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晴兒
熄滅了它之后會聞到一股煤油味,這就是我小時候家里經(jīng)常用的煤油燈。已經(jīng)有多少年不再用它了。它已經(jīng)破碎為一些玻璃片,被丟棄在故鄉(xiāng)的河灘,在某一個角落落滿塵埃。我不知道它在哪,也不知道那些年家里用過多少盞煤油燈,我也早就把它們遺忘了。那跳躍過的火苗我已經(jīng)有幾十年不曾想起過,好像今天它又隱約地點亮在我的腦海中,有了一些熟悉的氣息,是煤油的氣味,有時候也是燒焦的頭發(fā)的味道。
小時候,家里的煤油燈基本都是父母們動手做的。找一個有蓋的玻璃瓶子,在蓋的中間打一個和燈芯一樣大小的孔,人們一般用輕薄的鐵管做燈芯的外殼,燈芯用棉線斷或棉布條,只要是棉的吸油的性能就好。在我小的時候并不懂這些,只是現(xiàn)在想應是這個道理罷了。我記得我家里常用的有兩盞煤油燈,其他的沒有印象了。一盞是青綠色的,一盞是咖啡色的。一盞放在里屋,一盞放在灶間。放在里屋的煤油燈通常是放在五斗櫥上,后來父親還特意做了一個燈掛,可以把煤油燈掛在架子上,這樣高了一些,可以在吃飯的時候照亮。在夏天的時候蠓蟲和飛蛾都會向著燈飛過去,我會抓到一些蛾子,也會看到蠓蟲被火燒著了翅膀掙扎了幾下就死在了煤油燈的周圍。我會聞到一些燒熟的蟲子的味道,也覺得極為好聞。那個年代也很少吃過肉,我也在想一頓大肉的味道。煤油燈的燈光不強,但足以照亮,也可以用來照著讀書看報。父親還會在煤油燈下為學生批改作業(yè)。只是一定不能碰倒它,那樣的話煤油會灑出來,把作業(yè)本和書都弄臟了。但有時候也會不小心碰倒了,大人們就會罵小孩子,甚至會暴打一頓。我也為此挨過不少批評。母親說我做事毛手毛腳的。
小時候煤油燈的陪伴也大概就是這些。在我大一點的時候父親買來了一個帶燈罩的煤油燈,那個看起來漂亮多了,是在供銷社有賣的,還可以調(diào)節(jié)火焰大小。外面有一個大肚子的玻璃罩是可以擋風的。為此夏天在院子里吃飯也不怕風吹滅了它。遠遠的光亮是會招來一些大的類似蝴蝶的飛蛾,它們有一對大翅膀,腦袋像一個梭形,我也會把那些蛾子看成小飛機,總之我會抓到一只大的,就把它扣在玻璃杯下看它如何撲棱翅膀。那個時候沒有什么玩具,一只大的飛蛾可以是一個很好的玩具了。只是它容易掉毛,那些黑白相間的絨毛也是極有意思的。我還是會覺得煤油燈是一個好東西,每次用完我都會小心翼翼地將它拿到屋子里,一只手托著底部,一只手還扶著它的大肚子,再放在五斗櫥上。只是這盞新的還是不常用,母親還是習慣用那一盞大的咖啡色的,說那盞用了好多年頭了,出了不少力,還是讓它繼續(xù)為我們照亮。我其實知道她是不舍得用新的,因為新的看起來玲瓏剔透,里面的燈芯看起來也特別的清晰,一塵不染的樣子,又看起來極為珍貴。那個玻璃罩子不能打醉,但是最容易打碎的,一旦打碎了就還要去買一只新的,至少也要5 角錢。母親總是算計著過日子,去買煤油也是要數(shù)著日子,一斤煤油能用多少天,一年要去買幾斤煤油,她都是有數(shù)的。當然新的罩燈用油還多,母親說這個不夠節(jié)省,只是好看。
我也會去小伙伴家里玩,他們家里的煤油燈也各式各樣,我見過最簡陋的是用一個罐頭瓶子做成的,像一個大肚汗,也有用一些小的罐頭瓶子做的,那是給家里的孩子寫作業(yè)用的。當我上了小學也開始寫作業(yè)了,煤油燈就天天陪伴著我,它的煙火味好像全都被吸在了肚子里面。當然它也吃了我不少的頭發(fā),是寫作業(yè)的時候一不小心低頭劉海就會被火燒著了,一聽到“刺啦”一聲就知道這會又倒霉了,頭發(fā)被燒成了卷,只有一小撮了。為此第二天好像無臉見人,但是那個時候的同學也都會遇到這種情況,特別是女生,偶爾男生也會。我們第二天上學會互相的嘲笑逗樂。日子過得也快,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長了頭發(fā),那些被燒著的頭發(fā)也跟著長,只是還是那么黃得突兀,到再長一些母親會給我把舊的全剪掉。
除了煤油燈還有的家里用一種叫高級的燈,那個是叫嘎石燈,它的味道聞起來很特別,我總以為那是富人家才有的燈。聞起來那些氣息可以直接吸進了肚子里的感覺,我還特意去聞。那是我的堂妹她們家里點的一種燈,是鐵制的燈,兩個套在一起的燈柱,里面裝的是嘎石和水,第二天需要把那些燃盡的廢物倒掉再重新裝上新的。為此我也覺得堂妹比我幸福多了。她家里光是這樣的燈就是好幾個。那是她的父親在外面上班自己做的,說城里人都是用這個。我也在想城里是什么樣子,我知道一定是更寬的馬路,我也知道樓房,只覺得有那么一盞嘎石燈足以讓我覺得富有了。但我家一直沒有,一直就是常用的那兩盞舊的煤油燈加一個罩燈。
日子也會過得紅火起來,不知道是先有了蘋果樹還是先有了電燈,記得有一天上學回來我們家拉上電燈了,用手輕輕一拉開關(guān)房間就通亮了,這般神奇,村子里像過年一樣,家家都在串門看別人家的電走得好還是自己家的好,那是用一些塑料條框走的明線,家家都露在外面,白色的線條也看起來與那些老的墻皮格格不入,但也覺得極為好看,那是有了電的標志。家家都安上了電燈,煤油燈卻沒有完全退場,還是要用的。母親燒火舍不得用電燈她還是用那盞老的煤油燈,不知道這盞老煤油燈有多少年頭了,它也一直很堅固,玻璃也像銅墻鐵壁一樣從來沒有一點破損,兢兢業(yè)業(yè),像母親的嫁妝一樣一直跟著她。
后來的日子更好了,還有了電視,村子里熱鬧非凡。我家是村子里最早有電視的一戶人家,也不是我家有錢,而是我的表姐在鄉(xiāng)里的供銷社上班,她可以提前預支一臺給我們先看,等秋天有了錢或者我父親發(fā)了工資再還錢。夏天熱鬧極了,村子的男女老少都來我家看電視。那是一臺彩色電視機,我想,當時就算電視畫面上是一片土堆也是漂亮的。父親好面子,雖然電費很貴,但也要在讓鄉(xiāng)親們來看上兩小時。父親把電視搬到院子里,村子里的人都帶著小板凳來看,好像我們?nèi)贿M入了城里人的生活,有了電燈、電視,我家的煤油燈只好孤零零地立在鍋臺角邊的五斗櫥上,只有寫作業(yè)的時候才會用它。因為電燈的度數(shù)很小,父親還是堅持讓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這樣可以保護眼睛。但我知道那是他們不舍得用電。
從那個夏天到冬天我家是有了電視的家庭,為此我也倍感榮耀。記得冬天的一個晚上,吃完飯父親母親在看電視,我還有沒完成的作業(yè),就在窗臺上寫作業(yè),我是不會很專心地學習的,當父親和母親看得很入神時我也會轉(zhuǎn)過臉看電視,看的什么我忘記了,煤油燈還是在照著我的作業(yè)本,我的脊背不知什么時候靠在了煤油燈的燈火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聞到了一股燒煳的棉花味,就轉(zhuǎn)過身看到我身上的火苗,這時父親也過來撲火,我的外套和棉衣被燒了兩個一樣大小的洞,有我的拳頭大小。母親開始罵了我,這是新做的棉襖,去年過年的外套。我也有一些心疼,看看那個大黑洞,都是我自己惹的禍。我不由地后悔起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寫作業(yè)時看電視了。母親把那件衣服和棉衣給我再縫補起來讓我穿,我的心總是覺得有什么在燒著我,或者有什么丟臉的事讓我一直背在背上。那件衣服我就穿過一次去上學,同學們笑話我也再不想穿了。至于棉衣穿在里面不舒服就算一個教訓了。我用的是那盞青綠色的煤油燈,我喜歡每次寫完作業(yè),然后大口哈一口氣把它吹滅了,煤油的味道也全都撲了過來。好像那也是一個儀式,我也喜歡每次用火柴小心地一劃去點亮它,是我自己打開了一些光明,我在那些光中也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煤油燈已經(jīng)好久再也沒有用了,我也不知道從哪一天就再也沒有用它了。不確切的時間有不確切的記憶。我也不確定我家的那兩盞煤油燈放在哪里了。但它們依然在我的記憶上發(fā)著微光。后來的日子都是在電燈下度過了,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舍得用電了,再也不用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而是換上一個60 瓦的燈泡。剛開始家里都是用25 瓦的。雖然不是像臺燈那些亮,但總是比煤油燈的光亮了些,我也不用擔心頭發(fā)再被燒著了。燈火明亮的夜晚,農(nóng)村一片寂靜,家家戶戶一片光亮,有了電燈,夜里上廁所也不用害怕。為此我又想起來家里還有一個老物件是保險燈,但我忘記了是什么時候買來的,應該是在沒有電燈之前就有的,也是在農(nóng)忙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提著去場院里干活,他們扒玉米的時候用它來照亮,那個保險燈有一個提手,走到哪都可以提著,趕夜路也可以。但是家里極少會用到,只有在農(nóng)忙的季節(jié)才會舍得用。煤油父母也不舍得用。所有不舍得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拮據(jù),說起來也有一些酸澀。只是那些燈又是極好的安慰,那些光也在我的記憶之中跳躍,燈芯燃燒著暖,我也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記得有一個秋天,父親讓我和他一起去村子東山的一塊地里看花生,是夜里要在那里睡覺的。父親和我住在一個窩棚中,那是父親用找來的玉米桿搭成的。當我晚上聽到地里有什么沙沙響,拿著保險燈一照,原來是一只大刺猬。父親找來一個袋子把刺猬裝進了袋子拿回了家,后來母親把那只刺猬殺了給我吃了,因為我總是長得瘦小,母親說自從吃了那只刺猬我臉色便好了起來。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感謝那盞保險燈,又如何向一只刺猬去謝罪。這盞保險燈一直沒有丟,掛在老家?guī)康膲ι?,上面有拉長的蛛網(wǎng),也有落下來的灰塵,燈罩也煙熏火燎的發(fā)了黑。沒有人再動過它,它好像也失去了意義。只是它映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讓我又特別想回到那些燈光中,父親在我的前面提著保險燈,我跟在他的后面,在夜晚我也不怕黑,因為有父親在,還有保險燈為我照亮。
日子很慢又很快,我家在我上了高中之后就翻新了房子,離那些點煤油燈的日子也越來越遠了。我也會多少年忘記了那些燈火和它的氣息。家里的裝修已和之前完全不同了,電線都是埋在墻里的,我看到的燈是從屋頂直接垂落下來的。每一個屋頂都安上了白熾燈,那個燈光明亮又不刺眼睛。只是我已很少有機會在家里寫作業(yè)了,都是住校了。父親和母親也會在他們的新房子中得意起來,說過上了好日子,哪里都好了,電燈家電也齊全了。每一個電器都會發(fā)光,連冰箱里也有燈。父親和母親慢慢也忘記了那些曾經(jīng)用過的煤油燈,也早不知道那兩盞煤油燈的去向了,好像風已完全把它們吹跑了一樣。
我那件被燒出窟窿的棉衣還在老家的衣柜里,母親從來不舍得扔那些舊衣服,日子再好也不舍得扔?;蛟S他們早就忘記我闖禍的那件事了。日子總是在新舊中交替,燈盞也越來越亮。父親把門口也安上了燈,可以說打開所有的燈也是燈火輝煌,瓦亮極了。在農(nóng)村也像是在城里,村子里早就安上路燈,晚上到誰家串門也可以大步走。為此農(nóng)村的晚上也熱鬧多了。在夏天人們都會拿著板凳和扇子到大街上乘涼,似乎有著說不完的熱鬧話。
如今我來到城市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城市里總是流光溢彩、燈火闌珊,我全然忘記了煤油燈、嘎石燈、罩燈、保險燈……我也忘記了許多農(nóng)村里的生活,也忘記小時候的清苦。我不確定我是如何想起它們來的,它們在那些日子中發(fā)光,也向著我現(xiàn)在的日子在閃爍著光亮。它們是像一只螢火重新飛到我的世界,讓我那么想做一個提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