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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差(短篇小說)

2022-03-16 23:07:14左屠
椰城 2022年2期
關鍵詞:李莊

左屠

楔? 子

凌晨一點,我剛下班,工作樓的燈光一波接著一波熄滅,一瞬間,辦公室只剩下屏幕發(fā)出的藍光。我和其余同事關上電腦,動作僵硬地整理好要帶的東西,收拾好后,沒人說話,我們借著手機上的手電筒,零星地形成過于分散的一團,摸索出記憶中的路徑,到了盡頭便一起停住,垂下腦袋打瞌睡,順便等電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O隆?/p>

電梯里,我們的羽絨服緊緊挨著,光滑表面摩擦出簌簌的聲音,但耳朵累了、疲乏了,想卸下肩上的負擔。聲音扎進我的耳道,像技巧高超的跳水運動員沒入水面,無聲無息,最多泛起些許漣漪。我的耳朵想睡,我的四肢想睡,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想睡,只有“我”這個不近人情的意念在用盡各種辦法阻止它們睡去??s進袖子里的兩只手,我命令它們必須動動,不能睡著。我睜大眼睛,盯住樓層數(shù)字的變動,同時用鞋底傳來的空虛感受下降的速度。這個速度是恒定的,我心里清楚,然而眼睛告訴我,它越來越慢了。熬到這個點,無論是我們所在的電梯,還是剛關上的空調,又或是總算燃盡了的燈,這棟樓中所有的一切都想快點睡去。

出了電梯,再走出大門,外邊燠熱的空氣裹挾著雨后的潮濕猛地吹來,我清醒了點,眼珠子卻更加脹痛了。同事們各自離開,或步行,或打車。馬路上車很少,車與車之間的距離很大,可遇上紅燈,路口仍然會象征性地塞住,一旦到了綠燈,司機便狠狠地踩下油門,車子頓時發(fā)出轟鳴聲,像患了狂躁癥一樣疾馳而去,馬路就又平靜了。

我回家還算方便,因為我租的房子就在公司旁邊的一個小區(qū)里,房子不大,裝修也簡陋,然而我一個月的大半工資花在它的身上,剩下的錢,意味著我需要在一日三餐當中做文章,精打細算,不能花任何冤枉錢。當然了,有時候我干脆不吃,這樣既能省錢,也免去了吃飯的時間。就是對身體不好,是啊,肯定對身體不好,誰不知道呢?

想到這里,我突然想起昨晚,一個久未謀面的初中同學在微信上給我發(fā)消息,說他靠拍視頻已經(jīng)在快手上有了好幾萬的粉絲,我虛情假意地對他說恭喜,我還沒把名字和人臉對應起來,將近十年的時間,足夠忘掉整整一批人了。他不客氣,收下了我的祝福,并繼續(xù)說最近有個投票活動,讓我?guī)退秱€票。行,我?guī)退读似?,心想這種事情直接說就行了,何必繞個彎呢?可能他就是想炫耀吧。我瀏覽了一下他的視頻,大多是一些博人眼球的東西,絲毫沒有點開的想法。這時換他來感謝我了,我想他本來完全可以發(fā)個朋友圈,沒必要找我私聊,費這工夫,可能是想向我展示他如今的成就,畢竟那時我還算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而他是老師的眼中釘,常常被叫家長。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我說你拍視頻拍得真是風生水起啊,他說那是,現(xiàn)在人們都管這個叫做自媒體,又賺錢,每天工作又自由。他勸我一定要趕上這班車,潮流過了可就沒了,畢竟豬在風口上都能飛!嗯。我不可置否地回復道,結束了這段對話。

到了小區(qū),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爭吵。兩輛車碰了一下,堵住了門,兩個男人面紅耳赤,力圖要讓自己的聲音壓過對方,為打壓對方的氣焰,甚至推搡了起來,一名保安連忙上前拉開他們,叫他們不要搞事。

真是倒霉,這個點回來居然還撞上這種事。另一名保安面露歉意地提醒我走旁邊的門進,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含糊而強烈的聲音在我身后沸騰,污穢的語言接二連三地破裂,滾動爬行著。

一般來說我不會從旁門進小區(qū),公司到旁門的這條路會繞上一個彎,得平白多走不少路。而且走去旁門要穿過一個小巷,深更半夜,沒人會往一個小巷子里鉆。今天不得不走這條路了,我想。

正走著,天上下起了霏霏的細雨,我沒帶雨傘,只能淋雨,雨點打在腦袋上,滲透出夏日短缺的清涼,我心疼自己的頭發(fā),聽人說這一帶的雨呈酸性,淋多了會導致脫發(fā),不知道是真是假。

遮蔽住月色的烏云,加上路燈久未維護,小巷里幾乎辨認不出面前的景象,黑黢黢的,讓人背后發(fā)涼,總覺得有人在尾隨。我很少走這條路,上一次已不知是何時。黑暗加劇了睡意,我轉了一個彎,雨下大了,正面迎著撲打而來,刺得我眼睛難受。我不得已只能找了處地方避雨。我抹了把臉,再抖抖手,拿出手機。微信上消息寥寥,僅有的消息來自幾個年齡相近的同事組的群。李莊比我早一年進公司,他性格隨和,與周圍的人打成一片。他家很近,每次下班,他向來最早到家?,F(xiàn)在,他發(fā)的消息不外乎又是調侃,要是再這樣加班下去,早晚得猝死。除此之外便沒信息了,我也沒回應他。

往下一拉,我看到我和相親對象停留在上上個禮拜的聊天記錄——幾段令我尷尬的對話。本來我跟家里人說,這才工作沒多久,還不著急成家。我爸媽趕緊強調這事講究一個先來后到,過了這村就沒這店,這會兒還能替你找些認識的人家,晚了別人早成雙成對了,到時候你靠誰?靠你自己么?我沒法回答,只能答應了相親。

她叫方樂晨,比我小一歲,畢業(yè)沒多久,目前在市里一所剛辦的小學當語文老師。她媽開服裝店,和我爸媽認識,這自然是第一個優(yōu)點,其次,我媽說人家工作不錯,女孩子當老師挺好的,一年休息的時間也多,將來有孩子,也相對方便。再者,過年也不必考慮今天該回誰家,反正老家在一個地方,這又是一個優(yōu)點。經(jīng)我媽這么一說,仿佛天時地利人和全占盡了。之后我媽給我發(fā)來她的照片,看上去挺清秀的。當然,我知道如今不可輕信照片,也就沒往心里去。轉念一想,不知道我媽給對方發(fā)的是我的哪張照片,我仔細盤算,就算拍攝角度再怎么巧妙,我的長相最多算不惹人討厭。

加了微信,開頭又是交代工作情況,我說我才工作,而且互聯(lián)網(wǎng)這行,經(jīng)常要加班,躲不過去。方樂晨又問我一個月收入多少,我誠實地交代了,她沒發(fā)表看法。總之,說完這些,似乎就無話可說了,我倆像是被趕鴨子上架了一樣,其實彼此都沒這方面的意愿,所以任何交流難免流于俗套。過往二十多年的經(jīng)歷告誡我要重視女性的內斂。想得越深入,我越為她不得不與我交流而心生同情。況且以我每月必須要完成的工作指標來說,幾乎不可能約別人出來,雖然我倆的辦公地點很近,往來不過四十分鐘,但有這個時間,還不如留給自己,我想她也一樣。

等了十幾分鐘,雨完全沒有小下來的意思。我退出復歸沉寂的微信,刷刷深夜微博常有的垃圾信息。時間倒也過得很快。原本直打架的眼皮,由爆炸般涌出的海量信息一刺激,短暫地忘卻了休息的想法。我在枝蔓橫生的網(wǎng)絡中穿梭,身體全憑這一股意念吊著,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終于,黑云漸次散去,月光攜雨點擊打在稍遠處的眾多水洼上,雨聲的行進感更足,密得不成樣子。我想再等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下定決心后,我收好手機,打算一路狂奔回去。我探出頭往左一看,黃中透紅的光幽幽地躍動在我的眼前,很快又熄滅,像是有風在吹,使得光源飄忽不定。后面的擺設只被勾勒出一個朦朧、不真切的輪廓。暗云幾乎徹底凝固,冰冷而矜持地挪動位置。月光又失去了明亮。燈光再度亮起時,輪廓內地攤的樣子清晰了,雖然簡陋,但至少算是一個能躲雨的地方。

可這都幾點了?怎么還沒收攤子?而且還下了這么大的雨,也許這地攤的主人早就走了。我掐斷了想去里面躲躲雨的想法,畢竟雨很容易就能從縫隙處漏進來。風起了,卷動空中的雨點旋轉,向各個方向潑灑,一時間四處雨水肆虐,死黑的色塊緊密地集中在我的褲腿上,濕冷感從腿部漸漸往上攀爬,我哈出了一口白霧。風沒停,但這次光沒被吹滅,反而更熱烈了。光燃燒著,映照出了一對蒼老的眼珠子,進而映照出了一個披著大氅的老人。

我們的視線對上了,我說不準他到底有沒有在看我,寒風和加班遺留的疲倦讓我無法做出明確的判斷。在這幾秒鐘的時間里,血液仿佛凝固了,腦袋里傳出哐當哐當?shù)膼灺?,隱微的寂靜中似乎有一種固定的頻率限制住了我,讓我覺得此刻不能移動腳步。風調整了方向,雨點冗長地淋到我的面部上,順著皮膚一直往下流,與腿部的陰冷交匯。我想起我本應該趕緊跑回去,不再受這場雨的氣。然而他的眼神好像傳達出一種渴望被揭曉的觸感,輕柔地撓著我的心臟,恰到好處的舒適在這種溫度下極富依戀意味,我甚至為在這二者之間做出選擇而感到為難,但凡我沒那么疲憊,但凡天公作美,我都不至于會為此煩惱。也許是幻覺,透過雨簾,我看到兩個漩渦在盯著我,月光從他的背后流來,被分割成兩半,但最終又合流,波紋狀向外擴散,無形中擦拭清楚我慌張無措的臉。

我撇干凈了腦中滋生著的好奇,一走了之。我早就不是六七歲的小朋友了,不會輕易被好奇心左右,更何況還是在這樣混亂的夜晚,什么也比不上回家上床睡覺帶來的舒適感,繾綣、溫和,仿佛乘上一葉小舟,絲滑地飄蕩在夏日寧靜的湖面上。所有高樓中蕪雜的壓榨,皆可離我遠去,它遠離我,我也不主動想起它,只可惜“相忘于江湖”的美好持續(xù)不了多久。周六按照慣例,肯定得加班。

我全程小跑,躲避著巷中無法辨認的障礙物,隨之而來的結果是我全身都濕了,跑進電梯,我對著反光的廣告牌審視了一下自己凌亂的頭發(fā),心情更糟了。

吹干頭發(fā),換好衣服,我爬上床,舒展疲軟的身子,沒想任何東西,很快就睡著了。我夢見我被困在公司的電梯里,手機沒信號,聯(lián)系不上人。我又是用力拍門,又是反復嘗試撳下按鈕,絲毫沒用,得不到一點回應。小小的空間中只有我一個人,呆久了,壓抑和恐懼全涌上來,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于耳,而且越來越大,最后幾乎讓人難以忍受。我蹲在角落,覺得已窮盡一切方法,空氣也逐漸稀薄,窒息感愈發(fā)強烈,昏迷的邊緣散發(fā)出燃燒時的煙熏味。

早上八點,手機鬧鈴準時吵醒了我,由于之前有一次我睡了過去,所以鈴聲被我調得很大,沒有人能在這種音量下睡著。我麻利地起床,上身就穿昨天換的不用變。我找了條褲子穿上,簡單洗漱一下,出門上班去了。

周六,在正常情況下是休息日,領導們大發(fā)慈悲,寬限了我一個鐘頭的睡眠時間,要是平時,得定七點的鬧鐘,否則但凡遲到一次,上班的工資就得扣,年末的獎金也得看考勤情況,不管你能不能進入工作狀態(tài),至少人得給我到公司,不然一切免談。

清晨的地鐵人稍微少了點,可以找到座位坐。我坐在椅子上,不敢閉上眼睛,害怕睡過去,那麻煩就大了。于是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群里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肯定起來了,不然趕不上。雖然都是二十幾歲的人,常被人們稱作中午的太陽,但也扛不住一天只有五六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況且還不是偶爾發(fā)生,是周周如此,鐵人也吃不消。我想他們在路上肯定和我一樣昏昏欲睡,卻又不敢讓自己睡過去,我們只能盯著沉默的手機,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至于昨晚碰巧遇見的老頭,我根本沒心情去在意。坐我左邊的女人在看抖音上的短視頻,我用余光勉強成為了一個觀眾,這些宛若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視頻像曬久了的干草,咀嚼不出水分,但有時候人就是需要往生活這根管道中灌注廢水,以便它繼續(xù)運行下去。

八點五十六分,我的屁股落到了工位上,今天的任務算是順利完成了一半。九點,辦公室預熱完畢,上好潤滑油的齒輪隨之有序地轉動起來??照{排出陣陣涼風,為工作提供了一種嗡嗡的沉重背景音。

中午,李莊下樓吃飯,上來的時候順便幫我?guī)Я藗€三明治,我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午飯,然后上了個廁所,在廁所里刷了刷手機。解決完,我裝出一副淡然的樣子,匆匆跑了出來,回來我趕緊趴下,用午休的剩余時間小睡了一會兒,略微彌補了昨晚睡眠的不足。

下午主要是一周工作的收尾,相比之前輕松不少,也因此能忙里偷閑。傍晚五點,我們準點下班,離開前,李莊邀請我明天中午一起吃個飯,我說好。

這個周六非常幸運,不僅準時下班,而且到了家也沒收到領導發(fā)來的消息,我的心總算放下了,周日看來可以好好休息。我一覺睡到十點半,匆忙地回復了李莊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來的消息。中午,我們就近找了家餐廳吃飯,合了張照,各自發(fā)了朋友圈,配文“遲來的自由”,我們對工作的高強度抱怨了幾句,別的似乎沒說什么,便各自回家了。周日剩下的時間沒有實感,雪崩一樣過去了。

早上七點的鬧鈴一響,我睜開眼,又是新的一周,又是嶄新而熟悉的輪回,我對著鏡子刷牙,默默祈禱這周加班的時間能少一點。

1

我冷得哆嗦了起來,雨沒那么順我的心愿,有不少席卷了進來,加劇了周遭環(huán)境的寒冷。他還在看著我,一動不動,燈光安分了許多,晶瑩的光圈晃模糊了我的視野,雨顯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剛才還想跑回家,但四肢的酸痛和腦袋的昏脹迫使我打消了這一念頭。在我思考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神仿佛更加深邃了,我被他盯得頭皮發(fā)麻,脊背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逼出了肌肉的收縮與舒張。我覺得的確有上前看看的必要,不管是為了到里面躲躲雨,還是為了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小心地沿墻側身走過去,盡量減少雨滴降落到我身上的可能性,當距離縮減到了最短,我冒著雨闖進了那個簡陋的地攤,沒怎么看路,也做不到好好看路,鞋子結實地踩踏進了聚集而成的水洼,刺骨的、溶有污物的雨水進一步濡濕了我的雙腳,襪子濕透了,擰在一起,包裹住腳的形狀,增添了滑膩的不適感。我撣去停留在衣服上的雨珠,一抬頭,正好與老人一對奕奕有神的雙眼對視。

“雨下太大了,我進來躲一會兒,小了我馬上就走?!蔽腋械接斜匾忉屢幌?,他沒立刻回復我,讓我頗有些局促,我倆擠在狹小的空間里,迅疾的水流飛速落地的聲音清晰可聞,擾人心神。

“嗯……沒事,”他轉移了視線,開始看一些我捉摸不透的東西,或者說,那些沒被微弱燈光照亮的虛無,“唉,我以前都記得帶雨傘,帶了天氣就晴,偶爾一下,又正好沒帶傘,真是倒霉?!?/p>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辛苦啊,在加班?”他回過頭來好好地上下審視了一下我,“看你這樣子,應該也不是那種會不三不四到大半夜的人吧?”

“沒,我剛加完班,一直都這么晚,也習慣了。”對雨的埋怨就在嘴邊,但想到我跟對方又不認識,何必說這么多,就把那些閑話咽了回去。

“一直這么晚?什么公司啊,這么辛苦?”

“我們這行現(xiàn)在都是這個德性,不過我們確實加班更多。這么晚了,您為什么還在外面?”我反問他。

他從黑暗里摸出一個熱水瓶,旋開蓋子,喝上了冒著熱氣的一口,潤了潤嗓子:“我又不上班,沒人管我,大不了睡個大覺嘛?!?/p>

“那也是?!蔽也焕洳粺岬卦u論了一句,心情隨語氣一起低落了下去,我想吃一些熱乎的東西,暖和暖和。

沉默了幾分鐘后,雨聲仍然沒停,城市中的大部分人早已酣睡,沉沉地墜入夢鄉(xiāng)。反觀和我一樣的人,居然還流落在外,思考著回家的方法。因為什么都干不了,我慢慢撥動腦中的時鐘,分分秒秒地再次品味上班時枯燥的灰色時間,直到早晨踩點打上卡。我發(fā)覺公司里的一天在我的人生當中像是一個裂開的狹條,具有強大的引力,任何情感波動都會被納入其中,漸漸消化成褪色的麻木與忍耐。

“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太累了嗎?想不想輕松一點?”沒有上下文,沒有適合的語境,這樣一句破開沉悶且突兀的話明明當當?shù)卦谖叶姓归_。

什么意思?他想說什么?只是沒話找話,套近乎?

“那也沒辦法啊?!蔽野岩路睦溊奖M頭,風只能勉強地在鏤空處試探。

“你想輕松一點嗎?我可以幫你,我已經(jīng)好久沒在大半夜里遇到人了,算你好運?!?/p>

“你要干嘛?你是算命的?要給我來改運?”我連續(xù)發(fā)問,一些旅游時遇到的江湖騙子依次浮現(xiàn),眼前這個老人的話術與他們出乎意料的相似,我想走了,雖然雨還在下,但我更不想跟這些騙子打交道。

“你把我當成什么了,我又不會害你,也不打算騙你的錢。”他又喝了一口水,留白的時間里,我的懷疑絲毫沒有減少,“只是可以讓你更輕松地生活而已,很方便的,又不會傷害你的身體。簡單來說,可以讓你更加適應這種日子?!?/p>

“你別說了,不用了?!闭f完,我就邁出步子離開,他的手更快,從后面移上來,扣住我的肩膀。我正想掙脫,他順勢一掐,我感到體內升騰起一種輕盈的感覺,飄飄然,像是春天彌漫著的花香,暗香浮動,深入我的心扉。

回過神來,我的視角發(fā)生了變化,我看到我自己就在眼前,換句話說,我現(xiàn)在像是附身在了自己身上,我第一次如此全面地看清“我”——丁飛濤——這個世界上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我還沉浸在這種奇妙的感覺之中不能自拔,丁飛濤卻自主地動了起來,他迎著雨出去了。

“別擔心,想回去很方便的,但我建議你還是多體會一會兒比較好,這種機會可不多啊,好好看看吧?!彼劣舻穆曇魪暮笙路絺鱽?。

“再說,其實……”丁飛濤逆著風跑了起來,他后半段的話也因此消逝在了無窮無盡的黑夜中。

2

我看著丁飛濤安全地走進樓道,走到家門口,熟練地按出開門的密碼。雖然長時間俯視著不說話的自己會有種奇異的感覺,但我不得不承認,一切都很正常。我,丁飛濤和之前完全一致,沒做出出格的行為,不像是體內少了什么東西的人。進屋開了燈,我頓感舒坦,丁飛濤洗漱、更換衣服之時,我在丁飛濤的腦袋上空無拘無束地蕩來蕩去,像終于解下項圈的家犬,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徹底自由的感覺。我好奇地打量著鏡子里丁飛濤的五官,環(huán)顧了衛(wèi)生間里的馬桶、噴頭、牙杯和毛巾,用另一種視角來看,它們仿佛洗滌光滑了外在,射出令人不忍挪目的光芒。我琢磨不出這樣的變化究竟從何而來,是旁觀視角所致,還是說這就是身高帶來的優(yōu)勢:小小幾厘米竟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大的質變。

洗好臉,丁飛濤擰干毛巾,放好。他理好被子,鉆進去,手機開啟鈴聲放到一邊,關燈,閉上眼睡了。丁飛濤失去了防備,我想起老頭對我說的話,他說回去很方便,這么想著,我便小心地嘗試從額頭進入丁飛濤,肉體的屏障似乎并不存在,也許實質性的壁壘已失去了阻擋我的能力。我塞進去了一半,突然傳來一股溫暖的感覺,像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松軟的溫馨發(fā)酵著,緩緩膨脹,孕育出了種種美好的前景。我?guī)缀跆兆碓诹遂拍康膲艋弥?,幸虧微弱的失重感仍然占有些許位置,才讓我及時反應過來,畢竟他說過回去了就別想出來了。我又跑了出來,在漆黑中胡亂打轉,自由是自由,但還是不能離開丁飛濤太遠,其實移動的范圍并不大。

我好好回味了一番奇妙的體驗。醒來后要去上班,這一想法并不含有慢慢來臨的壓迫,因為這全是丁飛濤要去處理的事情。我開始明白他嘴里所說的“輕松”二字的意思,畢竟看著就好,不用面對事務親自焦頭爛額,這當然是輕松的。我期盼著丁飛濤能早點醒來,悠悠盤旋著,著陸到了丁飛濤的腦門上。我像橘貓一樣蜷縮起了身體,合上了兩只貓眼,與無法觸及的希望一起睡了過去。

丁飛濤比我早起,我沒聽到鈴聲。醒來時,我趴在丁飛濤的腦袋上,看到他坐在位子上敲打著鍵盤,熟練地工作著。我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發(fā)現(xiàn)才七點四十六,不禁愕然。手機鬧鈴肯定沒變過,同樣是七點的鬧鐘,換做是我,這個點還在地鐵里計算時間,或是在大街上飛奔,上演著每日一次的生死時速。誰能想到今天這么早就到了。這個丁飛濤比我要優(yōu)秀得多。自律,守時,工作效率顯然不會低,即使這樣想有些奇怪,不過我似乎可以放心了。

整個上午,丁飛濤馬不停蹄地趕著工作,進度飛快,領導在微信上也為我大不同于以往的工作狀態(tài)感到驚訝,欣慰地在群里表揚了我,同時敦促其他人要向我看齊,早日完成手頭上的工作。除了分配工作,領導向來很少在群里說別的,所以這無疑傳遞出了一個明顯的信號——還要更加努力。當然,領導上面還有領導,再往上也一樣,自然沒興趣在我們身上多花時間。

下班時,李莊走過來拍了拍丁飛濤,說你怎么今天這么積極,有什么好事?

“哪兒有,今天比較精神?!倍★w濤說。

李莊笑了一下:“真是服了你了,昨天這么晚下班,今天精力還這么旺盛。怎么,明天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個飯?”

“算了吧,現(xiàn)在覺得有點累了,明天休息下吧?!睆慕裢?,我可以明確地打包票,人的聲音在自己耳朵里和別人耳朵里完全是兩回事,丁飛濤的這幾句話,在我聽來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李莊卻毫無反應,畢竟他一直以來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

“也是,休息下好,那我也歇一天?!崩钋f低頭看起了手機,我倆進了電梯,一起出了門,簡練地又說了幾句,我們在門口分手,各自回家。

周日,丁飛濤老實地待在家里休養(yǎng)生息,靠外賣解決了一日三餐,其余時間,基本上全睡過去了。丁飛濤拉上了窗簾,阻擋住渲染愜意氛圍的光線,營造出了一種夜幕籠罩的感覺。丁飛濤睡熟了,側過身,從鼻孔里傳出了鋸木頭似的哼哧哼哧的聲音,緊接著,丁飛濤微微張開嘴,打起了呼嚕,床頭柜上擺著的一些小包裝的零食開始小幅度地震動。我鉆進輕薄的被子,貼近了丁飛濤的心臟,規(guī)律的心跳聲和傳遞過來的熱量讓我意識到,我還沒有轉變?yōu)橐慌_機器,上班時的高效率依然要以長時間的休息為代價?;蛟S值得慶幸的是丁飛濤已不會再猶豫不前、優(yōu)柔寡斷。我雖然會在規(guī)定的工作時間坐在電腦前,但很多時候,心思其實并沒有放在工作上。就今天來看,我實在小瞧了全神貫注一天帶來的收益。

禮拜一,丁飛濤再次先我一步醒來,充分休息后,丁飛濤重現(xiàn)了上周六的高工作效率,今天領導有了先例,沒表現(xiàn)出多少意外。工作效率高在某些方面并不算一件好事,原本我們這幾個同事作為一個小團體,保持著相對平均的工作速度,而我的突然提速意味著丟下了他們,更何況在負擔本就沉重的情況下,過度努力會引來他人的鄙視和憎惡——他們的話中透露出揶揄與不滿,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在我面前說,我們好歹曾是步調一致的同事。我懸吊在丁飛濤的胸前,默默注視著一切的發(fā)生,丁飛濤面無表情,私下里眉頭都沒皺一下,不像心有愧疚的樣子。為了保證自己的睡眠,同事們之間好久一次舉辦的聚會也不去參加了,我們之間漸漸產(chǎn)生了隔閡。有時我想鉆回去改變這一現(xiàn)狀,可又害怕這樣做會喪失掉目前丁飛濤身上高度的積極性,我看著他們心照不宣地孤立丁飛濤,無能為力。濃得發(fā)紫的深夜,我會安慰自己,工作要比人際關系重要得多。依靠丁飛濤周復一周的賣命工作,領導們對我很滿意,我覺得只要丁飛濤繼續(xù)努力下去,升職加薪的日子馬上就會到來。

我忙得連軸轉,各項工作恰到好處地銜接在一起,頭尾相連,形成一條令人窒息的細繩,我在它粗糙的紋理上如履薄冰,每天上班對我來說近乎折磨,而且這樣的日子沒個頭,上升的空間和可能性也同樣缺席。我在想是不是當初不應該這么草率地來到這家公司,公司壓縮我的休息時間到這等地步,簡直與赤裸裸的剝削無異,我腦中想起前人喊出的振聾發(fā)聵的口號,手臂中一陣痙攣似的顫抖,但手機彈出的一條群消息很快把它安撫穩(wěn)妥了。

加班到晚上十一點結束,提早了許多,值得慶幸。李莊在檢查完文檔有沒有全部云同步后,關上電腦,帶上需要的所有東西,跟上了其余同事的腳步。

“你們聽說了嗎?據(jù)說公司從下個月開始要更改規(guī)章制度了。”李莊壓低聲音說道。同事們把視線從手機上挪開,看向了李莊。

“改什么規(guī)章制度,再改下去我可吃不消了,我真覺得現(xiàn)在這樣說出去別人都不會相信,太沒人性了?!蔽覂蛇吋绨驘o力地耷拉著,僅靠關節(jié)處的拉力維持著自己的形狀。

“好好享受吧,之后的日子可不好過了,公司可能要加強管控員工們的時間分配,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時間浪費?!?/p>

“這是要干嘛?”我感到有些不安,但又覺得這不太會是真的,因為我難以想象情況還能如何變得更糟。

“這么多活,去哪里浪費時間啊……”一位同事喟嘆道。

“是啊,我今天活又特別多,快要累死了,幸虧今天下班早?!?/p>

“別提了,以后午休時間要減少,沒現(xiàn)在這么多了,而且上個廁所也不能超時,到時候會安裝時間記錄儀?!?/p>

“上廁所都要限制時間?”

“不至于吧,這也太夸張了,”我由衷地說道,“希望這不是真的。”

我們走出大門,置身于蕭瑟的大街上,今天還不算晚,瀝青馬路上停滿了顏色亮麗的轎車,此時恰是紅燈,紅色燈光讓所有飛馳著的機械造物變得凝滯,愿意在預先設置好的規(guī)則之下暫緩腳步。內外溫差使得我們停在了門口,夜空中依次閃爍的星辰灑下銀輝,我們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寒意和未被證實的消息。今天我剛換上毛線衣,可風刃還是在須臾之間破開了薄弱的防護,我這才意識到,今年已經(jīng)入秋了。

“不想這種晦氣事了,今天這么早,咱們要不去吃頓夜宵怎么樣?有沒有人要來的?”李莊裹緊外套,回頭對我們提議道。

“也是,好久沒一起吃了,去吃燒烤吧,就以前一直去的那家?!蔽艺f,我們這些人下了班自然是回家,波動范圍那么大的下班時間,幾乎讓人不可能事先安排任何活動,而且就我觀察,我們這些人也沒啥業(yè)余生活可言,能準點下班已是萬幸,盡管這樣的好日子并不多。

寒冷的夜里,一個熱騰騰的燒烤的場景足以重新調動起其他人原本消沉低落的情緒,我們達成了一致,步行前往熟悉的那家燒烤店。路上淡而無味的時間,要輔以故意為之的歡聲笑語,才勉強可以入口。到了店門口,老板正忙,這時客人進出也多,他和兩三個服務員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免得辜負了客人們翹首以盼的耐心與信任。

“哎,你們來了啊,好久沒來了啊……”老板眼尖,馬上發(fā)現(xiàn)了我們,忙里偷閑給我們遞來了上面有油漬的菜單,“今天挺早的嘛,你們先點著,點好了叫一聲?!闭f完,老板便轉身去招待別的客人,湮沒在了翻滾的煙霧之中。

點好菜后自然是等,烤好了自然是吃,我們貪婪地用牙齒扯下鐵簽上串著的食物,吞進肚子里,當腹中傳來滿足感的時候,我們才短暫地忘卻了工作的煩惱,這也許就是我們這種庸俗的成年人的生活吧,我想只有隱微的風能聽到齒縫間卡有的啜泣與舊時的幻夢,我們仍在往嘴里送著食物,糖分淤積在縫隙里,經(jīng)由睡死過去的深夜肆意地發(fā)酵,生產(chǎn)出一生也無法用盡的酸楚。最后一根鐵簽子落入盤中,金屬與金屬的碰撞,仿佛摩擦的瞬間有火星產(chǎn)生。我們買好單,擦去嘴角反光的油,意興闌珊地踏上歸家之路。

過了一個月,秋天填滿了城市的每個空隙,夏天到秋天的過渡難免附帶身體上的不適,上一個禮拜我感冒了,想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因為這種小事請假。我扛著感冒的各種癥狀挨了兩天,仗著自己年輕的身體撐了過去,沒讓病情惡化。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個禮拜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來上班,想著接下來可不能生病了,結果就在晨會上得知李莊竟一語成讖,公司的確要加強時間管控,措施落實到方方面面,不給人留一點偷閑的余地。

我們的日常作息進一步被壓縮,上廁所時,我會聽到隔間的門上傳來滴答滴答的打表聲,廁所小小的空間里回響著接近永恒的律動,仿佛不管走到哪里,身后總有一雙警覺的眼睛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午休由于新的規(guī)章制度,消弭得無影無蹤,我們吃中飯要刻意加快速度,否則就得飽腹快跑回來,以防下午打卡遲到,影響工資收入??偠灾疫€是第一次感到我和時間有著明顯的上下級關系,它在跳板上慢慢放下長繩,我得用盡渾身解數(shù)往上爬,不然就會落入滾燙的油鍋,被灼熱刺穿灰黃的皮膚。

事實上,即使我尚且年輕,也無法在這樣的壓力下運轉起恢復體系,每天平均的下班時間是半夜十二點,早上七點要起,上班的勞累程度又再次加深。清晨醒來時,我清晰地感受到昨天工作殘留下來的毒物仍然逡巡于我的體內,未被機能自我消解。過了兩周,我有時上班會暈頭轉向,抽空瞟一眼周圍的同事,看他們頂著黑眼圈,困意濃郁的眼睛像望向某個遙遠的海岸,某個星光燦爛的碼頭。我對他們心生同情,也馬上以同樣的心情開始憐憫自己,思索著倘若過去更加努力一點,是不是就不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這段時間,我們沒出去吃過飯,好不容易捱到周六結束,一周堆積起來的廢渣即將撐裂不堪重負的腦殼,我們僅存的想法就是趕緊回家躺到床上,無論白天黑夜,一直睡到意識恢復,在稀少的談天時間里,我們將其戲稱為復活。

這些日子里,除了工作,我與外界幾乎沒有聯(lián)系。一次下班,李莊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我身邊,對我說他最近身體不舒服。我說這太正常了,辦公室里根本找不出一個身體舒服的。李莊“嗯”了一聲,一聲不響地走在最后,打哈欠的時候,他臉上的幽暗左右抖動著,像快炸開的核桃,微小,卻飽含堅硬的危機感。

再是一個周日,下午一點,我剛從床上醒來,打開微信,看到我媽發(fā)信息問我為什么不跟那女孩子多交流一下,我說我工作真的很忙,抽不出時間去吃飯或是看電影什么的,微信上發(fā)幾條消息又沒有意義,只會打擾別人生活。我媽說那也沒辦法,對方家長說有更合適的人選了,你跟個木頭一樣沒點行動,就打算換個對象看看,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嘛,不過要讓我們知道,所以來說一下。我說好,我媽說你工作那么忙,這些就先別想了,照顧好身體,以后工資上去了,結婚倒也不是沒法解決。我想了會兒,還是說好。

我沒刪方樂晨好友,想來就說了幾句話,沒這個必要,她會像許多我認識的人一樣,靜靜地躺在我的聯(lián)系人列表里,成為擋在彼此權限之外的過客。

一周伊始,我走進地鐵,僥幸地找到一個空位坐下,我想壓迫仍然存在,只是換了一種表現(xiàn)方式,資本依舊發(fā)揮著作用,支配我輕如鴻毛的人生。到了公司,我打上卡,心臟周圍凈化與污濁兩種力量繼續(xù)抗衡。在主動創(chuàng)造出的間歇中和茍延殘喘之余,我趴在桌子上,感覺脖子邊的繩子會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直到我缺氧,吐不出第二口氣為止。

3

晨會上,領導在上面宣布了新的規(guī)章制度,丁飛濤認真聽著,我看了看其他同事們臉上心知肚明的神色,覺得不太對勁,好像這里只有我從未耳聞過這一消息。不過這是丁飛濤需要操心的事情,與我關系不大。結束前,領導特別強調,由于丁飛濤近期的工作表現(xiàn)特別突出,理應得到回報。

“大家要相信,在我們公司,付出一定會有好結果,希望大家也能向丁飛濤看齊,努力做好每天的工作,提高效率,為公司的建設加磚添瓦,貢獻出自己的力量。”領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同事們離開后,他私下對我說,公司內部打算提拔我,工資也會漲,他說了一個大概的數(shù)。雖然漲幅不高,而且所謂提拔也只是象征性的。但這透露出了一個信息:只要丁飛濤能保持現(xiàn)在的工作質量,穩(wěn)扎穩(wěn)打,那么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不過是時間問題。

最值得高興的是丁飛濤現(xiàn)在正常來說,晚上六點半便能準時下班,當然正常的情況并不常見,但最多也就加班到九點多。丁飛濤不必再像以前一樣鏖戰(zhàn)至深夜,這意味著生活中憑空多出了很多空余時間。母親發(fā)給我的方樂晨的照片緩緩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一些沖動在意識的閃光中迸裂,我看到丁飛濤正在做著我所想到的事情。我們重新交流了起來,聽說了我升職一事,方樂晨興致高了不少,愿意在微信上多說點話。我問她后面幾天要不要出來吃個晚飯?她想了一會兒,做出了肯定的答復。我很快定好了時間和地點。

我意識到上升的趨勢會散發(fā)出富有誘惑性的香氣,熱情洋溢之時,你的言行都會縈繞著這種味道。這種吸引力適用于所有人。

像是推開一扇自童年起就塵封的大門,黑煙篩落到你的肩上,但這些全無關緊要了,光從敞開的門外潑灑進來,拂亮你的全身。

工作的順利表露在了丁飛濤的臉上,下班后,走在因夜生活而繁鬧、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走在赴一場美好之約的路上。他跨大步子,腳下生風,輕快地擦身穿行過一個個攢動的人頭。我貼在丁飛濤的肚子上,隔著外套,我感受到了火爐一般的持恒而溫馨的溫暖,卻又夾雜著極少的灰燼的悲戚。脫離了無休止循環(huán)的工作,深深埋藏在我心中的個人情緒終于煥發(fā)了生機,抽出了嫩綠的枝條。丁飛濤昂起了頭,將我甩出了一個弧度,我滯留在空中,向前平滑飛行著。

飛行的平滑體驗持續(xù)了很久,我扎入重重寒意,扎入店中令人心旌搖曳的氛圍,我堅持住這種勢頭,努力把今晚寶貴的經(jīng)歷刻入潛意識。時間褪去了多余的顏色,菜上來了,我也趁機在丁飛濤和方樂晨無多少營養(yǎng)的聊天中安全降落。透過經(jīng)不起推敲的意義,丁飛濤越來越讓我感到陌生,我從未了解到我居然有這等口才,能就一個日常中再淺薄不過的問題侃侃而談,扯出一段長篇大論。方樂晨有時會在我說話的間隙插上一兩句話,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一個聽客,從她難以察覺的微表情中,我實在無法揣測出她的想法。然而丁飛濤沒有要閉上嘴的意思,他早就擺脫了我的控制,實際上,無論面對什么,我都相信丁飛濤會做出正常的選擇,不管會有怎樣的代價。

吃完飯,丁飛濤問方樂晨要不要送她回家,她猶豫了,最后說不用麻煩了,自己回去就行。我不安了幾天,可下周問她要不要出來吃飯,她還是同意了,我便打消了疑惑,將一切翻篇。丁飛濤顯然沒有受到我心理活動的影響,之后每次吃飯,他都延續(xù)著往常的套路與手段,在我看來,這是一些機械的應對操作,不過二者的關系的確有在拉近,至少表面上如此。

工作時間變短了,丁飛濤卻仍穩(wěn)定地產(chǎn)出工作成果。于是領導完全信任了我的能力,對我說等到明年恰當?shù)臅r候,會給我安排新辦公室。丁飛濤擺出殷勤的模樣,彎下腰對領導表示謝意,笑了,但沒笑出聲。

這天下班,丁飛濤和方樂晨又去吃了飯,也許是興致上來了,他喝了點酒,我沒什么酒量可言,喝一點就要醉。方樂晨見我不太對勁,忙說不要再喝了,好在丁飛濤還聽得住勸,他放下酒杯,吃了點菜,買好單便招呼方樂晨走。出門后,兩人沒說話,我看到丁飛濤搖搖晃晃地走去地鐵站,方樂晨當然沒必要讓自己攤上麻煩,裝作無事發(fā)生離開了。

地鐵沖破了印象的限制,狂飆在我混亂的腦海中,我無力地趴在出油的頭皮上,泛濫的酒精肆虐著,突進著,攪得胃里一團糟。辛辣的刺激沿著那根無形的線注射進我,我逐漸干癟下去,同時變得通體光滑。我也醉了,座位很安穩(wěn),體會到的震顫實則生發(fā)于我的內心,我順著腦袋的曲線不斷下落,最終回到了脖子背面,透明的線咻的一聲脫落,我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內部。

4

喧鬧的鈴聲仿佛在喊魂,勾拳般的沖擊轟打在我的耳膜上。又是一個嶄新的清晨,我從醉意的一灘爛泥中爬起,像做了一場漫長且過于真實的夢,我置身于出租房的硬板床上,需要一些私密的時間來確認世界的存在。兩邊的眼角射出冰冷的疼痛,然后先是跳動著的心臟,再是肺和胃,全部流出刺鼻的膿液。我握住了自己的內部,卻發(fā)現(xiàn)它是如此易碎,從中心開始,崩潰的趨勢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寸接著一寸,撕裂的浪濤鄭重地敲響警鐘,回音會久久駐足,凝視裂痕生成,將拼湊的碎片化為齏粉。

我屏住呼吸,逃出混雜有多種氣味的被子,從床上站起來。我沒能一下子穩(wěn)住身形,差點從床上摔下去。我穿上衣服,趕緊沖進洗手間,再不快點就要遲到了。過去丁飛濤接管了這套流程太多次,如今這些稀松平常的瑣事讓我感到格外陌生。刷牙時,我在鏡子里轉動眼珠,發(fā)現(xiàn)血絲多得嚇人,我咽下一口粘稠的唾液,喉嚨因此縮緊,想盡可能保護自己。我看著鏡中的另一個丁飛濤,突然有點想哭。

上班路上,我回溯到那些狂熱的夜晚,在丁飛濤后面看他敲打鍵盤。如此大的工作量,如此長的工作時間,如此往復大半年,身體怎么可能不出問題?在無止境的自我壓榨中,我甚至忘卻了時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拿出手機,才知道前幾天跨年了。年也會老去,衰老的一年被我們拋棄,它的頭顱翻涌在腥臭的潮汐上,像燈塔孤獨的殘骸,隨波濤遠去。

為了趕上地鐵,我開始小跑,只跑出一段距離,身體就吃不消了,我喘著粗氣,迫切地想回到那段可以整日趴在丁飛濤肩膀上的時光。此刻,所有的過度消費都在反噬我,啃嚙我失明的靈魂。

我跑進地鐵站,人們和我一樣焦慮煩躁,明明不耐煩,卻還是要慢下腳步過安檢。我提起傳送帶上的包,混入佇立原地等待的人群之中。地鐵還沒來,從此往后,耗費的時間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手機響了,嗡嗡地震動著,我匆忙地接起電話,本想先說一句“喂你好”,結果領導的聲音占據(jù)了先機,快我一步傳來。

“哎,是丁飛濤吧?”他咳嗽了一聲,音量不小,可見沒怎么收斂。

“嗯,是的,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嗎?”

“本來我想去你們辦公室找你的,我看你不在嘛,你今天來的稍微有點晚了?”

“今天我早上起來有點不舒服,耽擱了點時間,我馬上就要到了,您不用——”

“沒事,沒來省事了。這樣吧,我簡單跟你說,你就先不用來了,昨天跟你待一個辦公室的員工出了點事,公司這邊要處理一下,你過來會添麻煩。你今天在家里呆著就行,后續(xù)通知我會在微信上跟你說?!鳖I導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地鐵正好來了,而我卻失去了和他人爭奪進入順位的理由。我定在了原地,盤算著他只言片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和真相的種種可能性。這是沒有意義的,我還是先回家吧,現(xiàn)在不用趕時間了。我逆著人流的流向,悵然若失地走回家。

憑感覺輸好密碼,我推開門,癱倒在床上,什么事都不想干了,我想就這樣荒廢玩這一天,如果可以的話,以后的日子也能這樣荒廢過去。

我并沒有等來我所希望的后續(xù)通知,等來的是我被公司辭退的消息。我重新聯(lián)系上了一位過去的同事,他告訴我出事的是李莊,他說那天十二點多下班,大家照常收拾好東西,一起出門,結果剛出公司大門,李莊就倒在了地上,大家怎么叫都不起來。后來叫了救護車,但沒把李莊給救回來。

這種員工猝死的事情并不是小事,如今社會輿論對這方面很敏感,稍不留神就會被群起而攻之。同個辦公室的人自然不能幸免,無一例外,大家全都被公司辭退,領導特意叮囑不要往外散布消息,否則后果自負。

“唉,這種工作真不是人做的,在崗位上的時候沒勇氣辭職,現(xiàn)在這樣也好,只是可惜了李莊,”他聽上去很虛弱,聲音有氣無力的,“你也照顧好自己吧,之前工作那么賣命,圖什么呢?”

“是啊……”我沒再說別的。

丟了工作不是小事,首先知道的是我爸媽,然后轉手幾人,方樂晨肯定也知道,反正后來我們再也沒說過話。

“兒子沒事的,我都沒想到你們公司有那么忙,你好好休息會兒吧,工作過完年再找也不遲的。”

“嗯……”我沒再說別的。

無事一身輕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若是以往,這個點我還在公司加班?,F(xiàn)在卻能在被窩里無所事事,倒也算是一種幸運。我本以為公司的新聞會被送上熱搜,可等了好幾天,熱搜榜上仍然是一些娛樂明星和突然火起來的流行語。公司好好的,沒受到任何影響,少了我們這些員工,自然還會有新的懵懂羔羊補上。我想起以前李莊跟我說過這次過年要好好買點東西帶回去,誰料到結局竟如此悲慘,他甚至沒法帶回自己。世事難料,沒人知道心臟能跳到什么時候。

快睡著前,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些片段,老人貼近我的臉,在紛擾的雨夜中說出了神秘的話,這樣的雨夜之后還有很多回,我仔細回想那些話,企圖找出其中蘊含的軌跡與奧秘,我把手探進去,一通翻找,什么都沒找到——我已經(jīng)全部忘記了。

跨年的那一天,我們總算能為加班找出些意義。我很少有這種體會:越晚反而越精神。十一點五十九分的時候,我突然病態(tài)地覺得今天能加班真是太好了,回過神來,我罵了一句自己,真是犯賤,但凡公司稍微正常點,我哪里需要一邊加班一邊跨年?我喝了口苦澀的咖啡,手剛摸上鍵盤,十二點就到了。同事們相繼停下手頭上的工作,在群里發(fā)起了“新年快樂”的接龍,不過我們人數(shù)著實不多,所有人發(fā)完才填滿一頁。打出“新年快樂”這四個字會給我?guī)頋M足感,仿佛堵塞了一年之久的出口終于被疏通,與外界連通后,附贈了豁然開朗的廣闊。這種愉悅持續(xù)的時間很短,我們還有工作要做,于是馬上轉頭應付年前必須要完成的事項。須臾之間,新年的到來消費殆盡了本次加班的意義,只有一個個截止日期像攔路虎一樣橫亙在我們面前。

公司還算有一絲憐憫之心,元旦假期就在最后一天上半天班,當然說是半天,我想到頭來依舊免不了要加班。

“唉,能給我們放兩天假不錯了,知足吧!”下班后,李莊在電梯里對我說,這次我們晚了點,別人已經(jīng)下去了,“總算有的休息了,平時連個雙休日都沒有,嗯……一天用來睡覺,另外一天去買點回家過年的年貨,去年我啥都沒帶,被家里人說了?!?/p>

放假的第一天,我媽給我打來了電話,問我今年過年回不回去,我說我又沒什么事,干嘛不回來?她說我就是問問,那你記得早點買票,別到時候買不著票回不來了。我說好。

沒工作時的假期,我總會有要干點正事的想法,每當我碌碌無為地度日,心中愧疚與悔恨是少不了的。如今則毫無這方面的煩惱,我認為躺在床上或是陷進椅子里一天是延緩過勞死的有效手段,比起充實和提高自己,活著明顯更加重要,也更加實際。

假期向來短暫,過去如此,現(xiàn)在更甚。我不情愿地回到那什么姿勢都拯救不了的椅子上,屁股剛坐到上面,困倦就觸電般流過全身,可這也沒辦法,我放平心態(tài),與同事們站到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熬到春節(jié)便是勝利。

雖說春節(jié)常代表著春天的到來,不過如今距離春節(jié)還有一段距離,一天的最低氣溫有時在零度以下,但老天爺完全沒有要下雪的意思,近來反而越來越干燥。所有人都蜷縮在辦公室里不愿出去,從室內走向室外像一場嚴酷的探險,走廊里闃無一人,安全出口的綠光像是被凍住了??照{鼓出的熱風催生著睡意和煩躁,待辦事項接連不斷地到來,身處這樣的壞境下,過年前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讓人難熬。有時我望向窗外,看到天空從對街處開始變得霧蒙蒙的,覺得工作也好,人生也好,似乎全處在水的三態(tài)變化的支配下,當濃霧升起,我的前途就黯然無光了。

上了三天班,我漸漸學會淡忘春節(jié)的存在,辦公室在早上吞下我,然后我在固定的地點完成一次線性的路程,化為一臺純粹的機器,不再考慮別的。

這天的十二點,我聽由習慣在心中告訴我的動作,熟悉地做好離開前的準備。同事沉默著依次站起,旋即慢慢聚攏,李莊動作比較慢,但馬上跟上了。我們擠進電梯,身上好像還帶著尚未冷卻的余溫。下降時,我在心里計算著剩余的天數(shù),數(shù)字的減少顯露出一些安慰。我的眼睛快速地開閉著,我快要睜不開眼了。

我無意識地走出電梯,走出大門,走向地鐵站,之后我會到家,睡去意味著死去,一切理應這樣發(fā)生。突然,我聽到后面?zhèn)鱽砹送碌暮敖新?,我轉過頭,看到幾個晃動的背影驚雷一樣炸向一個中心。我的心臟猛地往上頂,拱出巖石般的隔膜,然后驟然下落,沉入一個未知的深淵。冷冽的寒風擰緊了我的唇,我用力一抿,螺紋消逝在夜的嘴角。我凝聚起僅剩的能量,奮力跑向風暴眼的所在之處。

“怎么了?”我問出口,沒人回答我,回答我的是一張張慌亂的臉。

“快點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大聲喊道。

倒在地上的是李莊,我蹲下來看著他無神的雙眼,面對這樣一團失去活力的物質,我的雙手痙攣式地抖動著,完全不知道目前該做什么。有人想給李莊做心肺復蘇,他的手法明顯很生疏。能把此類技巧付諸實踐的場合,我們一生都不一定會遇上一次。

我們混亂地嘗試著可能派上用場的手段,拿到什么就用什么,可李莊沒有要回到這個世界的意思。我渴望耳邊傳來救護車的聲音,然而天色似乎遮蔽住了一切信號,我們充當著失去方向的航班,一頭扎進吃飽了酸雨的黑云。在某個瞬間,我抓住了李莊的衣領,某個沖動竄進了我的腦海,緊接著,一種無名的力量發(fā)動了我,我嘗試揪起李莊,卻只能揪起一瓢死水。別的同事擠開了我,他們還在尋找奇跡躲藏的地。我摔倒在了風暴的外圍,手機借此從褲兜里滑出來落到地上,我們都失去了爬起來的動力。喘息過后,我看向蒼白的雙手,回想起未徹底離開、仍在我視野之中的上一個頃刻——我感到死亡的質感是如此真實。有些路人湊了過來,取代了我的位置,里面喧嘩的躁動愈演愈烈,拋擲出數(shù)不清的話柄。我總算爬了起來,并意識到注定的結局正不可避免地來臨。

這些天老是下雨,我宅在家里,好好地體會了一番失業(yè)的滋味。到了飯點,我便拿出手機點外賣,近期通話記錄上全是找不到入口的快遞員的號碼,這也是當下我唯一開口說話的機會,除此之外便是漫長的沉默,像夏日角落里默默燃燒著的蚊香,有一種神圣而無用的味道。當然,如今導航手段這么發(fā)達,能按時叩響門的快遞員還是多數(shù)。我從站在我家門口的陌生人手里接過外賣,回到桌前,將其扔在一邊不去管它。我少了許多生活的激情,似乎沒那么多非要此刻做的事情。飯蓋著蓋子,但在不開空調的室內堅持不了太久,熱量從肉眼不可見的罅隙中流瀉而出,囫圇地與無色的空氣融為一體。當我想起要吃飯的時候,飯早就涼了,即刻分泌出的口水包裹住冰冷的飯粒,我賣力地咀嚼著,一長條冷熱交加的隊列貼在食道的肉壁上溫順地下滑。

原來的同事群算是解散了,我們全被公司辭退,群完全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個空殼,更何況群內還有一名成員永遠地離去了我們,無論之前情誼如何,即便是陌生人,避免提起、主動遺忘是最基本的尊重。所有吊唁都顯得無力。

我聽了我媽的話,早早地買好了高鐵票,辦好了這件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頹廢了,不過我偶爾仍會擔憂起未來找工作的麻煩,好在春節(jié)要到了,傳統(tǒng)風俗中過節(jié)的喜慶沖淡了眼神的空洞,讓我稍微安心了點。

出發(fā)的前一天,我細心地整理好了要帶回去的衣服以及其他的一些東西,行李箱漸漸被填滿,我用力拉上拉鏈,收拾好后,我將行李箱放在門口,似乎萬事具備了。我進房間睡覺,在床上輾轉反側,懷著忐忑的心情期盼明天能遲點到來,但我知道日子在不知不覺地蹣跚著,終點已經(jīng)預先設置好了,我充其量只能選擇自己過線時的姿勢。

發(fā)車時間將近中午,我定了鬧鐘,雖然到頭來沒用上,我自然地醒了過來,無事可做后,睡眠變?yōu)榱宋覙O力想擺脫的必做題。我穿上掛在椅子上的衣服,在洗手間里捯飭好自己。行李箱規(guī)矩地等著我,我握住拉桿帶上它出了門。

時間實在太充裕,我太久沒體會過這種感覺了。我提早了四十分鐘來到檢票口,于是我玩了半個多小時的手機,收獲了一籮筐的失落感。

走上高鐵,來到座位邊,我把行李箱抬到上面,然后安穩(wěn)地坐到位置上。我不敢睡覺,因為到家只要大概一個小時,容不下睡眠的時間。乘務員在過道上來來往往,推銷著高鐵上的午餐盒飯,沒人表現(xiàn)出要買的興趣。高鐵飛快地往前奔馳的時候,我把臉貼近窗戶,眼睛看向外面難在視線中停留的色彩:速度實在太快了。太陽終于出來了,熔化了金屬般的濃霧,蒼茫的大地一下子豁然開朗,陽光匯聚在一點上,經(jīng)過幾次反射,刺痛了我的瞳孔。我躺回到位子上,看了看旁邊的人,他們臉上有著相似的表情,相互吸引,牽連成魚貫而出的恬靜。我瞥了一眼玻璃上愁云滿面的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或許是這個動作的緣故,我的左臉開始抽動,我伸出手按壓住左臉,情況并未好轉。我又摸了摸右臉,右臉上沒有任何漣漪,平靜得像富有禪意的池塘。我放棄了嘗試,將身體往后靠去。我看著前面椅背,不斷地在心中默念不要睡著。

出了火車站,就只剩下最后一段路要走了。春節(jié)將至,處處洋溢著撲面而來的歡快,我木然地分開兩邊行人的笑臉,拖著行李箱行走在不平整的道路上。走到最后一個拐角處,我的左腿一個趔趄,箱子打破了我左手的平衡,我只能靠右腳充當與地面的接觸面,才幸虧沒在家門口不遠處摔了個四腳朝天。

箱子就沒這么幸運了,我回去提起摔倒的箱子,繼續(xù)走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鋪,熟悉的方言全部被我捕捉到,我步行在最應放下防備的環(huán)境中,企圖完成一年環(huán)節(jié)的閉合。終于,那座樓映入了我的眼簾。再往前幾步,鼻子里頓時充盈著韭菜的香味,煙火氣從一樓住戶的排煙管道里涌出,火辣辣地升騰在地表之上。這次不像剛才,我怎么也找不出適合的理由。左眼被潤濕了,流下了晶瑩的眼淚,我松開行李箱,用左手抹去眼淚,但流過的痕跡依舊篆刻在了左臉上。我揉了揉右眼,里面很干燥,什么都沒有,也因此什么都能看見。我握緊拉桿,仰頭站在了原地。想到馬上要見到爸媽了,淚就不斷涌出來。為了回應必定會到來的安慰,我覺得我有必要偽裝出一副從容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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