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雷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東城 100732)
小說演繹歷史,在本質(zhì)上總是特定時代作者對歷史的剪裁、渲染和虛構(gòu),是個體對歷史的解讀,猶如透過時代光鏡的影像,折射出文人與時代交涉的多重內(nèi)涵。
典型人物形象的流變軌跡滲透著時代的起伏轉(zhuǎn)遷及文學(xué)風(fēng)尚的演變。在唐朝開國元勛中,秦瓊是一個重要人物,也是迄今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民間群奉以為門神,他與尉遲恭成為抵御邪祟入侵門戶的偶像。在長期的民間文藝發(fā)展中,秦瓊曾是元雜劇舞臺上活躍的劇目的主題人物。而在此后明清兩代盛行的隋唐演義小說中,秦瓊的地位更是得到了進一步提升,成為諸多小說反復(fù)塑造與演繹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無數(shù)自洽性的情節(jié)編織中,秦瓊形象已逐漸脫離以往通俗文學(xué)慣常的歷史本位思維與理想政治表達的書寫路徑,開始著眼于歷史以外的時代訊息承載與作者個人內(nèi)在情志的隱微呈現(xiàn)。這種轉(zhuǎn)變?yōu)樘綄ぶv史小說的演進軌跡提供了一個視角。
兩《唐書》對秦叔寶的書寫無疑是此后文學(xué)領(lǐng)域秦叔寶形象塑造的起點。秦叔寶在唐太宗敕繪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圖中名列最末,其中鄂國公尉遲恭排第七,衛(wèi)國公李靖排第八,褒國公段志玄排第十,程知節(jié)排第十九,這些都是軍功卓著的戰(zhàn)將。由此可見,秦叔寶雖是唐朝開國元勛,但與尉遲恭、程知節(jié)相比,地位還是略遜一籌。他早年為隋朝軍士,后相繼為李密、王世充部下,武德二年(619)歸順秦王李世民,跟隨李世民屢建戰(zhàn)功,以功拜左武衛(wèi)大將軍。兩《唐書》對他的事跡記敘不多,唯一突出的一點是勇武?!笆鍖毭繌奶谡鞣?,敵中有驍將銳卒,炫耀人馬,出入來去者,太宗頗怒之,輒命叔寶往取。叔寶應(yīng)命,躍馬負槍而進,必刺之萬眾之中,人馬辟易,太宗以是益重之,叔寶亦以此頗自矜尚”[1]2502。劉餗《隋唐嘉話》也有相似記載:“秦武衛(wèi)勇力絕人,其所將槍逾越常制。初從太宗圍王世充于洛陽,馳馬頓之城下而去。城中數(shù)十人,共拔不能動,叔寶復(fù)馳馬舉之以還。迄今國家每大陳設(shè),必列于殿庭,以旌異之?!盵2]經(jīng)常披堅執(zhí)銳,自然受傷亦多,所以秦叔寶“其后每多疾病”,并對人說:“吾少長戎馬,所經(jīng)二百余陣,屢中重瘡。計吾前后出血亦數(shù)斛矣,安得不病乎?”[1]2502總之,史書記載的秦叔寶就是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的驍將。
至于秦瓊之數(shù)易其主,史書并未多予關(guān)注,這是因為隋末天下大亂,群雄并起,擁眾甚多,據(jù)地較廣,稱王稱帝者,如竇建德、李密、宇文化及、王世充、劉黑闥等等,不下數(shù)十家。各個山頭爭斗吞并,其部屬聚散分合,是為常態(tài)。秦王李世民遠見卓識,胸懷博大,招降納叛最多,他手下的名臣如徐茂公、魏征、尉遲恭等皆是,所謂得人才者得天下。隋朝崩潰,天下無君,軍閥混戰(zhàn)之時,良禽擇木而棲,并不存在政治倫理問題。即如漢末混戰(zhàn)中,劉備就依附過公孫瓚、曹操、袁紹、劉表等,最后又都棄之而去,人們并未譴責(zé)他不忠不義?!锻ㄨb綱目》記載秦瓊棄王世充而投奔李世民,是這樣描敘的:
王世充以秦叔寶、程知節(jié)為將軍,待之皆厚。然二人疾世充多詐,知節(jié)謂叔寶曰:“王公器度淺狹,多妄語,好咒誓,乃老巫嫗耳,豈撥亂之主乎!”至是,世充與唐兵戰(zhàn)于九曲,叔寶、知節(jié)以數(shù)十騎,西馳百許步,下馬拜世充曰:“仆荷公殊禮,深思報效;公猜忌信讒,非仆托身之所,請從此辭。”遂降于唐。[3]
由此看來,秦瓊、程知節(jié)背棄王世充并沒有多少忠不忠、義不義的心理掙扎,王世充非撥亂之主,棄之而去乃理所當然?!锻ㄨb綱目》著筆秦瓊的文字并不多,在隋唐之際歷史風(fēng)云中,他的作用和地位都是有限的。
民間說唱有關(guān)隋唐之際歷史的節(jié)目甚多,在民間傳說中,秦瓊的歷史地位大大提升,關(guān)于他的故事逐漸積累并得以豐富。宋代“說話”中的講史書,今天已不可知其詳情,然元雜劇搬演這段歷史的劇本中,涉及秦瓊的就有《魏征改詔風(fēng)云會》《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徐茂公智降秦叔寶》等,正是因為正史對秦叔寶勇武的渲染,使得此后的說唱文學(xué)首先突出的便是他的這一形象特點。比如元雜劇,正面描寫秦叔寶的有《魏征改詔風(fēng)云會》《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徐茂公智降秦叔寶》,對此均有不同程度的描繪與渲染。如《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借李靖口云:“俺秦叔寶仗著唐元帥的威風(fēng),锏打死蕭虎;段志玄顯大將的英雄,劍斬了蕭彪。好相持也!叔寶英雄不可當,全憑鐵锏保封疆。打翻蕭虎難逃命,更有將軍段志玄。劍斬蕭彪魂魄散,陣前蕭銑大開言,單搦秦王雙戰(zhàn)斗,今朝目下定江山?!盵4]“叔寶英雄不可當,全憑鐵锏保封疆”,對秦叔寶勇武的夸張與兩《唐書》的記載大體一致?!缎烀墙登厥鍖殹芬鄰?fù)如是,秦叔寶還未出場,即借魏征的口說他“能對壘單雄信,有智謀,會排兵布陣般般固,安邦定國莊莊富,挾軍捉將人人拒”,而秦叔寶的自白亦云“幼習(xí)戰(zhàn)策,武藝過人,一對熟銅簡,天下無對”;這并非自夸,與其對壘的唐將馬三保即說“聞名叔寶英雄輩,雙簡寰中世上無”,尚未對陣而膽已先落。該劇除突出秦叔寶的勇武外,已開始塑造其忠君的形象。他在李密金墉城戰(zhàn)敗后與程知節(jié)一起降鄭,后鄭、唐交兵,秦叔寶英雄無敵,令唐將膽懾,徐茂公遂根據(jù)王世充陣營內(nèi)的矛盾獻反間計,令秦叔寶不能安身,在此情形下陸德明勸他投唐,他仍云,“依著我的心,既降了王世充,又投那唐元帥,做甚么來”,又說“依著我,休生疑忌,進忠心惟有天知”。程知節(jié)趁機進言道:“豈不聞高鳥相良木而棲,賢臣扶明主而佐也?!鼻厥鍖毸煸疲骸案啉B相良木去同棲,至如俺投降去,他那里信音稀,怎生著我領(lǐng)三軍,心去急?!盵5]秦叔寶忠于王世充的心雖然不那么堅定,但較之正史,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
對于民間傳說中的某些元素,《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吸收不少?!短茣緜魍ㄋ籽萘x》現(xiàn)存最早刊本為嘉靖三十二年(1553)楊氏清江堂本,其正文首題“新刊參采史鑒唐書志傳通俗演義”,編者署“鰲峰熊鐘谷”。熊鐘谷即建陽熊大木,他也是《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編撰者。《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仿《通鑒綱目》體例編年敘事,抄錄《通鑒綱目》甚多,但也雜糅進不少民間傳說。敘寫秦瓊英雄業(yè)績的有第三十三節(jié)“美良川锏鞭逞戰(zhàn) 三跳澗勒馬飛度”,第五十五節(jié)“建成畫計邀元吉 叔寶擁盾救秦王”,前者敘寫秦瓊在戰(zhàn)場上解救李世民于千鈞一發(fā)之際,后者寫秦瓊“鴻門宴”上孤身救出李世民。這兩節(jié)皆敘秦瓊于危難之中救主,其勇武和忠心的彰顯十分突出及明顯,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關(guān)于他棄鄭歸唐的描寫。第二十七節(jié)“竇建德大勝唐兵 秦叔寶锏打潘林”寫王世充與李世民兩軍對陣,身在王世充陣營的秦瓊揮舞雙锏出戰(zhàn),立馬打死唐軍的潘林,俘獲歐陽武,令李世民大驚失色,不敢再戰(zhàn)。第二十八節(jié)“程知節(jié)用反間計 秦叔寶棄鄭歸唐”寫李世民在悶悶不悅之時,徐茂公獻計招降秦瓊,通過程知節(jié)勸說秦瓊,“自故主敗后,余人皆歸關(guān)中,獨我與老兄來投鄭主。今世充弒君奪位,天下皆為仇敵。尚又聽信讒言,棄逐忠良,多用浮詞,以惑其眾,實非帝王氣象也。久聞秦王世民仁慈大度,下士推誠,此乃撥亂之主矣。即目唐、鄭交兵,尊兄若不早定大計,異日與草木同朽,悔之晚矣”。秦叔寶不為所動,回答曰:“為人臣止于忠。今既委質(zhì)為鄭,復(fù)生異圖,是導(dǎo)后世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背讨?jié)不得不用反間計,使王世充懷疑秦瓊有二心,徐茂公方懷揣李世民招降密信說動了秦瓊,秦瓊與程知節(jié)在九曲與唐兵對陣之時,拜辭王世充“仆感公厚禮,深思報效,見公多猜忌,信讒言,非可托身之所。請從此辭”[6]342-349。言罷,二人翻身上馬,投奔唐陣。
秦瓊的棄鄭歸唐,《唐書志傳通俗演義》抄了《通鑒綱目》一部分,但增加了秦瓊事鄭,徐茂公、程知節(jié)使用反間計方達成歸唐的結(jié)果。這個添加的情節(jié),在文學(xué)上讓故事曲折,情節(jié)跌宕起伏,而在思想上無疑提出了“忠義”,秦瓊要做忠臣,但王世充多疑用讒而非仁主,秦瓊棄鄭歸唐亦合孟子的君臣之道。
而在具有說唱性質(zhì)的《大唐秦王詞話》中,盡管其采納傳說與虛構(gòu)的成分更為明顯,但秦瓊的上述形象特點仍然十分突出。如第四回介紹秦叔寶的唱詞就說他是“五虎叢中無敵手”,第二十六回徐茂公向秦王介紹他時甚至說:“豈不聞楚項羽的英雄,巨無霸的驍勇,一個烏江自刎,一個昆陽斬首,何足道哉!臣今舉保一員大將,智勝韓侯,勇敵項羽,天下有一無二,高似敵人。”唱詞有云,“果是英雄無敵手,才兼文武有誰倫。立身謹厚存忠孝,正己清廉重義仁。戰(zhàn)策能通孫子法,兵韜盡曉呂公文。槍掄锏轉(zhuǎn)驚神鬼,驍雄列國盡知名”[7]536。幾乎將秦叔寶列為隋末英雄中頭把交椅的地位,所以在小說極度渲染的秦叔寶、尉遲敬德虹霓澗大戰(zhàn)中,竟在戰(zhàn)前安排秦叔寶帶了三分病——跳澗時被馬鞍鞒前心扛了一下,口內(nèi)一連泛出三口血。小說稱這種安排的原因是,“秦叔寶按上界天蓬星,尉遲恭按上界黑殺神,怕天蓬難為黑殺,以此天降三分病與叔寶,教他上陣常帶三分病”[7]610-611,這無疑是側(cè)面突出了秦叔寶的勇武超過了尉遲敬德,因為他帶三分病尚能與尉遲敬德戰(zhàn)平,若身體完好結(jié)果可想而知。當然,《大唐秦王詞話》秦叔寶形象較之以往——尤其是史傳,出現(xiàn)了相當明顯的變化,那就是除了勇武外,他同時還具有了明顯的儒將風(fēng)度。比如他在“避跡潛形洛蕊城”時,“每日觀書玩典,論古談今,把功名富貴視若浮云,一心要向林泉樂隱”[7]542,然卻不免自嘆曰:“锏隨我十余年不離左右,到軍前臨陣上屢立功勛。爭奈我運蹉跎未逢真主,近日來心志懶無意朝簪。曾似那漢孔明南陽高臥,總不如周呂尚渭水垂綸。評樂毅論韓侯皆為名將,百里奚齊管仲盡是能臣。他四人未遇時埋名隱姓,忽一朝龍得水際遇風(fēng)云。興社稷滅煙塵傳芳后代,定江山謀王伯萬古留名。如今喜一爐香竹籬茅舍,避塵囂拋世網(wǎng)甘分山林?!盵7]544除此之外,《大唐秦王詞話》也繼承了說唱文學(xué)中秦叔寶忠君形象的一面,第二十七回“茂公智說秦叔寶 世民義釋程咬金”寫的就是這方面的內(nèi)容。不過,內(nèi)容上有一定調(diào)整,徐茂公用的不是反間計,而是激將法——即“智說”。盡管秦叔寶此時隱居心有不甘——未逢真主而功業(yè)難建,但當徐茂公說出秦王命應(yīng)紫薇,他也表示認同,卻仍說:“唐朝雖是真命天子,若論你我,不該投唐,想魏王四馬投唐,被秦王數(shù)次羞辱,直逼到斷密澗而亡,你我若去投唐,就不忠了?!盵7]552忠君的對象是李密,而非王世充,這一點與《徐茂公智降秦叔寶》頗為不同。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大唐秦王詞話》寫秦叔寶在李密失敗后就直接隱居了,徐茂公向唐高祖介紹他時說的就是“李密因中神師計,避跡潛形洛蕊城”,這種敘事處理無疑就避去了他降鄭對其忠君形象的負面影響。很顯然,較之以往的說唱文學(xué),《大唐秦王詞話》進一步加強了秦叔寶忠君形象的特點。盡管《大唐秦王詞話》對秦叔寶的這種形象塑造難免俗套,但卻造成了秦叔寶形象的根本轉(zhuǎn)變,即由勇武開始向儒將形象轉(zhuǎn)移。
“按鑒演義小說刊行當時,滿足了一般民眾對于了解歷史的需求,且有程度不同的故事性,也是一種消閑的讀物,故而暢行于世,成為小說的一種引人注目的類型。這個類型的作品固然比元刊《三國志平話》之類的講史平話多一些‘史’的意味,但編撰者既無鉤稽史書之學(xué)力,又乏文學(xué)想象的能力,更不能像《三國志演義》作者那樣將史書和想象結(jié)合而融為一體,因而行之不遠”[8]?!短茣緜魍ㄋ籽萘x》中的秦瓊符合按鑒演義小說的特征,《大唐秦王詞話》本于民間說唱,離史傳更遠,這自然使得作者具有更大的虛構(gòu)改造與發(fā)揮想象的空間,從而吸引大眾讀者的喜愛。所以《大唐秦王詞話》秦叔寶形象由勇武到儒將形象的轉(zhuǎn)變,在此后隋唐講史小說中基本被承襲下來,并且還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加強。如秦叔寶歸唐,《大唐秦王詞話》徐茂公是通過“智說”,沒有經(jīng)過太大的曲折,而且秦叔寶心理的障礙是曾事魏王李密,而李密又死于秦王之手。但在《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中,秦叔寶雖然沒有這個心理障礙,但忠君思想?yún)s更為強烈,并且針對的還是王世充。小說這樣寫程知節(jié)游說秦叔寶的情景:
卻說知節(jié)回至營中,密見叔寶曰:“自故主敗后,余人皆歸關(guān)中,獨我與老兄來投鄭主。今世充弒君奪位,天下皆為仇敵,尚又聽信讒言,棄逐忠良,多用浮詞,以惑其眾,實非帝王氣象也。久聞秦王世民仁慈大度,下士推誠,此乃撥亂之主矣。即日唐、鄭交兵,尊兄若不早定大計,異日與草木同朽,悔之晚矣?!笔鍖氃唬骸盀槿顺贾褂谥遥窦任|(zhì)為鄭,復(fù)生異圖,是導(dǎo)后世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敝?jié)曰:“良禽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佐。尊兄有擎天駕海之才,四方誰不懼仰。今若棄暗投明,取功名富貴如探囊取物。何必區(qū)區(qū)而在人之下乎?”叔寶叱之曰:“賢弟再不許出此言,如復(fù)來說,恐叔寶心性激烈,不利于君也?!敝?jié)惶愧而退。[6]342-343
最后程知節(jié)與徐世勣不得不采用反間計,迫使秦叔寶棄鄭投唐,這種書寫與正史的記載可以說已經(jīng)相當遠了,其目的無疑是為了強化秦叔寶的忠君思想?!端逄苾沙穫鳌吩谑鍖殮w唐的書寫方面,內(nèi)容與《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大體相同,而叔寶回絕知節(jié)的話更為斬絕:“汝勿多言,再言必斬!”[9]《隋唐兩朝史傳》乃修訂增補《唐書志傳通俗演義》而成,關(guān)于秦瓊的描寫基本無異,可略去不論。
這幾部作品產(chǎn)生在明代中葉,對秦瓊的描寫與《通鑒綱目》有異,是為時代使然。明代中葉,朱家天下表面似乎牢不可破,但內(nèi)里卻暗潮涌動,危機四伏。首先是明初的“靖難”,朱棣起兵奪取侄兒建文帝的皇位,雖然是內(nèi)部的斗爭,但是在封建禮教看來,建文帝是朱元璋欽定繼承人,合法繼位者,朱棣此舉當屬弒君篡奪,大逆不道。以建文帝舊臣方孝孺為代表堅持禮教的諸臣,遭到極其慘烈的鎮(zhèn)壓,這是明朝后世士大夫揮之不去的噩夢,也成為糾纏明朝后世皇帝們的幽靈。其次是明英宗“奪門”之變,明英宗親在土木堡之役中戰(zhàn)敗,為瓦剌人所俘,北京危在旦夕,于謙臨危受命,保衛(wèi)了北京,后來明英宗被釋放回京,于景泰八年(1457)發(fā)動政變,廢掉已取代他的明代宗,并殺了于謙。忠奸不辨,人心不服。第三件便是嘉靖皇帝挑起的“大議禮”之爭,嘉靖皇帝繼承正德皇帝之位,只是正德皇帝的堂兄弟,正德皇帝無子,遂被過繼給弘治皇帝為子,承繼了大統(tǒng)。按宗法禮儀,他應(yīng)奉弘治皇帝為皇考(父),而生父興獻王應(yīng)為皇叔父。但嘉靖執(zhí)意祀奉興獻王為皇考,朝廷分裂為兩派,凡反對者均奪官論罪,奉迎者加官晉爵。嘉靖中后期又有奸臣嚴嵩得勢,把持朝柄,陷害忠臣,朝政一片黑暗。
以上造成了明朝深刻的政治倫理危機,奸臣當?shù)?,忠臣遭殃,面對如此現(xiàn)實,人們的不滿會直接或曲折發(fā)泄而出。戲曲舞臺上,便有李開先《寶劍記》,該劇作于作者受到政治迫害、罷官閑居之時,故有借古喻今之意,《曲海總目提要》謂其“特借以詆嚴嵩父子耳”[10]。更有傳為明代王世貞創(chuàng)作的《鳴鳳記》,竟直以當時重大歷史政治事件為題材,揭露嚴嵩父子的專權(quán)禍國,也塑造了一批忠臣義士的形象。忠奸斗爭,成為一時影響極大的題材。因此,小說《唐書志傳通俗演義》敘寫隋唐之際歷史,在秦瓊形象中加入“忠”的元素,也就不足為怪,它正是時代風(fēng)尚的一種自然呈現(xiàn)。
從《大唐秦王詞話》到《唐書志傳通俗演義》與《隋唐兩朝史傳》,雖然秦叔寶形象的儒將色彩愈來愈濃,忠君思想也越來越突出,但對“義”的表現(xiàn)卻并不明顯,比如李密死,抱竿哭主的是魏征,為單雄信求情且其臨刑割股肉啖之者為徐世勣。這與此后出現(xiàn)的《隋史遺文》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袁于令創(chuàng)作《隋史遺文》,隋唐說唱文學(xué)與演義小說皆可供其參考,秦叔寶形象也已形成相對穩(wěn)固的范式。但是他在創(chuàng)作《隋史遺文》時,卻沒有直接因襲這些現(xiàn)成的文學(xué)資源,而是另出機杼,對秦叔寶形象作了大幅度改寫,塑造出了一個嶄新的秦叔寶形象。首先,秦瓊成為隋唐之際的重要人物,是小說的主要角色。與以往的同類作品相比,袁于令塑造的秦叔寶形象有兩大特異之處。一是大大弱化了其勇武的形象,代之而起的是命運坎坷的草澤英雄。小說大部分的內(nèi)容敘寫秦叔寶未發(fā)達時的身世經(jīng)歷,而對他此后的建功立業(yè)內(nèi)容則書寫得相當倉促,可見其敘事的重心所在。其典型的例子是,以往突出秦叔寶勇武的美良川大戰(zhàn),小說寫得極為簡略,由兩人大戰(zhàn)的安排亦可看出作者無意渲染這樣的情節(jié)。第五十四回寫秦王當時吩咐叔寶道:“尉遲雖勇,料不能當將軍,我還差民部尚書殷開山相輔。尉遲這廝,驟勝兵疲,況轉(zhuǎn)輸勞苦,必為我敗?!盵11]454所以兩人打斗時,所寫場面僅“殷開山與尋相,都兩下結(jié)陣,在那廂看。稱贊好一對將軍,真是棋逢敵手”[11]455-456幾句,就草草結(jié)束了。該回的總評也頗有意味,其中說:“復(fù)取晉陽,乃造唐根本;敗尉遲,乃破宋金剛張本;而美良川之戰(zhàn),叔寶為最,秦王之得叔寶力,亦于此為最。附驥千里,斯無負其材武矣。”[11]457不寫秦王因叔寶而有功,卻說叔寶因附驥才得以展其材武,作者敘事重心轉(zhuǎn)移之大,于此可見一斑。二是“忠”的弱化與“義”的張揚,并突出亂世見機與擇主的重要性。比較典型的是小說對其棄鄭歸唐一節(jié)的書寫,在《唐書志傳通俗演義》與《隋唐兩朝史傳》中,寫秦叔寶在李密兵敗后歸鄭,都模糊地說他與程咬金一起降鄭,而《隋史遺文》中秦叔寶早已看出王世充陰險狡詐的一面,無意降鄭,因不欲拂好友單雄信之意——即重義氣,才不得已降鄭。看到王世充的一番作為后,程咬金與秦叔寶皆不自安,遂主動投唐,這與正史的記載頗為一致,而完全有異于《大唐秦王詞話》與此后的《唐書志傳通俗演義》《隋唐兩朝史傳》。很顯然,在這一節(jié)目的書寫中,“義”的意義壓過了“忠”,側(cè)面強調(diào)了亂世擇主的重要性。
袁于令在小說第一回前的詩中說:“繁華消歇似輕云,不朽還須建大勛。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時??〗芄寐褊E,運啟英雄早致君。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11]1這可以說是對整部小說命意的精煉概括。他說繁華易逝,若要不朽,還須建立大的功勛,因此要有“扶天日墜”的壯略與不入“弩駘群”的雄心,亂世不得志時姑且隱跡而居,待運啟時再擇真主而有所作為,從而留名于青史。所以小說前半部寫的是“時??〗芄寐褊E”,后半部便轉(zhuǎn)向了“運啟英雄早致君”。無論正史還是此后的說唱文學(xué)、歷史演義小說,皆不涉及秦叔寶出身于微時事跡,而袁于令偏偏如此看重此點,卻是為何?小說第一回有言:
從來極富極貴極暢適田地,說來也使人心快,聽來也使人耳快,看來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場冷落敗壞根基,都藏在里邊,不做千古罵名,定是一番笑話。館娃宮、銅雀臺,惹了多少詞人墨客,嗟呀嘲誚,止有草澤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凄其,倒會把這干人弄出來的敗局,或時收拾,或是更新,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雖是后來彰顯,他骨格卻也平時定了。譬如日月,他本體自是光明,撞在輕煙薄霧中,畢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識得。就到后來,稱頌他的,形之紙筆,總只說得他建功立業(yè)的事情,說不到他微時光景。不知松柏生來,便有參天形勢;虎豹小時,便有食牛氣概。[11]1
這就是說對于英雄豪杰,人們往往只看到其后來建立的不朽功勛,而忽略他的光芒于其微時實際已存在,即“他本體自是光明”,只因“撞在輕煙薄霧中”,光芒雖已射出,而“人不識得”罷了。所謂“松柏生來,便有參天形勢;虎豹小時,便有食牛氣概”,言外之意不外乎:身為上者,須有在英雄微時即能識別其價值之眼光。這也許正是袁于令重點書寫秦叔寶微時經(jīng)歷的命意所在。
與以往寫英雄豪杰的落寞與數(shù)奇不同,袁于令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天下無道。如小說第三回開首詩《寶劍篇》云:“知己無人奈若何,斗牛空見氣嵯峨。黯生霜刃奇光隱,塵鎖星文晦色多。匣底铦鋒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誰磨。華陰赤土難相值,祗伴高人客舍歌?!辈⒎Q這首《寶劍篇》:“單說賢才埋沒,拂拭無人,總為天下無道,豪杰難容。便是有才如李淵,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澤英雄,誰人鑒賞?也只得混跡塵埃,待時而動了?!盵11]18這就是說,在天下無道的時代,像秦叔寶這樣的英雄豪杰遭遇埋沒的命運是必然的。所以即使有蓋世的英才,也不得不品嘗“混跡塵?!钡姆N種艱辛。小說在此方面著力最多,尤其是秦叔寶解犯人在潞州耽擱一段,由于盤纏放在好友樊建威那里,加之蔡太守遲遲不給回批,致使秦叔寶在潞州滯留了很長時間,因無力付房飯錢,遭到了店主人王小二無情的奚落與催逼,令秦叔寶極為難堪。小說第六回開首詩敘其情狀道:“金風(fēng)瑟瑟客衣單,秋蛩唧唧夜生寒。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惜羽翰。東望關(guān)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盵11]44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秦叔寶不禁在四面漏風(fēng)的破屋中,手彈金簡,口內(nèi)作歌道:“旅舍荒涼雨又風(fēng),蒼天著意困英雄。欲知未了平生事,盡在一聲長嘆中?!盵11]49最后不得已,只得賣祖?zhèn)鞯慕鸷喴远热?。《大唐秦王詞話》也有賣簡的情節(jié),不過那并不是秦叔寶缺錢無法度日,而是“避跡潛形洛蕊城”時,覺祖?zhèn)鞯慕鸷唽λ褵o意義,空使寶貝與自己一樣遭到埋沒,不如度與有緣人,于國有利,所以他讓家僮拿去賣時吩咐道:“你拿這對簡去長安街市上賣與人罷。人問你要賣多少錢?你說要賣一千貫錢。倘若說怎么要賣這許多?你說這簡是定國安邦之寶?!盵7]544當然,賣簡還有結(jié)構(gòu)情節(jié)的作用,正是因為家僮賣簡才使徐茂公找到秦叔寶,并“智說”其棄鄭歸唐。而在《隋史遺文》中秦叔寶賣簡則是為了活命,其結(jié)果是當鋪老板黑心,竟要將其以廢銅價充當,價錢不足五兩銀子,叔寶只得又抱著簡回去。第二天又牽著馬去賣,而他的馬因主人無錢,也遭到了店主人王小二的虐待,瘦得不成模樣,牽到集市,不說賣了,連瞅睬的人都沒有。秦叔寶的金簡為祖?zhèn)髦?,雖長久沒用已經(jīng)銹蝕,但仍不失為戰(zhàn)場上有力之利器;而其黃驃馬雖瘦,也是難得的千里寶馬。它們的命運竟然與秦叔寶一樣,淪落到無人賞識的地步,所以此回作者頗多感慨之語,如“寶刀雖利,不動文士之心;駿馬雖良,不中農(nóng)夫之用。英雄雖有掀天揭地手段,那個識他重他,還要奚落他”[11]52,“舉世盡肉眼,誰能別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淪”[11]54,“人當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得食貓兒強似虎,敗鸰鸚鵡不如雞”[11]56,“夙負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11]58。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最后經(jīng)一老農(nóng)介紹,秦叔寶將馬牽去賣給一位識馬之人,此人就是單雄信。單雄信雖極為仰慕叔寶,但他卻不敢說出真實姓名,小說這樣寫他此時的心情行為:
此時叔寶已完全為悲慘境遇折磨得英雄氣短了,以至得賣馬銀子回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飯店飽餐一頓,而恰巧又遇到了“肥馬輕裘”的好友王伯當與一少年——即李密,想到此時自己衣衫襤褸,無臉相見,但怕故意走開,又被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極度尷尬。小說這樣寫道:“叔寶在東廂房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桿圍繞,要打甬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桿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了……”由于伯當不敢確認,“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zhuǎn)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不抬,箸也不動,縮頸低坐,像伏虎一般”。最后,叔寶怕人走過來看出顯得沒趣,只好相認了,這一認,二人不禁“抱頭而哭”,敘述者于此插話道:“這人乍相見無甚關(guān)系,叔寶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11]65-66丈夫固然“不落窮途淚”,但這長期困辱的委屈又如何忍受得???
秦叔寶的苦難并未就此結(jié)束,在回鄉(xiāng)的路中又病倒在魏征的道觀;療養(yǎng)中為前來做法事的單雄信發(fā)現(xiàn),邀往莊上盤桓,病好后立意回鄉(xiāng),單雄信贈銀數(shù)百兩,結(jié)果在路上住店被當作響馬賊,叔寶失手打死了店主人,吃了官司;雖經(jīng)單雄信上下打點,還是被治罪發(fā)配幽州。被解到幽州后,小說又寫他進轅門的情形道:
童環(huán)捧文書,金甲帶鐵繩,將叔寶斑鎖牽進。進大門還不打緊,只是進儀門那東角門,鉆在槍刀林內(nèi)。到月臺下,執(zhí)牌官叫跪下。東角門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遠,就像爬了幾十里壁陡高山,三人都喘息不定。秦叔寶身高丈余,這一個豪杰因在威嚴之下,只覺自己的身體都小了。[11]108
最后一句堪稱神來之筆,寫盡秦叔寶威嚴困辱之下的慘淡,令人同情,生無限感慨之念。
在這些情節(jié)里,作者只寫秦叔寶的困頓,絲毫不渲染其勇武的形象,唯一的一次顯露身手,是在張奇的店里。張奇將其看作響馬,準備晚上趁叔寶熟睡時將其擒拿,當他們打進叔寶房中時,叔寶“只道歹人進來搶劫,怒火直沖,動手就打一掌去,遢的一響,把張奇打來撞在墻上,腦漿噴出桃花,牙齒亂拋瓠子。哎喲一聲,氣絕身亡”[11]90——叔寶因此吃了官司,其實這只是一次無意中失手。試看在潞州數(shù)次受店小二凌辱,秦叔寶都咬牙忍住了。比如從單雄信二賢莊賣掉馬回來后那次,秦叔寶敲門,王小二就是不開,讓他在外面的木柜上歇臥,要知道這可是寒冷的冬天。此時“叔寶牙關(guān)一咬,眼內(nèi)火星直爆,拳頭一纂,心中怒氣橫飛”,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jīng)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什么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事,來朝不等紅日上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jié)打見官,可是豪杰的舉動?……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畢竟就開門了?!盵11]67-68難怪孫楷第說《隋史遺文》“所記叔寶之態(tài)度見解,乃與細民同科,豪邁不群之氣,甚嫌其少。其規(guī)模氣象,尚不及梁山泊武二諸人,乃以貌凌煙閣上之胡國公,亦厚誣古人,不稱之至矣”[12]。殊不知,不寫叔寶之勇武,而著重刻畫其困辱之辛酸,正是作者袁于令期望達到的敘事效果。因為他不是在寫歷史與傳說中的秦叔寶,而是他個人心目中的秦叔寶。
除此之外,秦叔寶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身處窮辱之境而不失人格尊嚴。比如在潞州,本知單雄信豪俠仗義,卻并不前去求助,對王小二的催逼隱忍到“常人不能及”的地步,作者于此評曰:“以窮求助,豈豪杰行藏?況且無因至前,亦豈壯夫所樂?不往見,不通名,才見叔寶出人頭地處??傊坌抛院每?,叔寶自愛鼎,不可同年而語也。”[11]60又道:“如叔寶者,真乃貧而有守者也。有輕財之友而不投,遇豪貴之交而不認,所云窮且益堅者,非耶?今人自己貪得多求,反議其恥貧貽困,將饑附飽飏,反為豪杰乎哉!”[11]69
綜上可見,《隋史遺文》中秦叔寶形象較之以往作品已大異其趣,洗去了秦叔寶身上原有的草莽英雄氣,代之以潔身自愛的士大夫情懷。袁于令不寫秦叔寶如何馳騁沙場披堅執(zhí)銳,以建立不世功勛,而將筆墨轉(zhuǎn)向微時不為人知的一段辛酸經(jīng)歷,這種書寫已完全逸出正史的內(nèi)容及評價基調(diào)。兩《唐書》中,對秦叔寶早年出身的記敘付之闕如,而《隋史遺文》卻大寫特寫“秦國于微”時情景,“更旁及其一時恩怨共事之人,為出其俠烈之腸,骯臟之骨,坎壈之遇;感恩知己之報,料敵致勝之奇,摧堅陷陣之壯”,這些誠如袁于令所坦承的那樣,“什之七皆史所未備”[11]《隋史遺文序》1-2。由此可見,袁于令的《隋史遺文》雖名為歷史演義小說,距真實的歷史其實已是相當遙遠。如此書寫目的何在?袁于令在小說自序中這樣寫道:“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正史以紀事,紀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搜逸,搜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摹圣賢心事,如道子寫生,面面逼肖。傳奇者貴幻,忽焉怒發(fā),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茍有正史而無逸史,則勛名事業(yè),彪炳天壤者,固屬不磨;而奇情俠氣,逸韻英風(fēng),史不勝書者,卒多湮沒無聞??v大忠義而與昭代忤者略已,掛一漏萬,罕睹其全。悲夫!烈士雄心,不關(guān)朝宇;壯夫意氣,篤于朋友。侃侃論足驚人,同范增之不用,碩畫與煙草俱沈;落落才堪一世,似項羽之無成,偉業(yè)與云霞共泯。良用惜焉!即其功已冠凌煙矣,名已傳汗簡矣,生平節(jié)概,如穎之在囊。所為義不圖報,忠不謀身,才奇招嫉,運厄多艱。不獲已,作飛鳥依人,復(fù)作風(fēng)之隨虎,誰能向百千年里闬中詢問?且也金馬石渠之彥,眼眶如黍,不解燭材;胸次如杯,未能容物;有手如攣,未能寫照。重之好憎在心,雌黃信口,安得貌英雄留之奕世哉!”[11]《隋史遺文序》1——此番長論只為強調(diào):《隋史遺文》并非正史,目的不在傳真,而在“貴幻”,即虛荒誕幻的逸聞或傳說。人們?nèi)匀灰獑枺杭热粵]有任何傳真的歷史依據(jù),甚至連所謂的逸聞或傳說都那么渺茫無稽,那么這個改頭換面的英雄形象又是如何生成的?也許純粹是出于作者的主觀虛構(gòu),袁于令已越出歷史真實的限制,也不再束縛于受眾心中業(yè)已定型的秦叔寶形象,從心所欲書寫自己心目中的秦叔寶,通過秦叔寶這個歷史人物書寫身世坎坷的自我(1)參見拙文《被隱沒的沉浮與文學(xué)書寫——易代之際袁于令事跡心態(tài)發(fā)微》,《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5期,第28—37頁。。
明代中期講史小說中秦叔寶的忠君形象色彩已趨濃厚,最后成為秦叔寶形象最為重要的特征之一,與之同時,作為草澤英雄“義”的一面則受遮蔽而未彰顯。
袁于令的《隋史遺文》對秦叔寶形象“義”的書寫與強調(diào)明顯壓倒了“忠”,大大弱化了后者在秦叔寶身上的體現(xiàn)。比如投唐,是秦叔寶忠君形象塑造的關(guān)鍵情節(jié),《隋史遺文》自然不可能忽視,但在書寫方式上,卻與以往作品大相徑庭。其中這樣寫道:秦叔寶投降王世充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結(jié)義兄弟單雄信與唐王有殺兄之仇,執(zhí)意投鄭,出于“義”的考慮,才隨其投鄭,俟領(lǐng)教王世充的陰險狡詐后,便萌生去意。小說這樣寫他與程知節(jié)的商議:
這番連程知節(jié)也不相安了,一日到叔寶衙內(nèi)道:“王公器度淺狹,一味詐妄設(shè)誓,要動人心。這是老師娘作為,豈是個撥亂之主。前日裴行儼在我面前講,我因他相知不深,不敢與他說,不意他遭害了。這所在怕不是你我安身之處?!笔鍖毜溃骸斑@所在我原不欲來,既來了,卻又要似他們謀殺他,卻也非理??傊牢覛⒌盟?,或獻得城,那廂信我,道我有功。不知道在這邊謀這一邊,獻他城立功,安知后日在那一邊,又謀那一邊,獻他城立功么?名說要他信,不知正添他疑。所以呂布殺丁建陽,又殺董卓,曹操不肯留他。大丈夫合則留,不合則去。我你只走身子罷了。你為人粗暴,卻要小心,莫與人說得孔竅,就走也不必約人。我你單身在人家,可以立得功。雄信是極好弟兄,他意思不同,也不可在他面前露機括?!眱蓚€計議已定。[7]444
此段話彰顯了秦叔寶見機與“義”的一面。其實《隋史遺文》寫秦叔寶投唐,想突出表現(xiàn)的正是這一點,而這與其以往文本不遺余力渲染秦叔寶的“忠君”形象南轅北轍,甚至是互相沖突的。
弱化“忠”而突出“義”并非秦叔寶投唐一個情節(jié),而是貫穿始終。其中十分典型的例子便是單雄信臨刑,以往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徐世勣割股啖之,而不及秦叔寶,二人之間也沒有超過常人的特殊交往。而《隋史遺文》里,他們兩人則成了“義”的最主要的體現(xiàn),所以在單雄信最終臨刑時,割股啖之的主角不再是徐世勣,而是秦叔寶,前者則淪為了配角,小說的標題即為“交情深叔寶割股”。從小說敘事的總體安排上講,強調(diào)“義”具有必然性,因為小說主要的篇章是在寫“秦國于微”的內(nèi)容。在秦叔寶這段悲慘苦難的經(jīng)歷中,支撐他奮進的是友情,造成他“于微”的原因又正是天下無道,所以小說強調(diào)“義”弱化“忠”自是必然的趨向。對于這一點,小說也有直接的說明,如第二十九回就說:“人生只有朋友,沒有君臣父子的尊嚴,有弟兄的友愛,更有妻子前說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難忘,最能起人記念?!盵7]223
進一步看,由“忠”而“義”還不過是袁于令重塑秦叔寶形象的表層現(xiàn)象,他更主要的目的是將秦叔寶塑造成亂世見機的英豪,而非愚忠卻毫無實際意義的武夫。在秦叔寶投唐一回小說(即五十三回“秦叔寶失主歸鄭,程知節(jié)決意降唐”)的開頭,有一首詩云:“狂風(fēng)飄白云,蕭散無定跡。世亂興衰殊,順令人心易。朝握楚國符,暮受嬴氏策。所遇非真人,依棲似行客?!睌⑹稣哂纸又U釋道:“人到世亂,忠貞都喪,廉恥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處處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豈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亂盜賊橫行,山林畎畝都不是安身去處。有本領(lǐng)的,只得出來從軍作將,卻不能就遇著真主,或遭威劫勢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當日從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為他死,也不見得忠貞,徒與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為,這也不是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7]440這表明在亂世之中,不能以治世人臣之道來衡量人,在這種真主尚不明朗的環(huán)境中,人們大可不必因為“草草相依,就為他死”。即使這樣,“也不見得忠貞,徒與草木同腐”罷了?!傲羯碛袨椤辈攀恰盀槌颊帧?,因此應(yīng)該曲量甚至同情英雄易主的行為。無獨有偶,小說第五十五回寫尉遲敬德歸唐,也沒有像以往隋唐故事作品那樣強調(diào)他的忠君思想,也是相當見機地就投降了。該回小說開頭亦有詩云:“人臣貴守正,豪杰當見機?;搓帡増?zhí)戟,所志在高飛。雌雄方未定,天意靡攸歸。何為集千枯,嗚嗚悲式微。”并釋之云:“食人之祿,死人之事,這是常情常法。但草草相從,不過是眾人待我,定要為他死義,身戮名滅,也是匹夫之諒。故豫讓不死范氏中行,而死智氏。韓信、陳平不終事項王而歸漢,還只算個善見機,不是背義?!盵7]458這與秦叔寶投唐一節(jié)的觀念如出一轍,可見為作者一以貫之的思想傾向。
當然,豪杰見機還包括兩個層面。一是要相自己是否具有人主之分。如第五十四回開首詞云:“亡隋失卻中原鹿。捷足高才,苦苦爭相逐。到底天心終可卜。笑人何事多翻覆。一劍誅蛇驚鬼哭。舉鼎英雄,刎首烏江澳。知機每把虬髯服。觸景能將纖手縮。”這首《鵲踏枝》詞講得很清楚,那就是“國勢將危,民心思亂,每每有一輩人出,有懷非望之心,這須要審己度人,審自己英雄才略,足以有天下,麾下將吏,都是留侯淮陰之流,這不妨舉事。又度他人不是我的對手,部下也沒有一干佐命之人,越發(fā)可以舉事。若不能審己度人,項羽烏江便是一干例子,只落得生民涂炭,士卒殘傷”[7]449。二是若無人主之分,那就要相天命之所在,傾心事之。如第六十回所言:“俗語道:‘扒得高,跌得重’。就是唐主,也道‘化家為國由汝,破家亡身亦由汝?!瘓D王不成,必至身死家族,故稱鄭稱夏,能得幾時?倒不如見機的英豪,相天命的所在,傾心事他,替他戮力,驅(qū)除叛亂。到后來富貴雖不大,卻也腰金衣紫,蔭子封妻,也成一個結(jié)局?!斎绽蠲?、王伯當、單雄信若肯似叔寶,相天心,歸真主,也可蔭子封妻。”[7]449-506而假若當時秦叔寶跟隨李密,“桃林一反,也不免喪身”,死心從王世充,同樣“不免戮辱”,更無論“官拜國公,榮及妻子”了。而秦叔寶的一幫患難朋友,如程知節(jié),也虧與其是小時好伴,“不然,長葉林之事,也只是強盜結(jié)局,那得做得佐命功臣”,就是魏征、張公瑾等人,也多“得了秦叔寶氣力”。總而言之,“天生豪杰,必定有用他處,卻也要善識天意”[7]506-507,隋亡之時大大小小的豪杰不計其數(shù),其結(jié)果大都很快煙消云滅。最后,袁于令在小說結(jié)尾以一首詩概括了他的這種亂世豪杰需見機的觀點,即:“天生豪杰不尋常,去就還須順彼蒼。好為真人扶社稷,莫依僭竊逞強梁。兜鍪博得君恩重,介胄贏將子蔭長。更是功名標史筆,傳來千古有余香?!盵7]507
至此,曾經(jīng)勇武忠君的秦叔寶形象被袁于令徹底顛覆,變成了一個亂世見機的豪杰,由平民之身一躍而至“腰金衣紫,蔭子封妻”的成功表率。毫無疑問,這是遭遇明清易代袁于令本人對亂世英雄的一種詮釋與理解,實際也是他個人身處亂世之中的期望,同時也是為之努力的目標(2)參見拙文《被隱沒的沉浮與文學(xué)書寫——易代之際袁于令事跡心態(tài)發(fā)微》,《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5期,第28—37頁。。袁于令塑造的秦叔寶確實有血有肉,性格豐富而生動,成為讀者喜愛的草莽英雄形象,從而豐富了中國古代小說人物形象的畫廊,同時,也讓我們觸摸到被遮蔽的時代的真實。
從秦瓊的形象流變我們可以看出講史小說發(fā)展的三階段:說唱詞話,按鑒演義,史為我用。明清之際講史小說屬于第三個階段,此時的講史小說比較成功地找到了文學(xué)與歷史的結(jié)合點,作者的意旨得到了更為自由與充分的表達,作品的文學(xué)性也因此而大幅度提升,其創(chuàng)作理念已接近現(xiàn)代歷史小說。雖然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因清朝定鼎及文化一統(tǒng)的需要而被消釋,卻為講史小說的發(fā)展作出了有益嘗試,至今仍不失其借鑒意義。而小說塑造的人物形象是主題意蘊的直接呈現(xiàn),秦瓊這個經(jīng)典人物在不同小說敘寫中的變化,折射出傳統(tǒng)、時代、文本及作者意旨交融互匯的多樣化統(tǒng)一。透過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中“史實”與“現(xiàn)實”之間復(fù)雜而隱秘的線索,把握創(chuàng)作者復(fù)雜多元的思想與心曲,或許這也是進入歷史現(xiàn)場的一種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