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瑜錦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通 226019)

今人常以“傳奇”代指唐代形成的專述一人之始末、語言華麗、注重描寫主人公情感的單篇文言小說。然而明清以降，“傳奇”或“傳奇小說”一詞意義紛繁駁雜，又可用來指明清的戲曲文體。在古代小說史的發(fā)展歷程中，唐傳奇不僅被冠以“傳奇”之名，同時也被稱之為“唐小說”。游國恩等編《中國文學(xué)史》便云：“唐人小說之稱為‘傳奇’，始自晚唐裴铏的《傳奇》一書，宋以后人遂以之概稱唐人小說?！盵1]“唐小說”和“傳奇”都可作為唐代傳奇小說的名稱，在宋以來的使用過程中，其內(nèi)涵和外延各有不同。清楚地梳理其含義及其流變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唐代傳奇文體的發(fā)展。

一、宋代：“唐小說”的獨尊

今人對唐傳奇的研究多集中在唐宋傳奇小說內(nèi)容與風(fēng)格的不同，而很少去探究宋人眼中唐傳奇為何。事實上這一點可從宋人對唐傳奇作品的稱謂中看出，宋人稱呼唐代小說時多用“唐小說”或“唐人小說”，而“傳奇”一詞在指唐代傳奇小說時一般多用來指裴铏的《傳奇》一書，是特指并不是泛指。另外，宋人所使用“傳奇”一詞還指說話藝術(shù)的一個門類。

宋人一般將唐代傳奇小說稱作“唐小說”，洪邁曾多次以“唐小說”和“唐人小說”稱唐傳奇。《唐人說薈》例言引洪邁文云：“唐人小說，不可不讀。小小情事，凄婉欲絕，詢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盵2]洪氏此言點明唐人小說在內(nèi)容上注重描寫情事，有崇尚細節(jié)描寫、尚奇的特性。而在其他著述中但凡引唐代傳奇小說之語，洪氏一律都使用“唐小說”一詞。《容齋續(xù)筆》卷六“嚴武不殺杜甫”條：“《舊史》但云：‘甫性褊躁，嘗醉登武床，斥其父名，武不以為忤?！鯚o所謂欲殺之說，蓋唐小說所載，而《新書》以為然?！盵3]《夷堅支志》甲卷第一“河中西嚴龍”條：“唐小說載釋玄照講《法華經(jīng)》于嵩山，有三叟日來諦聽，自言是黑龍。照以天旱，令降雨，叟曰：‘雨禁絕重，儻不奉命擅行，詬責(zé)非細，唯孫處士能脫弟子之禍。’照為謁孫思邈致懇,是夜千里雨足?！盵4]《夷堅支志》乙卷第十：“唐小說所載：吳郡漁人張胡子，嘗于太湖中釣得巨魚，腹上有丹書曰：‘九登龍門山，三飲太湖水。畢竟不成龍，命付張胡子?！ú皇乱嗳??！盵4]《夷堅支志》乙卷第六：“唐小說載李林甫、盧杞皆稱為上仙，殊與安相似。”[4]《夷堅支志》庚卷第六：“予記唐小說所書黎邱人張簡等事，皆此類云。”[4]“黎邱人”出《呂氏春秋·疑似》，又《太平廣記》卷三五三引宋徐鉉《稽神錄》亦載此事。“張簡”事見《太平廣記》卷四四七引張鷟《朝野僉載》?！兑膱匀尽芳壕淼诎耍骸坝栌浱菩≌f載崔魏公暴亡，醫(yī)梁新診之曰：‘中食毒?！驮唬骸：檬持耠u?！涸唬骸耠u多食半夏苗，蓋其毒也?！嫔埤X灌之，遂復(fù)活。甚與此相類也?！盵4]上述洪邁引文均出于唐傳奇，而他的這一使用并不是個例，在宋代其他人的著述中也可看到這一用法，如車若水《腳氣集》卷上：“唐小說載隋煬帝昏淫狂肆,恍忽見陳后主曰：‘每憶與張麗華憑臨春館，作《璧月詞》未終,而韓擒虎兵至,遂至今日。始謂君致治堯舜之上,今日還此佚游,曩時何見罪之深也？’莫管此說真?zhèn)?，真是問得好?！彼鍩凼乱姟洞髽I(yè)拾遺記》，則此處“唐小說”一詞指的是《大業(yè)拾遺記》。葉夢得《石林詩話》：“‘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此兩聯(lián)雖見唐人小說中，其實佳句也。”此處所云之詩前者出《霍小玉傳》，后者見《感異記》，此兩者均為傳奇作品。

另外，在少數(shù)情況下，“唐小說”一詞還可指唐代的筆記小說，這時“小說”一詞延續(xù)了《漢書·藝文志》以來的一般用法，是泛指所有小說，并不特指傳奇小說。如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九云：“唐小說載：有人路逢奔馬入都者，問何急如此。其人答曰：‘應(yīng)不求聞達科?！盵5]卷十云：“唐小說載李紓侍郎罵負販者云：‘頭錢價奴兵?！^錢，猶言‘一錢’也。故都俗語云：‘千錢精神頭錢賣’，亦此意云?！盵5]上述兩事均見趙麟《因話錄》卷四，而此書為筆記小說。趙與時《賓退錄》卷十：“唐小說《辨疑志》載：“明皇時，姜撫先生，不知何許人也。常著道士衣冠，自云年已數(shù)百歲。持符箓，兼有長年之藥，度世之術(shù)。有荊巖者，頗通南北史，問撫：‘何朝人也？’撫曰：‘梁朝人也?！瘞r曰：‘梁朝絕近，先生亦非長年之人，不審先生梁朝出仕，為復(fù)隱居？’撫曰：‘吾為西涼州節(jié)度。’巖曰：‘何得誑妄，上欺天子，下惑世人！梁朝在江南，何處得西涼州，只有四平、四安、四鎮(zhèn)、四征將軍，何處得節(jié)度使？’撫慚恨，數(shù)日而卒。”[6]此處趙與時引《辨疑志》中故事，而此書亦為筆記小說。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一：“《唐語林》八卷，長安王讜正甫撰。以唐小說五十家，仿《世說》分門三十五，又益十七，為五十二門?！?《唐語林》一書以五十家唐代小說著作為素材創(chuàng)作而成，這五十家既有筆記小說，也有傳奇小說，還有雜史類著述，可以說此處的“唐小說”涵納較廣。

反觀“傳奇”一詞在宋代的使用則并不廣泛，它并不指唐代的傳奇小說，涉及傳奇小說時，它僅指裴铏的《傳奇》一書。如陳師道《后山詩話》云：“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耳!’《傳奇》，唐裴铏所著小說也?！盵7]《方輿勝覽》卷三四云：“廣徳中，有孫恪者游洛中，遇袁氏女，遂納為室。后十余年，因至峽山寺，袁氏欣然，改服理鬢詣老僧，乃持一碧玉環(huán)獻僧曰：‘是此院舊物?！醪粫?，及齋罷，有野猿數(shù)十，悲嘯捫蘿而躍，袁氏惻然，俄命筆題詩云：‘無端變化幾湮沉，剛被恩情役此心。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姰?，遂裂衣化為老猿，追嘯者躍附而去。老僧方悟曰：‘乃貧道為沙門時所養(yǎng)者。碧玉環(huán)則胡人所施，系于其頸者也。’”[8]此處“孫恪”故事便是出自《傳奇》一書，則“傳奇”特指裴铏《傳奇》一書?！皞髌妗币辉~又可用來指元稹的小說《鶯鶯傳》，如《侯鯖錄》卷五即云：“夫傳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載于本集而出于小說，或疑其非是?！盵9]呂玉華認為這一傳奇的概念“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文人接受了說話技藝的影響”[10]而使用的，筆者亦同意這一看法?！蹲砦陶勪洝肪硪弧靶≌f開辟”中列小說有“靈怪、煙粉、傳奇、公案，兼樸刀、捍棒、妖術(shù)、神仙”諸類，其中傳奇“論《鶯鶯傳》《愛愛詞》《張康題壁》《錢榆罵海》《鴛鴦燈》《夜游湖》《紫香囊》《徐都尉》《惠娘魄偶》《王魁負心》《桃葉渡》《牡丹記》《花萼樓》《章臺柳》《卓文君》《李亞仙》《崔護覓水》《唐輔采蓮》，此乃為之傳奇”。此處“傳奇”為小說家之一類，而《鶯鶯傳》名列其中，這或許是《鶯鶯傳》被稱為“傳奇”的主要原因。另外諸宮調(diào)又有傳奇一種，如《夢粱錄》卷二十《妓樂》“說唱諸宮調(diào)，昨汴京有孔三傳編成傳奇靈怪，入曲說唱”。又云“說話者，謂之舌辨，雖有四家數(shù)，各有門庭。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撲刀、桿棒、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都城記勝》：“諸宮調(diào)，本京師孔三傳編撰，傳奇、靈怪、八曲、說唱?！?《武林舊事》卷六諸宮調(diào)藝人列有高郎婦、黃淑卿、王雙蓮等人，而“諸宮調(diào)”后面用小字注明“傳奇”。

綜上，宋人多用“唐小說”或“唐人小說”來稱唐代小說。宋人在使用“唐小說”一詞的時候已充分地認識到了唐代傳奇文體多寫男女情事，具有情節(jié)奇異等特點，如洪邁所言“小小情事，凄婉欲絕”?！皞髌妗币辉~在涉及唐代小說時常用來指代裴铏的《傳奇》一書，但同時它又是說話技藝中的一個門類，身為“小說”和“諸宮調(diào)”的一種，“傳奇”也多描繪的是奇異之情事，上述《醉翁談錄》所舉種種便是明證?？梢哉f，用來指涉唐代傳奇小說的“唐小說”和說話技藝中的“傳奇”在內(nèi)容奇異、述男女情事等方面是共通的。由此至元代，虞集便直接用“傳奇”來指唐代傳奇小說，其《道園學(xué)古錄》云：“蓋唐之才人，于經(jīng)藝道學(xué)有見者少，徒知好為文辭。閑暇無可用心，輒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為詩章答問之意，傅會以為說。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娛玩。非必真有是事，謂之‘傳奇’。”[11]在此，“傳奇”首次成為唐代傳奇小說的專名。

二、明清：“唐小說”與“傳奇”的共生

下至明清，“唐小說”一詞仍舊多用來指代唐代傳奇作品，陳際泰《丘子元二刻序》云：“子元當(dāng)毛伯無恙時，發(fā)未覆額耳，顧一日可七義，又好為雜著如唐小說之類?！盵12]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一：“爹字又作‘’。唐小說‘皇后阿’，或又為‘’?！盵13]卷五：“姚泓將妻子降于劉裕，裕斬之于建康市，百里之內(nèi)，草皆焦而死。唐小說載泓遁去得仙，與衡山僧語?！盵13]郭宗昌《金石史》卷上：“此碑(夏衡岳贗碑)余不能隨人悲笑，已辯其附會，又考其文，與唐小說無異，因并載于后?！盵14]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六：“劉根妻亦稱仙女，唐小說太白救張遵言事，坐中數(shù)婦人，一自云根妻，用修胡不并及之？”[15]卷二〇云：“唐小說有一足叟自稱太上隱者，作詩云：‘酒盡君莫沽，壺乾我當(dāng)發(fā)。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15]卷三二在分析《古岳瀆經(jīng)》的文字時云：“此文出唐小說，蓋即六朝人踵《山海經(jīng)》體而贗作者，或唐文士滑稽玩世之文，命名《岳瀆》可見?！盵15]《徧行堂集》卷七《劉叔子三種小序》：“叔子所作《擬和古詩十九首》，決非魏晉以下人；《曲江九夢》，則唐小說之雅者；《畫史》即宋元間小品，卻以時露自家本色為勝。”[16]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二〇：“前人著《剪燈新話》，遂以此妨瞽宗之祀，一朝臣于公會處出此書，亦為物類所鄙，此不過唐小說之流，而識者猶惜閑檢如此。今書肆邪刻有百倍于畫眉者，其跡近于兒戲，其見存于射利，其罪中于人心士習(xí)，禍且不可言。”[17]趙翼《甌北集》卷二一《歸田即事》其一：“新葺茅廬在水南，擬栽修竹翠毿毿。持齋怕入遠公社，習(xí)靜便同彌勒龕。詩就多兼唐小說，客來與作晉清談。所慚懶廢無才思，輸與山陰老學(xué)庵。”[18]上述諸條所言“唐小說”多指唐代傳奇小說，或特指某一部，或泛指全部。

另外，明清文人在使用“唐小說”一詞的時候，已不單單是特指某一部作品，還有對其整個文體的描述。如劉城《嶧桐文集》卷一《云仙雜記序》：“唐小說妙一代，幾與詩等，余之好讀之也，如讀其詩，然未有事征所自出，而非臆語，撮其最勝而不蕪，如《云仙雜記》者也?！盵19]此處便認為唐小說與唐詩皆妙一代。楊慎《丹鉛續(xù)錄》卷五：“說者云：宋人小說不及唐人，是也，殊不知唐人小說不及漢人，如華嶠《明妃傳》云：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聳動左右。伶玄《飛燕外傳》云：以輔屬體，無所不靡。郭子橫《麗娟傳》云：玉膚柔軟吹氣勝蘭，不欲衣纓拂之，恐體痕也。此豈唐人可及？”楊氏亦將唐小說作為整體來與宋小說和漢小說進行對比。方濬頤《二知軒詩續(xù)抄》卷三《題磨盾余談后》：“鶯脰湖邊客，文章信有神。體裁唐小說，言行宋名臣。少不阿權(quán)貴，清能到古人。保全劉給諫，風(fēng)骨兩嶙峋。”[20]方氏認為《磨盾余談》一書類似唐小說之體裁。

明代小說叢書亦有以“唐人小說”命名者，明代文言小說總集《五朝小說》包含了《魏晉小說》《唐人百家小說》《宋人百家小說》《皇明百家小說》，其中《魏晉小說》有傳奇家、志怪家、偏錄家、雜傳家、外乘家、雜志家、訓(xùn)誡家、品藻家、藝術(shù)家、記載家等十家?！短迫税偌倚≌f》選錄了104部小說，這些小說被分為三類，其中“偏錄家”42種、“瑣記家”46種、“傳奇家”16種?！端稳税偌倚≌f》也分偏錄家、瑣記家、傳奇家三家?！痘拭靼偌倚≌f》不分類。這里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首先，“唐人小說”與“魏晉小說”“宋人小說”“皇明小說”一起出現(xiàn)，從表面觀之，這幾個詞是以朝代為界限的，然而從四部小說集的序中也可以看出，每個朝代的小說內(nèi)容和風(fēng)格并不是統(tǒng)一的。魏晉人以生動之韻、玄澹之致抒寫，故風(fēng)流眉目，千古如畫，而唐人小說則突出一個“奇”字，桃園居士序云：

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詩律與小說，稱絕代之奇，何也？蓋詩多賦事，唐人于歌律以興以情，在有意無意之間。文多征實，唐人于小說摛詞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至纖若錦機，怪同鬼斧，即李杜之跌宕、韓柳之爾雅，有時不得與孟東野、陸魯望、沈亞之、段成式輩爭奇競爽，猶耆卿、易安之于詞，漢卿、東籬之于曲，所謂厥體當(dāng)行，別成奇致，良有以也[21]。

這段話可以看做是對唐代傳奇小說文體的一個整體評價，其中包括情節(jié)之設(shè)計、語言之運用等方面，而所舉之例也多是傳奇小說的作者。所以“唐人小說”從內(nèi)容上來說可包括唐人創(chuàng)作的傳奇、偏錄和瑣記，而在多數(shù)情況下“唐人小說”基本代表著唐代的傳奇小說。在《宋人小說》序中，桃園居士又云：

魏晉而下，搜神志怪，冥通異苑，為宛委，為庚除，赤綈玄藜，莫可殫記。尤莫盛于唐，蓋當(dāng)時長安逆旅，落魄失意之人，往往寓諷而為之。然子虛烏有，美而不信。唯宋則出士大夫手，非公馀纂錄，即林下閑譚，所述皆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wù)f，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fēng)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較之段成式、沈既濟，雖奇麗不足，而樸雅有余。彼如豐年玉，此如兇年谷；彼如柏葉菖蒲，虛人智靈，此如嘉珍法酒，飫人腸胃：并足為貴，不可偏廢耳[21]。

此處對比了“唐小說”和“宋小說”的內(nèi)容與風(fēng)格，認為唐代小說“子虛烏有，美而不信”“奇麗”，事實上這都是對傳奇小說的描述，這更加證明了“唐小說”一詞多數(shù)情況下代指傳奇文體。

其次，從《魏晉小說》《唐人百家小說》《宋人百家小說》的分類來看，其中都有“傳奇”一類，顯然這里的“傳奇”已不是唐代傳奇小說的專用文體名稱，而是歷代類似小說的一個通用文體名稱。這也和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對小說家的劃分是一致的。胡氏將小說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此中“傳奇”也并不僅僅是唐代傳奇小說的專稱，而是歷代傳奇小說一個稱謂。顯然明清時人處于唐宋之后，給與唐人傳奇小說類似的此種小說賦以“傳奇”之名。由此我們可看出“唐小說”在指唐代傳奇小說時，是以時代為之區(qū)別，突出其寫情、尚奇等特征，而“傳奇”一詞作為歷代此類小說的一個文體名稱，模糊了這一時代曲隔。

關(guān)于“傳奇”一詞在明清時的含義，李軍均將其概括為五個方面：“一是專指唐代傳奇小說文體；二是指話本和擬話本小說；三是指長篇章回小說；四是指小說的創(chuàng)作筆法，與歷史上的“傳信”相對；五是小說與戲曲的統(tǒng)稱?！盵22]這一歸納基本將明清時期“傳奇”一詞的語義完整地囊括了。很明顯，“傳奇”一詞在明清時期的含義比較駁雜，從文體的角度來考量，它可代表唐人傳奇小說、元人雜劇、明代南戲以及少數(shù)情況下指章回和話本小說。徐大軍在《“傳奇”文體名義的演變》一文中著重分析了“傳奇”為何被賦名于唐小說、元雜劇和明清文人南戲。正如其所言：

對于唐人小說來說，傳奇稱名是為了強調(diào)、標舉它的文學(xué)屬性，而不是傳記稱名那樣著眼于它的史傳屬性。對于元人雜劇來說，傳奇稱名是關(guān)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品性，而不是雜劇稱名那樣關(guān)注伎藝表演屬性。對于文人南戲來說，傳奇稱名是為了標舉它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品格和價值，而不是南戲稱名那樣體現(xiàn)的是民間伎藝品格[23]。

很明顯，無論是指唐小說還是雜劇與南戲，“傳奇”一詞都偏重于其文學(xué)屬性的層面，強調(diào)的是文人在此文體創(chuàng)作中的主觀能動性。

除去以上所言“唐小說”和“傳奇小說”之外，唐人小說在明清時期還有其他幾種稱謂，如“唐人傳奇”。明代萬歷時出現(xiàn)了一部名為《唐人傳奇》的小說集，此書今不見流傳，宋懋澄《九籬續(xù)集》卷九有一篇《跋唐人傳奇》，此篇跋提到了《無雙傳》《昆侖奴》《聶隱娘》等作品，似是一部唐人傳奇作品的選集[24]。這一“唐人傳奇”的命名可謂是集合了上述所言的“唐人小說”和“傳奇”兩詞，同樣也可用來指代唐人傳奇作品。

三、民國：由“唐人小說”到“傳奇”

近代以來對唐代傳奇小說的稱謂延續(xù)了明清時期的共生狀態(tài)，不過在這種共生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晚清民初文人使用“唐人小說”較為頻繁，而“傳奇”一詞出現(xiàn)時兼指戲曲和小說。在20世紀20年代以后，隨著小說史與戲曲史學(xué)科的逐漸成熟，小說與戲曲的文體界限漸趨明晰，在小說史領(lǐng)域中“傳奇”僅用來指以唐代傳奇為代表的單篇文言小說，在戲曲史領(lǐng)域中則指明代南戲名稱。

晚清民初時，“唐小說”一詞較多出現(xiàn)。章太炎便多次使用，1906年《民報》第十號章太炎《箴新黨論》云：“若夫以科舉取士而同時入選者，前日固非相識，邂逅遇之，何所歸厚。而近世執(zhí)為典常，復(fù)取唐人小說浮薄之言以為根據(jù)，義不本于禮經(jīng)，事不允于民志，其不足稱說也，明矣?！闭绿滓圆艑W(xué)聞名于時，故其認為“唐人小說”乃“淺薄之語”，這一價值判斷是相對于“禮經(jīng)”而發(fā)出的。1910年在《五朝學(xué)》一文中，他說：“唐人小說,半皆妖蠱,文既無法,歆羨榮遇之情,驕淫矜夸之態(tài),溢于楮墨。”[25]同年在《與人論文書》中，章太炎在“今夫韓、呂、劉、柳所為，自以為古文辭，縱材薄不能攀姬、漢，其愈隋、唐末流猥文固遠”句后自注云：“如《毛穎》《黔驢》諸篇，荒謬過甚。故是唐人小說之體，當(dāng)分別觀之?！盵25]又云：“下流所仰，乃在嚴復(fù)、林紓之徒。復(fù)辭雖飭，氣體比于制舉，若將所謂曳行作姿者也。紓視復(fù)又彌下，辭無涓選，精采雜汙，而更浸潤唐人小說之風(fēng)?！闭绿滓哉y(tǒng)文人的論調(diào)評價小說，故其所言小說在與正統(tǒng)古文的對比中時存貶義，然而我們也可從中看出此處貶低唐人小說正是因為其內(nèi)容虛構(gòu)、辭采華麗等特征。除章氏之外，民國時人也常使用此詞，如了磨1913年在《說小說》說：“國朝文字，首推三家，而侯氏尤特出。吳仲倫謂其雅近大蘇，信然；乃又惜其有唐人小說氣，不知此正其出入《莊》《騷》，馳騁班馬，所以勝人處耳。”[26]胡適在其《論短篇小說》一文中也說：“《今古奇觀》中雖有很平常的小說(如《三孝廉》《吳保安》《羊角哀》諸篇)，比起唐人的散文小說，已大有進步了。唐人的小說，最好的莫如《虬髯客傳》。但《虬髯客傳》寫的是英雄豪杰，容易見長?！督窆牌嬗^》中大多數(shù)的小說，寫的都是些瑣細的人情世故，不容易寫得好。唐人的小說大都屬于理想主義(如《虬髯客傳》《紅線》《聶隱娘》諸篇)?！督窆牌嬗^》中如《賣油郎》《徐老仆》《喬太守》《孝女藏兒》,便近于寫實主義了。至于由文言的唐人小說，變成白話的《今古奇觀》，寫物寫情，都更能曲折詳盡，那更是一大進步了?！盵27]胡適將《今古奇觀》與唐代文言小說進行對比，認為以白話為主的《今古奇觀》更為進步，這也是胡適提倡白話文觀點的具體體現(xiàn)。楊鐘羲《雪橋詩話三集》云：“(吳敬梓)又仿唐人小說為《儒林外史》五十卷，窮及文士情態(tài)，阮文達極傾倒是書。”[28]寂寞徐生《小說叢談》云：“章行嚴(士釗)號秋桐，又署欄柯山人，攻政治名理等學(xué)，有小說名《雙枰記》，表情高尚，行文澹靜，有唐人小說風(fēng)，予極愛讀之?！盵29]大可《小說枝譚》：“唐人小說，著錄頗多。綜其體裁，可分兩類。其一述匯眾人或眾事者，如劉饣束《隋唐嘉話》、張鷟《朝野僉載》《西京雜記》之支流也；其一專述一人或一事者，如李蘩《李泌傳》、郭湜《高力士傳》《漢武內(nèi)傳》《飛燕外傳》之別派也。惟其材料已由神話進為歷史，由浪漫趨于寫實。至薛用弱《集異記》、孫顧《幻異記》、鄭蕡《才鬼志》、常沂《靈鬼志》等，搜神志怪層見迭出，固猶魏晉六朝之余波也?！盵30]上述諸例均是以“唐人小說”指稱唐代傳奇小說文體，突出其虛構(gòu)、文辭華麗等特征。

與“唐人小說”的單一內(nèi)涵相比，“傳奇小說”在晚清民國則多既可指小說又可指戲曲。邱煒萲《菽園贅談》卷一：“傳奇小說，言多不經(jīng)，然亦有本其牽連附會處，則不可以不辨。元人著《西廂》傳奇，實本元稹之《會真記》。謂其不經(jīng)可也，謂其無所本不可也?！盵31]此處以《西廂記》為例，則其義多指戲曲。又《菽園贅談》卷二：“天下最足移易人心者，其惟傳奇小說乎!自有《西廂記》出，而世慕為偷情茍合之才子佳人者多；自有《水滸傳》出，而世慕為殺人尋仇之英雄好漢者多；自有《三國演義》出，而世慕為拜盟歃血之兄弟、占星排陣之軍師者多。邯鄲學(xué)步，至死不顧，人哀其愚，彼適其愿。蓋胸中有一先入者為主，猶如佛未出世，人亦何曾見過地獄影響?佛既出世，世之死去復(fù)蘇者，咸隱隱若或一遇牛頭馬面，刀山劍樹來也。故欲轉(zhuǎn)移風(fēng)俗，法語巽語，毋寧廣為傳奇小說語?！盵31]此處則以《西廂記》《水滸傳》《三國演義》為例，既指小說，又指戲曲。1907年王鐘麒《論小說與社會改良之關(guān)系》云：“夷考十五六世紀，適為吾國元明之交，宇宙仿俶擾靡寧宇，禮樂淪為邱墟。暨乎有明，其壓制亦與元等。賢人君子，淪而在下，既無所表白，不得不托小說以寄其意。當(dāng)時所著名者，若施耐庵、若王實甫、若關(guān)漢卿、若康武功諸人，先后出世，以傳奇小說為當(dāng)世宗?！盵32]這里論及施耐庵、王實甫、關(guān)漢卿，他們有劇作家也有小說家，則也是小說戲曲兼指。但是“傳奇小說”一詞也可單獨指代戲曲作品，如1921年楓隱《小說蠡測錄》：“詞至宋而造其極，章回小說至《水滸》《紅樓》而造其極，筆記小說至《聊齋》而造其極，傳奇小說至清初而造其極。既造其極，后人繼畢力盡氣以追躡之，終覺膛乎后矣?！庇衷疲骸笆廊苏搨髌嫘≌f莫不推《西廂記》《牡丹亭》，其實二書思想皆極猥陋，以清初之《長生殿》《桃花扇》較之，雅鄭迥殊矣?！盵26]此處傳奇小說與筆記小說、章回小說是并列提及的，而后一條則清楚地指明傳奇小說是以《長生殿》《桃花扇》為代表的傳奇戲。

事實上，“傳奇”一詞往往代指明清戲曲，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是晚清民初文人在為小說分體時常設(shè)傳奇體，而這一文體指的是明清的戲曲。如1902年新小說報社《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報〈新小說〉》將其辦報內(nèi)容分為十五類，其中的“傳奇體”即指明清以來的戲曲文體。1904年俞佩蘭《女獄花敘》云：“中國舊時之小說，有章回體、有傳奇體、有彈詞體、有志傳體，朋興焱起，云蔚霞蒸，可謂盛矣。”[33]而所謂“傳奇體”也指戲曲。1909年報癖(陶祐曾)《中國小說之優(yōu)點》：“蓋吾國小說，發(fā)生最早，體裁亦素稱繫賾。有章回、有傳奇、有彈詞、有短篇、有札記。”[34]此處傳奇亦指戲曲。1921年胡惠生在《小說叢談》中按體裁將小說分為“筆記體”“演義體”“傳奇體”“彈詞體”四體，“傳奇體”同樣指戲曲文體。

然而至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一書出版后，“傳奇”一詞更多地用來指唐代傳奇小說。在《中國小說史略》的第八篇和第九篇中，魯迅以“傳奇文”指稱唐代傳奇小說，在具體的論述過程中，魯迅也多以“傳奇”一詞行文。事實上，魯迅在使用“傳奇”一詞的同時，突出的是其內(nèi)容虛構(gòu)、敘事完備、辭采華艷等特點，也即所謂的“奇”字。這一點可以從那句著名的“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可以看出，這里強調(diào)的“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等特點正彰顯了“傳奇”的“奇”字。其后魯迅又出版了《唐宋傳奇集》，主要收錄唐宋時期的單篇傳奇作品，此中魯迅對相關(guān)傳奇小說進行了詳細的考辨。

魯迅之后，“傳奇”一詞的使用率漸趨頻繁。雖然當(dāng)時仍有人用“唐人小說”，如1930年5月，汪辟疆出版了一部唐代傳奇小說選集，并命名為《唐人小說》，但是魯迅所規(guī)劃的以筆記、傳奇、話本、章回來概括古代小說文體的觀點被廣為接受，而“傳奇”一詞作為唐代傳奇小說文體的代名詞也隨之被廣泛接受。另外，隨著戲曲史學(xué)科的成立和發(fā)展，“傳奇”一詞也用來指明清戲曲文體。由于小說、戲曲學(xué)科的分途，“傳奇”一詞不再混用，而是成為各自學(xué)科的文體指稱詞。

四、結(jié) 語

唐代傳奇小說在宋代多以“唐小說”稱名，明清以降，“傳奇”與“唐小說”都可作為唐傳奇的代名詞，這一共用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20年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出現(xiàn)并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由此在中國小說史學(xué)科中，傳奇漸漸成為唐代傳奇小說的定名，“唐小說”一詞則慢慢消失。而在戲曲史學(xué)科中，“傳奇”也成為明清戲曲文體的代名詞?？梢哉f20世紀小說史和戲曲史的相繼產(chǎn)生，使得傳奇小說文體和戲曲文體被賦予了準確的文體名稱，而這一清楚的界定又使得小說史學(xué)科與戲曲史學(xué)科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