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靜
(鄭州商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1200)
世界文豪歌德受中國古典作品《玉嬌梨》《古今奇觀》《花箋記》等的影響,創(chuàng)作了《中國的四季》(組詩原題)。1827年,晚年的歌德移居伊爾姆河畔別墅后,對組詩進行了修改,1829年,組詩以《中德四季晨昏雜詠》為題發(fā)表于《柏林文藝年鑒1830年》。全詩共十四首,形式簡短,描繪了從春到秋花園中的季節(jié)更替,表現(xiàn)了歌德對自我、宇宙及人生的思考。
17世紀末歐洲人對中國商品、藝術(shù)以及文藝產(chǎn)生興趣,中國古典經(jīng)典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歐洲流行,這是歌德了解中國的歷史背景。第一首詩是組詩的開篇,“請問,我們官吏大人,倦于勤勞,疲于為政”,以反問的形式表現(xiàn)了擺脫官場、投入自然的士大夫形象。其中“官吏(Mandarin)”便充滿了中國色彩,意指滿清的中國官員?!捌S跒檎泵枥L的不僅是中國官吏的形象,也是作者自身的寫照。當時作為奧古斯特國務(wù)部長的歌德也正由于繁瑣的政務(wù),想要在自然中尋找一絲清凈。其解脫的方式便是“脫離這北方的帝京”,彼德曼認為“北方”指的是北京,以影射作者想要脫離現(xiàn)實的渴望。[1](P119)“一杯一杯,一行一行”指飲酒作詩,用的“杯(Schale)”也是中國酒具,體現(xiàn)了中國士大夫的消遣方式。
第二首寫的是水仙花。第一段寫花充滿熱情又典雅蘊藉,第一句“白如百合,潔似蠟燭,形同繁星,微徵躬曲”,德語原文中主語“水仙”并未在第一段出現(xiàn),這種省略主語的方式在中國詩歌中非常常見,歌德對其吸收后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水仙”顏色潔白,數(shù)量繁多,外形“躬曲”,蕊中透漏出火焰般的“傾慕”,暗示愛情的主題。第二段把花比擬成人,“水仙”正如少女一般,等待被人欣賞。中國古典詩詞中以花為主題的俯拾即是。彼得曼認為,歌德是受《花箋記》中女主人公楊瑤仙經(jīng)常以百合相比的影響,將不常見于德國的“水仙”“百合”寫在其詩中。而“傾慕火焰”指其害羞之貌,“躬曲”更是蘊含著中國人的謙虛。人格化后的花,寄托了詩人的情感。
第三首寫的是原野之景。羊在中國文化中是美和善的化身,《詩經(jīng)·羔羊》中將羊比作品德高尚的士大夫。而合群是羊的另一特征,代表平和。宋人不僅食羊,并且崇拜羊,從生活用品到隨葬品都透露著對羊的喜愛。[2](P260)“一幅輕紗,像霧氣一樣”,“輕紗”的除去暗含著天堂的呈現(xiàn),歌德希望人們可以進入溫暖幸福的天堂。彼得曼則認為“云霧撥開”象征著《花箋記》中梁亦滄與楊瑤仙的愛情實現(xiàn)?!白屛覀兯煨?,歡慶太陽”中的“太陽”在中國詩詞中并不常見,在父權(quán)社會太陽是陽剛的象征,但在德語中太陽(die Sonne)是陰性名詞,是溫暖而非灼熱的。[3](P341)
第四首由虛景轉(zhuǎn)向?qū)嵕?,描繪了孔雀與印度鵝??兹概c印度鵝叫聲都很難聽,但孔雀擁有美麗的羽毛,從視覺上強于鵝?!痘ü{記》中雖然也曾提到過孔雀,但此詩中更可能來自歌德的生活實際。漢朝時孔雀由西域引入中國,18世紀又從中國運至德國??兹钙G麗奪目的羽毛常被作為貴族頭部的裝飾,而歌德正是借用“孔雀叫得難聽”“叫起來令人難忍”來表現(xiàn)其對身著華服的上流社會的諷刺。歌德對孔雀的意象是雙重的,因為他曾經(jīng)保存過孔雀羽毛,并在日記中提到“中國的孔雀羽毛找到了”。[1](P125)這種矛盾體現(xiàn)了歌德對周圍人、對中國文明誤讀的惋惜與厭惡,是對死板、僵化的洛可可風(fēng)格下“中國式的花園”的批判。
第五首詩寫孔雀開屏并自我欣賞時,轉(zhuǎn)向綠野和花園,看到“鶼鶼的一對”。歌德描繪了安靜平和的生活之景,認為大自然中最美的是人間愛情。雖然彼德曼認為花園中的戀人暗指《花箋記》中的梁亦滄與楊瑤仙,但以花園作為愛情場所的文學(xué)作品在西方并不少見。歌德可能閱讀《百美新詠》時接觸過《孔雀東南飛》,其中雙宿雙飛的孔雀意象正是中國文化影響的痕跡。
第六首由春天轉(zhuǎn)而寫夏天的景象。“夜鶯”和“杜宇”試圖“把春天留下”,但夏天已經(jīng)到來。接著作者寫“綠蔭”遮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窺探到“佳人”,充滿中國氣息的“彩瓦,窗欞和圓柱”以及永遠的“東方”?!岸庞睢背鲎灾袊霹N啼血的典故,表達哀思之情,而“夜鶯”是西方文學(xué)中愛情的象征,此句正是“中德”結(jié)合的體現(xiàn)。彼得曼認為,“東方”指的是《花箋記》中梁亦滄向東轉(zhuǎn)身遇到楊瑤仙的情節(jié)。此處的“東方”更接近于歌德內(nèi)心的家園,體現(xiàn)了歌德古典主義理想和對自然哲學(xué)的追求。[4]
第七首是對愛情的回憶。寄情于景、情景交融不僅是這首組詩的特點也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特點。彼得曼將《花箋記》中梁、楊在花園中相見與這首詩類比。而普來生當茨認為,這組詩寫的是歌德與烏爾麗克痛苦的熱戀,不過這種看法忽略了歌德作為世界詩人的一面。
第八首是歌德晚期詩歌中最具有藝術(shù)性的一首,其中的夕陽晚景反映了中國意象。原詩采用四步抑揚格的詩歌形式,共十六行,韻腳為ababcdcd。歌德從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在模仿唐詩的韻律及形式。[5]這組詩描繪了如詩如畫般的夜景,暮色降臨、星光相交,“霧靄”使萬物搖曳不定。湖面上,光影波動帶來了一絲生機,柳枝與月光一起搖晃顫動,美景入心?!傲Α奔啊霸铝痢钡氖褂蔑@示出中國文學(xué)的影響,如《花箋記》中曾多次提到柳樹。而歌德在《情感的勝利》中也曾用“巴比倫的敗柳”來批判中式園林。這里歌德使用的是羅馬月神(Luna)一詞,因為羅馬月神與中國陰柔的“月”相通。
第九首獻給夏末的薔薇,季節(jié)更替預(yù)示著人的衰老,令遲暮的歌德感到凄涼。第十首寫了夏天即將結(jié)束時剩下的一朵薔薇。季節(jié)的輪回是自然的秩序,無論多么留戀,都會迎來蕭瑟的秋天。詩的前四句贊美薔薇“美麗無雙”,后面則解釋其美在于“直觀和信仰統(tǒng)一”。薔薇象征愛情,而象征本身就具有某種神性。評論家特龍茨認為“薔薇”是自由而神圣的,反映了德國詩人對希臘古典理性的追求。
第十一首是以對話的形式贊美薔薇,表達了作者的感悟。歌德在這組詩中反駁那些認為“存在”消失在運動中的觀點,認為“不朽不滅乃是永恒的規(guī)律”,自然中所蘊含的變化是不變的規(guī)律,人作為自然中的一員,要和“薔薇”“百合”一樣遵循“開放的法則”。法則是具有超越時間而永恒的實體,在西方被認為是神性,而在東方則被認為是“道”“理”。道法自然是宇宙存在的法則。因此,“歌德越是從自身出發(fā)來寫詩,他同中國人性接觸越近”,[6](P165)歌德的精神與中國的、乃至世界的精神相通。
第十二首承接第九到第十一首對薔薇的贊美,場景仿佛回到開篇。話者告別自然,重回社會。他用“與薔薇相親”來“代替少女”,用“與樹木對語”來“代替賢人”。沉溺自然的作者無法與朋友達到有效的溝通,心中只有孤寂與離索。避世不成的詩人被要求重回社交?!爱嫻P”“顏料”“美酒”與第一首中的“一杯一杯,一行一行”相呼應(yīng),充滿著中國的氛圍。
第十三首是前一首詩的回復(fù)。外人的造訪干擾了作者“寧靜的歡喜”,只有孤獨才能使作者“產(chǎn)生靈感”。1827年的歌德隱居別墅中研究其他民族文化,李白的詩自然也在其涉獵范圍中。其中《月下獨飲》四首中的“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開”與歌德的《東西詩集》“酒保之書”中“我獨自飲著,我的葡萄酒”有相似之處,在歌德看來,肉體是一座監(jiān)獄而靈魂是其囚徒,美酒是釋放靈魂的解放者。[7](P292)
第十四首接續(xù)上一首,以對話形式展開??腿伺R行前問道“你還有什么贈別的良言?”而作者則回答不要憧憬遙遠的未來,要珍惜當下。腳踏實地的看法與孔子的“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以及《易經(jīng)》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都有相似之處。
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在三個方面體現(xiàn)了中國元素。首先,在藝術(shù)形式上,組詩基本以八句為一首、四句成一闕,語言簡潔明了。特別是詩歌的押韻與中國古典詩歌的絕句和律詩在形式上有相通之處,這與其翻譯《百美新詠》有關(guān)。其次,在風(fēng)格上清新淡雅,采用中國古典詩歌比興的修辭手法;花、鳥、風(fēng)、月成為其委婉抒發(fā)情感的意象?!逗缅蟼鳌贰队駤衫妗贰痘ü{記》等中國古典小說都影響著歌德清雅明朗的詩歌風(fēng)格。在生活意趣與思想方面,在第一及第十二組詩中體現(xiàn)了中國士大夫飲酒賦詩、隱逸自然的生活情趣。第十到第十四組則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對永恒的道的信仰。[8](P97)
歌德詩歌中的中國因素來源于兩方面:一方面與德國十七八世紀的“中國熱”有關(guān);另一方面與歌德對中國的學(xué)習(xí)與認識有關(guān)。16世紀葡萄牙商人開通印度到中國的海運航線開始了中西文化的交流,中國作為時尚的象征,陶瓷、繪畫、壁飾等傳遍歐洲,甚至影響英法等國進入“園林時代”。歌德出生于18世紀中葉的富裕的市民家庭,他對于奢華造作虛浮的“中國式哥特”風(fēng)格并不欣賞,他在戲劇《情感的勝利中》表達了對“中英式園林”的抗拒;《羅馬的中國人》中的建筑更是“累贅而笨重”,并把“病夫稱為健康者”。[9](P172)中國儒學(xué)思想在18世紀追求理性的歐洲大受歡迎,而受魏瑪大公青睞而獲政治權(quán)利的歌德卻更傾心于中國文學(xué)。歌德最初接觸的中國文學(xué)是1796年由英文轉(zhuǎn)譯為德文的《好逑傳》,第二部是元雜劇《老生兒》。1827年,歌德日記中陸續(xù)提到了英譯本詩歌《花箋記》和《百美新詠》,法譯本的中國小說《玉嬌梨》《中國短篇小說》。[10](P109-113)歌德在中國古典作品中看到了超越民族的同一性,在他看來,晝夜之于中國都很明朗,中國人沒有“強烈的情欲和飛騰動蕩的詩性”。而更令他欣賞的是人與自然和諧的宇宙觀,他認為由“道德和禮儀”所保持的“節(jié)制”是中國維持幾千年的原因。[11](P112)歌德晚年閱讀中國小說和詩歌,同時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汲取營養(yǎng)。他在1827年的日記中寫的“中國女詩人”被證明與《花箋記》《百美新詠》有關(guān)。歌德還選取了其中的四首發(fā)表,其詩歌中透露出普遍的人性觀。1827年,歌德離開魏瑪宮廷,在向往中國文學(xué)恬淡超脫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了組詩《中德四季晨昏雜詠》。
歌德早年對中國的追求是無意識的,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是批判諷刺的。隨著對中國了解的深入,晚年的歌德開始欣賞并贊美中國文化。其轉(zhuǎn)變原因有兩個,一是歐洲封建復(fù)辟的背景下,歌德想通過東方得到全新的思想;二是歌德為完成《浮士德》的寫作,對于異族文化的包容與吸收。相比于同一時期歐洲其他的一般人及學(xué)者,歌德對中國的了解要深入得多。由于他從未到過中國也不會中文,對中國的了解只能依賴于傳教士、學(xué)者、商人等撰寫的二手資料,所以對中國的了解難免出現(xiàn)偏差。這種偏差形成了德國式的中國意象,而這種偏差也是由東方主義式的同情所造成的。
對于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歷來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認為是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模仿;另一種認為是歌德自己的創(chuàng)作。楊武能教授認為這是一組“中國格調(diào)的抒情詩”。[8](P86)中國只是歌德創(chuàng)作的材料,詩歌本身的組成依靠的是歌德的世界觀。歌德在組詩中用當時的大眾化題材,構(gòu)筑了一座中式花園。在組合構(gòu)造過程中,不僅建立起對世界的自我意識,同時也完成了對中國的文化隱喻。中國之于歌德是具有文化與道德的文明的國度,是存在于當下的哲學(xué)理念。歌德筆下追求自然哲學(xué)的浮士德與中國文化的順應(yīng)自然有契合之處。自然哲學(xué)追求靈動的、超越僵化客體的運動狀態(tài)。因此,《中德四季晨昏雜詠》可以看作歌德與自然共存的人格精神的隱喻性解釋。[4]相較于黑格爾對中國“處于童年時代”“永恒靜止”的論調(diào),歌德在組詩中展現(xiàn)的是“生成的存在者”,其對中國的理解與認同不言而喻。
雖然歌德表現(xiàn)出對中國的理解,但并沒有從完全平等的角度出發(fā),是塞義德所稱的“東方主義”角度的理解。中國形象在西方一直呈現(xiàn)出兩面性:貶低排斥與積極正面的“東方主義”。賽義德所考察的是作為話語的東方主義,墮落、邪惡、低劣是西方構(gòu)筑的東方形象。而烏托邦式的東方主義則是智慧的樂園,成為西方實現(xiàn)啟蒙精神與文明以及批判西方社會的象征與工具。[12](P70-73)中國作為一個沉默的“他者”,被西方文化霸權(quán)構(gòu)筑于無主體、無人格的想象之中。賽義德認為,19世紀東方主義可以分為學(xué)者型、熱衷型和兼有型三類。歌德則屬于第二類,即通過閱讀文獻,添加自己的理解,最后形成對東方的抽象印象。[4]歌德對中國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由貶低到積極的變化過程。但歌德的認同是基于同情的認同,在他眼里中國是陰性文化的代表,天然地與他所屬的陽性文化對立。他所贊美“百合”與“水仙”只能是想象中的沉默的他者,不能進入與他的對話中。歌德對于中國文化靜態(tài)特征最集中的表現(xiàn)莫過于第八組詩,“暮色”“清光”“霧靄”透露著陰沉與靜謐。歌德贊賞靜謐,但因為他無法擺脫自身主體的位置,他的認同自然無法排除同情的因素。歌德通過對中國的學(xué)習(xí),由最初對外在的中國文明的認識轉(zhuǎn)變?yōu)閷?nèi)在的中國文化的認同,這與德國新興市民階級追求的合法性的社會背景吻合。歌德主張強調(diào)容忍的“世界文學(xué)”,但其《中德四季晨昏雜詠》基調(diào)仍然是西方的。由于歌德無法改變所處的文化位置,他所追尋的共性仍是基于文化相對主義的同情,仍被積極正面的東方主義所裹挾。
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在其眾多作品中是最矚目的,也是被研究最多的作品之一。雖然彼得曼認為《中德四季晨昏雜詠》來自《花箋記》的觀點并不完全正確,但組詩中所采取中國式意象的確是題目“中德”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影響在組詩中也表現(xiàn)出形式、內(nèi)容、格調(diào)和思想上的契合。
歌德對中國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由對中國表面文明的厭惡到深入了解后對異質(zhì)文化的欣賞和贊美。歌德強調(diào)人類的共性,主張“世界文學(xué)”。但受他所處時代的影響與局限,他對中國元素的接受只是出于文化相對主義的“容忍”與“同情”。東方主義視野下的美好的中國也只是歌德想象中構(gòu)筑的沉默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