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愛華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 人文藝術(shù)教育中心,河南 鄭州 450046)
在唐代士人心中,洛陽與長安的文化精神是不同的,“長安重游俠,洛陽富財雄”[1]。洛陽富裕自在的生活環(huán)境吸引大批士人在此駐足,他們紛紛在名花勝水間斗雞走馬,娛樂抒懷。陳子良在《俠客行》中就充分展示了洛陽的這種人文特色,“洛陽麗春色,游俠騁輕肥。水逐車輪轉(zhuǎn),塵隨馬足飛。云影遙臨蓋,花氣近薰衣。東郊斗雞罷,南皮射雉歸。日暮河橋上,揚鞭惜晚暉”[2]497。士人在洛陽的愜意生活使他們不僅熱愛這座城市,而且用自己的文墨記錄在洛陽發(fā)生的種種傳奇故事,向世人盡情抒寫著洛陽多姿多彩的文化風貌。
在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洛陽的政治功能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武則天通過龍門宴飲、登游嵩岳、臨幸溫泉等踏遍了洛陽及其周邊名勝。當時的洛陽人有機會目睹武則天巡游的盛況,《后土夫人傳》就是以武則天出巡為背景并融合當?shù)睾笸列叛鰟?chuàng)作而成的。
《后土夫人傳》中“舉進士,久不第”的落魄文人韋安道在大足年間(701)于洛陽慈惠里西門看到類似帝王出游的排場,后來在宮監(jiān)的指點下與后土夫人相見,并結(jié)為夫妻,過上了類似帝王的奢華生活,但在韋父母的懷疑下后土夫人與韋生“冥數(shù)已盡,自當離異”,最終后土夫人助韋安道畫成歷代帝王功臣圖后離開。
《后土夫人傳》融合了唐代的帝王制度、后土崇拜、富貴夢想、長生愿望等多方面因素。作為不第書生,韋安道從骨子里渴望發(fā)達,因此面對華貴美艷的后土夫人“合為匹偶”的要求,他沒有拒絕。這正是唐代落魄文人的共同夢想。唐傳奇中諸如《枕中記》《南柯太守傳》《櫻桃青衣》等夢故事都是這種意識的再現(xiàn)。尤其是人神結(jié)合類如《靈怪集·郭翰》中郭翰與女仙織女相戀、《逸史·太陰夫人》中盧杞與太陰夫人結(jié)緣當上宰相等,更是與《后土夫人傳》中韋安道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只不過《后土夫人傳》在濃郁的富貴夢想中走得更遠、更大膽,其中的士人敢和比人間帝王還有權(quán)威的后土夫人結(jié)婚。
《后土夫人傳》折射了唐代洛陽的帝王文化。武則天長期居住在洛陽,稱帝后更是以洛陽為神都,因此她的帝王氣象能夠被世人見到。《后土夫人傳》中當韋安道在早晨看到“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衛(wèi)。前有甲騎數(shù)十隊,次有宦者,持大杖,衣畫袴,于夾道前驅(qū),亦數(shù)十輩。又見黃屋左纛,有月旗而無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宮監(jiān)之屬,亦數(shù)百人。中有飛傘,傘下見衣珠翠之服,乘大馬,如后之飾。美麗光艷,其容動人。又有后騎,皆好婦人、才官,持鉞,負弓矢,乘馬,從亦千余人”的場面后,以為“天后之游幸”。從小說敘述中可以看出作者是通過韋安道之見聞反映了武則天在洛陽時的狀況。
將武則天的洛陽生活附會在后土夫人身上,這與當?shù)氐暮笸撩袼子嘘P(guān)。后土信仰源于土地崇拜與女性崇拜,她是掌陰陽、育萬物的大地之母,其地位高于人間的帝王。因此在《后土夫人傳》中,當她在所住之地接受朝拜時,“被法服,居大殿中,如天子朝見之像。遂見奇容異人之來朝?;蛴虚L丈余者,皆戴華冠長劍,被朱紫之服,云是四海之內(nèi)岳瀆河海之神。次有數(shù)千百人,云是諸山林樹木之神。已而,又有天下諸國之王悉至”,“既而天后拜于庭下,禮甚謹。夫人乃延天后上,天后數(shù)四辭,然后登殿,再拜而坐”。除了各地山川神靈要朝拜后土夫人外,作者特意刻畫了獨斷專權(quán)的武則天在后土夫人面前謹小慎微的樣子,充分展示了后土信仰在當時的盛行狀況。
除了帝王生活外,牡丹也是洛陽帝都氣派的象征。自唐代以來,洛陽最負盛名的出產(chǎn)莫過于牡丹了。唐人對牡丹的賞愛超過了之前的任何朝代,中唐的舒元輿在《牡丹賦》中載“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嘗預(yù)焉。蓋遁于深山,自幽而芳,不為貴者所知?;▌t何預(yù)焉。天后之鄉(xiāng),西河也,有眾花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異。天后嘆上苑有缺,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國牡丹,日月浸盛”[3]。在武則天的重視支持下,洛陽牡丹聲名遠播,“牡丹初不載文字,唯以藥載《本草》,然于花中不為高第,大抵丹、延以西至褒斜道中尤多,與荊棘無異,土人皆取以為薪。自唐則天以后,洛陽牡丹始盛”[4]。原本被人們視為野花榛莽的牡丹移植洛陽后,在帝王的重視下,提高栽培技藝,擴大花色品種,一舉成為眾人追捧的名貴之物。“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tài)破朝霞”[2]5382。徐凝的這首《牡丹》詩充分展示了牡丹在洛陽的重要地位,牡丹的雍容典雅似乎是神女的杰作,為洛城增添了無窮的魅力。
唐傳奇中以牡丹為原型的作品大都具有神奇色彩。牛僧孺的《玄怪錄·崔書生》中居住在洛陽邏谷口的崔書生“好植花竹,乃于戶外別蒔名花。春暮之時,英蕊芬郁,遠聞百步”,由此引來了神女與其相會。作者雖然沒有點明花的種類,但此花在暮春開放,且香氣遠播,很可能就是牡丹。這一篇人神相戀的故事應(yīng)是根據(jù)洛陽牡丹的花美色香構(gòu)思而成的。
杜光庭的《仙傳拾遺·韓愈外甥》講述了韓愈外甥學道之后的離奇經(jīng)歷。他在弱冠之年,“往洛下省骨肉,乃慕云水不歸。僅二十年,杳絕音信”,本是到洛陽探親,但卻愛慕此地的山水名勝,并因此與世間斷絕來往。當他“忽歸長安”后,不僅會談玄論道,更會奇技法術(shù),“能染花,紅者可使碧,或一朵具五色,皆可致之”,秋天在韓愈家后堂前染白牡丹一叢,“自斸其根,下置藥,而后栽培之”,預(yù)言“來春必作金含棱碧色,內(nèi)合有金含棱紅間暈者,四面各合有一朵五色者”,“明年春,牡丹花開,數(shù)朵花色,一如其說”。這則故事雖以宣傳神仙思想為主,但韓愈外甥的行跡特長都有濃烈的洛陽特色。首先他是到洛陽探親時因喜歡洛川風物而與世隔絕,顯示了洛陽風光異于長安的獨特魅力。其次他回家后展示的特殊本領(lǐng)就是讓白牡丹來年開出各種顏色,即“能染花”,這暗示了他是在洛陽學會了這項技能??梢娫谔迫诵闹?,長安牡丹的嬌艷多姿是來自洛陽牡丹的嫁接技術(shù)。
韓愈外甥在洛陽所學的“染花”技能正反映了唐代洛陽牡丹高超的栽培技藝。唐玄宗時期,洛人善植牡丹已備受世人矚目,柳宗元《龍城錄》所記的宋單父就是洛陽花師的杰出代表,“洛人宋單父,字仲儒,善吟詩,亦能種藝術(shù),凡牡丹變易千種,紅白斗色,人亦不能知其術(shù)。上皇召至驪山,植花萬本,色樣各不同。賜金千余兩,內(nèi)人皆呼為花師。亦幻世之絕藝也”[5]。韓愈外甥讓牡丹“一朵具五色”的“染花”之術(shù)與宋單父將牡丹“變易千種,紅白斗色”的技能如出一轍。
由于洛陽牡丹“占斷城中好物華”,因此以牡丹為代表的花文化在洛陽特別突出。晚唐文人所寫的《大業(yè)拾遺記》(1)作者雖署名顏師古,實際是晚唐文人所作,《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認為“此書作于大中年間(847—860)”。見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705頁。充分揭露了隋煬帝奢侈享樂的縱欲行為。為了滿足煬帝欲望,全國各地進獻珍貴特產(chǎn),其中洛陽“進合蒂迎輦花,云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名,采者異而貢之。會帝駕適至,因以迎輦名之?;ㄍ庖笞希瑑?nèi)素膩菲芬,粉蕊心,深紅跗,爭兩花。枝干烘翠,類通草,無刺,葉圓長薄。其香氣秾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多不睡”。這種取名迎輦的奇花,從其枝干的形狀和香氣的特性上看亦應(yīng)是以牡丹為原型的,而此花花邊紫紅、花心粉色、花被深紅如同兩花合體的特征正與韓愈外甥和宋單父使牡丹一花數(shù)色或紅白斗色的本質(zhì)相同。
在牡丹文化的神秘氛圍中,洛陽的花神信仰也很盛行?!缎咒洝ご迺分小熬訓|州邏谷口”的崔書生因愛植花竹而招來了美麗的賞花女郎即“王母第三女玉卮娘子”,從而經(jīng)歷了一番浪漫的愛情生活;《博異志·崔玄微》中“洛苑東有宅”的崔玄微在夜半三更遇到一白衣人要與朋友在“蒿萊滿院”的院中暫歇,后因被一名叫醋醋的女子哀求作法求得庇護,才揭示出這一群服飾顏色各異的人物身份,“玄微乃悟諸女曰姓楊、李、陶,及衣服顏色之異,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醋醋,即石榴也”。并通過眾女子“各裹桃李花數(shù)斗,勸崔生服之”,“可延年卻老”,傳達了以花養(yǎng)生的觀念。《崔書生》和《崔玄微》都反映了洛陽花文化興盛下神秘的花神理念,以及花神文化與道教養(yǎng)生思想充分融合的時代特征。
在歷代帝王眼中,能作為都城的地方,既要有險要的地勢,也要有通達的交通,而且必須有豐富的物產(chǎn),這樣才能夠保衛(wèi)王室,生存發(fā)展,統(tǒng)治四方,洛陽的地形和物產(chǎn)都具備了這樣的優(yōu)勢。周武王曾說“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顧詹有河,粵詹雒、伊,毋遠天室”,并“營周居于雒邑而后去”[6]。周武王將洛陽比作天室,并營建雒邑,可見洛陽的地理形勢符合都城的條件。洛陽背負邙山,面對伊闕,北鄰黃河,南通宛葉,伊、洛、瀍、澗四水匯聚,群山環(huán)繞,盆地狹長。不僅山中、水下、陸地的各種出產(chǎn)豐饒多樣,而且各地的物產(chǎn)也時常在此匯聚,正是文人眼中的風水寶地。
張說的《梁四公記》通過四位朝拜梁武帝的異人辨識盤盤國、丹丹國、扶南國、高昌國、扶桑等國遣使貢獻的奇異寶物,展示了唐人濃郁的博物觀念和大國氣度,是唐傳奇中較早反映中外文化交流的佳作。其中當天目山人全文猛在當?shù)孬@得一個形體如斗、文彩盤蹙、如有夜光的五色石,并作為神奇之物進獻給梁武帝后,杰公講述了此石的特點,“此上界化生龍之石也,非人間物。若以洛水赤礪石和酒合藥,煮之百余沸,柔輭可食”。五色石的神奇之處需要洛水所產(chǎn)赤礪石才能得以顯現(xiàn),可見洛水石亦是神物。
《隋煬帝海山記》是晚唐文人通過隋煬帝荒淫奢侈的一生反思帝王政治的小說。其中記述了煬帝晚年“洛水漁者獲生鯉一尾,金鱗赤尾,鮮明可愛。帝問漁者之姓,曰:‘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筆于魚額書‘解生’字以記之,乃放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鯉已長丈余,浮水見帝,其魚不沒。帝時與蕭后同見,此魚之額上朱字猶存,惟‘解’字無半,尚隱隱有‘角’字焉。蕭后曰:‘鯉有角,乃龍也?!墼唬骸逓槿酥鳎M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魚乃入沉水中”。洛水打魚者進獻的金鱗赤尾鯉魚不僅形體巨大、色澤光艷,而且在煬帝無意的題字后,成了隋亡的象征,洛陽物產(chǎn)與國家命運緊緊相連。
《梁四公記》和《隋煬帝海山記》都反映了洛水在唐人心中的神圣地位,這與洛河本身的特點及長期以來人們賦予它的獨特價值有關(guān)。從地理位置上看,洛河發(fā)源于陜西省藍田縣華山南麓,經(jīng)洛陽,于鞏縣境內(nèi)流入黃河。由于所經(jīng)之處山體復雜、河流眾多,因此奇石寶玉資源豐富。從當代所見的金錢石、千層石、日月石、牡丹石、梅花石、鐘乳石、珊瑚蟲化石等物產(chǎn)來看,隋唐時期此地的奇石應(yīng)該不少。從文化淵源上看,與華夏文明起源相關(guān)的“河圖洛書”神話是在洛水發(fā)生的,因此洛水不僅是黃河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更與中國古人內(nèi)心的神靈信仰密切相關(guān)。武則天在位時期大肆宣揚洛水的神異性,《新唐書·則天皇后武曌本紀》載“(垂拱四年)五月庚申,得‘寶圖’于洛水”,“七月丁巳,大赦,改‘寶圖’為‘天授圣圖’,洛水為永昌洛水,封其神為顯圣侯,加特進,禁魚釣”[7]。因此在洛陽都城文化尤其是帝王神化洛水的時代氛圍中,小說家賦予洛水以神奇物產(chǎn)與神秘內(nèi)涵就非常自然了。
洛陽都城文化歷史悠久,地理形勢山水相依,在河圖洛書和洛水顯圣等靈異思想影響下,唐代小說家盡情發(fā)揮想象,進一步挖掘當?shù)氐纳癞愂录?,既展示了龍文化在唐代的新面貌,又突出了洛神、花神等傳說的地域特色。
龍居深潭,有水的地方最容易產(chǎn)生與龍相關(guān)的故事,因此在神奇洛水的滋養(yǎng)下,洛陽的龍故事亦豐富多樣。晚唐李復言的《續(xù)玄怪錄·蘇州客》講述了洛陽的劉貫詞在大歷年間流浪蘇州時碰到一位自稱家在洛中“家長鱗蟲”的龍神蔡霞,請劉貫詞到渭橋下“合眼叩橋柱”替他給家人傳信。當劉貫詞到渭橋后依法進入龍宮與蔡霞之母及妹相見。但在相見之時,“太夫人忽眼赤,直視貫詞”,“未幾,太夫人復瞪視眼赤,口兩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誠托人,不宜如此’”。雖然龍神化為人形后彬彬有禮,待客周到,但龍母幾次眼睛突然變紅,瞪視貫詞,就是它吃人本性的自然流露。面對這種情況,龍女害怕她母親將傳信的使者吃掉,所以一方面以劉貫詞是兄長所請之人規(guī)勸其母,另一方面以“娘年高,風疾發(fā)動,祗對不得,兄宜且出”的委婉說法讓劉貫詞趕緊離開龍宮。
劉貫詞到龍宮的經(jīng)歷表明洛陽地區(qū)流傳著水中有龍且龍要吃人的說法。與《蘇州客》相似,《博異志·敬元穎》通過士人陳仲躬與鏡精敬元穎的交往再現(xiàn)了洛陽地區(qū)與龍文化相關(guān)的一些民間傳說。
金陵的陳仲躬來洛陽后賃居在清化里,坊內(nèi)有一個經(jīng)常溺人的大深井,當鄰居家十幾歲的取水少女突然墮井溺死后,深感驚奇的陳仲躬閑暇時到井邊觀望,看到水影中有一個妖冶的美女,并差點被其魅惑。幾個月后,井水突然枯竭,那個自稱是敬元穎的井中美女來拜見陳仲躬,告訴他此井殺人的緣由:“此井有毒龍,自漢朝絳侯居于茲,遂穿此井。洛城內(nèi)都有五毒龍,斯乃一也。緣與太一左右侍龍相得,每相蒙蔽。天命追征,多故為不赴集役。而好食人血,自漢已來,已殺三千七百人矣,而水不曾耗涸。某乃國初方墮于井,遂為龍所驅(qū)使。為妖惑以誘人,用供龍所食。其于辛苦,情所非愿。昨為太一使者交替,天下龍神盡須集駕,昨夜子時,已朝太一矣。兼為河南旱,被勘責,三數(shù)日方回?!?/p>
將鏡精敬元穎安排在清化里的一個大井中是作者巧妙構(gòu)思的結(jié)果。唐代洛陽城以洛水為界分為南北兩部分,由一百多個里坊和東城、宮城、皇城及上陽宮組成。洛南有將近八十個里坊,洛北二十多個,宮城、皇城和上陽宮在洛北的西北方。洛陽城水系發(fā)達,水流貫穿東西南北。除了洛水橫穿東西外,洛北的漕渠與由北向南的泄城渠和瀍水匯合后流入洛水,由洛水分流而來的運渠在洛南各里坊蜿蜒迂回后或與伊水相接,或與通濟渠相連。清化里是洛北與東城緊鄰的一個里坊,泄城渠從西邊穿過,是一個水資源豐富且地理位置良好之地,有深水之井就順理成章。古人認為高山和深潭難以企及,因此非常神秘,容易聚集一些神異精怪。敬元穎說洛陽城中有五毒龍,而其中一條在清化里,就是以洛陽的豐富水源為背景而設(shè)定的。
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龍是祥瑞的象征,《禮記》中已將龍與鳳、龜、麟一起并稱為“四靈”。魏晉以前,在中原人心中龍為圣物,是神龍,沒有毒龍之說。但佛教傳入中國后,文獻中出現(xiàn)了毒龍的形象,如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記有北魏的宋云西去求佛,“至缽盂城。三日至不可依山,其處甚寒,冬夏積雪。山中有池,毒龍居之”[8]357,波知國“其國有水,昔日甚淺,后山崩截流,變?yōu)槎亍6君埦又?,多有?zāi)異”[8]365。唐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與毒龍相關(guān)的故事更多,如缽露羅“信度河,河廣三四里,澄清皎鏡,汩忽漂流。毒龍、惡獸窟穴其中”[9]265,俱舍彌國“城西南八九里,毒龍石窟。昔者如來伏此毒龍”[9]398等。至唐朝,毒龍之說隨處可見,“合化毒龍”(張說《梁四公記》)、“安禪制毒龍”(王維《過香積寺》)、“猶畏毒龍欺”(劉長卿《獄中見壁畫佛》)、“真言攝毒龍”(顧況《寄江南鶴林寺石冰上人》)、“前湫起毒龍”(張喬《華山》)等。在佛教思想的影響下,唐代的毒龍觀念非常盛行,但它不是人們崇拜的神靈,而是需要制服的毒物。
中原一帶由于氣候溫和,地理多樣,適宜各種動物生長,而一些毒蟲危害著個體的生命安全,稍不注意就會深受其害,因此中原地區(qū)的人們將蝎子、蜈蚣、蛇、壁虎、蟾蜍稱為五毒。敬元穎所說的五毒龍應(yīng)該是在洛陽發(fā)達的水資源背景下把中原的五毒說法和佛教的毒龍觀念融合而成的產(chǎn)物,表達了當時洛陽人對毒龍的敬畏。
唐人對龍的看法是比較多樣的。唐末杜光庭在《錄異記》中專列“龍”條,記述了七種與龍相關(guān)的各種現(xiàn)象。李伉《獨異志》記載了“聞至言當?shù)酶幕钡囊?、洛二水龍陳述須天符才能致雨的習性。在眾多的龍故事中,有很多讓人恐怖之龍,如中唐李朝威《洞庭靈姻傳》(亦名《柳毅傳》)中“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吃掉涇川龍之子的錢塘君。晚唐時期惡龍形象更為突出,如《續(xù)玄怪錄·蘇州客》中想吃劉貫詞的龍母、《博異志·許漢陽》中宵宴時取凡人血為酒的海龍王諸女、《錄異記》中鄂州城里“欲害此城池”的江中白龍、《靈應(yīng)傳》中要強娶他人為妻的朝那小龍等。這些龍故事尤其是惡龍形象顯示出唐代龍觀念的復雜性。
裴铏的《傳奇·蕭曠傳》中關(guān)于洛陽龍文化的描述尤為詳細。蕭曠在洛陽郊外的雙美亭夜宿時,因彈琴引來了自稱洛神的甄后,由洛神而引出了織綃娘子即洛浦龍王之女,通過蕭曠與織綃娘子的對話闡述了龍的基本特性。
蕭曠與龍女所談?wù)摰母鞣N龍話題,在雜糅了史書記載與其他小說的龍傳說中反映了唐代文人對龍文化的重視。蕭曠問神龍為什么讓馬師皇療病,龍女的回答是:“師皇是上界高真,哀馬之負重引遠,故為馬醫(yī)。愈其疾者萬有余匹。上天降鑒,化其疾于龍唇吻間,欲驗師皇之能,龍后負而登天。天假之,非龍真有病也。”這個馬師皇替龍治病故事出自西漢劉向的《列仙傳》(2)《列仙傳》載:“馬師皇者,黃帝時馬醫(yī)也,知馬形生死之診,治之輒愈。后有龍下,向之垂耳張口?;试唬骸她堄胁。夷苤??!酸樒浯较驴谥校愿什轀嬛?。后數(shù)數(shù)有疾龍出其波,告而求治之。一旦,龍負皇而去。”見劉向《列仙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關(guān)于雷煥的豐城之劍入延平津化為龍的傳說,龍女認為是虛假的,“妄也。龍木類,劍乃金。金既克木,而不相生,焉能變化?豈同雀入水為蛤,雉入水為蜃哉!但寶劍靈物,金水相生,而入水雷生,自不能沉于泉。信其下搜劍不獲,乃妄言為龍。且雷煥只言化去,張司空但言終合,俱不說為龍。任劍之靈異,且人之鼓鑄鍛煉,非自然之物。是知終不能為龍,明矣”,延平津劍化龍實出于《晉書》(3)《晉書·張華傳》載:“華得劍,寶愛之,常置坐側(cè),華以南昌土不如華陰赤土,報煥書曰:‘詳觀劍文,乃干將也,莫邪何復不至?雖然,天生神物,終當合耳?!蛞匀A陰土一斤致煥,煥更以拭劍,倍益精明。華誅,失劍所在,煥卒,子華為州從事,持劍行經(jīng)延平津,劍忽于腰間躍出墮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shù)丈,蟠縈有文章,沒者懼而返。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于是失劍?!币娫S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晉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853頁。。對梭化為龍之說,龍女認為“梭木也,龍本屬木,變化歸本”,不足為怪。梭化龍來自南朝宋劉敬叔的《異苑》(4)《異苑》載:“釣磯山者,陶侃嘗釣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織梭,還掛壁上。有頃,雷雨,梭變成赤龍,從空而去。其山石上猶有侃跡存焉?!币妱⒕词遄?、范寧校點《異苑》,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頁。,后來《晉書》中亦載有此事(5)《晉書》載:“侃少時漁于雷澤,網(wǎng)得一織梭,以掛于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見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晉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9頁。,唐人對此多有闡發(fā),如韓愈的《石鼓歌》“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2]3811、李咸用《夜吟》的“落筆思成虎,懸梭待化龍”[2]7388等都是借用了這個典故。面對蕭曠所問龍嗜燕血的問題,龍女曰:“龍之清虛,食飲沆瀣。若食燕血,豈能行藏?蓋嗜者乃蛟蜃輩。無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誕妄之詞爾。”認為這種說法是受唐傳奇《梁四公記》的影響。關(guān)于晚唐人所傳的“柳毅靈姻”之事,龍女說:“十得其四五爾,余皆飾詞?!币簿褪钦f柳毅龍女靈姻故事確有其事,但唐傳奇《洞庭靈姻傳》把這個故事文學化了。
《蕭曠傳》通過虛構(gòu)形象的對話將唐及唐以前的龍觀念做了系統(tǒng)梳理,反映了唐朝時期在中原流傳的龍文化。這時的龍雖然也有神異的特性,但道教色彩濃郁,如尸解化去、清虛養(yǎng)生等。裴铏對洛陽的山水風光和道教文化是非常熱衷的,除了《蕭曠傳》外,《傳奇·孫恪傳》寫“廣德中,有孫恪秀才者,因下第,游于洛中。至魏王池畔”,在這里與猿精袁氏結(jié)姻;《昆侖奴傳》中的昆侖奴磨勒幫助了崔生與紅綃妓結(jié)為夫妻后,被當朝一品追殺,不知所終,最后“賣藥于洛陽市,容顏如舊”。
從《敬元穎》《蕭曠傳》等故事可以看出,唐代洛陽一帶的龍文化由于受佛教毒龍觀念的影響和道教文化的熏陶,已逐漸失去了先唐時期龍馬負圖傳說所形成的神龍崇拜,龍雖然仍有靈異色彩,但因為害人嗜食而顯得比較可怕。
《傳奇·蕭曠傳》不僅有駁雜的龍意識,而且在蕭曠與織綃娘子的交往中融合了優(yōu)美的洛神傳說。蕭曠在夜宿雙美亭時因彈琴而引來了洛水上的長嘆聲,揭開了《洛神賦》創(chuàng)作的凄美往事。這個創(chuàng)作思路來源于《靈鬼志·嵇康》,雖然嵇康是在洛陽城外的華陽亭因彈琴引來鬼的贊嘆,與蕭曠所見的洛神不同,但二者都有以琴會知音的情節(jié)。與《靈鬼志·嵇康》不同,《蕭曠傳》加入了水神文化和愛情因素后,使故事蒙上了浪漫的色彩。當洛神、織綃娘子與蕭曠分手時,神女贈予明珠、翠羽,龍女以輕綃見贈,并囑托以“清襟養(yǎng)真”,使道教的養(yǎng)生理念和愛情艷遇相結(jié)合,世俗與超脫融為一體,增加了洛陽水神文化的浪漫氣息和飄渺色彩。
在唐代小說家心中,洛水之所以如此神異,既與洛陽悠久的文化底蘊有關(guān),又與唐代當政者密不可分。一方面洛陽是象征著中華文明起源的“河圖洛書”的起源地,另一方面武則天時期為宣揚君權(quán)神授而對洛水進一步神化,這些都增強了洛水的神秘感。因此,唐傳奇對以牡丹為代表的帝都文化和洛水神靈的描述既具有濃重的現(xiàn)實因素,又富于浪漫的神秘色彩,反映了都城文化的深厚內(nèi)涵對文人的吸引力,展示出以洛水為中心的河洛文明的豐富性與獨特性,再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洛陽這個大都市的熱愛和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