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 榮,彭瑤瑤(江蘇大學 藝術學院)
20世紀70年代,伴隨著大同市南郊北魏首都遺址的幾件疑似傳世薩珊金銀器的出土,針對其產地及風格的爭論聚焦于中亞文化對其影響,具體體現在人物像與薩珊波斯的關系上,而人物像又直指薩珊波斯的階級身份屬性與權力象征,借助人物銀碗來表征和實現。本文首先對相似類型的薩珊器物做對比研究,溯源其形態(tài)特征與工藝功用,通過對人物像的物化精神與傳播路徑的闡析,進一步探討人物銀碗(高足杯)類器物在多元文化交融背景下的建構邏輯,從而厘清不同文化在絲綢之路中雜糅的作用力,借此深刻理解國家間、民族間、地區(qū)間相互交流的重要性,從歷程中汲取智慧與經驗。
本篇論述的人物銀碗(高足杯)類器物,系金屬容器,多以圜底碗的形式出現,亦有少量的高足杯。碗(高足杯)內部多呈素面,外部加之4個忍冬紋,配以4~5個人像裝飾。這一類器物數量較少,制造精致。目前,大同南郊北魏首都遺址發(fā)現3件,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發(fā)現2件,伊和淖爾M1發(fā)現1件,一共6件。上述6件器物的設計風格相似,產地和來源相同或相近,為進一步分析,依據器物的連珠紋串飾(薩珊式裝飾風格)[1]、忍冬紋紋樣、人物形態(tài)及裝飾特點進行分類 (見圖1)[2]。
圖1 3~6世紀人物銀碗分類
A類:皆具有連珠紋串飾,忍冬紋紋樣沒有程式化,上端的枝葉亦沒有翻轉,人物形象多為方形臉,接近薩珊人物。例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1970.5號銀碗、大同軸承廠出土的鎏金刻花銀碗。
B類:不具有連珠紋串飾,忍冬紋紋樣明顯程式化,上端的枝葉亦沒有翻轉,人物形象多為瘦長形,接近希臘人物。例見大同市南郊出土人物銀碗(M107:16)、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2000.503號銀杯、大同市南郊出土銀杯(M109:2)和伊和淖爾出土人物銀碗(M1:16)。
A類中的第1件器物與其他3件器物設計略有差異,人物像很有可能為同一女性,此外,人物頭頂帶冠,有辮狀飾物,腦后有飄帶,這也是另外幾件器物中人像缺少的;第2件器物與第1件設計風格大體相似,特別是忍冬紋的裝飾特征明顯,人物也通常著冠;B類中的第3件與第4件,忍冬紋紋樣及裝飾線條更加細致完善,出現程式化特點,并且上部的枝葉出現顯著的翻轉痕跡,束口位在中部偏下;最后2件器物的設計風格十分相似。以上兩類6件器物,有較為明顯的演變規(guī)律:人物的臉形由方形趨于瘦長,頸部由有連珠串飾到沒有串飾;忍冬紋枝葉由不翻轉到有顯著翻轉。
A類大同市南郊北魏首都遺址的銀碗自20世紀70年代起就備受學界關注,就其產地及風格等問題,學者眾說不一。孫培良先生認為,銀碗上面的半身像服飾與安息朝(興起于伊朗東北部的游牧族)錢幣上的諸王像基本相同,其面容表現也是采取希臘化的寫真手法,可見半身像所表現的人物屬于號稱“希臘文化保護者”的安息統(tǒng)治集團之一員。而胸部用完全正面的表現手法是薩珊的特點,可能產自于伊朗東北部的呼羅珊國[3]。孫機先生經過與埃爾米塔什博物院所藏五世紀聽懨噠銀碗的對比,考證其或許為聽懨噠制作[4]。而齊東方先生認為,在銀碗上發(fā)現頭戴圓帽的人物特征為聽懨噠特征,在聽懨噠錢幣上也經??吹絒5]。
歸納起來,以上幾種看法都不同程度地提出了中亞文化對該器物的影響,但主要爭論重點體現在人物銀碗與薩珊波斯文化的關系上。自古以來,“兩河”流域、羅馬、希臘文化和伊朗高原以及中國之間的文化交流一直非常緊密,由于伊朗及中國一帶也曾長時間深受羅馬、古希臘等文明的影響,而波斯同歐亞各鄰國之間的頻繁往來,使得整個“兩河”流域、伊朗和中國的器物間文化交流彼此糅和,相互滲透,長期以來都難于辨認[6]。但自那之后多件相似器物的出現對于探究它們的差異和規(guī)律以及更深層次的內在演變邏輯帶來了良好的契機,這也是本文將設計風格類似的2件高足杯納入討論的原因。
圜底碗是“兩河”流域至波斯一帶的傳統(tǒng)器型。在波斯人阿契美尼德王權(公元前550—前30)時代,大在首府蘇撒東南方482.8 km處的波斯波利斯修筑了一個龐大的建筑物群,沿著覲見大殿的階梯,順著覲見大殿臺階的立面,精致的浮雕描繪出了大流士統(tǒng)治各地少數民族進貢者長長的隊列,當中一位亞述人(見圖2a)手捧著2件束口圓底缽,說明這一器型由來已久。在位于今土庫曼斯坦的阿什哈巴德地區(qū),1948—1961年前蘇聯考古人員在帕提亞都城尼薩一處建筑遺址的60多個象牙質角狀飲杯中,發(fā)現其中一個角狀飲杯的飾帶上刻畫著某個宗教儀式,人們帶著家畜前來祭奠的情景:其中一人右手高舉一只雙耳的束口圜底缽,左手拎著一只瘦長形的單耳細頸敞口胡瓶,這種胡瓶與碗 (或杯)的組合也是中亞常見的,表明它們是一套組合使用的酒具;胡瓶用于儲酒,碗(或杯)用于飲酒或陳設祭酒(見圖2c)[7]。使用者不受端坐方式或宴飲場所的限制(見圖2b),與中國傳統(tǒng)宴飲文化[8]有較大差異。究其原因,在于物質生產方式、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差異。銀碗多系錘揲成型[9],其具體步驟首先是錘揲出碗的基本形狀,繼而從內向外錘出雙層的忍冬紋輪廓,忍冬紋由碗內壁向外壁微微突出,產生了內凹外凸的效果。其次是鏨刻,先確定中心點,鏨出主題人物,然后再在四周填補上忍冬紋。后傳到中國時,本土的工匠們增加了東方審美元素,降低了凸起的程度,常以流暢連續(xù)的蓮瓣雙層結構作為裝飾。
圖2 圜底碗的操持示意
老子《道德經》明言: “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10]此處所表述的“大象無形”,實指一種對資源信息的有效控制,側面說明了從 “象”到“興”的過程中,主體的主觀控制作用,所謂“無形”就是指物已化為心境情感。興象的互動關系在造物活動中的具體表現為物象己不是自然之象的原樣移置,而是經過人為的選擇、塑造,并投射出主流或非主流化的信仰體系??v觀前人圍繞于人物銀碗的研究成果,都在不同程度地提出了中亞文化對該器物的影響,爭議主要表現在人物銀碗與薩珊波斯的關系上。薩珊波斯帝國(公元224—651)是最后一個前伊斯蘭時期的波斯帝國,同羅馬及后繼的拜占庭皇帝并存時間長達400余年。薩珊王朝被認為是伊朗或波斯最具重要性和影響力的歷史時期之一。由于陸上絲綢之路的其中一條穿過了薩珊國境,因此薩珊成為中國和西方羅馬及拜占庭帝國文化交流的必經之路,它接受拜占庭帝國和中國的文化成果,也將自己的文明成果傳播到這兩個國家。由于銀碗上的人物像在薩珊銀器中十分盛行,故有必要對其進行對比研究。人物像的另一個主要特征,就在于用分隔的手段來突出某一位人物或某一些特殊的形象,故人物屬性至關重要。
魯考寧先生曾對薩珊王權的上層階級做了詳細說明,第一階級為君王,第二等級為親王或其他王族成員,第三等級為大權貴,第四等級為小權貴。對于這種情況,《北史·西域傳》中也有具體記載:“波斯國……國人號王翳囋,妃曰防步率,王之諸子曰殺野。大官有摸胡壇,掌國內獄訟;泥忽汗,掌庫藏關禁;地卑勃,掌文書及眾務。次有遏羅訶地,掌王之內事;薩波勃,掌四方兵馬。其下皆有屬官,分統(tǒng)其事?!盵11]兩相對比后不難看出某些相似之處。根據哈伯的研究[12],從人物所攜載之圓帽上可發(fā)現,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所藏其中一件男性人物銀碗(見圖3)與巴斯坦博物館人物銀碗(見圖4),上面的半身人物像均屬于薩珊第二階級,即親王或其他王族成員。大都會銀碗上的男性角色圓帽之后,系有一個長飄帶。飄帶也是古代薩珊藝術的重要標記,同樣也是王室與神祇的特權與標記,其尺寸、具體位置方向等多有改變,但通常成對出現。前文介紹的大都會博物館銀碗和巴斯坦博物館銀碗的女性角色圓帽略有不同,圓帽上通常有球形裝飾。這些裝飾在銀幣、銀器以及各個類型的薩珊工藝品中多有反映,而且?guī)缀跻恢倍际峭踝宓臉伺?。由此看來,在這2種器物上的女性角色地位身份也應該與薩珊王室有關。以上人物形象的漸突演繹,是國家指定主流化權力信仰體系下的多源重組體現,且伴隨不同文化的介入,出現了依托不同載體的分裂物化。
圖3 大都會博物館男性人物銀碗
圖4 巴斯坦博物館人物銀碗
孫培良先生通過對大同南郊北魏遺址人物銀碗的分析[3],認為人物像頭部側面、胸部正面的姿勢屬于薩珊式,這種姿勢在薩珊裝飾中十分普遍。在中亞一帶發(fā)現的瑪瑙印章(4~8世紀,見圖5)上出現了相同的姿勢。薩珊波斯器物中人物像亦出現在伊朗西部,如在3~4世紀的羅馬玻璃碗上,就有頭部側面、胸部正面的相似形態(tài)(見圖6)。
圖5 人物紋瑪瑙印章
圖6 羅馬玻璃碗
對于上述6件器物的來源,學者王曉琨以為薩珊王國的屬國巴克特里亞地區(qū)[2]較為吻合。因為從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征服巴克特里亞起,巴克特里亞地區(qū)出現“希臘化”現象。之后的統(tǒng)治者是貴霜-薩珊人(Kushan Sasanians)、 寄多羅人 (Kidarites)、聽懨 噠 人 (Hephthalites) 和 突 厥 人(Turks)等。由此可見,希臘文明很早滲入了該地區(qū),影響著中亞文化。自3~7世紀,薩珊控制了“絲綢之路”從拜占庭到中國的關鍵區(qū)域。因此,多種文明得以在此匯聚、流轉。值得一提的是,上文提到的B型銀碗中伊和淖爾出土的銀碗,半身人像的姿態(tài)和上述器物均有差別。人物頭部并不是呈前方或是側面,而是偏向于左右3/4的方位,胸部則同樣明顯。這些樣式源于由科普特人和拜占庭帝國人所起中介影響的古希臘風格,如大英博物館巴克特里亞 (Bactria)式銀碗(見圖7)。后來又在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中亞以及我國等地都有出現過,尤以中國一帶為甚,表明這一時期的多元民族文化交流現象已極為普遍,在人物姿勢上表現出的細節(jié)變化也十分突出,并作用到各式的器物中。
圖7 大英博物館巴克特里亞式銀碗
人物銀碗的意義從不局限于形制裝飾層面,其制作及使用經驗往往固化在其特有“語言”之中,產生了強大的言說能力。它的自語境化可從兩個層面理解:首先,如前文提及人物像的階級分層可見造物者以人物銀碗比擬權力者的狀態(tài)、內心和行為,使其成為描述權力與秩序的“元素”,也是價值觀念的集中體現;其次,人物像的分裂物化,相競模仿行為可解釋為人物銀碗的心理接受階段的完成,隨著“絲綢之路”的傳入在此過程中形成了一定的社會認知,并作為影響中國本土金銀器的外來因素之一。
人物銀碗被融入到史詩的敘述中,中亞的歷史與文化是盤根錯節(jié)的,亞洲大陸各個時代最主要的藝術文明都匯集于此。中亞、西亞和東地中海沿線古代各國之間復雜的歷史關系以及金銀器皿文化自身內容的復雜性,都決定了它自身往往是各種文明的集合體,也因而并不意味3種體系(齊向東曾闡述過的薩珊、粟特、羅馬帝國-拜占庭3種體系)對我國文化的影響就能夠截然分離,只是西方世界各個地域文明在向我國文化傳遞時,產生的影響是有所不同的。中國本土金銀器包含的外來文化因素,是中國多種地方文明的混合體。以唐代為例,唐代金銀器由于受胡商青睞,在海外有很大的市場占有率,加之唐代“胡風”的流行,促使了器匠們不可避免地在器物中加入了外國元素,由于廣泛的市場需求,也促使工匠們有意地將某些產品進行了西方式的造型和裝飾。中國人順著“絲綢之路”將以蠶絲為代表的產品運到了“西洋”,而“西洋”的金銀器和織品也隨著這條路線傳入了我國,沿途各地人們在貿易中既獲得了財富又充當了文明的傳播者。唐代早期,由于陸上“絲路”的貫通和唐朝勢力深入中亞、西亞等地方,大批西域中亞的使者、官吏、商賈、僧人等前往長安。
唐代金銀器在中外文化的藝術風格上經過了由接受到吸納、融匯,再到創(chuàng)新的中國化、本土化發(fā)展過程,這使唐代金銀器中的歷史文化藝術內容更加復雜充實,也反映了兼容并蓄的大唐歷史文化與唐人昂揚自信、豪邁開朗的精神面貌。唐人尚金,認為金是最高標準,金銀器特殊的價值不僅決定了金銀玉器只能為社會上層少數人占有,也表現出獨特的時代風格:唐代金銀玉器的使用有著嚴格的等級規(guī)定,成為時人等級身份的標志,也是皇室和權貴們專享。外來的各個國家和各民族為了討好大唐王朝,向唐王朝帝王進貢名貴的金銀器皿,同時也向唐王朝輸出金銀器皿進行貿易。除此之外,唐王朝還在中央政府中設立專門負責制作金銀器的機構“金銀作坊院”和“文書院”,同時,各地方政府和民間也大量打造金銀器。唐代金銀器中的高足杯類多以人物形象、打獵紋為主要裝扮題材,器型脫胎自前文所提的高足杯,裝飾紋樣也極具“唐風”,將人物形象打獵、駿馬爭奪、獵物逃跑等動作神態(tài),雕刻得栩栩如生。
中西文化交往是雙向的,器物也是這樣,在唐代之前的中國金銀器數量相對較小,且多是飾物,伴隨著外來工匠來華的創(chuàng)作與交流,逐漸取得金銀制作工藝與造型裝飾藝術上的融合,造就了工藝、造型與裝飾風格、紋樣的發(fā)展,形成了璀璨華貴的時代性藝術,再反過來向外傳播,形成文化溯流,以自己的方式促進著文化傳播、文明共鑒,體現出大國氣象、時代風格。
人物銀碗類器物的演進過程,實是造物者對權力觀、宗教觀念的全面發(fā)掘與體認的過程。由于時空、社會思想和權力關系的差異,實際上已經成為統(tǒng)一國家意志下多重體系影響的產物。各個民族都在外來文化中找到自己需要或認同的事物與理念,在保有各區(qū)域自身文化因素的同時,創(chuàng)造出一種融合的新文化。人物銀碗這種融合的藝術形式,往往取決于諸多文明之間的力量抗衡與博弈,也有薩珊文明自身抉擇的因素,并同時接受東西方文化的共同浸潤與洗禮,體現多元文化交融與動態(tài)往來的造物秩序,透露出中國社會變遷和文化認同的豐富歷史信息。人物銀碗的傳播路徑與物化精神互為表里,為多維度多層面的動態(tài)建構,超越了族裔和國家的文化邊界,形成了以“絲綢之路”為核心的兼具雜合性和異質性的“文化共同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