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翠嬋
“閣是女孩子住的,觀音是菩薩,不是女孩,觀音住的地方不能叫閣,要叫圓通寶殿。我沒讀過書,但這個我知道,你去翻翻書,是不是這樣……”
“觀音閣,從來都這么叫,哪有不行的?”
一老一少兩男人,坐在鼓樓的臺階上,為“觀音閣”之名,論開了。
雨后初晴,初夏的陽光有些毒。寺里人不多,三五而已。他倆坐在臺階上,已有些時候。一個眼里布滿血絲,一個眼神無奈迷離。不時為什么爭著,雖然不熟,但之前在銀杏樹下照過面,算是有眼緣,不免一笑招呼。
到寺里,原本是想看看幾棵古樹的。銀杏,木棉,榕樹,都是好幾百年或上千年的樹。最喜在春天,看它們萌出新芽。細細的嫩芽,從老樹瘤邊冒出來,一扎黑褐的樹皮里,突然一點綠,好不驚喜。
特別是那棵千年銀杏樹,秋以落葉著稱。但秋天時的金黃,固然盛大,春天的新綠,卻是輪回之始,更覺耀眼。冬天落光了葉子,銀杏樹只余高大的樹干、樹枝,參天的大樹沒了葉子,好比德高望重的人白了頭,謝了頂,一身蒼茫,不忍細看。
春天,銀杏樹高枝上,嫩芽細細的,綠從枝丫上抽出一絲絲晶瑩,不久,一絲成了一枝、一團、一樹。綠漸烈,漸滿,漸闊。當(dāng)綠漸老時,春天就過去了。春天的銀杏樹,它好在綠可以老,卻不凋敗。不似秋天,黃得氣派盡興,也老得落花流水,一覽無余。
在樹下,端詳銀杏新綠,突有聲音起,扯著嗓子說,就是這棵樹,一千多年了,是菩提樹。扯著嗓子的人從臺階上來,蹣跚踉蹌,一年輕男子牽著他,那年輕男子戴著黑框眼鏡,著破洞牛仔褲,新潮也斯文。
“這樹是神啊,摸摸樹,再摸摸自己身子,菩薩也會保佑的?!睒湎拢夏腥缩谥_,極力往高處蹭著樹干,然后用蹭過樹皮的手使勁摩挲自己的身體,一邊蹭一邊抹眼淚,一邊教年輕男子依樣做。年輕男子,訕訕地笑著照做。有些訝異,也不好多語,便走開。
不想在鼓樓下又遇到。他們在爭論,兒子和和氣氣,父親是越說越氣。無人相勸,見我笑,喚我也坐在臺階上,坐在他們中間,似一救兵。
“做啥事都得講個發(fā)展的,就是當(dāng)了菩薩,當(dāng)了神,也要有人拜。沒人拜,就不會發(fā)展,香火就會斷,那就是做仙也沒勁。”老男人靠著柱子,生無所戀,說著說著,又抹了一把眼角。
“祖祖輩輩都沒做過壞事,沒想到到我這,要發(fā)展沒發(fā)展,要名氣沒名氣?!币魂嚲茪怙h過來,男人的眼角又濕,他掀起衣,使勁搓著眼睛。傷心欲絕,看起來比銀杏樹還滄桑。
“他是?”“是我爸。”
“為啥這么難過?”“催婚?!?/p>
“都三十六歲的人了,有誰這么大還不結(jié)婚?女兒三十二歲了,也不嫁人。農(nóng)村人沒讀過書,但也知道,做人就是做名氣。村里我這歲數(shù)的,都當(dāng)爺爺了??伤B婚都不結(jié),這走出去有啥面水(面子)?和尚頭也要有和尚子(小和尚)陪,不然那么多寺廟,怎么活下去?”
原來是一對父子。兒女未婚,成了他的心病。借酒消愁日日難歡。昨晚喝了酒,又以淚洗面。兒子怕他想不開,就帶他到寺里走走。終于明白他先前說的“發(fā)展”,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開枝散葉,于他是樸素終極的念想。一如寺里的銀杏樹,因為有每一年春天的蓬勃生長,才有了一千多個春天的茂盛,古老而莊嚴。
“為啥不結(jié)婚?”“一個人過,干干凈凈的,干嗎要結(jié)婚?”
“不是沒人,多少人介紹,連電話都不打。差不多就是了,問問菩薩,結(jié)婚有那么難嗎?不結(jié)婚能過嗎?”父親滿腹辛酸意難平。兒子喃喃:“信菩薩不是天天二十四小時拜就是信,心里有佛就是信,心里有好就是好。心里沒修好,天天拜也沒用?!?/p>
父子倆在兩條路上狂奔,逆向逆流。兩條路之間是一樁婚姻。
日頭越來越毒,烈日下的銀杏樹,泛著光。銀杏樹它不結(jié)婚,卻活了一千多年,古老而莊嚴。
一千多年前,在這座寺里,這棵樹下,也有一個人不結(jié)婚。那年他才十五歲,說走就走,祝發(fā)出家。這一走,凡間少了一個結(jié)婚的人,佛家多了個鼎鼎有名的大師,他就是五大禪宗之一溈仰宗的開山祖師——靈祐禪師。
修行途中,一次撥火,成為流傳久遠的禪宗公案。冬日夜寒,靈祐侍立師父百丈懷海,“你撥撥爐子,看還有沒有火?”靈祐撥了一下,回師父“無火?!卑僬善鹕頁?,撥出一點火星來,“這不是火嗎?”靈祐頓悟,“是我撥得不夠深。”
結(jié)婚與否,都是“撥火”吧,誰撥誰知道。父親的淚里,有兒子看不見的“火”,兒子的堅持里,也有父親撥不出的“火星”。
我這無力的“救兵”,一點忙也幫不上。面子與里子,哪樣都沒法輕易放下,誰又能輕易放下?
“不指望他放下,我會放下的?!?/p>
“你怎么放下?”
“我不結(jié)婚,他會苦死。也許就隨便找一個結(jié)婚,順他意?!?/p>
兒子扯著牛仔褲的破洞,眼神飄出幾萬里。
寺中的銀杏樹,每一年春天蓬勃如初生,茂盛了一千多個春天,古老而莊嚴。銀杏樹就一棵,沒有誰伴著,好好地活了一千多年,古老而莊嚴。
遠 去
入夜,母親電話,說臺灣的舅舅走了。
住院之初,就知道他會走的,走了也好,走了,就解脫了。
彼岸的親人,那些一生沒見過幾次面、喚過幾回的親人,是越來越少了。海峽之波,從沒停止過洶涌,但有些浪,卻永遠退潮了,大舅就是。
舅舅的一生,像浪子。馬祖出生,三歲到臺灣,童年在新竹眷村,然后臺北、板橋。成年后東奔西闖,放浪起來,遠近聞名。似乎風(fēng)風(fēng)光光,到頭來,不過冷冷清清。
舅舅愛美食,哪個犄角旮旯里有美味,都逃不過他。他會為了傳說中的鹵豬腳,從臺北開車三四小時到南部的屏東,嘗上一口,再夜返臺北。我們?nèi)ヅ_灣,他恨不得帶我們吃遍島上所有美食。哪里臭豆腐地道,哪里螃蟹宴鮮美,哪里粽子軟糯,哪里豆花醇正,都一清二楚。
在阿里山,說啥都要讓我們嘗嘗竹筒飯,我們說在大陸也吃過,他不依不饒,說這里的不一樣,那竹子特別,竹筒里薄薄的那層竹膜還能挑出來。他驅(qū)車去“集集小鎮(zhèn)”買話梅粉,說是最好的農(nóng)家自制話梅粉。芭樂果沾話梅粉,出奇好吃,一買就是好幾罐,還老問“夠不夠”“夠不夠”。在南投老家,又要去山里吃臺灣最正宗的鳳梨酥,之后,“微熱山丘”成了記憶中最美味的鳳梨酥。
初見他,是我出嫁之時,那是他第一次從臺灣回來。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外甥女出門那刻,是要舅舅抱上婚車的。之前二十多年里,我從來沒喚過“舅舅”這一稱呼,“陌生”的舅舅,也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陌生”的外甥女。大家說,那就讓舅舅牽著手出門吧。于是,他牽著我走,走過了從家門到車門,那短短又長長的路。
大哥和大舅性格頗像,說起話來就投緣。母親赴臺探親,舅舅但凡尋得好茶,覓得好物,就讓她帶回給大哥,母親說過不了海關(guān),帶不了那么多,他的表情就很無辜:“是雄喜歡的?!?/p>
命運里,會有許多離開。是潰堤,是淹沒,是不由自主,是螞蟻啃噬骨頭,是屋頂被風(fēng)掀走,是路被水掏空。
曾在崳山島上,見過一匹馬,島上唯一的一匹馬,它從北方來,離開了自己的草原,來到南方海島,貌似有草原的地方。一個海上草場,于它,也是墳場。要么孤獨終老,要么水土不服,死去。與它同來的另一匹馬,就是這樣死去的。
它眼汪汪,整個天湖的水似乎都在眼里打轉(zhuǎn)。它的眼神,不忍直視。那種不知自己下一刻會在哪里,看不住自己命的眼神,透涼,涼過海的遼闊。
想著舅舅也是一匹馬,跑在海島上的馬。一生里策馬揚鞭,大多時候馬失前蹄。還好,有那些美味安撫了他。
我不敢給外婆打電話,她已九十多歲,我不想聽她說,人總是要死的,遲早要死的,像我這樣,就活得太久了……我還是給她打了電話,她反倒安慰:生也難,死也難,要是生比死難,就讓王爺公帶走他,你們也不要難過了。
我們無法奔喪,一道海峽,一場疫情,隔離又隔離……春天失去的,夏天還在繼續(xù)失去,以后,我們只有天上見了。
在隱秘的水邊
她在微信里說:昨晚做了個夢,被賣。只有你不遺余力地救我,哭醒。
我不是熱情的人,常被詬病。在夢中,難得也有點古道熱腸。在夢中,她險被“娼”了一回,我倒是“俠”了一把。
想到鯧魚。知道嗎?鯧魚曾被譏為“娼魚”,“魚游于水,群魚隨之,食其涎沫,有類于娼?!崩顣r珍純屬信口開河,可入了《本草綱目》,就是背上黑鍋了。
她大笑。
她愛笑,曾經(jīng)同學(xué)們就叫她“嬰寧”,聊齋里的愛笑鬼。“愛笑鬼”年輕時,有過一段“見鬼的”日子,一點都笑不出來。
父親離世,猝然之間。家族里狗血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還都是要一命償一命的,似乎和鬼擰上了。
好多年里夜不能眠,驚懼害怕,一入睡就做鬼夢,驚恐萬狀無路可退。一日,心一橫,決定去見鬼。晚上,從不化妝的她,化了淡妝,穿得好看,到深夜,往最怕的墳堆走去。心想,有鬼,就來見吧。大不了,在現(xiàn)實里見一面,免得夜夜見鬼??上?,啥事沒有,好好地回來了。
也不是真想死,沒有那勇氣。大抵被折磨久了,不如主動折磨一下自己。她揶揄了一下自己的“鬼主意”。
之后,她選擇離開,到遙遠的城市讀書生活。長江在城市邊上滔滔流過,日夜不絕,生命豁然開闊。像是對過去晦暗的補償,她遇見了兩個“西西弗”。
書中的西西弗,一個愛滾石頭的人。一塊石頭從早滾到晚,越接近勝利就越接近失敗,多么荒謬可笑??墒撬毫丫褪潜举|(zhì),由不得你不滾?!段魑鞲サ纳裨挕废聃囗?,成了寶典,生命里“見鬼”的時候,拔劍四顧抽刀斷水,也能喝退一些陰霾。生活里的“西西弗”,竭盡所能照亮她。那亮光到今天,還賜予她勇氣與信任,只是他們在某一日失聯(lián)了。想著若見面,誰也不是當(dāng)初的誰,全是煙火氣息,還不如,在記憶里活著。
“人過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fēng)刮風(fēng)會累,花開花會疼?!笔?lián)的“西西弗”,如佛。畢竟于她,已有一塊石頭快滾到山頂了,那就夠了。滾上山是境界,滾下山是宿命。風(fēng)吹水流,人在世上,總是逃不脫道阻且長。
多年以后,她去國離鄉(xiāng)。在波瀾不興或激流險灘之后,轉(zhuǎn)個彎,換個流法。
國在海中,風(fēng)從??诖颠^,吹過她居住的街道、屋子。異國的海風(fēng),像極了小時候在故鄉(xiāng)海邊聽到看到的樣子。那時候,她還小,父親還在,生命中還沒有激流。
如今靜水流深。一個人經(jīng)過很多被深淵凝視的時刻,慢慢也有了些凝視深淵的勇氣與激情。
有了激情,日子才會流動起來,流過深淵。她希望我也流遠一點,哪怕一直被誤解。
我笑。只有在夢中才有點“俠氣”,我還是留在夢中搭救你吧。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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