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農(nóng)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近代人趙詒琛撰寫的《顧千里先生年譜》稱贊清代校勘名家顧廣圻平生“意欲準古今通借以指歸文字,參累代聲韻以區(qū)別句逗?!雹仝w詒琛撰.顧千里先生年譜[M].金山姚氏復廬鉛印本,1930:3.大略而言,古籍整理??钡闹饕ぷ髌鋵嵕驮谖淖峙c句逗(標點)兩大方面。以下就結合筆者在日本辭賦寫本整理中的經(jīng)歷和實例,也粗略地分標點和文字兩大方面來探討辭賦寫本整理中的問題點,拋磚引玉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對于標點,或稱句讀、章句,古來都把其視為讀書學問的基礎素養(yǎng)之一。早在《禮記·學記》就提到那時的學童“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后略)”②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校注.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959.,其中的“離經(jīng)”鄭玄注道:“離經(jīng),斷句絕也”。唐代韓愈《師說》也說道“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也”。③韓愈撰,馬其旭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3.古來的句讀較之我國當前古籍整理中使用的現(xiàn)代標點符號而言,種類較為單一,作用也僅僅限于斷句?,F(xiàn)代標點不僅能夠斷句,還能較清晰地反映出文句之間的結構關系以及文句的情感語氣。而日本的漢籍標點至今仍然比較尊重古來的句讀傳統(tǒng),因此也存在相似的局限,詳見后述。
辭賦作為韻文,句式上多以對句、韻語為主,夾雜少數(shù)散句;章法上以鋪排為能事,句間邏輯較為清晰明了。因此相較于一般古文標點來說,辭賦的標點總體而言較為簡單。但是在具體的標點實踐中還是需要充分結合辭賦本身的文體、語體特點,因此還是有不少須留意之處。再考慮到現(xiàn)行日語標點方式尤其對于古典漢文的標點方式比較刻板,一般只使用我國舊式句讀的句點(句點くてん)與讀點(読點とうてん),與現(xiàn)行漢語古籍標點標準的出入較大,因此難于依從。如下結合辭賦章句標點的特點,并對比日語標點方式,舉例以說明之。以下相關辭賦引文都集中于《經(jīng)國集》及《本朝文粹》?!督?jīng)國集》所引文本以《群書類叢·文筆部》卷百二十五上下(版本)為底本,參校以三手文庫今井似閑本(寫本)、國立公文書館內(nèi)閣文庫楓山·紅葉山文庫本(寫本)。《本朝文粹》所引文本以國文學研究資料館鵜飼文庫所藏寬永六年刊本為底本,參校以大和文華館藏十四冊(寫本)。
日語中稱為“句點”,句號一般表示陳述句末尾的停頓,漢語、日語中用法基本一致。句號本是使用于句意完結之處的,但是對于包括辭賦在內(nèi)的韻文,傳統(tǒng)上往往不是以意結句而是以韻結句。這一點早為古人所指出,如元人程端禮在其論述家塾教學程序的著作《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中就指出:“凡詩銘韻語,以韻為句,未至韻皆讀。”①程端禮著,姜春漢校注.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M].合肥:黃山書社,1992:72.王力先生則更為精細地分析道:“韻文的要素不在于‘句’,而在于‘韻’。有了韻腳,韻文的節(jié)奏就算有了一個安頓;沒有了韻腳,雖然成句,詩的節(jié)奏還沒有完。依照這個說法,咱們研究詩句的時候,應該以有韻腳的地方為一句的終結,若按西洋詩式,就是一行的終結”。②王力.漢語詩律學[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9:19.因此,
當作:于時眾芳凋,寒菊笑③方框內(nèi)為韻字,以下同。。殊蓊郁,獨照曜?;蛩鼗螯S,滿庭芬馥。(嵯峨天皇《春江賦》)
不作:于時眾芳凋,寒菊笑,殊蓊郁,獨照曜,或素或黃,滿庭芬馥。
又當作:若乃韶風澹蕩,景色淑美。惟雄惟雌,爰孳爰尾。就河畔之青草,托孤棲于茂里。(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不作:若乃韶風澹蕩,景色淑美,惟雄惟雌,爰孳爰尾,就河畔之青草,托孤棲于茂里。
逗號表示句子內(nèi)部的一般性停頓,日語稱為“コンマ”,用法也與漢語相似,且在日語中其用法與下述讀點(、)一致。日語中原則上豎排書寫時用讀點(、),橫排書寫時用逗點(,),但是由于歷史上豎排書寫的巨大慣性,尤其在標點古典漢文時基本不用逗點只用讀點。這種情況下一律依從漢語標點習慣,改用逗號。另外判斷句的主語、謂語之間,也當逗號點開。姓名與字、號之間(如“何遜字仲言”),簡單注音釋文的句子(如“塞音先代反”“輿即車也”),一般不加逗號。例如:
嵯峨天皇《春江賦》:仲月春氣滿江鄉(xiāng),新年物色變河陽。江霞照出辭寒彩, 海氣晴來就暖光。石上宅嗣《小山賦》:夫四序之交代,經(jīng)萬古以無私。草逢春而花錦,樹入夏而葉帷。秋氣悲兮落實,冬風急兮塞枝。
逗號表示句子內(nèi)部的一般性停頓,這是人所共知的。但對于辭賦中存在諸多的“發(fā)辭”或稱“發(fā)語”后是否使用逗號,還是值得留意。佚名《賦譜》④“發(fā)語有三種:原始、提引、起寓。若“原夫”“若夫”“觀夫”“稽夫”“伊昔”“其始也”之類,是原始也。若“洎夫”“且夫”“然后”“然則”“豈徒”“借如”“則曰”“僉曰”“矧夫”“于是”“已而”“故是”“是故”“故得”“是以”“爾乃”“乃知”“是從”“觀夫”之類,是提引也。“觀其”“稽其”等也,或通用之。如“士有”“客有”“儒有”“我皇”“國家”“嗟乎”“至矣哉”“大矢哉”之類,是起寓也。原始發(fā)項,起寓發(fā)頭、尾,提引在中?!币姀埐畟?全唐五代詩格匯考[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1:562.例舉了許多常見的辭賦發(fā)辭,并按照其功能將其劃分為“原始、提引、起寓”三類,而在實際的辭賦用例中的發(fā)辭數(shù)量往往還不止于《賦譜》所列。如《賦譜》所言,這些在辭賦中應用廣泛的發(fā)辭一方面在行文粘接上起到起承轉合的語義邏輯功能,且在另一方面打破駢句堆集帶來的均整呆板印象,引起誦讀時語氣的起伏頓挫。對于這些發(fā)辭,日本學者往往傾向于用讀點將其與后文點開,這樣的做法在日語訓讀語境下是可以理解的。盡管目前尚不清楚古代日本漢詩文的誦讀方式究竟是直讀還是訓讀,但是這種點法從辭賦的誦讀角度而言,實際上是阻斷了語氣;從行文角度而言,是分隔了文意,總而言之殊為不可取。因此,
當作:茲可謂江村春而感于情人也。(嵯峨天皇《春江賦》)
不作:茲可謂,江村春而感于情人也。
當作:信夫不出戶牅而知矣,何必歷覽山水而尚諸。(石上宅嗣《小山賦》)
不作:信夫、不出戶牅而知矣,何必、歷覽山水而尚諸。
分號表示復句內(nèi)部并列分句之間的停頓,日語稱為“セミコロン”,絕少使用而用讀點或句點替代。相對于詩詞的對句,辭賦對句的一大特點就是隔句對或稱隔對的大量使用。隔句對中最為常見的就是人所熟知的“四六句”,實際也遠不止于此。前述佚名《賦譜》詳細地將輕隔、重隔、疏隔、密隔、平隔、雜隔。①若將四六句用數(shù)字表示為46—46的話,那么輕隔就是46—46,重隔則是64—64,疏隔則是3X—3X(X表不限字數(shù)),密隔則是5+X6+X—5+X6+X(+X表示已上不限),平隔則是44—44、55—55,雜隔則有45—45、47—47、48—48、54—54、74—74、84—84等不同形式。盡管隔句對的句式較為多樣,但是“—”處通常應當使用分號無疑。隔句對內(nèi)的前后對句間并不要求押韻,如賦譜所引裴度《簫韶九成賦》“器將道志,五色發(fā)以成文;化盡歡心,百獸舞而葉曲”,但是往往也有前后對句入韻的情況。如此情況下,若是參照前述“以韻結句”在前后對句間徑直使用句號的話,就有截斷隔句對之虞。利弊兩相權衡之下,似乎還是使用分號較為妥當。因此,
當作:涉人回檝,與淵客而為倫;漁童搆宇,接鮫室而同磷。(嵯峨天皇《春江賦》)
不作:涉人回檝,與淵客而為倫。漁童搆宇,接鮫室而同磷。
當作:貧生之養(yǎng)母,見之增悲;寡婦之提孩,對之酸鼻。(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不作:貧生之養(yǎng)母,見之增悲。寡婦之提孩,對之酸鼻。
通過標點將句子分隔明晰之后,對于文本的???、校異皆是大有助益。對于辭賦而言,至少很容易判斷出辭賦中對句中是否有脫字或衍字現(xiàn)象。如和氣真綱《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中有“卻暑絺于匣里,御寒颸于輕裘”,其中的“暑絺”一本作絺,顯然是脫去了“暑”字。又如滋野貞主《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節(jié)灰尚如此,情人誰不悲”,其中的“節(jié)灰”一本作“灰”,也顯然是脫漏了“節(jié)”。
就辭賦標點而言,如果章句標點上僅僅采取保守姿態(tài)的話,上述三種符號基本已經(jīng)滿足需求。但如果要進一步厘清句子,明晰文意的話,還是需要用到更多的標點符號。
表示疑問句末尾的停頓,日語中稱為“疑問符”,用法也與漢語相似,但日語在標點古典漢文時并不常用。反問句是一種特殊的疑問句,末尾一般也當用問號。
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視鷹鵰兮不能□(原文此處闕一字),窺鳥鳶兮安得知?
反之,句中雖然有疑問詞,但全句不屬疑問句或不求回答的語句,也不用問號。例如:
賀陽豐年《和石上卿小山賦》:惟消遙之在我,何夸仙之足冀。
嘆號表示感嘆句末尾的停頓,日語中稱為“感嘆符”,用法也與漢語相似。但日語在標點古典漢文時并不常用。語氣強烈的祈使句、反問句也可以用嘆號。當然總體上在標點古籍時,嘆號也不宜多用,凡可用嘆號亦可用句號的地方,還是宜用句號。例如:
菅原道真《清風戒寒賦》:至哉!時屬委裘,孰謂秋氣如慘;恩均挾纊,非唯春日載陽。
源順《奉同源澄才子河原院賦》:嗟乎!黃閤早閟,翠微易登。
冒號表示提示性話語之后的停頓,用來提起下文,日語稱為“コロン”,絕少使用而用讀點替代。例如:
石上宅嗣《小山賦》:亂曰:四節(jié)遞謝兮,萬物榮枯。視昔異代兮,知后同途。
賀陽豐年《和石上卿小山賦 》:亂曰:玄之又玄兮,暢我情性。材與不材兮,處我運命。
引號標明行文中直接引用的話,日語中稱為“引用符”,用法與漢語一致,但在日語中原則上只使用用前者(『』「」)又特稱“鈎括弧”“二重鈎括弧”,而不使用后者(“”‘’)。漢語則豎排書寫用前者,橫排書寫用后者。例如:
源英明《孫弘布被賦》:故曰:“上德不德,長養(yǎng)其精神;名非常名,不失其福祚?!?/p>
菅原道真《昧旦秋衣賦》序:避席議曰:“‘穆穆焉,煌煌焉,濟濟焉,鏘鏘焉?!胖^謀于蒭蕘,訪于臺隸之義也?!?/p>
括號標明行文中注釋性的話,日語稱“括弧”,用法也與漢語相似。但日語在標點古典漢文時并不常用。例如:
菅原道真《清風戒寒賦》:清風戒寒賦(以霜降之后,戒為寒備為韻。)
兼明親王《兔裘賦》:吾將入龜緒之巖隈,歸菟裘而去來。(龜緒便龜山也,猶如龜尾之讀之,故云。)
書名號標明書名、篇名、樂舞名等,而在日語中則使用前述“鈎括弧”“二重鈎括弧”(『』「」)表述書名、篇名。例如:
兼明親王《兔裘賦》:況今趙高指鹿之日,梁冀跋扈之時。(《后漢書》注曰:跋扈,狐強也?;驎疲红枵撸瑮n字也。)
大江匡房《〈法華經(jīng)〉賦》:說《陀羅尼》而護能持,寄《莊嚴王》而示妙相。
寫本整理中最直面的文字問題就是異文和訛誤。辭賦寫本的整理亦不能出乎其外。針對異文和訛誤問題需要進行相應的校異和訂訛的工作,而且兩項工作其實是錯綜交叉進行的。通常而言,異文未必都是訛誤。但是日本辭賦因為歷來受到的關注不足,現(xiàn)有的對辭賦文本的整理考訂遠難稱精核良善,所以校異時往往能正訛互見??贾T日本辭賦寫本中的異文,最為常見的就是因與原字形近、音近而產(chǎn)生的異文。對于這些可能因形近、音近致異、致誤的情況,可以充分利用辭賦的對句、協(xié)韻、平仄、用典等特點來校異訂訛。
(一)可以利用辭賦對句中字句須對仗齊整的特點予以訂訛誤。如:
1、咀嚼初藻,吞茹新荇。(嵯峨天皇《春江賦》)
茹,一本作茄。作茹是,因形近誤。茹有吞咽意?!巴倘恪彪m是作者嵯峨天皇的生造詞,但是與前句中的“咀嚼”尚還能同義對仗,“吞茄”則與文義無涉,不可解。
2、攘溺腕而采嬾①又嬾,一本作。字不可查考,疑是擷字之誤,限于學識,不能遽斷。,擢纖手以摘花。(嵯峨天皇《重陽節(jié)菊花賦》)
溺,一本作弱。作弱是,弱腕與纖手對。漢代邊讓《章華賦》:“攜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嬪之素肘?!蹦铣R謝朓《三日侍華光殿曲水宴代人應詔》:“弱腕纖腰,遷延妙舞?!?/p>
3、于是榮阿閣兮臨一邊,建菴室兮奏五弦。(賀陽豐年《和石上卿小山賦》)
榮,一本作營。作營是,因形近誤。營,營建之意,與下句建字同義相對。
4、既薄雙翔之入藻,詎異孤翥之回弦。(菅原清人《和和少輔鹡鸰賦》)
異,一本作冀,作冀是。冀,希冀,與上句“薄”反義相對。
(二)如果異文恰巧出在韻腳處,則可以依據(jù)協(xié)韻與否來定是非。須注意的是辭賦中不僅對句須要協(xié)韻,往往散句也須要協(xié)韻。
1、伊鳥之征陋,何處身之篤虔。鸚武慧以見羈,鷹隼猛以被攣。(菅原清人《和和少輔鹡鸰賦》)
攣,一本作卛,卛即率字,屬入聲質(zhì)韻。此處作攣是,攣字與虔字協(xié)平聲先韻。
2、具物縮悴,爽氣遼廓。煙斷崇嶺,云愁幽谿。(滋野貞主《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
谿,一作壑,谿即溪字,屬平聲齊韻。此處作壑是。壑字與廓字協(xié)入聲藥韻。
3、秋可哀兮,哀初月之微涼?;鸲忍於髁?,金應律以為玉。(良岑安世《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
玉,一本作王,玉字屬入聲沃韻。此處作王是,王字與涼字協(xié)平聲陽韻。
4、兄之友弟,弟之事兄。聞之忽欲動。(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動,一本作動情。作動情是,情字與兄字協(xié)平聲庚韻。
(三)辭賦的句間平仄雖似近體詩那么嚴格拘束,但是尤其在小句句末通常要求平仄合轍,因此如果異文恰巧出在小句句末,亦可以據(jù)平仄來定是非。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辭賦的這種平仄合轍并非硬性要求,往往有例外情況,所以在下判斷時僅僅憑借平仄合轍一條是不夠?qū)徤?,通常需要有其他方面的證據(jù)作為依托。
1、白藏氣季,文月天高。霜零漂漂,商風騷騷。(嵯峨天皇《重陽節(jié)菊花賦》)
漂漂,一作凜凜。作凜凜是。漂字為平聲,與同為平聲的騷字相拗。而凜字為上聲與騷字合轍。從語義上而言,凜凜即凜凜,寒冷之意。
2、何則卜深居而榮紫襟,移盤根以茂彤庭。(藤原宇合《棗賦》)
襟,一本作禁。作禁是。襟字為平聲,與同為平聲的庭字相拗。而禁字為有平、去兩聲,此處當作去聲與庭字合轍。紫禁代指宮廷,與下句彤庭亦可詞義對仗。
3、爾乃參差簣土,日度而不障;皎潔坳地,風動而爰漲。(石上宅嗣《小山賦》)
地,一本作池。作池是。地字為去聲,與上聲的漲字相拗,而池字為平聲與上聲的漲字合轍。
但是光憑借這一點還未能斷定,因為前句中的上聲土字與去聲的障也相拗。此時再比照前后相對的“簣土”與“坳池”,不難發(fā)現(xiàn)兩處皆是用典?!昂埻痢碑敵鲎浴墩撜Z·子罕》“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毕鄳兀佰瓿亍背鲎浴肚f子·逍遙游》“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如此平仄與語義都趨于妥帖,才可以下斷語。
(四)用典雖然并非辭賦所能專美,但辭賦對于典故堆積的追崇已是聲名在外。因此如果能夠順利疏通典故,對于校異訂訛也是大有裨益的。
1、已異暮燕之易覆,寧同園鴂之極危。(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鴂,一本作鵠。鵠,《說文》曰“鴻鵠也”,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天鵝”。此處作鴂是。鴂據(jù)《集韻》“鳥名,伯勞也”,可知是伯勞鳥。但在此處應當是泛指小鳥,而園鴂與前句中的“暮燕”(當作幕燕,詳見下述)相對,當指劉向《說苑·正諫》中的黃雀?!墩f苑》第九卷“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后之有患也?!蓖瑯邮褂眠@一典故的還有嵯峨天皇《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庭潦收而水既凈,林蟬竦以引欲殫?!痹摼渲械摹皻棥保槐咀鲝?。結合《說苑》來看,此處應當作彈是?!耙麖棥保匆獜椛渲?。
2、季白鷹節(jié),百工具休。(和氣真綱《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
鷹,一本作膺。作膺是。此處“膺節(jié)”或是“膺節(jié)鉞”之省,膺節(jié)鉞即是授與臣下百官官位。在日本對五位以上的官員授予位階的儀式,通常稱“敘位”或“授位”,是日本朝廷的重要儀式之一。和氣真綱該賦創(chuàng)作于平安時代,當時敘位儀式的舉行,一般在正月的白馬節(jié)會(七日)舉行,在此外的還有所謂的臨時敘位。因此也不排除和氣真綱所言的“膺節(jié)”是臨時敘位的可能。
3、白藏氣季,文月天高。霜零漂漂,商風騷騷。(嵯峨天皇《重陽節(jié)菊花賦》)
零,一作雰。作雰是。霜雰,亦作霜氛,指寒氣,與下句中的“商風(西風、秋風)”相對。該詞見于南朝梁元帝《幽逼》之三:“松風侵曉哀,霜雰當夜來”,又見于唐太宗《出獵》:“寒野霜雰白,平原燒翠紅”。
4、資神泉之閑敝,降恩席以延英。(菅原清公《重陽節(jié)神泉苑賦秋可哀應制》)
敝,一本作敞。作敞是?!伴e敞”見于漢代張衡《南都賦》:“體爽塏以閑敞,紛郁郁其難詳?!庇忠娪谔拼虾迫弧断娜漳贤研链蟆罚骸吧l(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p>
5、于是榮阿閣兮臨一邊,建菴室兮奏五弦。(賀陽豐年《和石上卿小山賦》)
閣,一本作閦。作閦是,賀陽豐年該賦中提到藤原宅嗣舍宅為阿閦寺,即此。釋元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阿閦。案:閦,文字所無相承,叉六反?!卑㈤z當為梵文Aksobhya的漢語譯音,原意為“不動”,佛教中有阿閦佛,又稱不動如來。阿閦寺或當為供奉阿閦佛之寺廟。
綜上而言,重視辭賦的對句、協(xié)韻、平仄、用典等特點并據(jù)此來對辭賦寫本進行校異訂訛工作顯然是可行且有效的。并且依據(jù)上述手段,同樣還可以在無他本無異文可依托時,以道理來定是非,也就是陳垣先生所謂的“理?!狈椒ā2贿^正如陳氏所言,理校法“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因此在整理注釋時不得不謹慎使用。
1、園池綿邈,林麓斗茸。(藤原宇合《棗賦》)
斗,在此無意,似當為豐。豐茸,繁盛美好之意。見于漢代司馬相如《長門賦》“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庇忠娪谔拼醪恫缮彋w》:“蓮浦夜相逢, 吳姬越女何豐茸?!?/p>
2、已異暮燕之易覆,寧同園鴂之極危。(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暮,當作幕。幕燕,指筑巢于帷幕上的燕子。典出《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札)自衛(wèi)如晉,將宿于戚,聞鐘聲焉。曰:‘異哉!吾聞之也,辯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何樂。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于幕上,君又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幕燕”與“園鴂”用典對仗。
3、涉人回檝,與淵客而為倫;漁童搆宇,接鮫室而同磷。(嵯峨天皇《經(jīng)國集·春江賦》)
磷,當作鄰。“鮫室”典出《述異記》卷下:“南海中有鮫人室,水居如魚,不廢機織,其眼能泣則出珠?!庇帧段倪x·左思·吳都賦》“泉室潛織而卷綃”:李善注:“俗傳鮫人從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積日賣綃,臨去,從主人家索器,泣而出珠滿盤,以予主人”。與鮫室同鄰,類似表述有唐代孟浩然《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廨宇鄰蛟室,人煙接島夷”。又有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俗異鄰鮫室,朋來坐馬韉”。
此外,由于日本辭賦作者在創(chuàng)作辭賦時,雖然始終以漢字、漢文行筆,但是其思維構思仍然很難擺脫其母語日語的干涉,因此其在遣詞造句上存在不少日語化的表達,這些通常被稱作“和臭”或“和習”。就日本的漢文學史、辭賦文學史而言,“和臭”或“和習”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作為寫本整理者毋庸去批駁一番。但是在整理過程需要藉助日語的思維去理解和把握,不可輕易將其視作訛誤而貿(mào)然去加以理校。
1、就河畔之青草,托孤棲于茂里。(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茂,日語即しげり,亦作茂り、繁り。指草木叢生處。茂里,此指草木叢中。
2、外則蒙藌兮亭重,內(nèi)則渤朗兮芳通。(仲雄王《和和少輔鹡鸰賦》)
亭重,日語中亦作“丁重”,同“鄭重”,讀作ていちょう。指端莊得體、鄭重細致。
3、白藏氣季,文月天高。(嵯峨天皇《重陽節(jié)菊花賦》)
文月,日語中對陰歷七月的雅稱,讀作ふみづ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