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宇軒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自公元前5 世紀以來,古希臘世界的天災人禍接踵而至, 尤其是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之后,各城邦陷入了此消彼長的傾軋內訌,“由于城邦的理想和正統(tǒng)宗教的號召力已趨衰微,人們開始喪失他們的使命感?!盵1]此時古典時代的奴隸主民主政治無可避免地走向崩頹,舊時的城邦政體更是無以為繼。 人們或對母邦喪失信心,或因戰(zhàn)亂顛沛流離,轉而尋求更為強大的王權庇護。 公元前337 年, 亞歷山大的父王腓力二世 (Philip II of Macedon) 締結了以馬其頓為主導的科林斯同盟(League of Corinth),使得超越族裔與階級的世界國家初現輪廓, 在緊隨其后的亞歷山大東征時,東西方各民族在大一統(tǒng)帝國中相通的國家思維與身份認同,使失去了城邦紐帶的個人得以重新聯合。 在此背景下應運而出的斯多葛哲人并不因循守舊, 作為古典時期個人主義的對應物和補充, 他們認為所有的人民都是同一國家的公民,致力構建一個由世界公民組成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學界對斯多葛學派和亞歷山大帝國的研究著述頗豐, 但基于兩者關聯性的探究卻是鳳毛麟角,故而論文試從新的視角,解讀早期斯多葛學派“世界主義”視閾下的亞歷山大帝國。
斯多葛學派的“世界主義”理念有別于柏拉圖理想國的設計,在亞歷山大帝國時代,更多的是服務于馬其頓國家和亞歷山大個人。 學派創(chuàng)立者基提翁的芝諾(Zeno of Citium)早年深受犬儒學派的影響。 犬儒先哲第歐根尼 (Diogenes the Cynic)首創(chuàng)“世界公民”概念,“當被問及他來自何處時,他答道‘我是世界公民。 ’”[2]第歐根尼一生浪跡天涯,常以“世界犬”自嘲,作為一個原則性強且信奉自然的世界公民,他知足常樂,不愿臣服任何一方君主。 其弟子底比斯的克拉特斯(Crates of Thebes) 是芝諾哲學上的啟蒙導師,有“叩門人”之稱,熱衷于登門勸誡他人。 在國家概念的表述上, 克拉特斯表明自己不屬于任何城邦,四海皆可為家,為此他論述道:“我的國家沒有城堡,沒有屋檐。 整個地球是我的棲息之地,是一個等待我們所有人居住的家園。 ”[3]大體而言,犬儒派哲人從未對國家形態(tài)進行過明確建構,他們對世界國家的理解更多源于對現實的逃避,過分強調精神層面的統(tǒng)一,而不是政治領域的再整合。 作為后來者的芝諾則去蕪存菁,消弭了犬儒學派倫理觀上的狹隘,為新的學派奠定了邏輯和形而上學的基礎。 在芝諾的觀點里,世界不再是由眾多獨立國家構成,而是作為一個受神意照拂的恢宏城市存在, 在這里所有的人皆為公民,市民間團結一致,不依賴人為法律的約束,而是依托人民的意愿來治理。 “備受推崇的斯多葛派創(chuàng)始人芝諾在《共和國》(Republic of Zeno)里的宗旨是:人們不應生活在法律各不相同的城邦或地區(qū)中,而是應該將所有人都視為自己的同胞和本地居民,過同樣的生活,服從同樣的命令,就像在同一片牧場上吃草的牛群。 ”[4]由此,芝諾更進一步推論出德行方是區(qū)分人類的唯一標準,世界國家凌駕于自身民族屬性之上,是所有具備德行之人的共同體。 公元前294 年左右,芝諾開始在雅典中部的彩繪柱廊(Stoa Poikile)發(fā)表演說并傳授哲學,學派由此得名。[5]至斯多葛派第三位領袖索里的克里斯普斯(Chrysippus)時,斯多葛哲學走向體系化,此時學派以倫理學為中心,宣揚一種服從神意的宿命論,認為普遍法超越一切,開始與伊壁鳩魯學派和柏拉圖學派分庭抗禮,最終這套經過精心修飾的哲學體系盛行于整個希臘化時代,并在羅馬帝國建立后的前兩個世紀成為最為流行的普世哲學。
在亞歷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后,史無前例的龐大帝國呼之欲出。 地緣政治的突變加速了斯多葛“世界主義”理念的成型,古典時代的已知世界既被顛覆,帝國由原先單一族群朝多民族國家迅速轉變,人與國家的關系、馬其頓與世界的關系都必須重新建構。 此時,要摸索出一套契合時下政治生態(tài)的方法論來維持帝國的統(tǒng)一成為當務之急。 盡管在斯多葛學派的世界國家理論漸成體系之際, 帝國已因亞歷山大的遽然離世而趨于解體,雄心勃勃的繼業(yè)者(Diadochi)瓜分了帝國的版圖,他們自詡為亞歷山大的正統(tǒng)承繼人,但仍需要高豎“世界主義”的旗幟,以維系自己作為帝國譜系合法傳承人的地位。 換而言之,斯多葛“世界主義”理念是亞歷山大帝國曇花一現大一統(tǒng)后所映射出的余暉,卻在希臘化的大變局下被繼業(yè)者們迅速付諸實踐, 伴隨后帝國時代的風云詭譎,其理論結構也隨之做出相應調整和完善。
在亞歷山大帝國的“世界主義”建構中,首要任務便是對族裔地位的重新定義,“隨著東方知識在西方普及,新的認識開始挑戰(zhàn)‘文明的’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古老而明確的界限”[6]。在維持帝國大一統(tǒng)的前提下,打破古典時代唯希臘最優(yōu)的希臘性(Greekness)桎梏,對非希臘人重新定位,對于多民族國家政體的穩(wěn)定而言是至關重要的。 斯多葛學派的世界國家理念旨在淡化希臘人原有的狹隘種族觀,緩和時下異常尖銳的民族成見。 追本溯源,早期斯多葛哲人對族裔關系的認知與亞歷山大帝國的勃興相輔相成,他們的“世界主義”構想既受前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大一統(tǒng)觀念間接影響,又直接源自亞歷山大征服后的施政方針。 “現在他(亞歷山大)愈來愈使自己適應當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同時也使他們盡量熟悉馬其頓人的風俗習慣, 他有極其明智的想法, 認為民族的融合和交往會產生親善的關系,可以保持地區(qū)的平靜,使得他在遠征期間免除后顧之憂。 這種方式當然遠較暴力和強制的手段為佳。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選出3 萬男孩,聘請老師教授他們希臘語文,用馬其頓的訓練方式使他們精通各種武器。”[7]如果說亞歷山大以實際行動否定了種族歧視,斯多葛學派則在思想上沖擊了希臘人的蠻族觀,基于共同價值而延伸出的“世界城邦”和“普世法律”觀念,不但弱化了希臘人對帝國意圖移植東方專制主義的抗拒,同樣有助于被征服地區(qū)的希臘化改造。
其次,新的國家理念摒棄了傳統(tǒng)城邦至上的固有偏見,開始以一視同仁的姿態(tài)努力將治下的諸民族納入同一體系。 為起示范效應, 在蘇薩(Susa),亞歷山大與八十名“伙伴”舉行了盛況空前的集體婚禮,用波斯儀式迎娶了波斯和米底王公貴族女子為妻,亞歷山大在這個儀式上更親自娶了兩個妻子,分別是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和阿爾塔薛西斯三世(Artaxerxes Ochus)的女兒。[8];在埃及,亞歷山大被加冕為法老,并向孟菲斯的牛神阿匹斯(Apis)獻祭,隨后花費六周時間冒險穿越了利比亞沙漠, 拜訪了位于錫瓦綠洲的阿蒙神廟[9];在巴比倫,亞歷山大把被薛西斯破壞的廟宇,特別是巴比倫人最崇敬的拜爾神廟重新修繕, 并采納了卡爾達亞人有關拜爾神祭禮的建議[10]。 通過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懷柔政策,亞歷山大成功抑制了原住民對征服者統(tǒng)治的抵觸,這些成功經驗被早期斯多葛哲人吸納成為“世界主義”理念的主要組成部分,并在日后成為了指導繼業(yè)者諸王國處理民族關系的重要準則。
最后, 鼓勵人們在理性的認知下互通有無,通過東西方文明在器物與思想上頻繁交換,使人們在良性互動中達成初步共識。 早期斯多葛學派力求像伯利克利(Pericles)做過的那樣把政治勢力和文化開化結合起來,但他們是在比城邦更為廣闊的世界中尋求這種結合。 正是在世界主義的作用力下,吸收了東方文化的希臘學者在自然科學領域成就斐然,譬如,歐幾里得(Euclid)的《幾何原本》(Euclid's Elements)就大量參考了東方各國的實踐成果。 此外,亞歷山大還為業(yè)師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 籌備了世界上第一個大圖書館——亞里士多德圖書館,并在東征過程中指令隨行科學家為亞里士多德收集各種古籍資料。
在斯多葛哲人看來,亞歷山大帝國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偉大的人類文化共同體, 在這個共同體中,象征著世界主義的普世因子足以長存世間。 無論是以馬其頓的形式,還是以希臘、羅馬的形式,即便在后世的基督教語境中,也不難窺見亞歷山大帝國在世界國家建構上的遺產,在《新約·以弗所書》(2:14)中即有“因他使我們和睦,將兩下合而為一,拆毀了中間隔斷的墻”同“世界主義”殊途同歸的論句。 事實上,前者的“基督世界”與后者的世界國家設想在方法論上并無本質區(qū)別,兩者都欲意構建出一個統(tǒng)一化的大同社會,并使生活在這個社會里的民眾在精神層面上處于平等的兄弟關系。 綜上而言,由泛希臘思潮衍變而來的“世界主義” 理念不僅使人們在身份認知上完成了自城邦居民向世界公民的蛻變,更重要的是重構了既往的“倫理觀念”,使人們感受到自己不再僅僅是原有城邦的一份子,而是正在作為新世界的公民貢獻己力。
自亞歷山大東征后,傳統(tǒng)的古典倫理逐漸讓渡于倫理世界主義(Moral Cosmopolitanism) 。 古典時代關于倫理有諸多定義:“自我保存”、 德性與善、賢人治國,但最終都合流于更適應希臘化新時代的“世界主義”理念。 斯多葛學派的倫理觀念以道德普世主義形態(tài)出現,從而為統(tǒng)治集團維系人類文化共同體,調和族裔矛盾提供了社會倫理方面的依據。 此時公民的權利與義務走向趨同, 眾生平等及自然法至上的觀念悄然興起,亞歷山大帝國治下的萬民不再單向原先的政治共同體效忠,更肩負著對世界共同體的忠誠。 于是,城邦制下的狹小社會被大一統(tǒng)的普世價值所代替,獨善其身的自我觀念開始逐步演化成世界公民意識,新的倫理道德觀“不僅存在于自我,而且存在于所有人身上,可能也存在于世界的其它地方。 ”[11]此后,在斯多葛學派“人人皆兄弟”的博愛觀念感召下,希臘哲學開始了以倫理學為先聲的范式轉向。 這時的哲學不再僅僅滿足于純粹理性知識的探究, 而有了分辨善惡、 平等權利的現實倫理訴求,美國學者約翰·拉克斯(John Lachs)即以“斯多葛實用主義”(Stoic Pragmatism)[12]來形容早期斯多葛學派靈活且務實的新型倫理觀。
其一,帝國的道德普世主義重新構建了征服者與被征服者間的倫理關系。 由古典希臘城邦孕育而生的人本情愫在帝國疆域延展向東方后,融會貫通了當地的哲學思想,進而迸發(fā)出了一種新的普世倫理觀。 這種普世倫理觀和個人本位主義權利觀進一步結合,使人們不拘泥于財富、國界、出身、種族的局限而普遍得享共同的權利,至此希臘化時代的哲學不再以形而上學為中心定義德性善惡,而是基于命運共同體的前提重新表述了不同族群間的關系。 最為顯著的例子是亞歷山大在奧皮斯(Opis)舉行了一次和解的盛宴,出席者有9000 人, 都是馬其頓和波斯的顯貴知名之士,由希臘巫師、波斯僧侶主持祈禱。 他們從友愛之杯共飲并酹酒于地,亞歷山大則求天保佑馬其頓人和波斯人之間的和睦以及兩族共享帝國。 在宴會結束后,一切不適合服役并愿回國的馬其頓人都得到亞歷山大賞賜的豐厚撫養(yǎng)金動身回家,他們留下亞洲妻妾所生的男孩兒,將和所有遺孤一樣由亞歷山大出錢按馬其頓方式撫養(yǎng),并在成年后加入馬其頓軍隊。 到公元前323 年,亞歷山大基本完成了對軍隊的改組,此時的帝國軍隊構成繁雜,成員來自五湖四海,除了馬其頓本族組成的“伙伴騎兵”外,其部隊還有來自卡利亞、呂底亞,甚至巴爾干這樣的帝國邊陲。 帝國無往不勝的馬其頓方陣“本來一行為十六名馬其頓長矛兵,現在改為四名馬其頓兵與十二名波斯兵。 ”[13]由此,帝國境內各族士兵開始并肩作戰(zhàn),享受同等待遇。 這種混合式的方陣行伍頗具象征意義,意味著亞歷山大已在認真考量未來的施政策略,而維持帝國境內法律的正義與秩序尤為關鍵。
其二, 就新帝國治下的所有個體自身而言,蘊含了各種關系形式,最凸顯的則是自我與君主間的倫理關系,這種關系的論證使得強者的德性生活被推崇膜拜,進而使身為帝國統(tǒng)治者的亞歷山大隨之被賦予英雄色彩。 早在公元前5 世紀末4 世紀初的希臘城邦危機時,“強者”一詞便被哲學家們廣泛談及,古典時代的強者擁有強健的靈魂,能夠準確地判斷生活的合理形式。 伊壁鳩魯要求門徒們學習強者的簡單生活,體會簡單生活內含的靈魂的福祉;亞里士多德亦認為如果一個國家中存在著美德卓異之人,以至于其他所有公民都難以望其項背, 那么此人應被視作人中之神。 在亞歷山大帝國,“強者”一詞顯然與國王本人等同,亞歷山大被形容成可以重建和平、秩序和繁盛的神賜人物,這種刻意的輿論導向隨著亞歷山大東征的成功而被廣為流傳,并始終與馬其頓君主制相輔相成,使得新的倫理觀念將亞歷山大視作龐大帝國的內在化身,效忠于具有神性的亞歷山大便是忠于統(tǒng)合萬邦的世界國家。 “此外,鑒于斯多葛學派假定神與人的理性間有著很強的物理連貫性,后者實際上與前者有著相同的特質,他們的問題不是變得像神,而是允許人類事實上發(fā)揮神的全部作用。 ”[14]同時代希臘作家歐赫邁羅斯(Euhemerus)在其著作《圣史》(Sacred History)中認為,神是由大眾的想象而奉為神明的英雄人物。 因此,作者竭力提倡一種良性的國際主義,傾向于創(chuàng)造“新神話”來保護和促進傳統(tǒng)崇拜,將世界各地的人們團結在一起。[15]亞歷山大在東征中的百戰(zhàn)不殆, 遠邁古人的豐功偉績,都為斯多葛學派樹立的理想強者形象提供了有力的論證,而他的臣屬自然地將他視作“天下各族各國之王”和“一切土地和海洋之主”。 終其一生,亞歷山大擁有諸多顯赫的頭銜:希臘聯盟的終身“盟主”并據有“神明之尊”;埃及的法老,阿蒙—拉神之子; 阿胡拉—馬茲達保佑的巴比倫王;波斯國王,大流士的繼承人;從印度到伊利里亞各地附屬王的宗主……這些職銜被合并在亞歷山大一人名下,使其形象被賦予了“強者”的光暈,以此成就亞歷山大作為征服者的不朽聲望。
其三,神意的加持賦予了傳統(tǒng)倫理關系新的內涵。 “斯多葛學說一方面欲為知識階層建立自然的倫理,另一方面又欲為普通人道德保存超自然的輔助,而且隨時間的進展,也給自己的形而上學及倫理思想以愈益增加的宗教色彩。 ”[16]早期斯多葛學哲人用“神意”這個詞命名必然發(fā)生的事情,認為凡發(fā)生的事都存有神意,而宇宙的本性又與神意相契合,所以世人的職責在于認識天意、服從命運、順應自然,“即人是支配和統(tǒng)治世界的宇宙理性的一部分”[17]。 與宗教倫理重構緊密相連的是公元前327 年春末匍匐禮的引進。 匍匐在波斯宮廷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日常禮節(jié),為臣民在國王面前進行的古老致敬行動,是純粹的世俗行為。 但就希臘人而言,匍匐則是在神面前履行的宗教行為,不應該奉獻給任何凡人。 據稱,朝見薛西斯的斯巴達使節(jié)被強制跪拜時,他們當即抗議說他們不習慣向任何人進行跪拜。[18]同樣的事也發(fā)生在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亞歷山大的部隊故意破壞了一幅米底人向波斯國王行匍匐禮的浮雕, 明確表明了他們對這種行為的看法。因此,當亞歷山大試圖將同樣的禮數加諸到他所有屬民身上時,當即遭到了希臘傳統(tǒng)主義者的強烈抗爭,守舊者聲稱人和神的榮譽之間存在著嚴格區(qū)分,授予亞歷山大超過凡人的贊譽是不虔誠的, 并認為跪拜是對古希臘自由傳統(tǒng)的公開侮辱。“亞歷山大父親忠誠的副官克雷塔斯(Cleitus)在酒后逞一時之勇, 斗膽提醒亞歷山大不要忘本,結果不可避免地以流血收場,克雷塔斯被殺死?!盵19];亞里士多德的侄子,隨軍的宮廷史官卡利斯特涅斯(Callisthenes)就強烈反對匍匐禮,在一次宴會上他當眾提出質疑,結果被懷恨在心的亞歷山大借故殺害。 只是鑒于馬其頓舊部的普遍抗拒,亞歷山大最終做出妥協,將跪拜儀式局限于帝國的蠻族屬民。 此次不成功的嘗試,在于亞歷山大試圖改變希臘傳統(tǒng)的宗教倫理觀念,以此強調國王專制的廣泛性,使臣民間接地接受國王的神性。 在亞歷山大身后的繼業(yè)者時代,專制的國王們加劇王權崇拜傾向, 在繼業(yè)者利西瑪庫斯(Lysimachus)鑄造的一枚色雷斯硬幣上,亞歷山大被刻畫成公羊形象的埃及神。[20]為了爭奪帝國法統(tǒng)的歸屬,繼業(yè)者們紛紛在各自王國將逝去多年時的亞歷山大追奉為神明,敕令所有臣民不分族屬皆要對其頂禮膜拜,再借勢將自己的家族一并納入到神圣王權譜系的光環(huán)下,最終完成了傳統(tǒng)倫理觀的政治宗教化轉變。
如同愛德華·策勒爾(Eduard Zeller)所指出的那樣,在希臘化時期“這時,哲學和科學分道揚鑣,而宗教和哲學卻趨于結合。 ”[21]政治與倫理緊密結合雖然助力了對亞歷山大個人崇拜的宗教化,但對整合帝國境內迥異的各式信仰卻有著重大意義。 綜上所述,在斯多葛哲人的倫理觀中,世界是由普羅大眾所構成, 他們彼此地位平等,但人的自由意志同樣受制于斯多葛宇宙中的無形力量,其間天意與命運作為變量客觀存在,而意識和義務則構成了早期斯多葛道德規(guī)范體系的前提。
重鑄希臘文化和近東乃至更遠東方的聯系對帝國整體性而言尤為關鍵, 將希臘人臆想中東方式的粗蠻淡化, 改變極端思維定位下東方人揶揄取笑的反面形象是世界整體論刻不容緩的目標。 亞歷山大帝國既已征服了大部分的已知世界,基于包羅萬象的上層建筑,將希臘文化作為帝國一體化的整合工具, 以此制定一套針對治下各民族有效的整合流程, 其目的是讓人民盡可能多地共享政治權利與公民責任, 同時又能給達官顯貴們繁瑣的本地身份和親緣紐帶留有一定余地。
盡管亞歷山大帝國國祚短暫,但斯多葛哲人仍從帝國對邊疆的成功治理中提煉出了新的治世理念——整體論 (Holism)。 “這種哲學的 ‘整體’概念理所當然地認為,哲學的所有部分(倫理、物理和邏輯)都是相互關聯的,在某種程度上,任何部分都不能獨立于其它部分。 ”[22]是故,整體論在亞歷山大帝國是建立在一系列要素的組合上,包括個人的權威和軍事勢力,以及審慎地遵從一視同仁的體制傳統(tǒng)。 斯多葛學派有關平等和博愛的主張,在亞歷山大帝國十余年的慘淡經營后漸入人心,而整體論理念更被希臘化時代的繼業(yè)者們奉為圭臬,“人類世界”(Oecumene)自此之后一直被當作一個整體看待。
一方面,在統(tǒng)治階層積極撮合下,東西方文明間進行了兼收并蓄地深度融合,繼而迸射出了空前的活力,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局面。 在帝國之后的繼業(yè)者諸王國中,由亞歷山大一手締造的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在托勒密埃及的治理下日趨繁榮,慕名而來的各族移民使亞歷山大里亞逐漸成長為近東地區(qū)首屈一指的繁華都市。 這座冠以亞歷山大之名的都城以多元文化著稱,其中猶太人社區(qū)甚至占據了城市五分之一的區(qū)域[23],而城市建筑更是兼具希臘風格和東方特色, 成為了整體論下邊疆整合的顯赫典范。 早在亞歷山大里亞肇建之初,剛降服埃及不久的亞歷山大為安靖這塊帝國南部的富饒邊疆,在人事安排上做出了大膽的整合性調整,使埃及本地人得與馬其頓同僚共享治權。 歐洲人掌握金融和占領軍,文官政府(由亞歷山大本人統(tǒng)領)被托付給埃及人,?。▏业姆謪^(qū))仍然由當地省長統(tǒng)治,并由他來指定當地的統(tǒng)治者而非馬其頓總督[24];在另一個繼業(yè)者國家,控制著亞洲大片疆域的塞琉古王國則繼續(xù)沿襲了亞歷山大帝國時期的整體論政策, 以平等寬容的國策打理著體量巨大的國土, 國王塞琉古一世 (Seleucus I Nicator)更是承繼了亞歷山大的遺志,招納了大量馬其頓、希臘移民,陸續(xù)在東方建立起一批希臘化城鎮(zhèn),其中以安條克(Antioch)和塞琉西亞(Seleucia)最為知名。 盡管城鎮(zhèn)自治原則逐漸被君主政治代替,但努力打造一個以敘利亞安條克宮廷為中心的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卻是不容有失的基本國策,這種政策性的延續(xù)無疑受益于亞歷山大時代世界整體論的余波;更東方的巴克特里亞王國與希臘本土間的聯系雖被新興的帕提亞王國阻隔,但亞歷山大帝國時期的整體化種子已在此生根發(fā)芽, 在王國治下的阿伊·哈努姆城(Ai Khanoum),希臘視覺元素甚至比地中海的希臘化世界留有了更多的傳統(tǒng)。 阿伊·哈努姆城銘文刻著從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附近柱子上抄錄的道德箴言:“作為一個孩子,要表現好。 作為一個青年,要自我控制。 作為一個成人,要公正。 作為一個長者,要智慧。當死亡時,便沒有痛苦?!盵25]類似格言多達140 條;在亞歷山大東征的盡頭,南亞犍陀羅(Gandhara)地區(qū),古希臘宗教、佛教、印度教和瑣羅亞斯德教各種理念相互共存,盡管政治層面極不穩(wěn)定,但在文化和宗教方面卻可以博采眾長,一種新型的藝術將佛教思想與希臘藝術融會貫通,當地的工匠依照希臘神話里天神的形象雕刻佛陀面容,將酮體的肢體意象借希臘風格的衣褶呈現, 創(chuàng)造出獨一無二的 “希臘式佛教藝術”。 由此不難得見,在希臘化時代的亞洲視覺圖景中,混雜性的文化面貌里,無不流露著亞歷山大帝國瓦解后殘留的世界國家影像,而這樣的存在又無疑例證了整體論下帝國邊疆所延綿不絕的文化活力。
另一方面,同質的城市建設與通用語言的普及共同構成了穩(wěn)固帝國邊疆的壓艙石。 “在古代國王享有的傳統(tǒng)特權和職責中,最重要的就是建立城市。 ”[26]在東方,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建立了為數眾多的城市是傳播希臘文化的重要據點,新城市里有大量公共基礎設施,有利于各種文化在此傳播、融合。 而亞歷山大自己也一直堅信“他是神派到世界上來做統(tǒng)治者和調解者的,他將把人類的生活與制度都在和愛之杯中融為一體。 ”伴隨著亞歷山大對波斯征服的完成, 普魯塔克(Plutarch)記載希臘移民在前波斯帝國境內新建了70 多座希臘式城鎮(zhèn),并一律定名為“亞歷山大城”。 拔地而起的殖民地擔負著諸多用途,一些是為了保衛(wèi)要塞或隘口,另一些是為了監(jiān)督更廣闊的區(qū)域。 新城鎮(zhèn)被建筑在非常靠近現有村莊的地方,以便新來者能夠與當地人保持密切關系。[27]而整體化進程另一顯著標志則是在馬其頓、希臘移民到來后, 一種新的希臘語白話得到了發(fā)展,這種語言超越了古希臘的各種方言 (多利亞語、愛奧尼語等)之間的差異[28],被稱之為柯因奈語(Koine)。 作為亞歷山大帝國通行語言的柯因奈語,其遍布范圍從北非的昔蘭尼(Cyrene)直抵阿富汗的奧克蘇斯河(Oxus),正是得益于通用語言的推廣,商業(yè)和文化隨之接踵而至。 為了方便貿易,許多東方人開始閱讀希臘文選、穿戴希臘服飾、冠以希臘姓名,甚至模仿希臘人的生活作息。這種跨越了民族隔閡的共同語言貫通了亞歷山大帝國廣袤的疆域,將帝國的不同地區(qū)逐步約束成一個同質的文化整體。
亞歷山大作為新的統(tǒng)治者進入東方后,舊的上下層壁壘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新統(tǒng)治者文化心態(tài)的改變,帝國的“世界主義”理念伴隨著希臘精神一起浸潤了整個東方世界, 直至帝國邊陲。由此派生出的整體論觀念,服務于新的文化共同體,并在新的語境、新的層面上實現其社會治理功能。
早期斯多葛學派肇起于舊日城邦的廢墟上,發(fā)軔在亞歷山大東征時,并在希臘化時代走向至臻。 亞歷山大帝國作為希臘古典文明的繼承者與希臘化時代的開創(chuàng)者,秉承了古希臘理性主義原則,并將其作為核心理念嵌入了斯多葛“倫理世界主義”的哲學體系中,而帝國則在廣泛地吸納了有利于自身統(tǒng)治的東方元素后,成為了早期斯多葛學派“世界主義”視閾下的治理范本。 可以說亞歷山大帝國突破了希臘世界的舊有觀念,建立了全新的世界觀,這個觀念不再存有亞里士多德城邦思想的陳跡, 也不再止于伊索克拉底(Isocrates) 號召全體希臘人抵抗波斯時的愿景,而是通過重新定義個人與世界國家間的倫理關系,成功締造出了一個各民族相互平等的共治國家。 在此期間,希臘文化與東方文化進行了深度交合,在語言、藝術、科技等領域,希臘因子更為活躍,但在宗教層面,東方教派尤其是根深蒂固的王權崇拜思想對希臘濡染尤甚。
最后,站在倫理價值觀的角度,早期斯多葛哲人認為所有的人同受自然法支配,他們精神平等、本性相同,所以世界國家理應沒有民族界限、種族偏見, 一如亞歷山大帝國對民族關系的重構, 而公民權的取得則需依賴人類共通的理性,故而任何人都有機會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一員。 于此,“世界主義” 思想揭示了一種新型哲學的誕生,并預告了希臘化時代的來臨,其中延展而出的“整體論”政策更對繼業(yè)者諸王國保持著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