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匡 浩
船舶保險人發(fā)現被保險人違反如實告知義務、保險標的危險程度增加的通知義務和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時,可以請求法院判令解除船舶保險合同,以期從根本上擺脫保險責任。但是在法律效力上,合同解除存在有溯及力和沒有溯及力兩種情況。財產保險合同屬于繼續(xù)性合同,其解除原則上不具有溯及力。船舶保險人以投保人(被保險人)因重大過失違反相關義務為由請求法院判令解除保險合同的,如果保險期間尚未屆滿,則保險人行使的合同解除權僅對將來發(fā)生效力,如果保險期間已經屆滿,船舶保險人的請求不能得到法院支持。但即使合同解除不具有溯及力,也不妨礙保險人以被保險人違反相關義務為由對其賠償保險金的請求進行抗辯。
C船公司以“帝健”輪、“帝坤”輪、“帝盛”輪、“帝祥”輪(以下簡稱涉案四輪)為抵押物,向B銀行貸款31 252萬元。后因C船公司逾期還款,B銀行向廣州海事法院起訴。2016年10月28日,廣州海事法院作出民事判決書,判令C船公司向B銀行償還借款本金共計31 252萬元及利息,B銀行對涉案四輪有抵押權。2018年5月15日,廣州海事法院作出執(zhí)行裁定,對涉案四輪進行扣押。
涉案四輪從2016年1月7日陸續(xù)抵達石島避風錨地拋錨,后有多名船員解職離船,導致涉案四輪配員不足。威海海事局多次向相關方發(fā)函,稱涉案四輪配員嚴重不足,船舶設備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損壞,主機長時間未啟動,船舶安全有極大隱患。
2017年8月,B銀行的保險經紀人就涉案四輪保險事宜與A保險公司進行溝通,告知投保人名稱,原債權人,債權轉讓鏈,涉案四輪的船名、噸位、船型、船齡、??繀^(qū)域,并稱“該輪目前在法院打到二審,到立案實施扣押需要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時間里,債權人對船舶不能實施管理,不知是否會影響保險效力,如果貴司確認可以維持保險效力,船東基本上可以確認了”,并承諾對船舶實施扣押后投保人會委托管理公司或者自行安排船員上船進行維護。
2017年9月10日,B銀行向A保險公司出具四份以涉案四輪為保險標的的《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投保單》,后A保險公司向B銀行出具四份保險單,均載明:被保險人為B銀行,船舶名稱分別為涉案四輪,保險類別為沿海內河船舶一切險,保險期限從2017年9月11日至2018年3月10日。特別約定:“1.本保單對《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條款》除外責任第三條‘一、船舶不適航、不適拖(包括船舶技術狀態(tài)、配員、裝載等,拖船的拖帶行為引起的被拖船舶的損失、責任和費用,非拖輪的拖帶行為所引起的一切損失、責任和費用)’不適用;一旦本船投入營運,上述除外責任第三條第一款自動生效?!?/p>
投保單和保險單均附《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條款》。該條款第一條約定:“由于下列原因造成保險船舶發(fā)生的全損,本保險負責賠償。一、八級以上(含八級)大風、洪水、地震、海嘯、雷擊、崖崩、滑坡、泥石流、冰凌……”第二條約定:“本保險承保第一條列舉的六項原因所造成保險船舶的全損或部分損失以及所引起的下列責任和費用:一、碰撞、觸碰責任,二、共同海損、救助及施救?!钡谌龡l約定:“保險船舶由于下列情況所造成的損失、責任及費用,本保險不負責賠償:一、船舶不適航、不適拖(包括船舶技術狀態(tài)、配員、裝載等,拖船的拖帶行為引起的被拖船舶的損失、責任和費用,非拖輪的拖帶行為所引起的一切損失、責任和費用)……”第十五條約定:“被保險人應當遵守國家有關消防、安全、生產操作等方面的其他相關法律、法規(guī)及規(guī)定,維護保險船舶的安全……除經保險人同意并加收保費外,被保險人未遵守上述約定而導致保險事故的,保險人不承擔賠償責任;被保險人未遵守上述約定而導致損失擴大的,保險人對擴大部分的損失不承擔賠償責任?!?第十六條約定:“在保險期間內,被保險人應對其公司、保險船舶發(fā)生變化影響保險人利益的事件如實告知,對于保險船舶出售、船舶光租、變更航行區(qū)域或保險船舶所有人、管理人、經營人、名稱、技術狀況和用途的改變、被征購征用,應事先書面通知保險人,經保險人同意并辦理批改手續(xù)后,保險合同繼續(xù)有效,否則自上述情況出現時保險合同自動解除?!?/p>
后B銀行與A保險公司協議將保險合同延期至2018年8月31日。
2018年8月20日,涉案四輪遭遇臺風并發(fā)生事故,事發(fā)時共有兩名船員值守,處于無動力狀態(tài)。
A保險公司于2019年8月向青島海事法院提出訴訟請求:依法判令解除A保險公司與B銀行之間訂立的保險合同。
保險期屆滿后,船舶保險人要求解除保險合同的,是否具有溯及力,也即保險合同在解除前是否有效。
法院經審理認為:一、B銀行在合同訂立前將船名、噸位、船型、船齡、停靠區(qū)域、管理狀態(tài)等其知道的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情況如實告知A保險公司,履行了告知義務,合同訂立后發(fā)生的情況,不屬于告知義務的范圍,同時,涉案四輪在合同有效期內也沒有發(fā)生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情形,B銀行沒有違反如實告知、通知義務;二、涉案四輪在投保時至事故發(fā)生時內明顯不具備最低安全配員,B銀行沒有遵守國家相關規(guī)定,維護涉案四輪的安全;三、A保險公司起訴時保險合同有效期已經屆滿,保險合同屬于繼續(xù)性合同,其解除原則上不具有溯及力,對解除保險合同的請求不予支持。故判決駁回A保險公司的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后,A保險公司不服,向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山東高院認為,B銀行在投保時盡到如實告知義務,B銀行沒有違反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通知義務;保險人解除合同的,合同只在將來消滅,不具有溯及力;即使船舶在被扣押前后變更了管理人、存在機艙進水的事實,但A保險公司提交的證據不足以證明該變更及進水事實影響其利益。故山東高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A保險公司不服二審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本案法律適用的核心問題是案涉保險合同是否應予解除,A保險公司認為案涉保險合同符合法定解除條件,訴請行使解除權,使既存的保險合同關系終止。但案涉四份保險合同的保險期間已于2018年8月31日屆滿,雙方的保險合同關系已終止,故原判決不支持平安保險解除保險合同的訴訟請求,并無不當。
對于船舶保險合同糾紛,保險人通常是被告,通過事故不屬于保險范圍、屬于除外責任等抗辯事由對抗被保險人的理賠請求。本案的A保險公司另辟蹊徑,主動起訴被保險人B銀行,以其違反如實告知義務、保險標的危險程度增加的通知義務和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為由請求法院判令解除保險期限已經屆滿的船舶保險合同。船舶保險人行使法定解除權,解除是否具有溯及力是本案的爭議焦點,也是在理論上、實踐中爭議較大的問題。本案一、二審法院均認為解除不具有溯及力,駁回A保險公司的訴訟請求。但是,部分生效判決認為解除具有溯及力①參見杭州市富陽區(qū)人民法院(2020)浙0111民初4576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認為投保人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對保險事故的發(fā)生有嚴重影響的,保險人對于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不承擔賠償責任,且應當退還合同解除前和解除后的所有保險費;四川省南充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川13民終1796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認為投保人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保險人有權解除保險合同,并對保險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不承擔賠償責任,且應當退還合同解除前和解除后的所有保險費。,這種觀點是對保險法理論和法律規(guī)定的機械、片面理解,應當及時進行糾正,避免對船舶保險合同當事人誤導,維護其合法權益。
合同解除的效果是合同權利義務終止,其立法目的在于合同有效成立后,有時會因主觀或客觀情況的變化,而使合同履行成為不必要或者不可能,使當事人一方或雙方的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如仍固守合同拘束力,不但于一方或雙方當事人沒有好處,于社會整體利益也沒有任何增益,因而通過法律手段讓合同提前終了,并處理善后事宜。[1]《合同法》和《民法典》均規(guī)定,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一般情況下,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即合同解除后有溯及既往的效果,當事人的財產狀態(tài)可以恢復到合同訂立之前的狀態(tài),應恢復原狀。若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無法或難以恢復原狀,合同解除則無溯及力,解除效力只能向將來發(fā)生,已經履行的部分應當繼續(xù)有效。有無溯及力的具體適用條件,法律沒有進一步詳細規(guī)定,理論界通說和司法實踐中主流觀點認為,繼續(xù)性合同原則上無溯及力,非繼續(xù)性合同原則上有溯及力。如租賃、勞務等繼續(xù)性合同,其合同性質導致履行不能返還,無法恢復原狀,其解除無溯及力?!逗贤ā泛汀睹穹ǖ洹肪?guī)定,合同自通知到達對方時解除。故合同的解除時間為自主張解除方的解除通知到達對方時,有溯及力時,當事人的權利義務狀態(tài)恢復到合同訂立之前的狀態(tài),無溯及力時,合同在訂立時至解除通知到達時有效,解除通知到達后合同權利義務關系終止,如通知到達時保險期間已經屆滿,合同關系已終止,則無法解除。
船舶保險合同訂立的目的在于在一段時間內補償船舶所有人、抵押權人等因保險事故發(fā)生而遭受的損失,保險費則是保險人承擔責任的對價。對這類合同而言,保險人的法定解除權原則上無溯及力,合同解除后無法恢復原狀。因為保險的根源在于風險,風險具有不確定性、不可預知性,時間流逝一分,風險則確定一分,時間不可逆,則當事人的狀態(tài)也不可恢復。既然沒有溯及力,那么解除前的合同履行依然有效,保險人仍應承擔保險責任,與此相對應,投保人仍應支付保險費。解除權是一種形成權,權利人僅憑其單方意思表示即可直接使合同關系歸于消滅,所以對保險人的合同解除溯及力問題必須考慮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溯及力不可過大,否則必然導致保險人濫用解除權而無法實現保險合同目的。
船舶保險人行使法定解除權的情形主要包括違反告知義務、保險標的危險程度增加的通知義務和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
關于違反如實告知義務,保險法第十六條規(guī)定:訂立保險合同,保險人就保險標的或者被保險人的有關情況提出詢問的,投保人應當如實告知;投保人故意或者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前款規(guī)定的如實告知義務,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蛘咛岣弑kU費率的,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第4款)投保人故意不履行如實告知義務的,保險人對于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不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并不退還保險費;(第5款)投保人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對保險事故的發(fā)生有嚴重影響的,保險人對于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不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但應當退還保險費。海商法第223條對于告知義務違反的構成要件和法律后果也有類似規(guī)定。上述規(guī)定里,沒有對合同解除溯及力的明確規(guī)定,但可以通過法律解釋的方法尋找。對第5款進行反面解釋可得出如下結論:投保人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但對保險事故發(fā)生沒有嚴重影響的,則保險人對于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仍然應當承擔賠償責任;根據對價平衡原則,此時保險人對保險合同解除前的保險費無須返還。[2]由此可見,合同解除前保險人仍然負有保險責任,只是因為保險標的實際面臨的風險比保險人預期的高,法律通過對風險進行一定的限制從而修正投保人和保險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故在此種情況下保險人行使法定解除權,合同解除不具有溯及力。
對合同解除與拒絕賠償的關系進行分析,似乎可以得出相反的觀點。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第8條規(guī)定:保險人未行使合同解除權,直接以存在保險法第十六條第四款、第五款規(guī)定的情形為由拒絕賠償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一規(guī)定表明保險人享有的拒絕賠償權利以保險合同的解除為條件,解除合同后,才可以拒絕賠償。在審判實踐中,保險人通常是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投保人申請理賠時,才發(fā)現投保人在訂立保險合同時違反如實告知義務。如果拒絕賠償時保險期限已經屆滿,合同解除已經不能向將來發(fā)生效力,合同解除的效力只能溯及既往。其實這是對上述規(guī)定的機械理解,保險人只有在解除保險合同后才能拒賠并非沒有例外。上述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在于避免保險人躲在拒絕賠償權利的后面觀望,因為保險人拒絕賠償后,保險人和投保人之間已經產生了糾紛,互信降至冰點,為了避免其他糾紛繼續(xù)產生,將尚未屆滿的合同盡快解除對雙方都是止損行為。顯然,在保險期限屆滿后,該立法目的已無法實現,要求保險人解除合同既無必要也不可能,故應允許保險人直接拒賠。
上文已述,違反如實告知義務的情況下,合同解除原則上不具有溯及力,但是在投保人故意不履行如實告知義務的情況下,因為投保人主觀惡性較大,法律特別規(guī)定了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不論是否對保險事故的發(fā)生有嚴重影響,保險人對于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都不承擔賠償責任,而且對于合同解除前和解除后的保險費都不退還。
關于違反維護船舶的安全義務,保險法第五十一條規(guī)定:被保險人應當遵守國家有關消防、安全、生產操作、勞動保護等方面的規(guī)定,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投保人、被保險人未按照約定履行其對保險標的的安全應盡責任的,保險人有權要求增加保險費或者解除合同。這一規(guī)定中沒有合同解除溯及力的內容,連合同解除后保險責任的承擔和保險費的退還也付之闕如。關于違反保險標的危險程度增加的通知義務,保險法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在合同有效期內,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被保險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及時通知保險人,保險人可以按照合同約定增加保險費或者解除合同;保險人解除合同的,應當將已收取的保險費,按照合同約定扣除自保險責任開始之日起至合同解除之日止應收的部分后,退還投保人;被保險人未履行前款規(guī)定的通知義務的,因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保險人不承擔賠償保險金的責任。這一規(guī)定關于合同解除后果的內容與違反如實告知義務的基本一致,只是沒有區(qū)分故意和重大過失,而且對退還的保險金范圍進行了明確(即僅退還合同解除后的保險金),其合同解除的溯及力與因重大過失違反如實告知義務時相同,理由同樣可以通過反面解釋得出。雖然法律對違反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時的合同解除溯及力沒有規(guī)定,但也應當做相同的理解。
在事故致因理論中,各種理論對事故發(fā)生機理和模型的描述各不相同,但船舶事故發(fā)生的要素都至少包含以下三類:船舶狀況、環(huán)境的狀態(tài)和船員的行為。船舶保險人在承保前也都會考察三個要素,以此評估風險,進而確定是否同意承保和保險費率。如實告知義務意義在于確定保險合同訂立時船舶狀況、環(huán)境和船員的行為;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意義在于確定保險合同訂立后船員的行為是否滿足法律規(guī)定;危險程度增加的通知義務意義在于確定保險合同訂立后三個要素是否發(fā)生變化,是否導致危險程度顯著增加。三項義務作用時間有先有后,指向的要素或互補或重疊,內容有針對保險標的的事實行為,也有針對保險人的信息傳遞,但根本目的都是矯正投保人(被保險人)和保險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允許保險人測定船舶風險的范圍和程度,并在整個保險期間將之固定下來。一旦保險人發(fā)現因為投保人的原因導致風險測定不準,或因為被保險人的原因導致風險增加,保險人仍然可以僅對原來測定的風險進行保障(違反告知義務、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對保險事故發(fā)生有嚴重影響的,或因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可以拒絕賠償)或可免除將來的保險責任(解除合同)。三項義務具有相同的立法目的,故雖然某些條款略有差異甚至缺失,但應當解釋為具有相同的法律后果,即合同解除原則上不具有溯及力。
既然有原則就有例外,例外情況即投保人(被保險人)具有較深的惡意,例如故意不履行如實告知義務、謊稱船舶發(fā)生了保險事故、故意制造保險事故的①保險法第二十七條。,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法律規(guī)定明確,實踐亦無爭議,本文不再贅述。
本案中,A保險公司在保險期間屆滿后,以違反告知義務、保險標的危險程度增加的通知義務和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為由請求解除合同,盡管B銀行沒有派船員上船,存在違反維護保險標的的安全義務的情形,但仍然因合同解除不具有溯及力而被駁回訴訟請求。需要說明的是,本案的敗訴并不妨礙A保險公司在另案中以B銀行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為由對其賠償保險金的請求進行抗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