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一
一晃離開故鄉(xiāng)二十余載。
二十多年來,不曾再回鄉(xiāng)下石厝老屋住過一晚。每年春節(jié)前一兩天,我一定會隨父親母親回去貼貼春聯(lián),看看日漸年邁的伯母,再到村頭的那口老井旁轉轉的。在老家鄰里一座座爬滿苔蘚的老宅間徜徉,我更想讓自己化身為一只忠誠的家犬,穿行于曾經閉著眼也能走得來的房前屋后巷陌田埂,嗅一嗅裊裊炊煙和芬芳泥土,找尋當年家家戶戶窄窄的窗門里飄出的誘人年味。
幼時對四季變換沒有太多認識,大抵是因為冷得渾身哆嗦、手腳長滿凍瘡而記住了有一個難挨的季節(jié)叫作冬天,因為可以頂著烈日上樹捕蟬、下海游水而記住了雖揮汗如雨卻能肆意狂歡的夏季。至于文人墨客筆下的郁郁春華和金黃秋實,在我當年的記憶里實在難以找出太多清晰的東西來。小時候冬天總是漫長。實際上長大后才知道,每年都會有倒春寒,正如民諺所云“清明谷雨,寒死老鼠”。硬生生地把原本屬于春季的料峭之寒也給算到了冬天的頭上,這對冬季是不公平的。年,是在寒冷的冬季里才來的。以前農家里很少看得到日歷,鄉(xiāng)親們雖能掰著手指準確說出當天是農歷的哪一天,可對孩子們來說,究竟是在冬季的哪個時段快要過年,簡直就是哥德巴赫猜想——但我是猜得出的。也不知何方神圣給了我這個先知先覺,現在想想、那是多么有趣啊。
從前,有“冬婚夏不婚”的習俗。說的是正人君子、正道人家嫁娶時間定在臘月或正月二月,而那些大熱天結婚的恐怕是姑娘的肚子大了捂不住,才做出此等“打倒人世”(意即丟人現眼)的事情來。至今我仍然無法確知此說法的由來,但冬天結婚的人一多,就意味著年的腳步近了。
那年冬天,堂叔用鄰村租來的一輛大型拖拉機接新娘,進村的黃土路雖然只有幾百米長,車屁股后揚起的灰塵加上柴油機“突突突”的轟鳴聲中大口排出的黑煙,卻幾乎把整個小村莊熏了個遍。一大群毛孩跟在拖拉機后撒腿狂追,一邊追一邊用方言拖著長腔整齊劃一地吼起了村莊里特有的“迎新歌”:“新娘新郎婿,赤尾(即蝦米)煮紫菜。紫菜煮沒熟,新娘偷吃肉?!边@時候,被拖拉機晃得顛來倒去的新娘再怎么暈車也不會忘記掏出備好的糖果和寶丸(桂圓干)撒到路上,撿到勝利果實的孩子們一哄而散跑到一邊慢慢品嘗去了。有的新娘比較小氣,拋下來的東西不夠分,沒撿到的孩子就會恨恨地扯起嗓門,漲紅了臉,以更大的嗓門和更快的語速繼續(xù)高聲起哄“迎新歌”的第二章:“肉夾單單骨(把肉全都吃了只剩下骨),新娘嗆(雇請)摩托。摩托抵吊吊(摩托車在起伏的路上搖晃前行),新娘大拉尿。尿拉噓噓叫,新娘被人撬?!闭l家姑娘在大喜之日眾目睽睽下受得了這鋪天蓋地的陣勢?早就羞紅了臉,乖乖地把口袋里的喜糖再掏出來天女散花了。
臘月里,但凡一個村里有一戶人家辦喜事,這個村子就會熱鬧幾天,要是再有一兩戶人家也連著辦喜事,整個臘月里滿村子的空氣都是油香四溢。鄉(xiāng)村的喜慶在年輕人嫁娶的喧囂熱鬧中蔓延,年味也就此逐漸彌漫開來。
二
《夢粱錄》有曰:“士庶家不論大小,俱灑掃門閭,去塵穢,凈庭戶?!闭麄€臘月里,只要遇上好天氣,主婦們就會把家里的門窗桌椅、床頭鋪尾、衣裳被褥、灶前灶后挨個洗得干干凈凈,以最清新整潔的姿態(tài)迎接年的到來。
20世紀80年代初,許多生活日用品還得靠計劃供應,置辦一些醬醋糖之類的簡單年貨成了孩子們主動請纓之事。記得有一次,大約是春節(jié)前一個星期,村里的孩子們三五成群,拎上幾個油瓶子和布袋子,兜里緊緊攥著油票、糖票到鄰村的合作社買年貨?;丶衣飞?,一個小伙伴實在無法抗拒紅糖的誘惑,半路上打開布袋子伸長了舌頭舔了幾口,結果五六個小孩全都跟著打開袋子吃開了,回到家時已是所剩無幾,有的為此還挨了一頓打。
門上貼了大紅春聯(lián),春節(jié)的喜慶氣氛就愈加濃厚。過去農村很多人大字不識幾個,一個村子里很難找得到幾個會寫春聯(lián)的人,有的人家干脆去繁就簡,用碗底沾墨水在紅紙上印一個圓圈貼在門上,算作春聯(lián)。他們的心愿倒也簡單,只要門上有紅,就能驅邪迎福,來年的日子就會紅紅火火。
以前會寫春聯(lián)的人少,但貼春聯(lián)的地方可比現在多得多。除了門窗以外,豬欄、雞舍、水缸、風柜、甕子、煙囪,甚至馬桶、尿壺等也要處處見紅,寫的一般都是六畜興旺、雞鴨滿圈、豬肥牛壯之類的大白話。
曾經見過幾戶人家貼的春聯(lián),至今想起仍覺得好笑。有的人家的框聯(lián)寫道:我愛過年,我真高興,多養(yǎng)母豬,真的好吃。時隔多年后再去品味這些春聯(lián),倒覺得這些平白樸實甚至略帶滑稽的文字背后,正是當年的人們基于現實生活的一種感受和對新一年的最純樸的期盼。
三
娶親、凈庭戶、貼春聯(lián),都是大人們的活。只有穿上新衣裳、吃上美味、玩起了新鮮好玩的東西才是孩子們真正向往的過年。
臘月廿五六過后,主婦們就開始忙著張羅過年的吃食,美食的味道開始在鄉(xiāng)村里一波又一波地飄逸開來。油炸“浮丸”“糖鬼子”的工序相對簡單,也是過年的常見食物,但打“白丸”(魚丸)卻并不是家家戶戶都要做的?!鞍淄琛钡脑洗蠖嗳〔挠谛迈r的鰻魚或馬鮫魚,魚去皮、脫骨后的精肉放在石頭做成的舂臼里打磨搗爛,加上適量的地瓜粉,再撒一把剁成小小片的蔥花攪拌在一起,等到鍋里的水燒開后,手巧的主婦抓一把魚肉泥,在拇指與其他四指并攏的哧溜聲中,一粒粒圓滑可愛的魚肉丸子接二連三地跳進了沸騰的湯鍋里,不到幾分鐘,品相誘人味道鮮美的“白丸”像是落入玉盤的明珠一般雀躍在熱氣蒸騰的水面上。那個味道啊,才是地道的爽口又走心。
如果說打“白丸”只是少數人家的自選項目的話,那么炊發(fā)糕一定是家家戶戶的規(guī)定動作?;蛟S緣于發(fā)糕與“發(fā)高”諧音,承載著海島人家對新的一年發(fā)大財年年好節(jié)節(jié)高的美好期望,再加上制作發(fā)糕對面粉的調和、發(fā)酵的時長、糖分的多寡、火候的大小等有著近乎嚴苛的要求,只要其中一個細節(jié)稍有差池,就可能導致發(fā)糕變形、變硬甚至變質,所以許多主婦對炊發(fā)糕心存敬畏,輕易不敢下手。母親能做一手好菜,但她每次炊發(fā)糕時都是懷著儀式般的莊重,早早就把我支開,生怕我站在灶旁因為好奇而在嘴里蹦出諸如“肥母有起沒(酵母有沒有發(fā)酵充分),糖夠不夠甜,灶火夠不夠大”之類的話。在母親心中,能不能做出一床外形好看甜度適中筋道恰好的發(fā)糕對她是一個不小的考驗,可不能讓孩子們的口無遮攔打了彩頭影響了發(fā)糕的質量。
新炊出來的發(fā)糕蓬蓬松松的,周身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但此時萬不可以拿來就吃。母親會在散著熱氣的發(fā)糕上抹一層“絳紅”(一種可食用的紅色染料),插上兩朵塑料做成的小百合花,再放一打還沒開封的筷子,恭恭敬敬地把它擺在廳堂的八仙桌上,等到正月初四開假時才能切開來吃。
家鄉(xiāng)過年的美食品種繁多,以地瓜、花生、海鮮為原料的風味菜肴被冠以“時來運轉”“天長地久”“一團和氣”等美名,每一道美食都蘊含著吉祥寓意,但從未有其他任何一種美食像發(fā)糕一樣被海邊人置于如此重要的地位,賦予信仰般虔誠敬重的內涵。
四
“一年做到晚,那等三十盲鋪頓(一年忙到頭,只等著大年三十的晚餐)”,這句俗語道出了海島人家對除夕年夜飯的格外看重。做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是主婦們辭舊迎新的最強挑戰(zhàn),這一餐的食材一定是最豐富的,燒出的味道一定是最鮮美的,展示的廚藝一定是最高超的。家家戶戶都會做好幾道菜,把桌子擺滿,但鄰里之間一般不會有人真實地告訴別人自己家做了三道、五道還是七道、九道,人們只會習慣于用“煮幾碗”來表達年夜飯的豐盛。每個家庭的生活水平不一樣,說多了有擺闊之意,說少了怕被人笑話。“煮幾碗”,這簡簡單單三個字,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的技巧,更是鄉(xiāng)里人樸素中的智慧。
老家還有個習俗,年夜飯的菜都是單數(只有在祭祀亡靈時才擺雙數碗的飯菜)。如今,人們上館子點菜和酒席上的菜一般不是雙數就是這個由來。年夜飯的豐盛自然不必多說,各家各戶的菜肴也各有千秋,但每家每戶都要煮一些干飯是約定俗成的,美其名曰“隔年飯”,這道“隔年飯”不能在除夕當天晚上吃,而是留在次日的正月初一當午飯吃。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歲飯”,把大米裝在一個小塑料桶或者甕子、缽子里,上面插一打新筷子,等到正月初四開假后再拿去煮?!案裟觑垺焙汀皻q飯”的形式有所區(qū)別,但都包含著同一種寓意,都是人們對來年五谷滿倉年年有余的虔誠寄托。
除夕夜里大人給小孩壓歲錢是各地都有的習俗,但是,給床鋪、水缸、櫥子、抽屜等物件壓歲,可能是我們家鄉(xiāng)特有的。老人說,萬物皆是神明,給這些物件壓歲,它就會為主人家?guī)頋L滾財源。那時候的硬幣面值都是一分、兩分和五分,誰家草席下櫥子里的五分硬幣放得越多,來年收獲的財富也會越多。記得有一年正月初一,天寒地凍,幾個小伙伴起了個大早,偷偷潛伏到鄰居家撈水缸里的壓歲錢。有的在門外望風,有的揭水缸蓋,有的負責往水里撈錢,分工非常細致。大個子堂哥擼起了袖子,把手伸到水缸底,正摸索著剛要把硬幣撈起來時,大伯突然走進來把他逮個正著。錢沒撈到,把過年頭一天穿的新衣服弄得濕淋淋的,還挨了一頓訓。類似水缸里撈錢、在牛糞上放鞭炮等惡作劇經常在兒時的春節(jié)里上演。
如今的故鄉(xiāng)之于我,雖未隔著千山萬里遠,卻好比長大成人的男子,可以輕輕地牽一牽母親的手,但再也無法像幼年那樣隨心隨性地在母親的懷里打滾撒歡。
在漸行漸遠的歲月里,年是一種埋在心底深處的守望。兒時故鄉(xiāng)的年味悠長,如今已然無法回首觸及,可我依然相信,只要心中有暖眼里有盼,縱然走得再遠,那一懷故鄉(xiāng)的情愫永遠都在心里蒸騰繚繞。
責任編輯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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