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喦 李一鳴
(渤海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遼寧 錦州121013)
孫惠芬自發(fā)表處女作《靜坐喜床》步入文壇以來,筆耕不輟近40載,用一部部氤氳遼南氣息的作品,在文學地圖上成功矗立起了“上塘”“歇馬山莊”等文學地標,逐步確立了自己的文學疆域。隨著《上塘書》《歇馬山莊》《秉德女人》《吉寬的馬車》等一系列長篇小說的發(fā)表,孫惠芬鄉(xiāng)土作家代表人物的身份已成為學界共識。然而即使是最高明的評論家,也難以用某一個或幾個標簽來完全框定作家的創(chuàng)作范圍,何況孫惠芬是一位有創(chuàng)作“野心”的作家,她并不滿足于“由鄉(xiāng)村到城市”“由城市到鄉(xiāng)村”兩條創(chuàng)作道路間的徘徊,而是主動尋求“自我突破”。
縱觀其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孫惠芬的文學道路至少已經(jīng)走過了三個時期,一是創(chuàng)作的童年期,以對故土的眷戀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承繼為主要內(nèi)容;二是創(chuàng)作的青年期,創(chuàng)作資源主要是其進城后的工作和生活經(jīng)驗;三是創(chuàng)作的中年期,在作品中更多地關注群體的情感與心理,成熟的寫作技巧取代了青澀的稚嫩文筆,寫作也由輕盈走向了厚重,由叩問鄉(xiāng)土走向了更為廣闊的社會思考,也許是由于上述作品帶來的印象特別深刻,盡管作家本人并不愿意被人作如是觀,孫惠芬的創(chuàng)作一直無法擺脫鄉(xiāng)土文學的標簽。誠然,無論是《歇馬山莊》對遼南地域民風民俗的描摹,抑或?qū)Α都獙挼鸟R車》中徘徊于城鄉(xiāng)之間“被撕裂”狀態(tài)的展現(xiàn),孫惠芬的目光似乎從未遠離過鄉(xiāng)村。
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6年第7 期的長篇小說《尋找張展》,甫一問世就讓評論界為之眼前一亮,并成為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可視之為孫惠芬創(chuàng)作進入全新階段的標志,正如作家本人在接受采訪時所言:“寫這部小說時我覺得自己才是作家”[1],這一論斷雖有過謙之嫌,卻也證明了《尋找張展》在孫惠芬心中的特殊地位。正是在這部作品中,孫惠芬徹底完成了其由鄉(xiāng)入城人生經(jīng)驗的表達,在文學視角的轉(zhuǎn)換中真正關注到了城市和城市里的人,特別是城市青年的精神困境,這部新作昭示了孫惠芬小說創(chuàng)作路徑的多重指向。為了探尋“90 后”一代的精神困境,作為“60 后”作家的孫惠芬再次背起行囊出發(fā)了,最終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尋找張展》無疑是一部沉甸甸的作品,它至少在人物形象、寫作空間、表現(xiàn)題材、藝術手法等方面展現(xiàn)了孫惠芬積極求變的創(chuàng)作努力。
張展,作為孫惠芬文學形象譜系中的新人,有著以往所塑造的人物身上不具備的特征,他是一個地道的城市青年。細數(shù)孫惠芬文學世界中的各類人物形象,有在鄉(xiāng)的村民、離鄉(xiāng)的民工、普通的市民,她用溫情與悲憫的目光注視著他們,講述著一個又一個溫暖的故事。孫惠芬塑造張展這一全新形象,并不意味著放棄對鄉(xiāng)土的守護。在小說文本中,不難看出作家并未完全割裂張展與鄉(xiāng)村的聯(lián)系,甚至將張展獲得救贖的場域設置在了鄉(xiāng)村,這無疑體現(xiàn)了孫惠芬在堅守創(chuàng)作初心的同時,尋求創(chuàng)作變化的良苦用心和艱辛努力。
跳脫孫惠芬的文學世界,新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青年形象塑造方面顯得略有欠缺,孟繁華曾經(jīng)指出:“當代文學的青春形象逐漸隱退以至面目模糊。青春文學的變異,是當下文學被關注程度不斷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當下文學逐漸喪失活力和生機的重要原因?!保?]作為建構青年形象主力軍的青年作家,筆下雖然也不乏優(yōu)秀作品,但青年“失敗者”的形象充斥著我們的閱讀體驗也是不爭的事實,無論是路內(nèi)的《少年巴比倫》、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還是鄭小驢的《去洞庭》,無疑都向我們展示了當代青年的“失敗者之歌”。張展的出現(xiàn),使我們真正看到了重拾青年榮光的希望。就作品的意義而言,《人民文學》卷首語的評價可謂切中肯綮:“《尋找張展》是近些年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異數(shù)。在滿地螻蟻般的無力青年過剩的情形下,在密密麻麻零余者書寫已成為一種‘純文學’惡俗之時,小說將以最為罕見的飽滿可感、真切可信的新人典型的書寫,成為作家自己文學履歷上的現(xiàn)象級力作;在真正具有內(nèi)在力量感的青年形象已經(jīng)缺席太久、遍尋無望之時,終于找到張展,這也許會是一個具有文學史意義的事件。”①引自《人民文學》卷首語,2016年第7期第4頁。
《尋找張展》由“尋找”和“張展”兩部分組成,就上下結構的命名而言,可能會給讀者帶來一種“上部建構故事框架、下部揭開謎底”的閱讀期待。但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尋找”不僅是尋找一個“理由”和布置懸念的過程,亦包含了對張展形象的建構。“我”的兒子申一申身在海外仍要尋找的張展是一個特立獨行、才華橫溢、樂于助人的優(yōu)秀青年,是一個拯救他于情感糾葛中的“天使”,是特教學校的優(yōu)秀教師,更是癌癥晚期病人所期盼的志愿者。但隨著“我”邁出尋找的步伐,得到的結論卻判若云泥,交換媽媽耿麗華認為他“是一個沒有榮辱觀的孩子”,甚至在得知父親空難的噩耗后仍然與發(fā)廊女斯琴“朝鋪夜蓋”,甚至不惜用“雜碎”“畜生”“社會渣滓”這樣的詞匯惡毒地咒罵;在父母的眼中,他又是一個從小逃課、試圖輟學、離家出走的無法健康成長的“哭劉備”;張展的老師則毫無感情,簡單地用“戴著個毛線帽,烏了巴涂的”就勾勒出了他的基本輪廓。正如卡西爾《人論》中的論述,“人類生存的基本要素正是矛盾”[3]。張展無疑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很難想象這些詞匯是如何匯聚于一身,這種復雜性和割裂感推動著“尋找張展”這一動賓結構短語一步步接近終極,張展的本來面貌也逐漸趨于明晰。
出身于干部家庭的張展是一個地道的城市青年,從小被寄養(yǎng)在姥姥家的他,唯一與鄉(xiāng)村的聯(lián)系也被父母人為地割裂,原因是母親厭惡農(nóng)村親戚身上的“窮滋味”。失去父母關愛的他,曾將情感寄托于青梅竹馬的表妹夢梅身上,但夢梅的意外離世成為了張展平靜生活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身處基層的父母為自己的仕途,不惜在幼小的兒子面前用編造的謊言掩蓋血腥的事實,叛逆的種子就在那一刻生根發(fā)芽。在尋找心靈慰藉的過程中,張展遇到了來自甘肅的流浪女孩月月,在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中,他體會到了自由、溫暖和快樂,但現(xiàn)實擊敗了這種無所附麗的理想生活,月月逐漸走向了墮落的深淵,最終身染惡疾而終。而“擁政”小吃部的黑臉男孩則用香氣撲鼻的土豆餅,深深地撫慰了張展的靈魂,導致他不惜逃課學習制作土豆餅,被舅舅們大鬧一場的小吃部被迫停業(yè),告別了張展的黑臉男孩最終走向了傳銷的魔窟。讀者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兩股勢力正在將張展拉往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一邊是循規(guī)蹈矩、冷漠麻木的“好孩子”,另一邊則是無拘無束、自由灑脫的“問題少年”。在斯琴的鼓勵和支持下,張展不顧父母和交換媽媽的反對,堅持走上了藝術道路,用手中的畫筆寄托自己的理想,用旁人看似匪夷所思、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詮釋了內(nèi)心的追尋與堅守,面對世俗和權力的浸染,用自己的溫暖去破除冷漠堅冰,用愛和藝術呼喚溫情的復歸。
失去有時亦是得到,正是在不斷地失去中,張展獲得了自我成長。在父親遭遇空難意外離世之后,他回到了陌生的鄉(xiāng)村,在父親曾經(jīng)的生活痕跡中,找尋到了真正的父親,也真正意識到了自己與鄉(xiāng)村那無法割裂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父親熱愛文學、勤勞、質(zhì)樸,但為了家庭的生計,背負著全家走出貧窮的希望,毅然走向了“名利場”,以“小麻雀”之身沖擊“展翅”高飛的目標,最終被不斷膨脹的欲望所吞噬。此刻,張展真正地完成了“尋父”之旅,逐漸理解了父親的無奈與辛酸,同時亦在不斷地尋找中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在畫板上,父親不再面目可憎,他的“眼中有一汪靜謐的湖泊,里面飄搖著水草,自由地游著小魚小蝦”,張展逐漸達成了與生活和命運的和解,通過長期為癌癥晚期患者按摩的志愿者行為,實現(xiàn)了對反抗和墮落的自我救贖。隨著張展形象的逐漸豐滿,作家也無限接近了“90 后”一代的精神特質(zhì)。孫惠芬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感謝張展,因為是他,引我爬上一個高原,那里雖然空氣稀薄,但他讓我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人生風景?!保?]我們也感謝孫惠芬,在這個英雄退場、躲避崇高的時代,讓我們看到了文學中青年形象和精神的復歸。
毋庸置疑,《尋找張展》是一部優(yōu)秀的社會問題小說,孫惠芬借“我”這樣一個作家之口,表達了對紛繁復雜的時代癥候的看法和意見,這無疑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正如賈平凹所言:“作為一個作家,做時代的記錄者是我的使命。”[5]在孫惠芬的創(chuàng)作中,問題意識始終或顯或隱地潛藏在創(chuàng)作肌理中,如果說在以往的創(chuàng)作中,孫惠芬主要是立足城市而站在鄉(xiāng)村視角對城市進行審判,那么這部作品則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當城市青年張展最終悟出“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癥,權力和利益綁架了我們的父母,在他們欲望的羽翼下我們?nèi)绾位纬砷L”這一道理時,作家更加寬廣的批判視野就自然地顯露出來。
《尋找張展》表現(xiàn)了“官本位”下人的異化,“崇尚權力,是不可超越的人性”[6]。張展童年的不幸福,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以母親林小放為代表的親人們深受“官本位”文化荼毒,他們淡漠親情,崇拜權力,甚至用親人的生命來換取政治前途,已經(jīng)達到了面目可憎的程度。這種扭曲思想一旦在子女的教育上付諸實踐,悲劇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沉迷權力的父母不可能允許張展去學習繪畫,“小子,你記住嘍,我們家絕不允許出現(xiàn)一個畫畫的小混混”[6],似乎只有從政才是人生的坦途,為了避免兒子成為“臭流氓”,他們選擇將張展送到千里之外的東北某濱海城市繼續(xù)學業(yè)。在林小放的心中,任何東西都可以用權力進行交換,哪怕是“媽媽”,為了監(jiān)督兒子順利走上他們規(guī)劃好的“學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道路,將張展交給了以權力的私相授受為紐帶的耿麗華代為管束。結果可想而知,毫無親情關系的耿麗華只為完成任務,忽視張展的合理成長需求,使張展在叛逆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引人深思的是,在張展的父親遭遇空難之后,林小放并沒有絲毫的醒悟,仍沉淪在權力的迷夢中難以自拔。“她張著糊滿粘液的嘴唇不斷重復說,你爸托夢給我啦,他說水下挺好的,他在那里還是書記,領導飛機上全世界好幾個國家的人,他還學會說英語,一點都不孤單”,[6]“后來,她把我拽到爸爸的遺像前,神經(jīng)質(zhì)地看著我,腮肌顫抖著說,你爸爸去聯(lián)合國開會去了,他說用不上二十天就能回來”[6]。這種類似“范進中舉”之后的荒唐囈語,令我們震驚之余也不禁扼腕嘆息,如她一般被“官本位”文化異化的為人父母者絕非少數(shù),又有多少個張展正在這種畸形的親情中負重前行。就這個意義而言,孫惠芬確實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守住了作為作家的初心。
《尋找張展》還向我們展示了價值觀念的物化?!巴炼癸灐痹谛≌f中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從小吃部的黑臉男孩教會張展烙土豆餅之后,土豆餅的味道就一直在張展的記憶中揮之不去。一次偶然的機會,張展為了抵抗饑餓在家中烙起了土豆餅,這讓張展的父母如臨大敵。母親認為這是張展與鄉(xiāng)村之間的聯(lián)系死灰復燃的表征,與張展的父親為結婚親手打造的傳統(tǒng)家具被棄若敝履一樣,土豆餅的香氣也被視作是愚昧落后的“窮滋味”,仿佛唯有學著去吃西餐、融入西方文化才是追求“進步”“文明”的正途。不得不說,隨著我國對外開放程度的不斷擴大,浩浩蕩蕩的西方浪潮帶來西方文明精華的同時,也夾帶著大量“私貨”,沖擊著人們的價值觀念。在這一過程中,鄉(xiāng)村不自覺地被人推向了文明的反面,使崇洋媚外的心理不斷滋長。同時,當下一些人對金錢的盲目崇拜已經(jīng)積重難返,金錢被有意地強行賦予了成功的含義,當價格的高低成為衡量物品價值的唯一標尺,“商品拜物教”主宰人們的思維時,健康的審美觀自然無從談起。就其中蘊含的社會批判性而言,《尋找張展》不失為一部深刻的社會問題小說。在這部作品里,孫惠芬用她一貫溫暖的文字無情地道中了社會問題的三昧,在這樣一個健康質(zhì)樸的人性受到壓抑的環(huán)境中,“問題教育”和“問題少年”的出現(xiàn)自然有其必然性,扭轉(zhuǎn)社會風氣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思路。
《尋找張展》批判視角的選擇也饒有趣味。小說中的敘述者“我”是一位棄官從文的知名作家,相信用知識分子這一身份來指稱絕無不妥。這種知識分子作為故事參與者進行批判的模式,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李陀的小說《無名指》,其中的敘述主體楊博奇從某種程度而言,“顯然是李陀最重要的分身,從楊博奇身上最有可能尋找到他的真身”[7],那么,“我”事實上也可以理解為作家孫惠芬本人。與楊博奇手握心理學理論對社會進行批判類似的是,孫惠芬借“我”之口,對“尋找張展”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都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在濱城大學,作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大學遠非想象中的象牙塔,身為教授的好友祝簡對學生的學業(yè)和人生毫不關心,甚至對大學生規(guī)劃學業(yè)路線的努力極盡嘲諷之能事,用“這一代孩子,太現(xiàn)實了,他們根本沒有理想”的寥寥數(shù)語就草率地落下了審判錘,高校教育機制的僵化問題由此可見一斑。區(qū)別在于孫惠芬所堅持的知識分子立場與啟蒙主義者不同,并不帶有居高臨下的意味,而更多地呈現(xiàn)為一種平等地對話交流關系,在批判他人的同時帶有嚴格的自我審視和可貴的自我反思精神。張展書信中所描述的遭遇使她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自己對兒子申一申的教育,身為作家的“我”亦未能免俗,醉心于官場時,“幾乎每篇日記的開頭都是市長大人你今天如何如何。那時縣里還沒有考核我,還沒有指給我仕途的方向,可不知為什么,我們居然就把市長看成不平凡的人”。甚至以一條紗巾為代價換取兒子無力勝任的班干部職位,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了官本位文化的根深蒂固,知識分子也難逃陷落的命運。
“無盡關系”是孫惠芬認識世界的基本原則,卡爾維諾曾經(jīng)說:“現(xiàn)代小說是一種百科全書,一種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種事體、人物和事物之間的一種關系網(wǎng)?!保?]73-74《尋找張展》亦是如此,通過編織一張以張展為中心,囊括社會生活中與他“斬不斷理還亂”的各種關系中的各色人物,在人物逐漸豐滿的建構過程中,體現(xiàn)作家對社會生活的價值選擇和批判審視,這是孫惠芬對社會問題小說做出的獨特貢獻。
無須諱言,孫惠芬的小說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種顯著的經(jīng)驗性特征。自步入文壇以來,孫惠芬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主要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為主,面對新時期各種文學流派和思潮追“新”逐“后”的狂熱,她不為所動,堅持耕耘在屬于自己的遼南大地上。但深究其小說文本,能夠清晰地看到孫惠芬主動識變和積極應變的強烈意識,批評家賀紹俊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可看出孫惠芬內(nèi)心有著一種‘變’的焦慮……《后上塘書》是她探尋焦慮之后的成果?!保?]從《后上塘書》開始,孫惠芬嘗試走出“上塘”,走出抱樸守拙的創(chuàng)作困囿,積極嘗試新的敘事方式和文體結構,這無疑向我們昭示了作家創(chuàng)作生命的野蠻生長,因此探究孫惠芬小說創(chuàng)作“不變”中的“變”就成為一個有意義的話題。
孫惠芬在《尋找張展》中采用了與以往不同的敘述方式,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首先體現(xiàn)在敘述節(jié)奏上,作者似乎有意將兩個組成部分的敘事節(jié)奏進行區(qū)分。上部“尋找”的敘事有條不紊、慢條斯理,給予讀者以強烈的閱讀期待,讓人急切地想找到令人信服的“尋找”動機,急于跟隨作家的步伐揭開張展的神秘面紗。隨著作家“尋找”的深入,一張關系網(wǎng)逐漸張開,從“我”的兒子到祝簡、張展的交換媽媽、大學輔導員、特教學校主任,在作家娓娓道來的敘述中,一個逐漸拼湊起來的張展形象經(jīng)歷了由建構到解構的過程,將懸念設置得十分到位。在下部中,通過張展的來信進行敘述,使張展表達自己內(nèi)心感情的急切心理找到了抒發(fā)的傾瀉口,張展的來信內(nèi)容包括“我的童年、我的轉(zhuǎn)學、我的繪畫、我的無盡關系”等幾個方面,一個真實的張展形象逐漸顯現(xiàn),所有的謎底瞬間被揭開,讀者經(jīng)歷了一番跌宕起伏的情緒變化,被故事牢牢地抓住。這種敘事節(jié)奏的差異使得作品的可讀性大大增強,有效地避免了讀者因?qū)徝榔诙^早退出閱讀活動??梢哉f,在這部小說中前后節(jié)奏的跳躍性并非藝術缺陷,而是一種精妙的藝術設計,體現(xiàn)了作家求變的努力嘗試。
敘事視角的選取也頗具新意。雖然上、下兩部分均采取第一人稱視角,但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效果。上部是作家“我”帶領讀者沿著既定軌道去完成兒子交給的任務,一步步地尋找張展模糊的背影。熟悉孫惠芬的讀者可能會知道,這是她最常用也是運用得最熟練的敘述視角。比如小說《致無盡關系》也是以一個作家“我”的視角去講述歸鄉(xiāng)過年過程中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作家似乎熱衷也擅長將自己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投射在小說敘述主體“我”的身上,這無疑會給人一種親切感,在快速拉近與讀者的距離的同時,更加體現(xiàn)了虛構作品小說的“非虛構性”。如果說在《生死十日談》這樣一部被認為是“非虛構”的作品中,作家是有意營造訪談這樣一條敘事線索來營構閱讀場域,給人以非虛構之感,那么在《尋找張展》中作家則將這一技巧運用得更加純熟,透過她筆下輕松自然流淌出來的文字,我們可以看到孫惠芬在虛構中體現(xiàn)“非虛構”的藝術特質(zhì)取得了成功。
在下部張展的自述中,書信體的運用代替了繁復的對話過程,使讀者獲得了更高的美學享受。作者并未直接與其對話,而是將對話隱于書信之中,在每段信件之間,夾敘夾議,既表達作者內(nèi)心的想法,又采取類似評點的方式,引導讀者進一步理解張展的形象,并在議論中將故事情節(jié)推向高潮。在《上塘書》中孫惠芬就曾使用過類似的寫法,書信作為一種溝通方式不會顯得雜亂,同時采用書面語言更加簡潔、系統(tǒng),有利于從更加寬廣的角度理解張展的內(nèi)心世界。作家曾表示,讓自己以一個“90后”的口吻進行書寫是一個難題,思來想去,覺得在語氣上與其模仿得不像,還不如就老老實實地寫。正是這種天然去雕飾的寫法,讓《尋找張展》既得以延續(xù)孫氏小說一貫的審美旨趣,又平添了幾分略帶質(zhì)樸的新意。
“生命的本質(zhì)是創(chuàng)造,如同我們每一天里的創(chuàng)造”。文學是生命之樹,文本中的符號是這棵樹上的皺紋、脈絡與肌理,符號之下的深層結構與意蘊受制于我們個人生命、記憶、情感、認知所融入這棵樹的多少。[10]對于任何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而言,他的創(chuàng)作都應該是以客觀生活作為汲取創(chuàng)作素材的豐富土壤,同時也要展示作家主體的心靈自由,客觀生活與主體心靈自由之間是相互對應、相互勾連的,二者之間不存在相互的隔離。事實上,作家對客觀生活的理解與主體心靈自由相融匯后產(chǎn)生的意義,深刻且直接地影響著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學價值和作品質(zhì)量。在這方面,孫惠芬曾經(jīng)說過:“一個心靈臣服于秩序和程序的人是不會有任何創(chuàng)造力的。渴望自由的靈魂在程序和秩序的世界里不斷沖撞,那神經(jīng)受挫的部分、疼痛的部分,那流血的部分,會呈現(xiàn)精神生活的勃勃生機,從而見證人類精神生活的紛繁和豐富。所謂心靈里的矛盾、沖突、掙扎、抗爭,都是自由精神在作祟,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很感謝童年以及青少年時期在鄉(xiāng)村所經(jīng)歷的野草般的生活,那無序的曠野散漫的日子,使某種東西野草一樣在我的身體里瘋長,當然我更該感謝命運在我后來生活中設制的種種邊界,種種障礙,是它們,使我身體里野草一樣瘋長的東西在受挫中一次次獲得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飽足的激情。我經(jīng)?;剡^頭看我走過的路,那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心靈道路,文學的理想和人生的理想麻團一樣交織在一起,文學的困境時常伴隨著人生的困境,有時寫作成了我直接疏理麻團的工具,可以說是寫作,使我不斷地獲得心靈的救贖?!保?1]216應該說,孫惠芬創(chuàng)作《尋找張展》也是在表達作者的“救贖”之心。作為開啟全新創(chuàng)作階段的誠意之作,《尋找張展》不僅在青年形象的主體性建構和社會問題的獨到審視方面做出了積極的表率,而且因小說藝術技巧方面的積極探索而體現(xiàn)了在美學境界上的精進,使讀者獲得了全新的閱讀體驗。對于這樣一位文壇上銳意進取、不斷創(chuàng)造的“老將”,我們有理由給予她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