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翁同龢生日會”為例"/>
霍東曉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杭州 310058)
近人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曾指出清代文人之間流行的為已故名賢慶祝生日的現(xiàn)象:“吳中問梅詩社創(chuàng)始于黃蕘圃……每歲東坡生日,賦詩獻壽。黃文節(jié)生慶歷乙酉,道光乙酉十三甲子,六月十二日,同社集百宋廛為文節(jié)作生日……他若正月二十日白文公生日,二月二十日蘇文定生日,五月五日周元公生日,五月十一日文信國生日,五月二十八日顧亭林生日,六月二十一日歐陽文忠生日,七月初五日鄭康成生日,七月二十九日王伯厚生日,八月二十日朱竹垞生日,八月二十八日王漁洋生日,九月十五日朱子生日,九月三十日王文成生日,十月十七日陸放翁生日,十一月十一日司馬溫公生日,士大夫多有設(shè)祀飲福者,亦承平之韻事也?!盵1]415但是楊鐘羲只是將“名賢生日會”看作“承平之韻事”,忽視了該現(xiàn)象背后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孟子》云:“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盵2]291作為社會中的個體,人是有意識、有目的地從事社會活動的,尤其是文人群體,更奉行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原則。清代文人以先賢生日為契機,進行集會唱和活動,背后有其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比如康乾之際宋犖、翁方綱、畢沅等人舉辦壽蘇會,曾燠等舉辦壽歐會,翁方綱、吳鼒、李彥章等舉辦壽黃會,與當時文壇上流行的唐宋詩之辨有密切聯(lián)系;嘉道年間張穆、何紹基等舉辦壽顧會,胡培翚、胡承珙等舉辦壽鄭會,則與經(jīng)學取向、經(jīng)世思想的轉(zhuǎn)變有關(guān);晚清民國時期孫雄等舉辦壽翁(翁同龢)會、壽文(文天祥)會、壽傅(傅山)會、壽陳(陳貞髦)會等,則與甲午戰(zhàn)敗、清廷覆滅的國運時局及其遺民身份有關(guān)。處在新舊文化交替之際的孫雄,非常關(guān)注清代文人名賢生日會之現(xiàn)象,不僅自己舉辦先賢生日會,還收集前人相關(guān)作品,編纂為《名賢生日詩》一書。本文在探討孫雄個人文學、經(jīng)學等思想文化背景的基礎(chǔ)上,嘗試闡述《名賢生日詩》的編纂動機,并以“翁同龢生日會”這一個案為中心,論述其文化意義和時代價值。
孫雄(1866-1935),原名同康,字師鄭,號鄭齋,晚號鑄翁、味辛老人、詩史閣主人,江蘇昭文(今常熟)人,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進士。俞壽滄有《常熟孫吏部傳》[3]628-629。經(jīng)學方面先后師從俞樾、黃以周和王先謙等大師,后受業(yè)于同鄉(xiāng)翁同龢,結(jié)交李慈銘等名士,曾入張之洞幕府,被聘為京師大學堂下屬文科大學監(jiān)督,又為袁世凱所創(chuàng)北洋客籍學堂漢文正教習,以“民國以來詩史第一人自詡”[4]161。著有《師鄭堂集》《論語鄭注集釋》《眉韻樓詩話》《詩史閣壬癸詩存》《師鄭堂駢文》《讀經(jīng)救國論》等書,曾輯《道咸同光四朝詩史》《落葉集》《名賢生日詩》(附《名人生日表》《名人生日表續(xù)》《名人生日表再續(xù)》)等。
時人對孫雄多有負面評價,同鄉(xiāng)錢仲聯(lián)諷刺其為“鬻技鈴醫(yī),自詡圣手”,并引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專一把捧帥字旗地健星險道神郁保四”之點評來佐證自己的觀點。[4]160-161同鄉(xiāng)費行簡在《近代名人小傳》里斥孫雄為“文人之無恥者”,譏諷孫雄“嘗纂《詩史》,乃借以宣上德,并表揚達官貴人,故詩史成而雄之月俸以增”[5]70-71。命理才子林庚白亦曰:“客籍學堂校長孫雄,生平好附庸風雅,略能為駢體文,于詩詞皆門外漢。而謬操《道咸同光四朝詩史》之選政,蓋借以進身于豪貴也。鄭孝胥為題一絕句以譏之,詩云:‘近代詩人讓達官,曾聞實甫論詞壇。潛夫只有憂時淚,也作君家史料看?!盵6]222-223
當代學者對于孫雄的研究,則有以下幾種:蘇曉君以油印技術(shù)為出發(fā)點,意識到孫雄開油印書籍之先聲。[7]99-102蔣寅從清詩總集的角度論述了孫雄及其所輯《道咸同光四朝詩史》。[8]78-82潘靜如則以清遺民的視角,考察孫雄在政治上的走向及其對北洋政府的認同。[9-10]陸胤從近代中國學術(shù)轉(zhuǎn)型的角度出發(fā),對孫雄在經(jīng)學領(lǐng)域的成就與貢獻進行剖析。[11]163-178呂姝焱結(jié)合油印法與報刊征詩的方式,考述了《道咸同光四朝詩史一斑錄》一書的編纂源流。[12]83-91本文則從孫雄所輯《名賢生日詩》一書出發(fā),首先將其置于清代“先賢生日會”的大背景之下,以此考察其成書過程和編纂動機。
孫雄收集“先賢生日會”相關(guān)作品,編成“首汩羅之放臣,殿虞山之故相”[13]齊耀珊序的《名賢生日詩》十卷,并附《名人生日表》一卷,全書由其側(cè)室張元默進行校字。張元默,字蕙芳,江蘇常熟人,孫雄授以詩道,不數(shù)年便裒然成帙,有《雙修閣詩存》。[14]16006夏勇指出《名賢生日詩》涉及名賢七十二人,上起屈原、鄭玄,下迄沈葆楨、翁同龢,參與唱和的清代詩人多達一百六十一人,收錄詩歌六百六十七首、詞四闋、文十二篇。[15]175筆者考察浙江圖書館藏十卷本《名賢生日詩》,發(fā)現(xiàn)其所錄名賢只有五十九人,而附錄《名人生日表》《名人生日表續(xù)》《名人生日表再續(xù)》則收錄已知生日的先賢近千人。由此可初窺清代先賢生日會及文學創(chuàng)作之概貌。
《名賢生日詩》是屢經(jīng)增輯的成果,初稿只有二卷,收集至四卷時方才付梓,采用鉛印法印刷。四卷本刊刻后,隨著收集詩歌的增加,孫雄遂將《名賢生日詩》逐次增補,由四卷到六卷,再到八卷,最終增加到十卷。而在每一次詩歌收集或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報刊征詩是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譬如紀念翁同龢生日的瓶社雅集,孫雄于會前作《瓶社第一次雅集啟》,刊登于《大公報》,以號召文士們踴躍參加。而社集中所創(chuàng)作的壽翁詩,亦陸續(xù)見諸報端,受眾頗為廣泛。由于前四卷與后六卷版式不統(tǒng)一,同一先賢又有重出的情況,比如卷一、卷二出現(xiàn)過壽蘇詩,卷五、卷七、卷九又一再出現(xiàn)壽蘇詩,體例較為混亂,因此孫雄希望異日再版時,以后六卷并入前四卷,以統(tǒng)一版式。在最初的二卷本稿本中,祭祀名賢凡十六人,始于鄭玄,迄于翁同龢,“婪尾虞山前閣老,開先北海后司農(nóng)”[13]樊增祥題詞。初稿起迄人物反映出孫雄的經(jīng)學訓(xùn)練背景。孫雄早年曾追隨俞樾學習經(jīng)學,自名“同康”,自號“師鄭”,“體現(xiàn)出經(jīng)學上明確的佞鄭立場”[11]165;后入南菁書院,師從黃以周治經(jīng),深化了對鄭玄經(jīng)學思想的認識。而翁同龢既是孫雄同鄉(xiāng),又是其在京師時期的老師,因此,孫雄對翁同龢有著特殊的情感。
孫雄曾自述《名賢生日詩》的編纂動機:“辛亥[宣統(tǒng)三年,1911]國變以后,不佞養(yǎng)疴都門,惟以文字自遣。嘗輯《名賢生日詩》四卷,自屈子、鄭君以降,迄于近代之胡文忠、翁文恭,凡三十一人。四卷中詩文及詞,都凡三百五十余首。有清一代名家集中凡因前賢生日而有作者,茲編撮錄略備;即生存人所作及拙稿,亦附著焉。蓋以名賢生日為主,初不以標榜為病也?!盵13]自序?qū)O雄在序言中對時人的負面評價進行了回應(yīng)。時人抨擊他借編纂《道咸同光四朝詩史》來討好權(quán)貴,是鬻技鈴醫(yī)、文人之無恥者,但孫雄直言,他選《名賢生日詩》并不以標榜為病,而是存人所作,也不諱言其中包括自己的作品。
縱覽全書,孫雄自己的作品多達八十余首,占全書的十分之一。表面上看,孫雄確實有為自己延譽的嫌疑。但如果結(jié)合孫雄當時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來看,政治上清廷的統(tǒng)治覆滅,文化上面臨西學的強烈沖擊,文人們該何去何從,傳統(tǒng)文化是生是滅,都面臨著巨大的考驗。孫雄作品中所選擇的紀念對象,諸如屈原、張巡、文天祥、鄺露、傅山、陳貞髦、顧炎武、翁同龢等,皆是面臨家國劇變時的有志之士,他們象征著中國傳統(tǒng)士人寧折不彎、獨立不倚的氣節(jié)與精神。孫雄希望“凡今之人,茍能讀其一書,效其一節(jié),即可存人道于將絕,挽風教于既衰,然則世之秉國鈞者,茍欲寧國家而阜民生,正未可忽視乎此編也?!盵13]自序在風云劇變的時代,孫雄以編纂《名賢生日詩》來砥礪士風,挽救風教,其精神可嘉。
《名賢生日詩》凡十卷,其中收錄最多的是壽蘇詩,“至歐、蘇兩文忠生日之祀,由宋牧仲[犖]、畢秋帆[沅]、曾賓谷[燠]、法梧門[式善]、翁覃溪[方綱]諸公之提倡,其舉行之歲,較屈子[原]、鄭君[玄]為早,故詩文之散見者尤多。”[13]自序關(guān)于清代壽蘇會的初創(chuàng)與發(fā)揚,學界已多有研究①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19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第三章《翁方綱發(fā)起的“為東坡壽”與嘉道以降的宗宋詩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70頁;張莉《清代壽蘇會研究》,南京大學2014年碩士論文,第7-9頁;孫敏強、霍東曉《試論清代詩人壽蘇雅集及其文化心理》,《浙江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第193-200頁;朱則杰《畢沅“蘇文忠公生日設(shè)祀”集會唱和考》,見作者《清詩考證續(xù)編》第二輯第十二篇,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上冊,第586-604頁;衣若芬《時間·物質(zhì)·記憶——清代壽蘇會之文化圖景》,見作者《書藝東坡》下卷《余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49-287頁。;而關(guān)于壽白會、壽歐會、壽黃會、“李東陽生日會”和“王士禎生日會”等,筆者另有專文論述,此處不贅。本文所關(guān)注的主要問題是:孫雄為何會選擇翁同龢作為紀念對象?孫雄如何在先賢生日會已成風氣的民國時期,去書寫和塑造翁同龢的形象?其中又有著什么樣的文化意義?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號松禪,別署均齋、瓶笙、瓶廬居士等,晚號瓶庵居士,謚號“文恭”,江蘇常熟人。翁同龢作為同治、光緒兩代帝師,是戊戌變法時期帝黨變法派重臣。又曾于光緒六年庚辰(1880)、十八年壬辰(1892)兩典春闈,光緒十一年乙酉(1885)、十四年戊子(1888)、十九年癸巳(1893)三典順天鄉(xiāng)試,門人弟子眾多。翁同龢詩尊蘇、黃,有“我愛山谷句,寒香發(fā)無時”[16]19“畢竟愛君是蘇軾,解吟高處不勝寒”[16]131等詩。于近人則服膺翁方綱,以學問為詩,孫雄亦受其影響?!吨赜∥涛墓Чz集后記》云:“偶檢孫師鄭太史《舊京文存》,讀吾邑《翁文恭別傳》,因思公詩出入少陵、東坡,淵源深厚。晚年所作,忠誠悱惻,彌殷江湖魏闕之心……”[16]467郭曾炘在《題師鄭吏部所輯名賢生日詩冊》中寫道:“瓶社嘗數(shù)典,上推蘇玉局”[13]郭曾炘題詞,指出瓶社成員對蘇軾的推崇。
翁同龢自號瓶廬居士,去世十六年之后,恰逢其九十歲冥誕,孫雄于民國八年(1919)在北京結(jié)瓶社以紀念之。陶然亭瓶社第一集即作翁同龢生日,以寄托高山仰止之思。光緒二十三年戊戌(1898),翁同龢被放歸之日,正是其生辰當天,因此在這一天舉壽翁會,更易引發(fā)門人子弟的幽思之情。而在宣統(tǒng)元年己酉(1909)五月,翁同龢開復(fù)原官,這為孫雄等人公開祭祀與追憶提供了重要條件。會前孫雄作《瓶社第一次雅集啟》,刊登于頗有影響力的《大公報》,號召與翁同龢有雅故或思慕翁同龢之風義者前來赴會,還建議大家攜帶翁同龢墨寶真跡前來。會上由郭曾炘主其壇坫,與會者凡三十二人,分韻賦詩,會后結(jié)集《瓶社詩錄》一卷,孫雄有《己未六月二十六日編?!雌可缭婁洝狄痪砀梗共怀擅?,感賦四章》,同年七月十一日,《大公報》刊登此詩,將《瓶社詩錄》一卷誤刊為兩卷。會后由楊濟作序一篇,齊耀珊作詞一闋,追和詩歌的則有金鶴翔、成多祿、吳士鑒、俞鐘鑾、楊鑒瑩、周炳蔚等。翁同龢生日詩亦多見諸報刊,較為著名的,除了天津《大公報》外,還有上?!稌r報》等。
《名賢生日詩》中涉及翁同龢生日的作品有詩八十首,詞一闋,文兩篇,凡八十三篇。作者孫雄、郭曾炘、吳昌綬、邵瑞彭、俞鐘鑾、王存、吳士鑒、王伯恭、張一麐、王式通、楊濟、唐文治、成多祿、丁祖蔭、夏孫桐、楊廙、關(guān)賡麟、周紹昌、宋伯魯、宗威、金鶴翔、楊鑒瑩、齊耀珊、鄧镕、朱嶲瀛、王照、壽璽、姚宗堂、徐元綬、連文澂、張素、易順鼎、周炳蔚、陳慶佑、張元默等三十五人,大多為瓶社社員。
從內(nèi)容上來看,孫雄等人的詩詞文章,對翁同龢的形象有多層次的回顧和展示,絕非拘泥于一點,人云亦云,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同題賦詩、千篇一律的缺點。孫雄詩云:“學苞漢宋無門戶,名動華夷有表坊。此后年年祝生日,宣南掌故費評量”[13]卷四,對翁同龢政治上的忠君愛國、氣節(jié)上的淡泊堅定、學問上的兼學漢宋、書法上的兼容并蓄等進行了贊美。郭曾炘詩云:“遠溯歐蘇近顧王,生朝補祝舉成例。城南亂后車馬稀,惟有西山仍故態(tài)”[13]卷四,指出翁同龢生日會是效仿清代流行的壽蘇會、壽歐會、壽顧會和“王士禎生日會”等,有文化上的傳承之意。吳昌綬的詩則側(cè)重于描摹翁同龢與亡妻的伉儷情深,這與吳昌綬曾收藏翁同龢朱批《宛鄰詞選》有關(guān)。翁同龢批云:“此余兒童時,依仿鮑叔野先生點本,亡妻愛誦唐宋長調(diào),因以畀之。病中猶咿晤不輟也。頃來秦中,攜此冊自隨。除夕客去,官齋如水,取案頭畫行筆,點讀一過。俯仰舊事,慨然而嘆,是日購一唐鏡,背銘三十二字,有曾雙比目,經(jīng)舞孤鸞之語。因題一曲,以抒余悲。”[13]卷四翁同龢題詞,表現(xiàn)了一片哀婉之情。邵瑞彭、宗威的詩則突出了亡國之恨,借緬懷翁同龢來表達國破家亡、物是人非的悲哀:“人物同光委劫灰,先朝玉殿亦蒿萊?!倚⒁央y回氣數(shù),莫將名位論千秋?!盵13]卷四“城南一角好亭臺,風雅銷沉感劫灰。去國今朝哀襆被,有人懷舊薦尊罍?!盵13]卷四夏孫桐詩則將翁同龢比作屈原:“蕭傅孤危全晚節(jié),靈均攬揆怨芳荃”[13]卷四,言說翁同龢被慈禧太后放逐之事。俞鐘鑾并未親赴會場,而是觸渭陽之舊事,感諸君子之盛心,于會后追記,對時局動蕩、故交飄零的滄桑劇變深感哀傷。楊濟在《瓶社第一集為翁文恭公作九十生日詩序》一文中,為翁同龢在政治上的得失進行了辯護,他認為甲午戰(zhàn)敗之國恥,不能歸咎于翁同龢,翁同龢尊君攘夷并無過錯。楊濟希望瓶社諸子可以繼承明禮達用之旨歸,復(fù)興名教。此外,和詩內(nèi)容亦不乏對孫雄的溢美之詞,如朱嶲瀛詩云:“首開瓶社繼瓶廬,九十重懷岳降初。常比上清奎宿在,鄭齊風誼幾人如?!盵17]128
總而言之,在翁同龢生日會上,門人子弟在風雨晦明之際,撫今追昔,表達了對其惓惓德宗之心與殷殷家國之志的追慕,寄托了深刻的亡國之悲。初夏時節(jié)所開的石榴花也被詩人們擷取入詩,以物喻人,灼灼紅花成為翁同龢一片孤忠之心的象征。屈子以忠見逐、東坡流放嶺南之典故,也被屢次引用。這既是以學問為詩的宋詩路數(shù)的體現(xiàn),又與翁同龢晚年際遇相貼合,更能激發(fā)民國文人的故國之思。至于翁同龢在政治上的得失,史學家自有公論,而孫雄對于翁同龢的紀念,除卻緬懷之意,也寄托了自身對時代的反思與家國情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風貌。
從創(chuàng)作形式上來看,孫雄在報刊上登詩社啟事的方式,有助于擴大翁同龢生日會的文化影響力。從內(nèi)在紀念形式來看,瓶社除了舉辦翁同龢生日會外,至少還有三種紀念方式。其一,題翁同龢書札、書稿、畫作等;其二,游翁同龢家鄉(xiāng),拜謁翁同龢墓;其三,重游翁同龢京師二條胡同故居并賦詩等。左紹佐、丁傳靖有《師鄭屬題松禪師相家書冊后》[17]157-158,張?zhí)m思、姚永、閔爾昌、王存、孫景賢有《師鄭先生屬題翁文恭公遺墨卷子》[17]159-163。陳寶箴亦有題跋,重在總結(jié)翁同龢的書法成就,認為他取徑于董其昌,而上窺顏真卿、楊沂孫之奧妙,晚年乃熔鑄劉墉、錢灃、翁方綱和何紹基等人的藝術(shù)風格,進而追憶當年在大內(nèi)閱讀翁氏手批之書的場景,借此抒發(fā)國變之哀思。此外還有俞鐘鑾《松禪舅氏臨明倪文正公山水卷,今藏從兄佑萊許命賦》[17]165。翁同龢當年《題臨倪文正公畫》之一云:“要典焚殘士路清,一篇黨論太分明。相公煞費推擠力,破帽騎驢了此生?!盵16]93面對官場傾軋,翁同龢用孟浩然之典,以破帽騎驢的出世心態(tài)應(yīng)對之,這正是后學們所欽慕的超然境界。其二則云:“逐客偏蒙詔語溫,論兵籌餉已無門。蕭寥數(shù)筆云林畫,中有憂時血淚痕”[16]93,表達了其入世憂國之心。此外,王乃征有《虞山紀游絕句》,陳三立有《虞山紀勝·破山寺歌》,孫雄有《過東單樓二條胡同翁文恭師舊宅感賦十二首》。
民國時期,二條胡同附近有日本旅京商民雜居其間,且多藝妓賣笑之所;而陶然亭作為乾嘉年間宣南文化地標之一,從前是重陽節(jié)登高勝地,今寺僧以亭中屋宇賃為榮桂園飯館。今非昔比,徒增哀傷。正因如此,瓶社第一集的地點,選在宣南陶然亭,則大有深意。“陶然亭位于北京外城永定門內(nèi)的先農(nóng)壇以西,為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郎中監(jiān)督廠事江藻所建?!盵18]7“陶然亭”,取白居易《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后期》“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之意,亦稱“江亭”。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19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一文指出,道光時期,陶然亭“春秋佳日,宴會無虛”,成為宣南地區(qū)最具文人特色的一處名勝;“宣南”,最初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因清廷“滿漢分治”政策,成為漢族士大夫聚居之地,故而被逐漸人文化,代表了漢族士大夫的經(jīng)世致用學風。[18]74盡管民國時期的宣南地區(qū)已經(jīng)物是人非,但壽翁會的舉辦,是對清代宣南士風精神上的延續(xù)和承繼。社友們年年舉壽翁會的期望并未完成。民國九年(1920),可能有瓶社第二集,但未見作品流傳。民國十年(1921),孫雄欲舉瓶社第三集為翁同龢生日會,然而他生病住院一月有余,未能如期舉行,孫雄便獨自賦七律四首以志之。
孫雄在詩歌自注中寫出了舉辦翁同龢生日會的直接原因,一是京師士大夫率以鄭玄、歐陽修、蘇軾、顧炎武、王士禎等生日置酒觴客,賦詩稱祝,見于名家集中者不可勝紀;二是其師翁同龢更是親自參與過顧祠壽顧會,慈仁寺亭林祠題名卷子履見翁同龢之名。翁同龢也參與過壽蘇會,光緒十七年辛卯(1891)有《辛卯臘月十九日蔭軒協(xié)揆邀同人作坡公生日,文卿同年奉茶陵相國像至,未暇展拜也,敬賦二詩,和蘇齋老人韻》。于是,孫雄為自己的瓶社壽翁會找到了文化上的依托,即是京師壽先賢之風氣的延續(xù)、宣南士風的弘揚。除了紀念翁同龢生日之外,孫雄還打算捐出自己在京寓所及收集的經(jīng)史子集三百余種書籍,建閣藏儲,名曰“瓶社圖書館”,以此啟發(fā)民智,達到“英靈未沫應(yīng)來格,啟牖青年誦典墳”之目的。在新舊文化交替的動蕩年代,孫雄建立公共圖書館的意識、對古典文化的堅守,是值得稱頌的。孫雄又欲仿效何紹基建立顧祠之先例,在陶然亭龍樹寺左建筑瓶樓,設(shè)位奉祀翁同龢。在瓶社舉辦翁同龢生日會之際,孫雄更是刊登啟事,號召大家攜帶所收藏的翁氏墨寶文物,共同展卷觀賞,緬懷祭奠。這與清初和乾嘉年間的“先賢生日會”已經(jīng)有所不同。自宋犖以下,翁方綱等人舉辦壽蘇會,多以宋槧《施注蘇詩》《東坡笠屐圖》等私人收藏作為舉會的先決條件。但是到了孫雄的時代,個人是否擁有先賢遺墨已不那么重要,與會者可以同賞金石書畫,共享文化記憶。
《名賢生日詩》所涉及的祭祀對象,除了翁同龢外,還有鄭玄、朱熹、王應(yīng)麟、王陽明、江永等經(jīng)學家,屈原、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朱彝尊、王士禎等文學家,其中蘇、黃、陸是陸續(xù)被清人挖出的宋詩代表,而朱、王則是本朝開國文人之佼佼者;此外還有張巡、文天祥、鄺露、謝文節(jié)、傅山、黃忠節(jié)、顧炎武等氣節(jié)之士,閨秀陳貞髦、惲珠、陳書等女性代表。以上諸賢,“大雅之材三十,風人之作百家,雖隱顯殊途,明晦異術(shù),立德之基不一,垂世之程靡恒,莫不履信資忠,根道核藝,交貞亮以為辮,襲椒蘭而彌襟。語其風規(guī),則頑廉懦立,丐其膏馥,則志潔行芳,而祀瞽宗者,代不數(shù)人,食鄉(xiāng)社者,秩非群望”[13]齊耀珊序言,其忠謇之忱、高尚之節(jié)足以彪炳千史。孫雄既為遺民,在新學沖擊下,對先賢進行祭祀和追憶,有弘揚舊學傳統(tǒng)與忠義禮信之文化意義。他曾撰《讀經(jīng)救國論》一書,亦有相似之目的。
綜上所述,孫雄《名賢生日詩》所收錄的名賢五十七人,除了在孫雄之前已頗具規(guī)模、流傳頗廣的鄭玄、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顧炎武、王士禎等生日會外,孫雄還舉辦了文天祥生日會、傅山生日會、翁同龢生日會等。其中,以翁同龢生日會的規(guī)模最大,孫雄更是創(chuàng)立瓶社以紀念先師。與清代前中期的壽蘇會、壽歐會等相比,孫雄的壽翁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首先,于報紙上刊登征詩啟事,以擴大影響力和知名度。其次,出現(xiàn)公共意識,壽翁會上所展示的翁氏墨寶文物,是大家各自攜帶而來,與會者可以共賞之,壽翁會也就成為一種小型的文博展覽會,展卷觀賞與緬懷祭奠同時進行。最后,民國時期時局動蕩,壽翁詩文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也多有反映國破家亡的場景??傊?,孫雄輯名賢生日詩十卷,自己又開創(chuàng)壽翁會,確為特立獨行之舉,其志在弘揚舊學傳統(tǒng)與忠義禮信。翁同龢生日會在當時引起了強烈的凡響,對翁同龢事跡的書寫與人格的贊揚,為宣南士人構(gòu)建起新的文化記憶與精神寄托,亦是常熟文人一脈相承的文化底蘊的體現(xiàn)。孫雄所輯《名賢生日詩》,是晚清“先賢生日會”詩文的集大成者,筆者將繼續(xù)探究其文學和文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