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霞 陳泉穎

徐居正(1420-1488)，字剛仲，號四佳亭，謚號文忠，朝鮮王朝初期的文學(xué)評論家兼詩人，官至大提學(xué)，在天文、地理、醫(yī)學(xué)等領(lǐng)域頗有建樹。徐居正一生仕途顯赫，歷事世宗、文宗、端宗、世祖、睿宗、成宗六朝，為官45年，執(zhí)掌文衡26年，主持編撰了朝鮮時期較為重要的詩文總集《東文選》和朝鮮半島第一本以“詩話”命名的詩話集《東人詩話》。徐居正還兼善詩文，其詩文風(fēng)格自成一體、富麗雄贍。今存《四佳集》，其中詩28卷，文集6卷，碑志1卷，雜著1卷。同時期的著名文人任士洪在《四佳集序》中稱贊徐居正說：“文不主一家，而兼?zhèn)浔婓w。詩雖會眾格，而自為一宗。融液古今，變態(tài)不窮。千載而下，獨與牧隱并行，當(dāng)為我朝一大家數(shù)也?！?1)徐居正《四佳集》，《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228頁。

徐居正現(xiàn)存作品中，與李白有關(guān)的材料多達(dá)171條，與杜甫有關(guān)的材料多達(dá)295條，李杜并舉的材料有23條。雖然徐居正作品中李杜并舉的材料數(shù)量不算多，但很有學(xué)術(shù)價值和學(xué)術(shù)意義。李杜優(yōu)劣之爭始于中唐的元稹，之后或揚杜抑李、或揚李抑杜、或李杜并尊。關(guān)于李杜優(yōu)劣的問題也引起了高麗和朝鮮時期文人的關(guān)注，韓國學(xué)者全英蘭認(rèn)為：“韓國文人之論李杜者，亦多不見有特別看法，大抵皆先引中國學(xué)者之言論，而后稍或略提一己之意見而已。愚以為韓國文人或因仰慕李杜太過，故少作直接比較，惟時假杜詩以論時事，而學(xué)詩亦多以杜甫為宗而已?！?2)全英蘭《韓國詩話中有關(guān)杜甫及其作品之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版，第126頁。此說不太準(zhǔn)確，高麗和朝鮮時期的文人不僅在詩話和創(chuàng)作中或李杜并舉、或揚杜抑李、或揚李抑杜，而且能結(jié)合高麗和朝鮮時期的文學(xué)背景對李杜之優(yōu)劣提出一己之見，其中有的學(xué)者確實是因襲同一時期中國學(xué)者的觀點，但仍有一些文人能從一些較為獨特的角度進(jìn)行考察，并提出新見。徐居正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任元浚在《四佳集序》贊譽其詩曰：“若夫規(guī)模之大，原委乎李、杜；步趣之敏，出入乎韓、白，而其清新豪邁，雅麗和平，備諸家而成一大家。先生其真集成于詩者也歟！”(3)徐居正《四佳集》，《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223頁。不僅如此，徐居正在其詩話作品和詩文創(chuàng)作中亦明確提出李杜并尊，不分優(yōu)劣，或從整體上肯定李杜二人在詩文上的非凡成就，或具體評價李杜二人不同的詩歌風(fēng)格和特點，或以李杜作為標(biāo)準(zhǔn)評價同時期的朝鮮詩人。

一 褒揚李杜詩才

與同時期持李杜并舉觀點的中國文人一樣，徐居正李杜并舉觀點的載體主要是詩文創(chuàng)作，在作品中將李杜視為卓越詩才的代表，不分軒輊和優(yōu)劣。如在《東人詩話》中將李杜之詩奉為圭臬和古今詩人之魁首：“文章所尚隨時不同”，“古今詩人推李杜為首”(4)徐居正《東人詩話》，蔡美花、郭美善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85頁。?！稏|人詩話》是朝鮮時期第一本以“詩話”命名的詩話集，該書以摘句批評的形式對朝鮮時期的詩歌進(jìn)行評價，集中體現(xiàn)了徐居正的詩學(xué)理論。同時，在該詩話中還常引用中國詩人的詩句來點評高麗文人的創(chuàng)作，其中引用數(shù)量較多的唐代詩人當(dāng)屬杜甫和李白。如在評價印份《秋夜》一詩時，認(rèn)為其清新雅絕不遜于李白的《潯陽感秋》和蘇軾的《漱玉亭》：

太白《潯陽感秋》詩：“何處聞秋聲，蕭蕭北窗竹?！睎|坡《漱玉亭》詩：“高巖下赤日，深谷來悲風(fēng)?！蹦軐懠淳痴Z。印學(xué)士份《秋夜》詩：“草堂秋七月，桐雨夜三更。欹枕客無寐，隔窗蟲有聲?！逼淝逍卵沤^不讓二老。(5)徐居正《東人詩話》，蔡美花、郭美善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200頁。按：文中所引李白之詩詩題當(dāng)為《尋陽紫極宮感秋作》，詩句當(dāng)為“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參見：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14頁；中華書局編輯部點?！度圃姟?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871頁。

徐居正在討論詩歌蹈襲時舉李奎報為例。李奎報(1168-1241)，字春卿，號白云山人，謚號文順，高麗時期的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李奎報一生性喜詩、酒、琴，晚年自稱“三嗜好先生”。徐居正指出，李奎報雖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當(dāng)“擺落陳腐，自出機(jī)杼”，《吳德全東游不來以詩寄之》一詩的頷聯(lián)“黃稻日肥雞鶩喜，碧梧秋老鳳凰愁”(6)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全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輯，(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299頁。卻化用了杜甫《秋興》(其八)的頷聯(lián)“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7)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3830頁。，《己巳年燈夕翰林奏呈》(其二)一詩的頷聯(lián)“洞府征歌敲玉索，教坊選妓醉仙桃”(8)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全集》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1輯，第424頁。按：徐居正所引，與此本字句略有不同?；昧死畎住秾m中行樂詞》(其二)的頸聯(lián)“選妓隨雕輦，征歌出洞房”(9)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297-298頁。，感嘆才氣過人的李奎報尚如此，其余不及李奎報的詩人更是難以超越李杜：

詩不蹈襲，古人所難。李文順平生自謂擺落陳腐，自出機(jī)杼，如犯古語，死且避之。然有句云“黃稻日肥雞鶩喜，碧梧秋老鳳凰愁”，用少陵“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之句。又云“洞府征歌調(diào)玉案，教坊選妓醉仙桃”，用太白“選妓隨雕輦，征歌出洞房”之句。又云“春暖鳥聲碎，日斜人影長”用唐人“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之句。以李高才尚如是，況不及李者乎？(10)徐居正《東人詩話》，蔡美花、郭美善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170頁。按：“香稻”別作“紅稻”、“紅飯”，徐居正引杜詩本句，同于別本。參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97頁；中華書局編輯部點?！度圃姟?增訂本)，第2510頁。

在徐居正《四佳集》中李杜并尊的詩歌作品還很多，現(xiàn)舉例如下：

世路風(fēng)波萬丈長，何人名姓早深藏。山林有興濃于酒，門戶無人冷似霜。漫喜文章從李杜，何須富貴托金張。浮沉萬古唯杯酒，自哂狂生老更狂。(《次韻韓子鎮(zhèn)述懷之作》)(11)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251頁。

圣代登崇用俊人，蜚英冠蓋九街塵。功名將相夔龍后，人物文章李杜親。禮樂中興百年日，謳歌同樂萬家春。英雄袞袞麒麟上，不用山林一角巾。(《四和三首》其一)(12)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86頁。

山中古木老千章，樓閣岧峣接上方。李白昔題水西寺，杜陵曾宿贊公房。深秋月色侵禪榻，半夜鐘聲殷客床。更欲相尋供軟語，一窗燈火坐焚香。(《寄開慶住持一庵》)(13)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404頁。

但徐居正將李杜并尊的獨特性不在于此，而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將李杜作為范本來評價同一時期的詩人，這就使得他的李杜觀更加直觀和具體。

如在題為《李主簿見和復(fù)次韻八首》(其六)一詩中說：

人生薄薄正如紗，不必如今坎坷加。歲月漸看頭上雪，風(fēng)光時眩眼中花。光焰百年無李杜，峨洋千載有期牙。紅塵蒿目成何事，掃地焚香擬結(jié)跏。(14)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09頁。

這是徐居正寫給好友李覲的詩。李覲(？-1460)，曾任承文院副校理，后在出使日本的途中溺亡。詩歌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感嘆人生苦短，頸聯(lián)“光焰百年無李杜”一句化用韓愈《調(diào)張籍》中的“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15)韓愈《調(diào)張籍》，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703頁。之句，說明徐居正認(rèn)可韓愈對李杜的評價。韓愈是中唐時期大力倡導(dǎo)李杜并重的代表人物，在其詩歌中多次李杜并舉，如“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16)韓愈《薦士》，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355頁。；“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17)韓愈《醉留東野》，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36頁。；“近憐李杜無檢束，爛漫長醉多文辭”(18)韓愈《感春四首》(其二)，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第286頁。；等等?！岸胙笄лd有期牙”則引用了伯牙和鐘子期的典故。據(jù)《呂氏春秋·本味》載：“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龠x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琴，以為世無足復(fù)為鼓琴者?！?19)《呂氏春秋》，高誘注，畢沅校，徐小蠻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頁。無論伯牙演奏什么樂曲，鐘子期都能深會其意，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絕弦，不再鼓琴。此后，人們便借伯牙和子期的典故來比喻知音難得。如李白在其五古《月夜聽盧子順彈琴》中便發(fā)出了“鐘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20)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1072頁。的悲嘆，表達(dá)詩人難覓知音的孤寂之情。在這首詩中，詩人將李杜和期牙并提，發(fā)出了李杜詩才百年難遇、期牙知音千載難逢的感慨。在題為《三用前韻三首》(其一)詩中也抒發(fā)了類似的情感，化用杜甫《春日憶李白》中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21)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107頁。來贊嘆李杜二人的真摯友情：“戀主君時瞻魏闕，憶兄我日望開京。高山流水期牙趣，北樹東云李杜情。繞屋青巒長偃蹇，卷簾白月轉(zhuǎn)分明。閑中身世渾無管，春去秋來慣送迎?！?22)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97頁。

徐居正在《騎牛先生贈〈玩易齋詩〉序》一文中也表達(dá)了對李杜神交友情的無比艷羨：

朋友相贈，起于漢之蘇、李，盛于魏、晉，極于唐、宋，然皆出于親戚故舊邂逅酬酢之間，能知音相得，感會神交者，百無一二。后之論者，以“江東”、“渭北”之句為李、杜神交，以“蚷蛩”之篇、“云龍”之詩為韓、孟知音。歐陽公贈梅都官詩曰：“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則謂之知音亦可也。今以文節(jié)、戴敏交際之厚，贈遺之勤，而益有感于李、杜諸公神交知音者，非偶然也。予豈可以他求吾兩先生哉！景醇氏詩禮傳家，雖殘稿剩馥，殷勤護(hù)惜至此，豈非可喜也哉！丁酉。(23)徐居正《四佳集·文集》卷六，《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270-271頁。

騎牛先生指的是李行，李行字周道，號騎牛子，驪州人(今韓國京畿道驪州市)，官至藝文館大提學(xué)，謚文節(jié)，以文章著稱。戴敏指的是姜碩德，姜碩德字子明，號玩易齋，謚號戴敏，晉州人(今韓國尚南道晉州市)，官至知中樞院事，性好古，且風(fēng)流文雅，長于詩書畫，今存《玩易齋集》一卷，《東文選》收錄其作品26篇。李姜二人交誼頗深，詩文往來頻繁，故徐居正將二人之關(guān)系比為李杜之神交知音。

在題為《三和前韻寄淡叟兼簡洪吏部五首》(其三)中更是明確說“李杜生前當(dāng)并駕”：

睡鴨香銷一炷沉，閑中聊復(fù)見天心。無方我學(xué)能餐玉，有法人言可煉金。李杜生前當(dāng)并駕，期牙死后少知音。殘年自哂平生事，鉛槧區(qū)區(qū)歲月深。(24)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80頁。

這是徐居正寄予友人尹子溁的詩。尹子溁(1420-？)，字淡叟，號龐軒，曾歷任晉州牧使。詩中的“餐玉”和“煉金”都是道家延年益壽之法，可見道家思想對徐居正也有一定的影響。頸聯(lián)中“李杜生前當(dāng)并駕”一句，表明徐居正認(rèn)為李白和杜甫的才學(xué)不分高下，二人應(yīng)當(dāng)并駕齊驅(qū)，此句直接表達(dá)了徐居正李杜并尊的態(tài)度。“期牙死后少知音”同樣引用了伯牙和子期的典故，在該詩中也將李杜和期牙并提，李杜代表的是難以超越的詩才，期牙代表的是難以尋覓的知音，在詩人看來，這些都是世間所難得的，也是詩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該詩既表達(dá)了徐居正對李杜詩才的贊賞，也表達(dá)了他對知音的渴望之情。

徐居正還常常在詩歌中表達(dá)才不如李杜的遺憾和失落。如在題為《〈草書行〉贈金子固》一詩中感嘆道：

二張已逝右軍非，章草稱圣天下稀。中間作者多似雨，家雞野鶩不須數(shù)。君從何處得草訣，筆畫超詣頗奇絕。如今為我書數(shù)張，風(fēng)雨颯爽生中堂。鸞翔鳳翥蛟龍躍，玉樹交柯纏鐵索。一肥一瘦骨肉均，飛動變化驚鬼神。不必學(xué)顛長史濡頭醉狂突，不必見公孫娘技劍舞混脫。下視崔、杜為仆奴，直與衛(wèi)、素爭并驅(qū)。四佳老人非具眼，得之朝夕作珍玩。君不見李太白《草書行》，一為懷素?fù)P名聲。又不見杜子美《草書詩》，更為張旭能發(fā)揮。我欲鋪張為君歌，才非李杜知奈何，才非李杜知奈何。(25)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34-135頁。

詩題中的金子固指的是朝鮮時期著名書法家金紐。金紐字子固，號雙溪齋、琴軒、觀后庵、上洛居士，安東人(今韓國慶尚北道安東市)，官至吏曹參判。金紐誠篤好學(xué)，擅長行書、草書、玄鶴琴、繪畫，曾參與《世祖實錄》、《睿宗實錄》的編撰。詩歌中提及的《草書行》指的是李白的《草書歌行》(26)按：關(guān)于該詩的真?zhèn)螌W(xué)界尚存爭議。蘇軾在《書諸集偽謬》中認(rèn)為是偽作：“近見曾子固編《太白集》，自謂頗獲遺亡，而有《贈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數(shù)首，皆貫休以下詞格?！鼻宕蹒鶑闹５粼凇独畎着c杜甫》一書中辨其為真，指出該詩是李白遇赦放回，于乾元二年秋游零陵時所作。今依郭說。參見：《蘇軾文集》第5冊，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98頁；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中國長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295頁。，該詩再現(xiàn)了唐代最負(fù)盛名的草書書法大師懷素酒后恣肆張揚、揮筆疾書的場景。徐居正在該詩中亦用夸張的筆法贊譽了金子固高超的書法技藝，將金子固的書法技藝與東漢的書法家崔瑗、杜操，西晉的書法家衛(wèi)鑠，唐代的書法家懷素相提并論。詩人在詩尾無不遺憾地說自己詩才不如李杜，不能為金子固寫出像李白《草書歌行》、杜甫《殿中楊監(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那種大氣磅礴的詩篇，自然也就無法像李白和杜甫一樣用詩來為懷素和張旭揚名后世。

其次，徐居正獨特的李杜觀還表現(xiàn)在將李杜視為詩壇不可企及的高峰，褒揚李杜二人對中國古代詩歌作出的巨大貢獻(xiàn)。

如在題為《書〈文翰類選〉后》一詩中說：

雅頌遺音久矣亡，中間荒怪笑蒙莊。賈生對策鳴隆漢，韓子文章擅盛唐。詩道中興推李杜，詞場獨步數(shù)歐黃。余芳剩馥今猶在，誰繼前賢更發(fā)揚。(27)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131頁。

《文翰類選》即《文翰類選大成》。明代成化八年(1472)，李伯玙和馮厚奉淮王之命編撰《文翰類選大成》。此書總錄了自唐虞至明代的詩文，分體編次，共163卷。徐居正閱覽此書之后有感而發(fā)，乃作此詩。詩人分別列舉了不同文學(xué)體裁的杰出代表：策論之漢代賈誼、文章之盛唐韓愈、唐詩之李杜、宋詞之歐黃。其中，詩人用“詩道中興”來評價李白和杜甫的詩歌。宋王觀國《學(xué)林·中興》曰，“中興者，在一世之間，因王道衰而有能復(fù)興者，斯謂之中興”(28)王觀國《學(xué)林》，田瑞娟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1頁。。“中興”意為由衰轉(zhuǎn)盛，“詩道中興推李杜”則是指李杜推動了詩歌轉(zhuǎn)衰為盛。清代葉燮在《原詩·內(nèi)篇》中云：“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xù)相禪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時而論，有盛必有衰，綜千古而論，則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復(fù)盛?！?29)葉燮著、蔣寅箋注《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葉燮確切地道出了詩歌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盛極而衰，衰而復(fù)盛，盛衰交替，周而復(fù)始地逐漸演變推進(jìn)。明代胡應(yīng)麟在《詩藪》外編和續(xù)編中詳細(xì)闡明了各個時代詩歌的盛衰情況：“黃、虞而上，文字渺矣。聲詩之道，始于周，盛于漢，極于唐。宋、元繼唐之后，啟明之先，宇宙之一終乎！盛極而衰，理勢必至”(30)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頁。，“自《三百篇》以迄于今，詩歌之道，無慮三變：一盛于漢，再盛于唐，又再盛于明”(31)胡應(yīng)麟《詩藪》續(xù)編卷一，第341頁。。他認(rèn)為漢代、唐代和明代乃詩歌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其他朝代則為詩歌發(fā)展的衰落期。此言確鑿，唐之前的六朝時期正處于詩歌發(fā)展的低谷期，詩風(fēng)綺麗浮靡、文多質(zhì)少，到了唐代，初唐四杰初步扭轉(zhuǎn)了文學(xué)風(fēng)氣，其后的李白和杜甫更是直接將詩歌推向了全面繁榮。因此，徐居正說“詩道中興推李杜”，所言甚是。徐居正給予了李白和杜甫極高的評價，從整個文學(xué)發(fā)展的脈絡(luò)中肯定了李杜對振興詩歌的推動作用。

最后，徐居正獨特的李杜觀還表現(xiàn)在他常常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不僅將李杜并舉，還將李杜與韓柳、劉陶等相提并論。

如他在《太虛亭集序》中說：

古人有言，死而不朽者三：立德立功立言也。夫立德立功，人所難必。至于立言，亦豈易哉。六經(jīng)，吾無間然矣。鄒夫子既沒，立言者少。至西京，董江都、賈太傅，以古文唱之，司馬遷、班固繼之。后得楊雄氏、劉向氏、王通氏，作者相承。唐有韓吏部、柳柳州、杜少陵、李謫仙，宋有歐、王、黃、蘇，元有楊、虞、揭、范，皆稟光岳精英之氣，敷為文章，雄蓋一時，名垂百代。雖謂之不朽，可也。(32)徐居正《四佳集·文集》補(bǔ)遺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309頁。

此文乃徐居正為崔恒文集所作的序。崔恒(1409-1474)，字貞父，號太虛亭，著有詩文集《太虛亭集》3卷。由序文可知徐居正乃崔恒之妻弟：“居正，先生妻弟也。初歸我家，居正年方志學(xué)，親承指誨，獲聞緒余。后十載亦登第被選，濫側(cè)諸先生之后，盜竊文墨虛名。及先生入相，猥以不才，忝主文衡，揆分則踰，皆先生之賜也?！?33)徐居正《四佳集·文集》補(bǔ)遺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309頁。崔恒對徐居正求學(xué)為官提供了許多幫助和支持，對徐居正的人生有著較大的影響。文中徐居正首先提出了“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34)杜預(yù)注、孔穎達(dá)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003-1004頁?？追f達(dá)對立德、立功和立言分別進(jìn)行了闡釋：“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jì)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jì)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35)杜預(yù)注、孔穎達(dá)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第1003頁。。簡言之，即道德操守、事業(yè)功績和著書立說三個方面。徐居正認(rèn)為“立德立功立言”都非易事，并一一列舉了能稱之為“立言者”之人，其中就包括了李白、杜甫、韓愈和柳宗元，認(rèn)為李杜韓柳的文章皆雄才蓋世，足以名垂千古，故而可稱之為“不朽”。

此外，徐居正在給高麗末年著名理學(xué)家、“麗末三隱”之一的李穡詩集所作的序文中亦李杜韓柳并舉：

文章者，間世而或作。作則魁然杰然，卓爾不群矣。漢之文，盛于賈、董、馬、班。唐之文，極于李、杜、韓、柳。宋有歐、蘇、黃、王，元有楊、虞、揭、范。此皆魁然杰然，間世而卓立者也。(36)李穡《牧隱集附錄》，《韓國文集叢刊》第5輯，(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178頁。

徐居正分別列舉了漢、唐、宋、元各個朝代為文卓爾不群的代表文人，其中唐代杰出超群的當(dāng)屬李白、杜甫、韓愈和柳宗元，依然是李杜并提，未分優(yōu)劣。明代周忱(37)周忱(1381-1453)，字恂如，號雙崖，江西吉安縣人，謚號“文襄”，今存《雙崖集》。在《高太史鳧藻集序》中也有與之相似的論述：“唐虞三代之文尚矣，自秦而下，文莫盛于漢唐宋。漢之賈董班馬劉揚，唐之李杜韓柳，宋之歐蘇曾王，之?dāng)?shù)公者各以文章名家，其初豈必追琢絺繪學(xué)為如是之言乎？”(38)高啟《高太史鳧藻集》，清雍正六年(1728)桐鄉(xiāng)金氏文瑞樓刻本，第1頁。周忱和徐居正都認(rèn)為“李杜韓柳”乃唐代詩文之翹楚，二人的詩學(xué)觀不謀而合。這與高麗時期文人李仁老的觀點如出一轍：“是以自孔孟荀楊，以至韓柳李杜，雖文章德譽足以聳動千古，而位不登于卿相矣。則能以龍頭之高選得躡臺衡者，實古人所謂揚州駕鶴也，豈可以多得哉？”(39)李仁老《破閑集》，蔡美花、郭美善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37-38頁。在這條討論作家創(chuàng)作的“天性”和“爵祿”關(guān)系的文獻(xiàn)材料中，李仁老不但將李杜并舉，而且對二人也極盡溢美之詞，言李杜二人雖“爵祿”“不登于卿相”，但其“文章德育”都足以“聳動千古”，二人之創(chuàng)作都沒有受到功名利祿的牽絆，是不可多得的“揚州駕鶴”，文章和德譽均足以流傳千古。可見，徐居正將李杜韓柳并舉應(yīng)當(dāng)是受到高麗文人李仁老的影響。

徐居正除了將李杜與韓柳并提外，還常常將李杜和別的詩人并舉，如在題為《次金頤叟詩韻》一詩中將李杜與劉陶并舉，這是較為獨到的評價視角：

遠(yuǎn)游雙鬢雪刀騷，聊復(fù)詩狂與酒豪。生不慕名齊李杜，死當(dāng)穿冢近劉陶。西風(fēng)弓健鳥飛疾，落日帽斜驢背高?？屠锱路曛鼐殴?jié)，黃花應(yīng)笑未登皋。(40)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18頁。

此詩乃徐居正次韻友人金壽寧之作。金壽寧(1436-1473)，字頤叟，官至吏曹參判，被封為福昌君。徐居正和金壽寧同朝為官，有著密切的交往，在徐居正的詩中多次提及此人。此詩是徐居正遠(yuǎn)游時所作，詩人遠(yuǎn)在他鄉(xiāng)，只有詩酒為伴，便聯(lián)想到“詩狂”與“酒豪”。在頷聯(lián)，詩人化用陸游《月下醉題》“生擬入山隨李廣，死當(dāng)穿冢近要離”(41)《陸游集》，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00頁。的句式來抒發(fā)其志趣?！吧荒矫R李杜，死當(dāng)穿冢近劉陶”，表達(dá)詩人生前不奢求能與“李杜”齊名，但死后希望墓地能與“劉陶”相近的愿望。此處的“李杜”即李白和杜甫，是“詩狂”的代表；而“劉陶”指的是劉伶和陶淵明，是“酒豪”的代表。劉伶和陶淵明都是酷愛飲酒之人，劉伶作為“竹林七賢”的一員，生性放達(dá)，嗜酒如命，王十朋在《和答張徹寄曹夢良》詩中稱：“論文憶李白，對酒懷劉伶?！?42)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頁。而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也自言其“性嗜酒”(43)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502頁。。劉陶二人同屬魏晉名士，都有作品傳世，尤其是陶淵明的田園詩歌，常為后世傳頌。但徐居正卻更偏重劉伶和陶淵明飲酒一面，將劉陶視為“酒豪”，而將李杜視為“詩狂”，表明徐居正對李杜詩歌的喜愛。同時，一個“齊”字更是表達(dá)了徐居正對李杜二人在詩壇并駕齊驅(qū)地位的肯定。徐居正認(rèn)為李杜在詩壇的地位是他人難以企及的，同時也是他所追慕的。在題為《寄武靈柳君參判尹君》一詩中亦將“甫白”和“伶潛”對舉：“南望多時憶兩君，暮云春樹思紛紛。莫辭甫白詩相和，宜復(fù)伶潛酒策勛。林泉雅興濃于粥，廊廟虛名薄似云。明日鳴騶當(dāng)入谷，北山猿鳥莫移文?！?44)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四十五，《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55頁。在題為《再和三首》(其三)中則將陶潛和李白對舉：“愛酒陶元亮，能詩李翰林。凄涼今世事，寂寞古人心?！?45)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04頁。在題為《用前韻寄日休求和五首》(其三)一詩中將劉伶和李白對舉：“浮名擾擾是還非，身世蹉跎只自知。死后劉伶應(yīng)有鍤，生前太白可無卮。玄花翳眼都緣病，白雪渾頭不為詩。憶昔江湖行樂處，盤中銀鲙細(xì)于絲。”(46)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八，《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27頁。

二 評價李杜

李白和杜甫雖都為唐詩的高峰，但由于二人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個人性格、人生經(jīng)歷的不同，其詩歌風(fēng)格也有所差異。明初宋濂在《詹學(xué)士同文序》中評價李杜：“韓退之推李杜文章光焰萬丈，少陵之作頓挫沉郁，高不可攀，深不可探；謫仙之辭，飄飄然游戲璇霄丹臺，吹鸞笙而食紫霞，絕去人間塵土思。此無他，精華發(fā)為光耀，縱橫交貫，不自知其所止。退之言當(dāng)不誣?！?47)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83頁。宋濂對李杜二人的主要詩歌風(fēng)格進(jìn)行了較為確切的概括，杜甫沉郁頓挫，李白飄逸超仙，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對李杜的認(rèn)識。

徐居正在其詩歌中也對李杜的詩風(fēng)進(jìn)行了獨到的評價。如在《閱久稿》一詩中說：

天教老子好吟哦，詩律慚非作大家。李杜雄深希者少，島郊寒瘦奈吾何。病余自笑焚書稿，老去都無夢筆花。且可生前聊遣興，他時瓿醬不須嗟。(48)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23頁。

徐居正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作詩常奉李杜等大家為圭臬，學(xué)習(xí)模仿其創(chuàng)作，但他仍時常感慨才非大家，詩才更是不及李杜。在該詩中詩人用“李杜雄深”來概括李白和杜甫的詩歌風(fēng)格。北宋梅堯臣在《讀〈漢書·梅子真?zhèn)鳌怠吩娭性疲骸捌湮男判凵?，爛然今可玩?！?49)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頁。胡應(yīng)麟在《詩藪·古體上》中也提到：“優(yōu)柔敦厚，周也；樸茂雄深，漢也；風(fēng)華秀發(fā)，唐也?！?50)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一，第1頁?！靶凵睢蹦诵蹨喩畛林?，胡應(yīng)麟曾用“雄深”來評價杜甫的詩歌：“李、杜二公，誠為勁敵。杜陵沈郁雄深，太白豪逸宕麗?！?51)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三，第49頁。但徐居正卻稱“李杜雄深”，感慨詩歌如李杜之雄渾深沉者極其稀少?？梢?，朝鮮文人在認(rèn)識李杜詩風(fēng)時有其獨特的見解。頸聯(lián)中，詩人借用了李白夢筆生花的傳說。五代王仁裕于《開元天寶遺事·夢筆頭生花》載：“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52)王仁裕等撰《開元天寶遺事》，丁如明等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詩人渴望能如李白一樣筆頭生花、文思如涌。尾聯(lián)詩人風(fēng)趣地表達(dá)了自己遣興抒懷的作詩目的，用“瓿醬”來自嘲?！稘h書·揚雄傳下》：“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xué)，而鉅鹿侯芭常從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xué)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53)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85頁?！搬u瓿”乃盛醬的器物，詩人在此自嘲自己的作品不如李杜等大家之作，他日只能用來“覆醬瓿”。此詩頗具風(fēng)趣，充滿了自嘲、調(diào)侃的味道，同時，亦可見徐居正對李杜雄渾深沉詩風(fēng)的敬佩之情。

李白與杜甫都具有鮮明的個性和藝術(shù)風(fēng)格，徐居正在《寄成和仲》一詩中便分別論述了李杜二人之差異：

君不見青衫白首杜拾遺，許身稷契人更嗤。又不見痛飲狂歌李翰林，托意喬松遺世心。兩賢窮達(dá)不足議，萬古高名隘天地。人生于世縳軒冕，此物倘來何足戀。遇則伊周不鄒魯，胸中浩氣塞今古。萬事紛紛翻覆手，陶鑄乾坤一杯酒。我家春甕初發(fā)醅，思君一夜梅花開。(54)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258頁。

此詩乃徐居正懷念其好友成侃而作。成侃(1427-1456)，字和仲，是徐居正在集賢殿的同僚好友，博學(xué)多才，可惜英年早逝，年僅三十便因病而卒。詩人開篇便用“君不見”的句式描繪出了李白和杜甫的形象?！霸S身稷契人更嗤”化用了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55)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668頁。二句，生動形象地刻畫了杜甫白發(fā)青衫、憂國憂民、許身社稷的忠君形象。“痛飲狂歌李翰林”化用了杜甫《贈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56)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99頁。，凸顯了李白狂傲不羈、恃才傲物、桀驁不馴的性格特點?！巴幸鈫趟蛇z世心”則借王子喬和赤松子二位仙人表達(dá)李白求仙訪道、超脫塵世的愿望。詩的前四句形象地揭示了李白和杜甫在詩人心中不同的性格氣質(zhì)和形象特點。“兩賢窮達(dá)不足議，萬古高名隘天地”直接表達(dá)了詩人對李杜的稱贊，認(rèn)為李杜二人皆足以名垂萬古。詩人借李杜抒發(fā)了不戀軒冕，心存浩氣，寄情詩酒的人生感嘆，同時也表達(dá)了詩人對友人成和仲的思念之情。

徐居正一生為官，仕途通達(dá)，久居樊籠使得其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束縛，發(fā)出了“奔走功名歲月闌，歸心長在水云間”(57)徐居正《又用前韻寄一庵專上人十六首》(其五)，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58頁。的感慨。徐居正晚年曾六次辭官都被拒絕，因此，他對李白和杜甫的瀟灑個性極其羨慕，在詩歌中表達(dá)了無比羨慕之情。在《小院》一詩中毫不掩飾對李白之“風(fēng)流”和杜甫之“狂”的喜愛：

小院深深春晝長，感時觀物思微茫。廉纖細(xì)草安排長，點綴幽花斷續(xù)香。歲月悠悠詩滿篋，乾坤蕩蕩酒盈觴。無人知我平生興，李白風(fēng)流杜甫狂。(58)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03頁。

這是一首寫景抒懷詩，借小院的春景來抒發(fā)詩人心中的苦悶，同時表達(dá)對李杜個性的欣賞。徐居正在詩歌中常用“風(fēng)流”來形容李白，如《書懷示士顧平仲》“風(fēng)流李白三千首，湖海元龍百尺樓”(59)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261頁。，《述懷》“生前閑適嵇中散，天下風(fēng)流李翰林”(60)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四，《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288頁。，《用安陰詩韻》“一生疏懶嵇中散，萬古風(fēng)流李翰林”(61)徐居正《四佳集·詩集》補(bǔ)遺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44頁。，等等。詩人羨慕李白風(fēng)流詩酒、瀟灑不羈的豪放個性。此外，較為難得的是詩人還認(rèn)識到了杜甫憂國憂民的背后狂放的一面。如杜甫在《狂夫》中便自言“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62)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1956頁。，用倔強(qiáng)疏狂的態(tài)度來面對生活中所遭遇的磨難和打擊。楊巨源曾在《贈從弟茂卿》中說“杜甫狂處遺天地”(63)中華書局編輯部點?！度圃姟?增訂本)，第3720頁。，任華在《寄杜拾遺》中也描寫了杜甫“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64)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增訂本)，第2896頁。的狂夫形象。徐居正在詩歌《建除體和洪日休》中也自比杜甫：“閉戶長吟我何者，若比杜老狂更狂。”(65)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九，《韓國文集叢刊》第10輯，第346頁。

徐居正不僅認(rèn)識到了李白和杜甫不同的個性，還注意到了李杜詩歌的不同特點，分別對其進(jìn)行了評述。如詩歌《書拙稿后》：

刪后無詩繼亦難，何人今古擅詞壇。杜陵名續(xù)風(fēng)騷后，李白才高天壤間。陸海潘江皆婢膝，郊寒島瘦亦兒顏。我今萬首將何用，畢竟誰家冪醬看。(66)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35頁。

此詩前有小序云：“仆少有詩癖，凡歡娛悲慽，寓目屬耳，一于詩發(fā)之。有書于稿者，有不書者，不知其幾。今搜閱舊稿，已萬有千首，猶不廢日課。誰知不切于時，無益于后。亦不自已，癖之甚，一至于此，嗚呼悲哉?！?67)徐居正《四佳集·詩集》卷五十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35頁。由詩前小序可知此詩是徐居正晚年整理舊稿時有感而作。詩人認(rèn)為杜甫“名續(xù)風(fēng)騷”，其詩歌繼承了《國風(fēng)》和《楚辭》。杜甫曾在《戲為六絕句》中言“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68)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2510、2511頁。，表明杜甫“轉(zhuǎn)益多師”，對《楚辭》和《詩經(jīng)》都有所接受。而李白則“才高天壤”，以其天才絕世的非凡詩才受到后人的稱贊。高棅在《唐詩品匯》中贊美李白：“太白天仙之詞，語多率然而成者，故樂府歌詞咸善”，“李翰林天才縱逸，軼蕩人群，上薄曹劉，下凌沈鮑”(69)高棅編撰《唐詩品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267、47頁。。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亦言：“太白天才絕出，真所謂‘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今所傳石刻《處世若大夢》一詩，序稱：‘大醉中作，賀生為我讀之?！说仍?，皆信手縱筆而就，他可知已?！?70)李東陽著、李慶立校釋《懷麓堂詩話校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63頁。但李白的詩歌對“風(fēng)騷”也有繼承，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稱：“太白宗《國風(fēng)》，又兼《離騷》”，“李詩源出《風(fēng)》、《騷》，痕跡都融”(71)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朱德慈輯校，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68、178頁。。宋濂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中亦云：“開元、天寶中，杜子美復(fù)繼出，上薄《風(fēng)》《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并時而作有李太白，宗《風(fēng)》《騷》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高，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72)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第208頁。而徐居正在這首詩中主要是對杜甫“名續(xù)風(fēng)騷”的肯定，對李白天才絕世的夸贊，各舉二人之所長，并未偏重一隅，均視為“今古擅詞壇”之大家。他在《次登鳳山環(huán)翠樓韻》一詩中稱頌李杜：

民曹手捧紫泥封，徠播皇恩雨露濃。五色文章曾吐鳳，千金妙技已屠龍。謫仙詩句三千首，杜甫煙花一萬重。王事有程宜鞅掌，馬蹄又踏鳳鳴峰。(73)徐居正《四佳集·詩集》補(bǔ)遺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1輯，第160頁。

總之，從徐居正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他對李白和杜甫均是持并尊的態(tài)度，認(rèn)為李杜各有其特點，二人在詩壇的地位難分軒輊。徐居正和高麗文人一樣將李杜視為唐代詩文的杰出代表，并常和韓柳并列提及。但徐居正對李杜的認(rèn)識又比高麗文人更為豐富和深刻，他對李杜的評價比高麗文人更為具體。徐居正將李杜置于整個文學(xué)發(fā)展的脈絡(luò)中，肯定了李杜在振興詩歌上起到的推動作用，還對李杜的具體風(fēng)格和特點進(jìn)行了評述。徐居正對李白的推崇主要集中在肯定其天才個性和風(fēng)流豪放方面，對杜甫則主要褒揚其沉郁雄深和忠君愛國的一面。這些評價與中國大多詩家的觀點不謀而合。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韓國古代文人深受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xué)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李杜本就才華出眾，佳作連篇，即使在域外，其優(yōu)秀的文學(xué)價值也會被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