”[21]223,將它與“來世的智慧”[21]233即宗教區(qū)分開來,實際上也將它與“彼岸的智慧”即作為形而上學的舊哲學區(qū)分開來。事實上,正是在這里,馬克思和黑格爾的本質差別就開始變得至關重要了[22]。不同于黑格爾仍然固守“柏拉圖主義信條”,馬克思卻罷黜了“超感性世界”的神圣性,將哲學的領地轉移到了“感性世界”即現(xiàn)實世界之中,開啟了一種將社會現(xiàn)實和時代發(fā)展作為哲學研究的主題和對象的嶄新哲思形式。
其二,馬克思并不否認“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二者存在著對立關系,但他將這一對立視為世界之既定的現(xiàn)存形態(tài)與其本質形式之間的差異,并且將這一差異視為“從本質世界到現(xiàn)象世界的過渡”[10]228,亦即世界得以發(fā)展的動力。自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以來,直到黑格爾和馬克思,辯證法在本體論上最一般也最基本的意義上是表示:事物的自身運動,或事物自身顯現(xiàn)出來[23]。馬克思吸取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斷然拒斥了舊哲學將“感性世界”建構為“超感性世界”的附屬物的觀念論做派,著力于對事物的現(xiàn)象與本質的矛盾關系進行辯證解析,以揭示世界新舊兩種形態(tài)轉化的必然性?;诖?,馬克思就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了重要的方法論根據。我們看到,《萊茵報》時期,馬克思直面現(xiàn)實世界的“不合理性”即德國社會現(xiàn)實中涌現(xiàn)出來的各種突出問題,如出版自由、林木盜竊法、共產主義等。馬克思將這些突出的現(xiàn)實問題視為“時代的格言”[21]203即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本質的聚焦點;馬克思不僅敏銳地抓住了這些問題,而且對這些問題本身進行了深刻的辯證解析,通過追溯問題的癥結而深入到了造成問題的物質根源即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本質之中。到了《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更是基于這種辯證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對時代課題進行深刻求解。他對“猶太人問題”給予了既唯物又辯證的解析,由此深入到了資本時代和現(xiàn)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矛盾本質之中,揭示了資產階級政治解放的歷史局限性,指明了通過共產主義革命實現(xiàn)無產階級和全人類解放的必然趨勢。而馬克思的世界觀也由此實現(xiàn)了徹底的唯物主義化,即徹底地克服了舊哲學耽于對世界進行“理性構造”的先驗幻象。
其三,馬克思極力追溯造成“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二者矛盾關系的根源,并將消除根源、解決矛盾的方法訴諸主體的抗爭,由此為其世界觀轉向奠定價值觀支撐。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十分看重伊壁鳩魯原子論思想中的偏斜運動。他肯定盧克萊修“偏斜運動打破了‘命運的束縛”[10]213的論斷,并進一步揭示了伊壁鳩魯這一思想所內蘊的價值取向:“偏斜運動正是它胸中能進行斗爭和對抗的某種東西?!盵10]213然而,馬克思并不認同伊壁鳩魯借此追求的“自我意識的心靈的寧靜”[10]241的目的。在馬克思看來,伊壁鳩魯哲學的根本缺陷就在于它使思維和存在分離隔絕,使自由和定在直接對立,從而使相互作用或相互表現(xiàn)的邏輯力量化為烏有,并最終完全退回到自我封閉的主觀世界中[24]。馬克思賦予了伊壁鳩魯這一論斷以新的意蘊,即將之明確為主體對束縛自己的既定的、現(xiàn)成的世界的批判和抗爭,由此贏獲一種“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10]241。也就是說,在馬克思看來,所謂“排斥”,即是與“他物(者)”的關系[25]。這就在存在論的原則高度為馬克思的世界觀轉向奠定了價值觀支撐。在《萊茵報》時期,馬克思對于全部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其目的并非為了對問題作出一種理性的分析,而是要論證問題本身的不合理性,并且將人民作為問題合理與否的判斷主體,將人民的利益作為根本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榜R克思的獨到之處在于,他一方面捍衛(wèi)人民利益,另一方面駁斥旨在維護封建制度以及維護普魯士國家政策的反動觀點,兩者并行不悖。這已經初步顯示了無產階級世界觀的產生和發(fā)展的一個基本特點,即這種世界觀只有在反封建、反資本主義和反小資產階級理論的斗爭中才能形成。”[17]49內蘊于政論文及其批判之中的鮮明的人民立場,帶有一定的人本主義特點,不可否認,“馬克思恩格斯在一段時期內,作為黑格爾左派的一員,可以說確實抱有‘人本主義的極致的觀點”[26];然而,馬克思所持有的這種人本主義情結,在革命實踐的推動下,作為愈加確定的價值觀推動著馬克思在世界觀上超越了資產階級哲學家們(青年黑格爾派)。到了《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的這一人民立場及其價值觀徹底地呈現(xiàn)出共產主義特質。馬克思明確提出要將“批判的武器”與“武器的批判”相結合,強調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無產階級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精神武器”,提出必須通過從根本上進行革命而實現(xiàn)人的解放。馬克思由此成功地將哲學嵌入到了無產階級革命實踐中,并賦予其徹底唯物主義化的世界觀以共產主義屬性。
四、結語
大學時期的法哲學研究所觸發(fā)的“世界觀危機”,主導并推動著馬克思世界觀的轉向。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揚棄了舊哲學世界觀的形而上學性質,確立了將哲學的世界化與世界的哲學化有機統(tǒng)一的哲學觀。這一成果不僅使得馬克思走出了“世界觀危機”,而且為其從《萊茵報》到《德法年鑒》時期所實現(xiàn)的世界觀轉向,即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奠定了存在論、方法論和價值觀基礎。就此而言,馬克思的博士論文是馬克思世界觀轉向的邏輯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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