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浪
村子公路旁邊,有一塊我們家的兩畝多的三角形水澆地。
離地不遠(yuǎn),是悠悠流淌的清溪河。多少年,時光風(fēng)塵仆仆,與東去的河水一起,沉淀了村莊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故事,有關(guān)土地的,有關(guān)鄉(xiāng)親的,鮮明而又深刻地混合在一起,浸潤著我的骨骼和靈魂,讓行走于人世艱辛與榮光之中的我,穩(wěn)健而又清卓。
三角形的水澆地,地勢平坦,潮潤的土壤,不知長出了多少養(yǎng)命的莊稼,包括麥子、玉米、高粱,豐潤多情。它們襟懷慷慨,顆粒飽滿,匯聚而眾,眾而形態(tài)浩瀚,如一道劃過天邊的閃電,照亮群山和夜空。
三角形的水澆地,是父母為我們兒女在塵世準(zhǔn)備的圍院筑房的家,即使有一天,他們都離了紛擾的人間,也相信自己的魂魄聲容,會依附在土地的深層,讓每一個孩子眼神明亮,心神安寧。
三角形的水澆地,讓多少來來往往的人贊嘆。麥?zhǔn)諘r節(jié),麥浪滾滾,勞動的人們,循著撲鼻的麥香一一走近,他們不顧及唐突和陌生,坐在三角地的地埂上,與揮汗如雨的父母攀談,紛紛表示內(nèi)心的羨慕。
是啊,麥粒與土地,讓素不相識的人們,如此親近。
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分家的情形。
父親拿著水煙筒,盤腿坐在炕上,神情嚴(yán)肅。母親戴著頭巾坐在父親的旁邊,一言不發(fā)。只有滴滴答答的鐘表聲,像一種暗語,在所有人的心里默響。
我呢,像那個夏天掉落在院子里的一束光,安靜地靠在姐夫家不太高的門檻上,睜大眼睛看著一屋子的人。父親、母親、堂叔、姐夫、姐、大哥,他們聚在一處,所要做的,就是盡量公平合理地把我們一家七口的家,分成更小的一家一家。
父親抽一口水煙,再緩緩地吐出來,看得出,他的心里充滿酸楚。
“把那塊地給老大,那塊地給老二,那塊地給老三?!备赣H的聲音,透著不容辯駁的威嚴(yán)。
在父親一塊一塊分地的時候,姐夫和大哥手里拿著紙和筆,將劃分地塊的歸屬一一記錄下來。請來的堂叔,是作為證人的,他間或接過父親手里的水煙筒,一邊抽一邊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覺得,那個夏天的那個下午,格外的漫長。清溪河那邊,時不時傳來一聲聲嘹亮的蛙鳴。頭頂,不時有鳥兒飛過,丟下胸腔里悠長的叫聲。正對著姐夫家的那片棗刺林,黃色的、紅色的小花朵鮮艷而又盛大。
靠在姐夫家的門檻上一個下午,我顯得百無聊賴,一遍遍在心里問,為什么要分家,為什么好好的土地要分成一塊又一塊的,親人們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好嗎?土地完完整整的,一大塊力量奔涌,繼續(xù)辛勤地耕耘,生長一茬一茬的莊稼不好嗎?
我,苦苦思索答案,短暫的迷茫像簇?fù)淼男幕?,炙烤著?nèi)心,我感覺需要一點(diǎn)清涼,以便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再一次伸出目光,看著煙霧繚繞之中的父親母親,看著他們倆神態(tài)落寞,想哭又不能哭出來,想說也只能說出只言片語,只有可憐的坐在角落里,像聽?wèi){命運(yùn)發(fā)落的兩只老鳥。
山梁上,一匹匹騾馬,剛勁生動。勞作的人們,喊聲鏗鏘。
憂傷與奮發(fā)的氛圍里,我清晰地聽到父親說出一句:“把三角地分一塊留給四兒,將來退休打莊用?!?/p>
三角地給我了。
懵懵懂懂中,我似乎明白了這里面的一種暗示,但沒來得及細(xì)想就又離開了村莊,因?yàn)檫€有沒完成的學(xué)業(yè)。
那一年離家,經(jīng)過三角地,我駐足很久,回頭看著風(fēng)拂四野,看著地里一行行清晰的麥茬,看著九月的故鄉(xiāng)炊煙繚繞,看著村口送行的父母……
忍不住,熱淚盈眶。
土地、故鄉(xiāng)、父母,好像生命里傷感而又隆重的儀式,我深深地愛著,又不由自主地?fù)?dān)憂,害怕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缺失,都將在靈魂的版圖上,留下一個永遠(yuǎn)無法撫平的印記。
我清醒地認(rèn)識到,鮮花次第,終究是過眼的繁華,而總會老去以至死去的肉體,始終需要一塊土地接納和安放。
完成四年的學(xué)業(yè),走向社會,一個人于異鄉(xiāng)行色匆匆,成為奔忙之人,漸漸知曉了這一路的顛簸中,唯有故鄉(xiāng)的土地,能讓我忘卻煩憂心緒安定,也更加悟出了一塊熟悉的、溫暖的落腳之處,該有何等重要的意義。
獨(dú)走之中,親愛的父親,一身病痛,郁郁離世。同樣是在夏天,只不過父親走的那天,雷電交加,大雨傾盆,他生前侍弄的院子一角的菜園,被雨水浸沒,滂沱雨霧中的小蔥、辣椒、西紅柿,瑟瑟悲泣。延伸過墻頭的藤蔓,一頭扎進(jìn)六月。
守在父親的身邊,看著大口大口喘氣的他,形銷骨立。緊緊握住他的手,那手,瘦長而又冰涼,渾濁的眼淚,從深陷的眼窩中一滴滴流出。
想對父親說些什么,但生死離別,言語輕微,只是心中彌漫著巨大的悲楚,這悲楚,一點(diǎn)一點(diǎn)聚集,又從心底滲出,化在了滴滴答答的鐘聲里。
突然想到了三角地。
一瞬間,那個隱喻的暗示,倏忽明朗。
原來,三角地是父親在那個夏天留給我的一個隱藏的父親,他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會魂歸蒼茫,他也知道,漂泊的孩子總要在老去的時候回家,家建何處,親在何方,他其實(shí)早早做好了安排。
如今,父親離世已經(jīng)十年,太多的長夢里,總會出現(xiàn)他手持水煙筒,坐在堂屋破舊的沙發(fā)上,吸一口水煙喝一口苦茶,然后,聲音低沉,和坐在炕上的母親,聊聊心事。
一次次夢醒,一次次淚水濕了枕巾。
透過窗戶,看著窗外還在亮著的燈光,仿佛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三角地,如眼前綻放的燈火,它那樣溫暖,那樣樸素,那樣深情。
它,必將不離不棄,等我回家。
在居住城市的日子里,似乎總能聽到一種聲音,從日漸模糊的故鄉(xiāng)傳來,那樣細(xì)密、悠遠(yuǎn),如同一種生命的隱喻和啟迪,在耳畔久久回響,讓我不能自已。仔細(xì)一聽,原來是老屋子在不停地召喚,喚我做夢,喚我回家。
于是,便刻骨銘心地想念起來,想念老屋子的安危,想念陳設(shè)其間的老物件,包括長桌、衣柜、老土炕、父親的茶具、水煙筒,也更加想念親人們留在老屋子里的聲音、氣息、背影,以及那些永遠(yuǎn)也回不來的貧窮但又充實(shí)的相守時光。
這么多年,老屋子已幻化成了一種記憶的符號和動力,它時而幽靜時而澎湃,像故鄉(xiāng)那條生生不息的河流,帶著大地與草木的遼闊與蔥郁,一點(diǎn)一滴夯實(shí),一點(diǎn)一滴沉淀,最終成為一條人生的漫漫長河。
老屋子是血液,是骨骼,是每個人一生的情感供養(yǎng)。它以不竭的光熱,溫暖和照耀著一個個離去與回歸的身影。它經(jīng)歷風(fēng)雨洗禮,一天天蒼老,卻依舊倔強(qiáng)地站立在孤寂的歲月里,任憑斗轉(zhuǎn)星移,不改執(zhí)著地陪伴和守候。
老屋子的身后,總有長長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和物,簇?fù)碓谝黄?,就是一部村莊的浩蕩歷史,就是厚重的生生死死,就是飯碗和糧食,就是愛恨情仇。這些故事,也是組成老屋子的地基、瓦片、椽木,是長在房頂?shù)那嗵鸵患疽患境练e的落葉枯枝,是飄走又落下的炊煙,是皎潔的月色,是多少人難以忘卻的童年。
老屋子,是扎在土地里的根。
在我家,稱之為老屋子的,是那座建在南邊的堂屋,聽母親說,它已經(jīng)蓋起來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差不多是三哥的年紀(jì),那么,堂屋應(yīng)該是以最開始的潮濕和空曠,接納了呱呱墜地的三哥,接納了因?yàn)槠v和饑餓而面色憔悴的母親。那一刻,生命降生的艱難,應(yīng)該是刻骨銘心的,瘦弱的母親,躺在冰冷的炕上,心里是多么的凄涼和孤獨(dú)。
父親他們兄弟分家時,大姐、大哥、二哥已經(jīng)降生,我們家已是五口人的家庭了,在村子里來說,也是人口比較多的,再加上大伯和三叔兩家,爺爺蓋的老院子已是擁擠不堪了,這樣的情況,分家自成必然。
母親說,當(dāng)時分家,屬于父親的,也就是幾副碗筷而已。在那個年代,也只能是這些。饑饉貧困的歲月里,所謂的分家,也無非兄弟各奔前程,各自拼盡全力的奔波勞作,以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養(yǎng)活一家人而已。
分家前,父親就開始計劃著筑院蓋房的事了,重中之重是選擇地兒,最后,緊靠著兩棵老柏樹的一塊地,就成了我們家最終的落腳地。
日子鋪開,人生深厚。
就這樣,個子高大的父親,領(lǐng)著矮小的母親,一锨一锨地鏟土,一堆一堆地和泥,他們汗流浹背,日頭和月光的交接中,父親母親眼神堅(jiān)毅無所畏懼。
若干年后,想起蓋房子的種種情形,母親語氣平靜,她說,為了家,為了孩子,那時候她和父親可是不會害怕任何苦難的。
老屋子蓋起來的時候,因?yàn)榧敝∪?,父親情急之下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找了一個大樹根,放在屋子的中央,然后點(diǎn)著它。連續(xù)幾天幾夜,樹根噼噼啪啪地燃燒,父親坐在旁邊,微明的火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上升的煙火,終把一根根檁子和木椽熏得漆黑,以致后來我們一家人圍坐一起,不經(jīng)意抬頭,就會看到頭頂黑黑的椽檁。
于是,黑色的屋頂,在漫長的時光里,成為一個記憶的符號,成為一段情感的濃縮,它那樣深沉有力,貫穿在父親母親和我們一家人奔流的血液里。
用樹根熏完屋子不久,父親就領(lǐng)著全家人搬了進(jìn)去,隨之一起進(jìn)來的,是那幾副象征意義的碗筷,那一刻,父親擺好僅有的物件,母親鋪好單薄的被褥,大姐、大哥、二哥跟在身后,眼神里滿是好奇,或許他們還會跳躍著來到院子里,玩耍嬉鬧。是啊,院門敞開,輕風(fēng)吹拂,槐花飄香,一切的一切,標(biāo)志著屬于又一家人艱辛啟程的腳步,在泥土、青瓦、木料混合的氣味中,欣欣然邁出了第一步。
搬進(jìn)老屋子七年后,我出生了。
母親說,自我生下來,家里的境況已有好轉(zhuǎn),起碼可以喝一碗濃稠的苞谷面糊糊,間或還可以吃上一頓白面饃饃。由此,在后來長大成人后,在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摸索做人的道理時,蓋屋子的父親的果決,以及坐在升騰起縷縷煙火的樹根旁邊,開始為一家人的生計思索籌謀的父親的自信,都一一深刻地影響和塑造著我的性格。
漸漸的,老屋子里的物件越來越多,新作的桌椅、老式的沙發(fā)、收音機(jī)錄音電視機(jī),它們表情溫潤,讓屋里的每一個空間,充滿了暖意。記得一個秋日的午后,父親新買的錄音機(jī)秦腔高亢,我趴在老屋子正中央的一堆玉米上,玉米剛剛運(yùn)來,潮熱而又清香,趴在上面,我托著下巴,看著長桌上的錄音機(jī)喇叭周圍燈光閃爍,心里滿是驕傲和好奇。
老屋子最彌久的味道,是父親的水煙味和罐罐茶的味道,水煙味濃烈,罐罐茶的味道幽香,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濃郁深沉,且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聚集,然后以浮游的姿態(tài),留在字畫上、鐘表上,留在樹根熏黑的屋頂。這些味道,是父親一生的寫照,是他和母親含辛茹苦的人生經(jīng)歷的寫照,這些況味,終被老屋子點(diǎn)點(diǎn)滴滴記錄了下來。
老屋子的姿態(tài),歷歷在目。
作為見證者,它目睹了一個家庭的誕生、起步,目睹了日升月落之間,人世多少的悲歡離合。
它一天天蒼老破敗,屋頂偶爾還會漏雨。但它依舊站立著,作為我們在故鄉(xiāng)最具體的惦念。它的屋頂,依舊保持著最初的熏黑狀,夜深人靜,似乎屋頂上總會閃現(xiàn)煙火繚繞,總有當(dāng)初我們一家人甘苦與共的影像出現(xiàn)。
如今,樓房住久了,日日感無趣,鋼筋水泥的包圍里,只有無可奈何的窒息感,不管多久,只是暫時安放思鄉(xiāng)的身心罷了。
而我的魂?duì)繅艨M的老屋子,不管何等陳舊,都存放在殷殷的思念中,存放在長年累月的、夜晚的長夢里,存放在一行行真誠的文字間,存放在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尋覓之路上。
老屋子在十五年前做過一次修葺,說是修葺,其實(shí)也就是把原先的瓦片換成新瓦,把漏水的地方堵上新泥,新瓦新泥,倒是給幾十年的屋子增添了些許的新意,但細(xì)細(xì)端詳,這一處一處的嶄新,也只是形式上的改變而已,那些曾經(jīng)的憶念,還是越來越舊的好。
父親走了,老屋子里就只剩母親一人了,擔(dān)憂她年邁,不能很好地照顧自己,想接她到城里,可母親死活不同意,她說城里人多車多太嘈雜,自己不習(xí)慣,還是住在老屋子里心安。勸說了很久,母親還是不想到城里,遂放棄了這個努力,只是每日電話,問候孤零零的老屋、孤零零的母親。
也有月色高懸的時刻,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只身披衣站在院子里,除了老屋,其他的屋子一片漆黑。屋后的洋槐樹已是枝葉稀疏,落在上面的,是輕輕吹起的夜風(fēng)。
聽不見滿屋子一家人歡笑談?wù)f的聲音了,尋不見煤油燈照亮的、睡在一炕的親人了,念念不忘的昔日的一情一景,漸行漸遠(yuǎn)。
只有月光照耀下的老屋,突然對著我咳嗽一聲,然后揭起門簾,喊我進(jìn)屋。
我轉(zhuǎn)身,慢慢走進(jìn)屋子,門是虛掩的。
記得母親說過,她從來不把老屋子的門關(guān)實(shí),因?yàn)楹ε掳盐覀冴P(guān)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