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惠娣

(中國藝術研究院 休閑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029 )

一、 引言

中國文化上下五千年，孕育了多種形態(tài)的文化與文明，在中國哲學思想、 生活美學、 精神氣象、 社會格局等諸多方面，彰顯了與休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

研究中國古代哲學的流派眾多，馮友蘭曾總結道： “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它的任務不是增加關于實際的積極的知識(積極的知識，我是指關于實際的信息)，而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盵1]這個結論基于儒、 釋、 道等諸多學說。深入研究發(fā)現(xiàn)哲學與休閑共同擔當了“認識人性”這一使命。

據(jù)史料載，堯命舜攝政，“修五禮”； 舜命伯夷為秩宗，“典三禮”； 舜還任命夔為典樂，“教稚子”，“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史記·五帝本紀》)。至西周，已形成了“郁郁乎文哉”(《論語·八佾》)的禮樂文化社會格局。六種基本才能，即“禮、 樂、 射、 御、 書、 數(shù)”，“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周禮·保氏》)。

古代哲學在于倫理道德和人格修養(yǎng)，在意其入門的路徑——心學、 心性需要休閑的滋養(yǎng)，哲學與休閑相互環(huán)繞。

二、 休閑： “審形辨意”

中國文字屬象形文字，字體具有“審形辨意”的特點，即能把事物的表象和本質(zhì)關聯(lián)在一起?！靶荨迸c“閑”二字就具有這樣鮮明的特點(1)需要說明的是，現(xiàn)代漢字分為簡體字和繁體字兩種。1935年，中華民國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收簡體字324個。1936年2月中華民國教育部奉令“簡體字應暫緩推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逐漸實施了文字改革。中國大陸采用簡體字，臺灣地區(qū)與香港地區(qū)目前使用繁體字。。

在《康熙字典》(2)《康熙字典》是奉康熙圣旨，歷時六年(1710—1716)，由當時三十多位著名學者編撰的一部具有深遠影響的漢字辭書，共收錄漢字47035個?！犊滴踝值洹肥菨h字研究的主要參考文獻之一。中，“休”被釋義為： 人倚木而休。從字的結構看，“人倚著樹木”，表明了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蘊含人與自然融合與和諧之意?！靶荨弊诌€有“吉慶、 歡樂、 福祿”之意； 也通假“溫和”與“溫暖”。

“閑”字，在象形文字中，有兩種寫法，即閑、 閒，意味著庭院植樹或庭院賞月，隱喻“花前月下”“閑情逸致”的意境。閑，還引申為開闊、 道德、 法度，也有限制、 約束之意?！伴e”亦通假“嫻”，具有嫻靜、 思想純潔與安寧的意思。

在對字義學和古代哲學史的研究中，不難發(fā)現(xiàn)： “休閑”二字的核心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人的精神氣象與生活品質(zhì)方面。因此，先賢這樣概括： “休，靜也，以修身，以致遠； 閑，雅也，言行正，不逾矩”(3)《文選》李善注。引自《楚辭》研究。。從本質(zhì)上講，休閑的詞義體現(xiàn)在古人人性之中。休閑的特點，是以“細雨濕衣看不見，鮮花落地細無聲”的方式滋潤人的心性、 智性、 品性、 德性，可謂“由心入徑”。

據(jù)成中英(4)成中英(Chung—Ying Cheng)，1935年生。“第三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化》等。自1983年起，執(zhí)教于美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現(xiàn)為美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終身教授。筆者之師。先生解釋，在古代文言文中，“休”與“閑”可以互用，即表達同一種意思。比如《詩經(jīng)》中，人們吟誦：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詩·小雅·菁菁者莪》)“其心閑而無事”(《莊子·大宗師》)，“于是游覽既周，體靜心閑” (《文選·孫綽〈游天臺山賦〉》)等等均以單字形式出現(xiàn)。

“休閑”一詞最早被使用見諸《三國志·陳思王傳》中，其中注引曹植的《吁嗟篇》： “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二十五史》中的《北史》卷一百記載： “每休閑之際，恒閉門讀書，不交人事?！边@些是“休閑”早期的出處記錄(5)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邸永君2008年考證。。

從文字“審形辨意”的特點看，古人休閑理念的建構深受“忙”的啟迪?！懊Α弊?，形聲字，從心, 亡聲。本義： 急迫, 慌忙?！笆虑槎?，不得空(跟閑相對)。”[2]因此，人們常說： “忙死了！”一忙，就意味著心死。有詩為證： “浮世忙忙蟻子群，莫嗔頭上雪紛紛。”可見繁忙狀態(tài)不利于人的成長。

從古至今，處理好忙與閑的關系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正因為如此，“由心入徑”——心到此處悠然，既是休閑的本質(zhì)特征，也是古代中國哲學的核心理念。

三、 休閑： 由心入徑

由心入徑，是古人休閑的本質(zhì)特征，這可從中國哲學中流行久遠的“心性”哲學學派找到依據(jù)。心性之論，始于孟子(6)孟子，偉大的思想家，倡導“以仁為本”，與孔子并稱“孔孟”。。心具有個體性，我思據(jù)我心。孟子認為：“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 盡心上》)心性始于恬靜，因為“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大學》)。恬靜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對于“省”的過程起承前啟后的作用。靜，是達到心性所必需的條件。這個哲學基礎，強化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恬淡、 達觀與寬容的心神狀態(tài)，也為古人休閑觀開辟了“由心入徑”的認知方法論。

老莊哲學體系以“道”為核心，突出了“自然”之精神。既講“自然之道”，又十分注重個人主體的精神與心理狀態(tài)，極力主張去常知、 忘情欲，內(nèi)心虛靜明覺的個體存在?！俺说赖露∮巍?《莊子·山木》)、 “乘物而游心”(《莊子·人間世》)的內(nèi)在超越性，它的根本意義在于心性的自由。莊子通過“與人和者，謂之人樂； 與天和者，謂之天樂”兩條途徑達到“人樂”與“天樂”，其一“自由”(7)莊子講求自由與道合一，與宇宙精神往來。這種自由，靠心靈感悟，而非對客觀存在的認知。自由的感知在于“無我”與“忘我”的心靈境界。，其二“齊物”(8)莊子認為，世界萬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來千差萬別，但又是齊一的，這就是“齊物”。?！霸跓o限的宇宙自然界自由翱翔，以‘萬物齊一’的眼光俯視大地，以此解除人類的‘桎梏’、 ‘倒懸’，以此實現(xiàn)心靈的超越。”(9)蒙培元： 《莊子的自由觀》。轉(zhuǎn)引自《第三屆莊子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2000年。莊子兩種“達道”境界，不僅開拓了古代哲學的基本思想，也使“心性”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與深邃。

王陽明(10)王陽明，即王守仁(1472—1529年)，號陽明。心學集大成者，是明代影響最大的哲學家。，乃孟子心學的繼承者和集大成者，注重“動靜無心、 內(nèi)外兩忘”的涵養(yǎng)功夫和心性修養(yǎng)，強調(diào)生命的過程和人之為人的狀態(tài)。

“由心入徑”，還可以從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中找到依據(jù)。中國最早的一部醫(yī)學典籍《內(nèi)經(jīng)》(11)《內(nèi)經(jīng)》也稱《黃帝內(nèi)經(jīng)》，是中國最早的醫(yī)學典籍，創(chuàng)立了中醫(yī)學上的“陰陽五行學說”“脈象學說”等學說，呈現(xiàn)了自然、 生物、 心理、 社會“整體醫(yī)學模式”。中，從醫(yī)學的角度提出神定在養(yǎng)生與治病中的作用，其中曰： “靜則神藏，躁則消亡?！?過于躁動，神不內(nèi)守，耗傷氣血，擾亂陰陽，損傷臟腑。當然，“以靜致動”也是一種“靜心”形式。儒家哲學中的“吾日三省吾身”，重視內(nèi)在的心誠。

“由心入徑”，符合中國人內(nèi)斂、 含蓄、 主靜的性格特征，認同體靜心閑、 靜能生慧，達到個體修為與情趣高雅，是為休閑的最高境界?？梢娭袊軐W從初始就帶有休閑氣質(zhì)，并逐漸形成了以心性為研究對象的獨特的哲學理論體系。其中“休閑”與“靜心”都成為發(fā)展這個體系的重要對象，并在儒、 釋、 道各家理論中存在系統(tǒng)的關聯(lián)。

儒家主張“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以詩、 禮、 樂教化人格與品格的養(yǎng)成，是古人休閑生活的基本功。自周朝起，官方教育就融入了“六藝”(12)“六藝”，始于公元前1046年建立的周王朝，包括禮、 樂、 射、 御、 書、 數(shù)，出自《周禮·保氏》。，使“六藝”成為人的休閑生活的必修課?！傲嚒北旧砑仍谛蓍e，也在培養(yǎng)人的精神境界、 豐富人性的多面性，“故君子之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大學衍義補》)；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強調(diào)人的心性中應具備道、 德、 仁、 藝四種文化修養(yǎng)。一方面，可以踐履休閑生活； 另一方面，達到內(nèi)心的安嫻、 恬淡?！靶摹迸c“性”的關系，實則表明休閑與哲學具有同樣的屬性。

孔子精辟地解釋了“忙與閑” “張與弛”之間的辯證關系： “百日之勞，一日之樂，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 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13)《孔子家語.觀鄉(xiāng)射》。這個思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古人的精神生活與“禮儀之邦”的形成。

老子強調(diào)“靜觀玄覽”，認為“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五章)，告訴人們： 清靜乃是天下正道。莊子強調(diào)通過“心齋”和“坐忘”，追求內(nèi)心冥寂、 與時而動、 與物而化、 無所不適。(14)《莊子·外篇·刻意》?？梢娫凇坝尚娜霃健敝?，休閑與哲學的必然聯(lián)系。

四、 休閑： 精神氣象

古人的哲學常常將休閑與自然哲學、 人格修養(yǎng)、 審美情趣、 文學藝術、 修心養(yǎng)性、 生活方式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

田園派詩人陶淵明(15)陶淵明(365—427年)，東晉末至南朝初期的偉大詩人、 辭賦家。被稱為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隱逸詩”充滿“正始明道、 詩雜仙心”，給詩文帶來新的精神氣象。他被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他“自幼修習儒家經(jīng)典，愛閑靜，念善事，抱孤念，愛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3]。他的身上，同時具有道家和儒家兩種修養(yǎng)。

北宋詞文大家蘇軾(16)蘇軾(1037—1101年)，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北宋文學家、 書法家、 畫家，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生性放達、 為人率真，深得休閑之道。在《臨皋閑題》中有句：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這里的“閑者”是休閑的最高境界，能心清神旺，達到超凡脫俗； 既能“小隱在山林”，又能“大隱于市朝”。無論隱于何處，他們都保持心靈中的清凈、 安然，及對遠方的眺望。一派卓然的人性之美！

修禊(也稱雅集)，是中國古老的習俗，是暮春三月在溪水邊洗濯去垢、 消除不祥的一種節(jié)日活動。這種場面最生動的記錄當數(shù)公元353年，亦即晉穆帝永和九年，書圣王羲之與一群文人雅士會于山陰蘭亭，飲酒賦詩中趁興寫下《蘭亭序》(17)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與謝安、 孫綽等四十一人，在山陰城(今浙江紹興)的蘭亭修禊，各有詩，輯為《蘭亭集》，王羲之為之書寫序文，曰《蘭亭集序》。歷代書家都推《蘭亭序》為“天下第一行書”。。全序二十八行，共324字，情文并茂、 心手合一、 氣韻生動，是王羲之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亦展現(xiàn)了“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人格魅力。

中國史上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賢”“唐宋八大家”等都在雅集中飲酒茗茶、 吟詩作賦、 議論學問，留下了許多傳世佳作。傳統(tǒng)的文人雅集，具有很強的休閑性質(zhì)，一邊是游山玩水、 親近自然，一邊是詩酒唱和、 書畫助興，踐行了“由心入徑”的休閑體驗。

“文人雅士”最重要的休閑生活，離不開讀書與琴瑟。因此，有“君子之座，必左琴右書”之說。讀書，不僅是古人生活方式中重要的內(nèi)容，而且是禮儀教化之養(yǎng)成的必然途徑。

古人對琴瑟也高度贊譽： “美而不艷，哀而不傷，質(zhì)而能文，辨而不詐?！?18)〔南宋〕劉籍《琴議篇》，載《太音大全集》，中華書局，1961年。甚至認為： “凡鼓琴有七例： 一曰明道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風俗，四曰妙心察，五曰制聲調(diào)，六曰流文雅，七曰善傳授?！?19)〔西漢〕劉向《琴說》，載明成祖《永樂琴書集成》。以“琴”來隱喻禁止淫邪以存正氣。所以，琴被認為是圣人之樂、 圣人之器。琴是讀書人每天生活的一部分，用以營造空靈清澈的精神世界、 沉潛平靜的氛圍。在古人心性修為中，彈琴既是休閑文化的象征，也是在潛移默化地塑造多彩的人生。

五、 休閑： 生活美學

在民間，與古代休閑有關的生活方式與價值理念深受儒、 釋、 道思想的影響，造就了中國人的勤勞智慧、 心靈手巧、 性德一體的生活美學。與生活相伴的各種休閑活動品類，如琴棋書畫、 詩詞歌賦、 氣功太極、 坐忘入禪、 精工技巧等等，不僅給黎民百姓休閑生活以樂趣，又給民間創(chuàng)造以條件。

起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二十四節(jié)氣”(20)二十四節(jié)氣是根據(jù)地球在繞太陽公轉(zhuǎn)的軌道上的位置來劃分的。每前進15度為一個節(jié)氣； 運行一周又回到春分點，為一回歸年，合360度，因此分為24個節(jié)氣。，是古人訂立的用來指導農(nóng)事的補充歷法，也具有愉悅身心、 休養(yǎng)生息、 順其自然的天然稟賦。比如，祈年求雨習俗、 祭山拜地習俗、 開犁揮鐮習俗、 豐收慶典習俗等等。這些儀式不僅提升了審美情趣，也編織了生活中的多彩畫面?！叭f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禮記·中庸》)古人這種自然觀，深刻影響了生活美學的形成。

“小康”見諸《詩經(jīng)·大雅·民勞》：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即讓生活輕松，不那么繁雜勞累，人的生活應當閑適，是好日子的目標。

史料載： “子貢觀于蠟。孔子曰： ‘賜也’樂乎？ 對曰： ‘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 ‘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 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 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 武之道也?！?21)《禮記·雜記下》。

先民深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 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道理，養(yǎng)成了儉以養(yǎng)德的傳統(tǒng)； “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為農(nóng)耕社會留下了富饒的精神空間。在民間最為流行的是利用“家訓”(22)家訓是指長輩對后代進行安身立命、 持家治業(yè)、 為人處世的訓誡。家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的形式，培養(yǎng)人的道德倫理、 禮規(guī)禮儀，凸顯休閑教育在家庭中的重要作用。

“家訓”名篇，如孟軻母《母訓》(23)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思想家孟子的母親，以教子有方被稱為賢母的典范。劉向《列女傳》有記載。、 諸葛亮《誡子書》(24)三國時期政治家諸葛亮臨終前寫給他兒子諸葛瞻的家書。、 《三字經(jīng)》(25)《三字經(jīng)》，是中國的傳統(tǒng)啟蒙教材，核心思想包括仁、 義、 誠、 敬、 孝。等淺顯易懂、 朗朗上口，易銘記、 易背誦、 易實踐，且與人民大眾的休閑生活密切相連，成為端正門風、 振作家聲、 名垂后代的范例。

“家訓”之所以為世人所重，因其主旨在于推崇仁、 義、 理、 智、 信、 溫、 良、 恭、 儉、 讓。訓誡內(nèi)容常常體現(xiàn)在：(1)注重家法國法； (2)和睦宗族、 鄉(xiāng)里； (3)孝順父母尊敬長輩； (4)合乎禮教與禮規(guī)； (5)祖宗祭祀、 追終慎遠； (6)修身養(yǎng)性、 勤勉督學等方面。家訓也是古代教育體系中的一部分。

據(jù)史料記載： “宋代書院有397所?！盵4]當時的臨安設有太學、 宗學、 武學最高學府，合稱“三學”； 還有算學、 書學、 醫(yī)學、 畫學等專門學校，“鄉(xiāng)校、 家塾、 舍館、 書會，每里巷一二所，弦誦之聲，往往相聞……民間戲藝活動場所也滿城皆是，供人們演雜劇、 雜技、 相撲、 說書、 講史等，可謂晝夜不輟”(26)〔南宋〕耐得翁： 《都城紀勝》。。古人說得好： “家有錢財萬貫，不如薄藝在身?！?而古人的“薄藝”往往體現(xiàn)在琴棋書畫、 詩詞歌賦，以及節(jié)儉與雅致的生活方式上。

“女紅”是古代女性閑情雅趣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一是可以直接或間接地孕育“女德”； 二是陶冶女性善良、 美好的精神世界，進而通過語言、 肢體、 體態(tài)、 妝扮、 口授等形式表達出來； 三是對塑造一代又一代母親的角色和形象有重要的影響，特別是在對繁衍后代、 養(yǎng)育子女，身體力行地傳承女子美德方面功不可沒； 四是對家庭休閑生活有一個良好的導引，豐富了農(nóng)耕社會物質(zhì)匱乏條件下的文化精神生活。

一般而言，“琴棋書畫酒詩茶”是古代人生活中必備的內(nèi)容。以“吃茶”為例，“君子之交，清茶一杯”，其含義是追求一種純潔的友誼。而吃茶的過程，也是一種美的享受——清茶入杯，看嫩芽舒展沉浮，在氤氳的茶霧中，獨享一份清靜。這種日?；膶徝郎顑艋巳说男撵`，富足了人成長中的精神要素。

“旅”與“游”作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同樣受到古人的高度重視。“旅”字，不僅具有“外出”之意，而且也含有“共同”“行得正、 走得端”之意。即走出去的時候，要合乎規(guī)范，端正得體； 既是個體修為，也是良好教養(yǎng)?！坝巍弊值膬?nèi)涵是“從容地行走”。因此，古人講求“游謂閑暇無事之游，然者游則不迫遽之意”。

古人通過休閑認識了人性的多面性，也豐富了哲學的實踐路徑。

六、 休閑： 社會格局

古代中國，統(tǒng)治階層對休閑之事也有很高的期待，社會治理對傳承“六藝”都有具體的指導：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27)《史記·太史公自序》?？芍^歷朝歷代都有著不俗之績。

對禮儀的要求小到衣食住行，如衣著容貌： “冠必正，紐必結，襪與履，俱緊切。”(《弟子規(guī)》)行為舉止：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言語辭令： “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乾·文言》)形成完整、 系統(tǒng)的禮儀禮規(guī)，培養(yǎng)人在社會中的道德倫理，是古代哲學重要的命題。

統(tǒng)治階層在政務之余也創(chuàng)造了流芳百世的文化藝術形式，潛移默化了哲學傳統(tǒng)及“以人為本”的觀念。

“梨園”，興盛于唐明皇。史載： “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弟子?！?28)見《新唐書·禮樂志》。斯為梨園發(fā)軔之始。

明成祖敕撰的《永樂大典》“凡書契以來經(jīng)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 地志、 陰陽、 醫(yī)卜、 僧道、 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毋厭浩繁”，保存了14世紀以前中國歷史地理、 文學藝術、 哲學宗教和百科文獻，共計22877卷，凡例、 目錄60卷，分裝成11095冊，全書約3.7億字。

清朝的康、 乾二帝都有極深的文化造詣?？滴醯凼葧脤W、 孜孜不倦之精神亦堪稱道。據(jù)悉，“舉凡史乘、 諸子百家、 呂律、 數(shù)理、 佛教經(jīng)論、 道書，無不涉獵； 而在日理萬機中不忘翰墨，注重修心養(yǎng)性，體驗人生境界”(29)見宋木文、 劉杲主編： 《中國圖書大辭典》，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

乾隆帝，博學篤行，習字作畫，雅集收藏，愛好旅行。他在《御制南巡記》中說： “予臨御五十年，凡舉二大事，一曰西師，二曰南巡?！?30)見《清史稿·卷十一·本紀十一》除此之外，還對許多西洋器物發(fā)生興趣，并在宮中組織了一個包括了大小提琴、 鋼琴、 雙簧管、 單簧管、 吉他在內(nèi)的西洋管弦樂隊(31)見周遠廉： 《乾隆皇帝大傳》，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

我們還可以在休假制度中，理解休閑、 休息、 休假之于古代官員的重要性，以及著意對上梁諸君子才藝的培養(yǎng)于國于民之利。

秦漢之初，并沒有明確的休假制度，而是國家以立法形式要求人們例行對天地及諸神的祭祀。規(guī)定人們放下農(nóng)事、 走出宮院、 停歇吏政，希冀通過各種祭祀、 禮拜，表達對自然、 生命、 先祖、 神靈的敬畏與謙恭。不僅展現(xiàn)了相當成熟的政制方法和駕馭百官的管理技巧，也體現(xiàn)了對人的精神世界、 倫理秩序、 社會莊嚴氛圍的營造。

據(jù)史書記載，西漢時規(guī)定“吏員五日一休沐”(《漢律》)，即官宦每五日可以休假一天。還規(guī)定： 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冬至、 夏至為例假?！岸燎昂?，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后省事。”(《后漢書》)

唐、 宋兩朝是盛世，從休假制度中便可窺見一斑。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假寧令》有18條關于各種假期的規(guī)定，包括婚慶、 喪葬、 忌日、 出行等方面。

明朝較之唐宋兩朝假期有所縮減，至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將元宵放假增至十天，官宦可休養(yǎng)生息不奏朝事，對民間的放燈飲酒作樂也不干涉，以此“永為定例”。明朝官宦的休假卻有一大特點，大多以淘書、 刻書為休假之樂，舉凡科舉考試上榜者“必有一部刻稿”?！懊鞔m然節(jié)假減少，但官宦士大夫休假期間的社會交往頻繁，常常與讀書講學，諷議時政相關?！?32)見岳亮文： 《古代官員的休假制度： 唐宋最寬松 明清逐漸收緊》，《學習時報》2015年3月12日。

清朝基本承襲了明朝的休假制度，官宦們往往借假日相邀而聚，以詩會友，品評文章。

“以人為本”(33)春秋時期(公元前770—前476)，齊國政治家﹑思想家管子提出： “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币姟豆茏印ぐ詷I(yè)》。，以及政制中的人文關懷在立法中也有體現(xiàn)： “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管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不奪農(nóng)時，不蔑民工。有憂無匱，有逸無罷。國有班事，縣有序民?！?34)《國語》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國別體著作，記錄了周朝王室和魯國、 齊國、 晉國、 鄭國、 楚國、 吳國、 越國等諸侯國的歷史。作者左丘明(約前502—約前422)。另有記載： “凡役眾勞民之事，勿輕行之”(35)見《金史·章宗本紀》。。社會治理的闊達，締造了中國文化史上的多種輝煌，使中國成為當時世界朝拜的中心。

古代哲學，在認識人性過程中，亦對“上層建筑”有嚴密的構思?！罢?，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尤以“腹有詩書”內(nèi)在方面塑造人。其意義，不容小覷。

七、 結語

中國古代哲學的境界在于認識人，休閑“由心入徑”，是從內(nèi)在的尺度完善與提升人性。哲學與休閑溝通，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禮儀之邦”“尊師重教”的文化傳統(tǒng)，孕育了中國人的精神氣象、 生活美學、 社會格局。大量史料證明，古代哲學中蘊含休閑思想； 人的休閑行為為探究人性打開了一個窗口?！坝尚娜霃健彪[藏著哲學與休閑相互作用的力量。

“由心入徑”中的休閑，始終以“細雨濕衣，閑花落地”的方式滋潤著人們的心性、 智性、 品性、 德性，默默地養(yǎng)育與護衛(wèi)人的精神家園。通過心靈、 心趣、 心態(tài)、 心境、 心性，創(chuàng)造身體和物質(zhì)生命之外的審美活動。

休閑，可以提升人的生存、 生命、 生活的品質(zhì)，是心靈自由、 靈感迸發(fā)、 審美體驗、 精神創(chuàng)造和社會格局的歸屬之所。休閑的力量，似乎無法準確地衡量。但是，任何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與文化傳承從來都把休閑置于崇高的位置?！坝尚娜霃健眲t是休閑與哲學的最高境界。

如今，“由心入徑”的休閑理念被當代人所忽視(甚或蔑視)，并由消費主義、 拜物教、 “娛樂至死”所取代，將身與心、 體與魄、 閑與忙、 生與死、 形上與形下割裂開來，致使當代哲學殘破、 精神家園荒蕪、 生活方式粗鄙、 勞作方式艱難、 思維方式狹隘、 道德倫理淪喪。心之不存，何物有之？“由心入徑”中的哲學與休閑，其力量不可小覷。

(2020年2月15日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