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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漢分治:“入辛者庫”與雍正帝清理虧空案

2022-03-17 10:52王子涵
關鍵詞:虧空雍正帝旗人

王子涵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長沙410006)

20 世紀90年代以來,微觀史學逐漸成為歷史學研究的主要范式之一。從某一人物、某一家庭、某一群體著手,通過分析史料中的大量細節(jié),將未被宏觀歷史敘事模式重視的內容加以考證,不僅可以為整體的歷史背景提供補充說明,更對深入研究重大歷史事件有所助益。[1]當然,還可以從細小的制度或措施入手,探究其背后的政治意涵與政治作用。

“入辛者庫”是清代針對旗人犯罪設立的刑罰方式,即取消犯人及其家屬的正身旗人身份,成為內務府管領或王公管領下的包衣或劃入皇莊為奴??涤簳r期旗人“入辛者庫”的原因不一,其中因虧空“入辛者庫”的旗人數(shù)量很多。特別是雍正帝繼位并開始清理虧空后,“入辛者庫”是懲處虧空旗員家屬的主要方式,這一時期也成為該刑罰實施的高峰期。[2]因此,“入辛者庫”與雍正帝清理虧空案有極其密切的關系。學界目前對清前期官員虧空的研究已有較豐富的成果①較重要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李映發(fā):《清代州縣財政中的虧空現(xiàn)象》,《清史研究》,1996年第1期;陳鋒:《清代的清查虧空(待續(xù))》,《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陳鋒:《清代的清查虧空(續(xù)完)》,《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劉鳳云:《康熙朝的督撫與地方錢糧虧空》,《清史研究》,2009年第3期;劉鳳云:《雍正朝清理地方錢糧虧空研究——兼論官僚政治中的利益關系》,《歷史研究》,2013年第2期;孟姝芳:《雍正朝行政問責與處分官員之作用》,朱誠如,徐凱主編:《明清論叢》第14輯,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19-31頁;劉鳳云:《錢糧虧空:清朝盛世的隱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但有關虧空官員家屬處罰方式的研究仍有一定的空間。本文著重對“入辛者庫”與雍正帝清理虧空案的關系進行討論,以期為該問題的深入研究提供參考。

一、清初對虧空官員及其家屬的處罰方式

康熙朝后期吏治腐敗,官員虧空國家錢糧者甚多。其中,旗、漢①因八旗滿洲、蒙古、漢軍中皆有官員虧空,為表述準確,本文用“旗”“漢”表示犯罪官員的民族成分。官員造成國家錢糧虧空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有以下三種:挪移、侵欺、侵盜。挪移,清代文獻中多寫作“那移”,指官員因公事需要,在沒有辦法解決經費的情況下,未經奏報挪用庫存錢糧。侵欺,為欺蒙侵吞之意,指官員捏造名目,向民戶多征、濫收,以此肥己。[3]119侵盜,指官員侵吞、盜取藩庫地丁錢糧。[3]75雍正帝繼位后,對虧空案件進行追查,使得大批旗、漢官員及家屬被治罪。清初對如何懲處漢官虧空雖有清晰的記載,但鮮少涉及對家屬的處罰方式。不過,從對旗員及其家屬的規(guī)定中,可以看出旗、漢之間存在差異。

(一)對漢官的處罰方式

自清初始,清廷便對官員虧空的處罰方式有所規(guī)定,并存在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順治初年規(guī)定:“各官霉爛倉谷及虧空錢糧,全完開復”[4]153,即無論旗員還是漢官虧欠錢糧后均需被革職,但只要將虧欠的錢糧全部追補回,就可以“開復”繼續(xù)為官??滴跏迥辏?676)“議準”,“將虧空之官,照例革職治罪”[4]315,未提及追補、開復之事??滴跷迨拍辏?720)規(guī)定:“州縣虧空,審明是那非侵,能于一年限內全完者,準予開復。又霉爛倉糧,一年限內全完者,準其一體開復?!盵5]但追補欠款的期限并非固定是一年,常有對“虧空有因”、錢糧數(shù)額較大的官員寬大處理和增加追補年限的情況。如松江府同知鄭山,虧空各地地丁銀、輕赍銀八千二百五十五兩五錢,各項糧米三千二百三十九石八斗,經查明是因康熙六十年(1721)漕糧不足數(shù),鄭山將以上各項銀米“墊兌漕糧”,屬于“因公那用”,故革職留任,“勒限三年追究”[5]。以上體現(xiàn)了虧欠錢糧官員開復的條件:即是因公挪用錢糧或糧食自然霉爛,并非官員私自侵欺、侵盜,若在一定年限內可以補足欠款,則可以開復繼續(xù)為官,且不連累家屬。

自雍正元年(1723)始,虧空錢糧的官員被革職后不可再留于任上追補欠款。該年二月二十九日,內閣奉上諭:“若將虧空錢糧各官革職留任催追,必致貽累百姓,既然獲罪革職,豈可留任。嗣后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著落伊身勒限追還,居官好者,該督撫等奏明。”[5]怡親王允祥建議因虧空被革職的官員不僅不可以留任,還要在一定期限內繼續(xù)追補虧欠的錢糧,若按期補完,則可以恢復原職;若不能完,再次治罪。[6]同時允祥還建議若虧空錢糧的官員有子孫已經出仕,也要查明“現(xiàn)在何省做官,俱令解任發(fā)追,完日開復”[6]。如平陽府知府馮國泰,虧欠府庫收貯的各項銀二十萬又四千零七十三兩,馮國泰病故,將其子馮毓美捐納的“同知銜”革去,并“查明產業(yè)變價賠補,如照數(shù)賠還,將馮毓美原捐同知開復,如不能完,嚴加治罪”[6]。自此,官員家屬開始受到虧空案件的牽連。雍正三年(1725)又“議準”,“官員虧空,系那移者,仍照雍正二年定例,計銀數(shù)分別徒流、充軍。至二萬兩以上者,照侵盜例,擬斬,俱限一年,追完免罪,二年完者減二等,三年完者減一等。至侵欺之員,請自雍正四年正月為始,一千兩以下者,仍照監(jiān)守自盜律,擬斬,準徒五年;一千兩以上者,擬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遇赦不準援免”[7]524。按此規(guī)定,官員虧空被定何罪,是以其虧空數(shù)額多少為依據(jù)的。其中對挪移、侵欺的治罪數(shù)額標準并不一致,相對來說,挪移的處罰標準較寬,刑罰較輕。

上述為清初處罰官員虧空的規(guī)定,旗、漢官員都應按此執(zhí)行。其中,有關家屬的明確規(guī)定很少。

(二)對旗人的處罰方式——“入辛者庫”

雖然清初沒有詳盡的處罰虧空漢官家屬的方式,但對待旗員家屬時,清廷采取了“入辛者庫”這一明確的刑罰。

1.何為“入辛者庫”

辛者庫,全稱“sin jeku jetere aha(辛者庫哲特勒阿哈)”,意為“食金斗糧之奴仆”,是清代包衣中的一種。目前,雖無史料可以確切地說明辛者庫組織的設立緣由及辛者庫人的來源,但研究者通過研究獲知在努爾哈赤時期就已經有“辛者庫牛錄(sin jeku niru)”的存在,用以收納戰(zhàn)俘中擁有手工技藝的漢人,[8]108該牛錄之人即為辛者庫人。最遲自天聰時期始,即有旗分佐領下人因為犯罪,其本人和家屬被打入辛者庫為奴,成為辛者庫人的另一重要來源。但在這一時期,并無“入辛者庫”這一專有刑罰名稱,常以“給貝勒為奴”等類似說法稱之。據(jù)清初內國史院檔案記載,原二等參將雍舜曾“緣事革”,“后削職沒入貝勒家為奴”[9]36。但此事在《八旗通志初集》中卻記載為雍舜因天聰初年隨太宗征明期間建功,授二等參將世職,后“緣事革,沒入辛者庫,給貝勒家”[10]4031。從內國史院檔案和《八旗通志初集》對雍舜的記載可知,入關前的“入貝勒家為奴”是“入辛者庫”的另一種說法,這與當時后金的宗室爵位制度相吻合。天聰十年(1636)皇太極稱帝,改元崇德,同年冊封代善等貝勒為親王,[11]372自此清朝皇族的爵位開始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等一套完整的體系,而早年的“給貝勒為奴”的說法已不再適用于新的爵位制度。

雖為適應崇德年間新制定的爵位制度,“給貝勒為奴”漸不再使用,但在史籍記載中,“入辛者庫”這一相對表述清晰的名詞并未立刻代替“給貝勒為奴”。順治年間,僅有個別“入辛者庫”的案例被載入史冊。如順治十七年(1660)三月,因“海寇失陷鎮(zhèn)江”,巡撫蔣國柱、提督管效忠“敗績遁走”,兵部奏請將蔣國柱“革職,與本王下為奴”,管效忠“革提督并世職,鞭一百,發(fā)包衣下辛者庫為奴”[12]1030。該條史料提到了兩種說法,一為“與本王下為奴”,二為“發(fā)包衣下辛者庫為奴”,兩種說法雖不同,但都是“入辛者庫”。之所以說法不一,是因為蔣國柱隸屬于鑲白旗漢軍,[13]691為王公所領之下五旗,在身份上與該管王公有極強的人身依附性,故將“入辛者庫”寫作“與本王下為奴”,這是出于表述準確的考量,而“與本王下為奴”亦是“給貝勒為奴”在新的爵位制度下發(fā)生的新變化。管效忠隸屬鑲黃旗漢軍,[10]240屬皇帝親領之上三旗,管效忠被打入辛者庫,即成為內務府包衣,但內務府中還存在管領(辛者庫)外的其他包衣機構,若記載為“入內務府為奴”則易產生誤解,所以對管效忠的處罰明確使用了“辛者庫”的稱謂。從康熙初年開始,“入辛者庫”的名稱開始頻繁出現(xiàn),如康熙十六年(1677)福建巡撫劉秉政(正紅旗漢軍)因參與耿精忠謀反,被打入本旗興尼貝子辛者庫;康熙二十一年(1682)廣東璦州鎮(zhèn)總兵佟國鄉(xiāng)(正藍旗漢軍)因戰(zhàn)敗失陷城池,又丟失印信,佟國鄉(xiāng)家人三口入信郡王辛者庫為奴;康熙二十二年(1683)領催佟應龍(正藍旗漢軍)跟從海賊叛逆,佟應龍及家人三口被打入蘇爾法貝勒辛者庫為奴①《題為會議入辛者庫及漢人犯罪入旗五十案內拖欠錢糧不能完納各案援赦分別寬宥事》(乾隆元年五月初四日),《傅鼐題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2-01-07-13518-003。。此后,“入辛者庫”的旗人逐漸增多,逐漸成為康雍時期對犯罪旗人的主要處罰方式之一。

旗人被打入辛者庫后,名義上雖為罪奴,但仍享有一定的政治、經濟權利。首先,不論是管領下還是皇莊的辛者庫人,每月都可以領取三斗六升(十歲以下一斗八升)的口糧,不定期還有布匹等額外的賞賜。其次,管領下的辛者庫人,在政治上可以充任內務府官員,個別人甚至因被擢為外朝官而被免除辛者庫人的身份,如康熙朝的重臣徐元夢。管領下辛者庫人還可被挑選為內務府三旗和外八旗的馬甲、步軍,擁有自己的奴仆。辛者庫女子可以挑選秀女,嘉慶帝的生母魏佳氏就是辛者庫人。在經濟上,管領下辛者庫人還可以享受官員和八旗官兵俸祿、俸米,[2]然而,皇莊辛者庫人很難享受管領下辛者庫人出仕當兵的權利,生計情況較為艱難②雍正朝因為虧空被打入皇莊辛者庫的官員均為漢軍旗人。雖然至雍正四年(1726)才明確規(guī)定“嗣后漢軍發(fā)入辛者庫人口,著撥發(fā)莊屯”,但檔案資料顯示,康熙朝入辛者庫者全部被劃歸管領下,而自雍正元年始有漢軍旗人因為虧空案件被劃入皇莊辛者庫,可見這一措施是從雍正帝繼位時開始施行的。參見《大清會典則例》卷160《內務府》,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03頁。。

2.將個別虧空旗員及家屬“入辛者庫”為奴

旗人官員虧空錢糧且不能補齊欠款時,其本人或家屬會被打入辛者庫為奴。據(jù)《大清會典則例》記載:“州縣虧空……即將本犯任所財物及原籍家產搜查,勒限一年賠補……如一年限內,無論侵欺那移,本人家產不能完補,即將本人照現(xiàn)在未完之數(shù)治罪?!盵14]156但在雍正七年(1729)以前,旗員不能補齊欠款多“從寬以枷責結案”,再將家人入辛者庫,后雍正帝以“八旗虧空未完之項……若概行治罪,則人員甚眾,若概從寬典,則其中亦有虧空甚多,情罪較重者,國法所在難以姑貸”為由,令大學士會同刑部商議處置之法。雍正七年八月,刑部議奏:

嗣后凡虧空銀米等項,交與該旗,勒限嚴追。若果系家產全無,力不能完,該旗保題到日,其未完之數(shù),若系侵欺之項,一千兩以上者,仍擬斬監(jiān)候,將伊妻并未分家之子(入)辛者庫。三百兩以上者,本犯僉妻及未分家之子發(fā)寧古塔。三百兩以下者,將本犯枷號三個月,鞭一百……其未完之數(shù)若系那移之項二萬兩以上者,仍照侵欺一千兩以上例,本犯擬斬監(jiān)候,將伊妻并未分家之子入辛者庫。一萬兩以上者,本犯僉妻及未分家之子發(fā)寧古塔。一萬兩以下者,本犯枷號三個月,鞭一百。[15]129-130

依照此懲罰措施,旗員無法補齊欠款的數(shù)目不同,受到的處罰輕重程度也不同。其最重者為侵欺銀“未完”一千兩以上或挪移“未完”二萬兩以上,本犯判處斬監(jiān)候,家人入辛者庫。但此條未被嚴格實施,如戶部買賣人胡嘉佩等數(shù)人(皆為漢軍旗人)欠侵欺庫銀六萬兩,卻只被發(fā)配黑龍江,縣丞陳廷琦(鑲藍旗漢軍)拖欠侵欺官銀一萬余兩,也只被監(jiān)禁,此二例皆發(fā)生于雍正七年以后。其次是侵欺銀三百兩以上一千兩以下者和挪移二萬兩以下、一萬兩以上者,將本人及家屬發(fā)往寧古塔。其最輕者為侵欺銀“未完”三百兩以下或挪移“未完”一萬兩以下,僅本犯枷號、鞭一百。

參考前文所引雍正三年的規(guī)定可知,同樣是侵欺銀一千兩以上或挪移銀二萬兩以上被斬監(jiān)候,對漢官的要求是虧空的原額,對旗員的要求卻是未能補齊的欠款,這意味著對旗員的寬容度更高。將清代法律的制度性規(guī)定和旗員實際所受處罰對比,不難看出旗員受到的刑罰更輕①但在處罰虧空官員隱匿家產的規(guī)定中,旗員本人所受的刑罰高于漢官。參見《欽定皇朝文獻通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54-555頁。。而在對家人的處罰中,也明顯體現(xiàn)了旗、漢的不同。旗員無論職位高低,只要達到拖欠虧空數(shù)額的一定標準,家屬便被打入辛者庫為奴。雖然對旗人而言這已是較重的處罰,但與漢官家屬相比仍是一種優(yōu)待。漢官虧空且不能補齊欠款,首先將其家產全部入官,令其家人失去所有的生產生活資料,成為赤貧。其次,剝奪子孫的官職、功名,令其喪失繼續(xù)做官的機會。再有,一些漢官家屬也會被發(fā)配,如高陵縣知縣吳紹龍因虧空錢糧而不能補齊,雍正帝將其妻、子全部發(fā)配??梢?,漢官家屬和旗員家屬在處罰措施上雖有相似之處,但與在辛者庫為奴具有一定經濟來源和政治特權的旗人相比,漢官家屬的命運更為凄苦。

在實際案例中,還存在一些特殊情況。第一,侵欺未完之數(shù)不到一千兩的犯罪旗員,其家人被打入辛者庫。如偏圖,隸鑲藍旗滿洲,于盛京戶部員外郎任上侵欺賣米銀八百零七兩,雍正七年十月家人十九口被打入辛者庫。在此案例中,犯官拖欠的銀兩總數(shù)未達一千兩,但犯官家人卻被打入辛者庫為奴。第二,雖然制度規(guī)定“伊妻并未分家之子”入辛者庫,但也有犯罪旗員與家人一同被打入辛者庫為奴。如司庫額凌額,隸正白旗滿洲,拖欠侵欺銀六千余兩,額凌額未被擬斬,于雍正九年(1731)和家人五口一并被打入辛者庫。第三,即使旗員被擬斬,也有可能以其他刑罰代替。如嘉興府知府吳永芳,欠銀兩萬六千余兩,雍正十二年(1734)吳永芳擬斬,后改監(jiān)禁,家人七口入辛者庫。一些旗員拖欠的數(shù)目未達到規(guī)定標準,其家人也被處以“入辛者庫”②《拖欠錢糧并犯罪入辛者庫人等情由漢折》(乾隆元年五月二十四日),《總管內務府清單》,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5-0005-033。,應是雍正帝嚴厲清理虧空的措施之一。

“入辛者庫”作為一種對犯罪旗人具有優(yōu)待性質的處罰方式,在雍正帝清理虧空案中被廣泛使用,其目的即在于遵循清初以來的“首崇滿洲”政策,最大限度地保護旗人的政治地位與經濟權利。

二、“入辛者庫”與“首崇滿洲”政策

清初,滿、漢民族矛盾尖銳,雖然清代統(tǒng)治者大力宣揚滿漢一體,但為維護“滿洲共同體”的團結,以及保證旗人的種種特權,始終將“首崇滿洲”作為基本國策。

(一)清初的“首崇滿洲”政策

清朝統(tǒng)治者進入中原后,面臨如何有效統(tǒng)馭全國的問題。據(jù)統(tǒng)計,清廷入關初期滿洲壯丁只有五萬人左右①該數(shù)為筆者依據(jù)順治十四年(1657)編審八旗男丁檔案推算之結果。參見安雙成:《清初編審八旗男丁滿文檔案選譯》,《歷史檔案》,1988年第4期,第10頁。,若算上八旗蒙古、八旗漢軍,也僅十余萬人,故清朝統(tǒng)治者必須聯(lián)合漢族的政治精英,但這種聯(lián)合是不平等的。為鞏固旗人的特權地位,清初的統(tǒng)治者確立了“首崇滿洲”的政治原則。[16]13

清初為保障滿洲貴族集團在政權中的主體地位,除給予其世爵世職外,議政王大臣會議、中央各部院主管大臣、地方高級行政、軍事長官等重要職位,亦皆由旗人(主要是滿洲旗人)擔任。[17]在中央機關的六種“缺分”中,漢人只占其一;[16]15內閣、六部等中央機構缺額共2277個,旗人占68.5%(1559個),漢人只占18.3%(416個),其余不詳②參見陳文石:《清代滿人政治參與》,《“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8本第4分,1977年。。順治帝雖曾重用漢人,但受到了滿洲貴族集團的強烈反對,并未在清初政壇上真正形成滿漢平等的局面,甚至滿洲貴族集團在順治帝的遺詔中將重用漢臣列為一大罪狀,以示對漢臣的打壓。[12]1105至康熙朝,部院掌印主事大臣仍多由旗人擔任,滿洲大臣還可補漢缺。[18]114當康熙帝晚年察覺到李光地等漢官在朝中勢力過大,“結黨甚眾”,康熙帝“恐此風漸長,故將原任大學士馬齊、原任尚書穆和倫亟行補授”,以壓制漢臣。[19]633同時斥責現(xiàn)任大學士松柱:“但務趨奉李光地、趙申喬,令伊于朕前稱汝之善而已。今漢大臣欺壓滿大臣,八旗皆受辱矣。”[20]2280在地方大員的任用上,無事之時總督、巡撫“仍宜漢人”[21]406,一旦有特殊情況出現(xiàn),總督、巡撫等封疆重臣就會以旗人充任。

對漢族平民,清初統(tǒng)治者也嚴加防范。漢化很深的康熙帝也曾有“每以漢人難治”“漢人膽大,無所不為”等語,[19]700尤其對東南地區(qū)的漢人更是提防,派遣曹寅、李煦等漢軍旗人赴江南監(jiān)視。相較于漢族百姓,旗人則受到保護。駐京八旗和駐防八旗不僅擁有與漢人隔離的獨立生活區(qū)域,以維護旗人的民族純粹性,還有國家特別規(guī)定的眾多政治、經濟和法律特權。

綜上,在清初的政權上層和社會普通階層中,“首崇滿洲”的政策無處不在。滿洲統(tǒng)治者即使在關乎國家政權穩(wěn)定的吏治整頓中,也對被視作國家“根本”的八旗采取了“入辛者庫”的保護性刑罰。

(二)清理虧空案中的“首崇滿洲”政策

清理虧空案自雍正帝繼位之初開始,終雍正一朝都未平息,受到波及的官員和家屬數(shù)以萬計。雖然雍正帝并未在清理虧空案時,公開確立對旗人寬大的原則,但他也曾言:“此等虧欠之員,按國法應入辛者庫者……既入辛者庫,則其罪止此矣,焉有分外吹求懲治之理?”[22]191這說明雍正帝認為旗人雖然犯罪,但不應該處罰過重,表明了其“首崇滿洲”的態(tài)度,具體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對犯罪官員處罰的差異

漢官因為虧空被治罪后,如果不能如數(shù)補齊欠款,除被革職不能開復外,還要被嚴加治罪。如雍正元年山西路安府知府丘璋、太原府同知張惟,皆未按時補齊欠款,雍正帝令這二人于三個月內補完,否則“從重治罪”[6]。雖未言明如何“從重”,但應不排除死、徒、流放等刑罰。

八旗官員虧空后若不能如數(shù)補齊欠款,除規(guī)定被判“斬監(jiān)侯”或流放外,個別人還可能被打入辛者庫,繼續(xù)在內務府為官。如乾隆初年的內務府五品參領薩哈亮,六品護軍校蒙古爾岱、富森等人,都是雍正二年(1724)因虧空被打入辛者庫后,又擔任內務府官員。若有官職的辛者庫人表現(xiàn)良好,或經特赦出辛者庫,還可以繼續(xù)在外朝為官③《為傳喚出辛者庫未補用鑲黃旗披甲人立住等事》(乾隆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內務府會計司呈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5-08-030-000001-0065。。

2.對犯罪官員家屬處罰的差異

在清初有關虧空的刑罰制度中,鮮少涉及漢官家屬。雍正二年以前,官員虧空可以留任,在按期補齊欠款后尚可以開復,此時期犯官家屬還可以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此后犯罪漢官的家屬的生計情況不容樂觀,因為很多官員虧空的數(shù)額巨大,直至“家產全完”都不能補齊欠款,而犯官及其子孫的官職、功名又皆被革去,沒有生活來源,其生活困境可見一斑。

犯罪旗員的家屬則有一定的生活保障。旗人官員家屬被打入辛者庫后,雖在內務府、王公府管領下或皇莊做苦差,失去了正身旗人的身份(還有可能恢復),但如上文所述,這些人仍可以領取口糧,管領下的辛者庫人還可當官、當兵,領取俸米。

漢官虧空未能按期補齊欠款,其有官職和功名的子孫也要被革職。但除個別犯罪旗員被打入辛者庫后仍在內務府做官外,子孫也有同樣的機會。乾隆初年曾赦免了一批在雍正朝被打入辛者庫的旗人,其中有96人均在內務府為官。因雍正年間被打入辛者庫者多數(shù)是犯罪者的家屬,由此可以推斷,這96人中大多數(shù)應是犯罪者的子孫,這些人以辛者庫人的身份在內務府為官。[2]

以上所述即是在雍正帝清理虧空案時,旗、漢官員及家屬所受不同待遇的體現(xiàn)??梢钥吹?,旗人無論在處罰方式、輕重程度,還是被處罰后的生存狀況,都較漢人優(yōu)越。

三、“入辛者庫”體現(xiàn)的民族政策

清代的民族政策,可概括為“區(qū)別對待,因俗而治”[23]269。在清理虧空案中,這一政策即是通過“入辛者庫”這一方式實現(xiàn)的。

雍正帝采用“入辛者庫”的方式懲罰虧空錢糧的旗人,其用意有以下兩點。首先,保護旗人,不過分處罰。清王朝入主中原后,作為國家根本的八旗便生活在人數(shù)眾多的漢族地區(qū)。清代統(tǒng)治者不得不面對一個嚴峻的問題:如何統(tǒng)治人數(shù)占絕對多數(shù)的漢族。此時旗人對統(tǒng)治者而言,既是國家的統(tǒng)治基礎,也是維護政權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因此,在處理旗人的虧空案件時,雍正帝為了國家根基和政權穩(wěn)定,便有了“既入辛者庫,則其罪止此”,不再“分外吹求懲治”的考慮。正身旗人被打入管領下辛者庫后,仍有做官當兵等權利,對被處罰的旗人而言,他們依舊是特權階層,仍是統(tǒng)治者進行有效統(tǒng)治的助手。其次,對滿、蒙旗人重點保護。八旗由滿洲、蒙古、漢軍三個主體部分組成,其中滿洲八旗和蒙古八旗更加受到清朝統(tǒng)治者信任與重用,故因虧空案件被打入辛者庫的旗人在分派時被區(qū)別對待。上文曾述,自雍正朝始,滿洲、蒙古旗人“入辛者庫”仍然在內務府和王公府屬管領下為奴,而漢軍旗人和家屬被改為“安插莊屯”,即在皇莊從事繁重的農事勞動?;是f辛者庫人在莊屯不僅從事繁重的苦差,且辛者庫人當兵、出仕等權利,皇莊辛者庫人沒有機會享受。[24]可以看出,即使雍正帝在清理虧空時優(yōu)待旗人,但對漢軍旗人仍表現(xiàn)出了疏遠的態(tài)度。

雍正朝對“康乾盛世”的延續(xù)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其中雍正初年的清理虧空為乾隆朝的盛世打下了堅實的財政基礎。通過清理虧空,大量貪腐人員被驅逐出官員隊伍,并追回了巨額的錢糧,充實了清朝國庫。除對當時的政治產生了重大影響外,“入辛者庫”的處罰方式也展現(xiàn)了清代前中期的民族政策。至雍正朝,清廷入關已近80年,旗人早期的淳樸風俗和蓬勃向上的活力逐步淪喪,而漢族官僚對清廷政局的影響卻在不斷增加。雍正帝雖然明白宣揚“滿漢一體”對清王朝的統(tǒng)治有重大的積極作用,但作為一名少數(shù)民族君主,在其內心深處更認同培養(yǎng)八旗的群體意識、維護旗人的優(yōu)勢政治地位是保障王朝統(tǒng)治的根本。通過上文的論述也可以看出,清初所定的“首崇滿洲”政策被雍正帝完全地承繼下來,在處罰官員這樣的細微之處甚至都有體現(xiàn),說明雍正帝雖然繼承了順康以來的“滿漢一體”思想,但背后的主導和前提依舊是“首崇滿洲”和旗人本位主義政策。[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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