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壽桐
(澳門大學 中文系,澳門 999078)
丹麥文學史家、文學批評家勃蘭兌斯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贏得了較為廣泛的喝彩,也得到了思想觀念上的熱烈回應,這種喝彩與回應常常還來自偉大的魯迅,可見勃蘭兌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層面造成的影響烈度與深度。在文化傳統(tǒng)非常悠久的中國,在意識形態(tài)氣氛非常濃厚的現(xiàn)代,一個來自北歐的外國批評家、一個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沒有任何直接關(guān)系的文學家能夠形成如此熱烈而深刻的影響,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可以說是與所謂的“影響的焦慮”完全相對的影響的奇跡。這個奇跡還體現(xiàn)在,勃蘭兌斯是一位偏重于感性的批評家,然而他卻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理性建構(gòu)中充任了一個重要角色。他的代表作《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以感性的筆調(diào)、靈動的筆法和充滿情愫的筆力見長,深深地感染了許多文學批評家,也大大地折服了更多的文學閱讀者。但是,他的這種批評風格在中國并未得到明顯繼承,除了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等批評性寫作顯示出類似的筆調(diào)、筆法和筆力而外,其他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家似乎并未注意到勃蘭兌斯這種引人入勝、令人神往的批評風格。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界對勃蘭兌斯的濃厚興趣主要是在他的著述所提供的歐洲文學包括東北歐文學的現(xiàn)象、資料與觀察,以及其中所充溢著的現(xiàn)代理性精神,勃蘭兌斯的著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作出的是理性建構(gòu)的貢獻,而他的批評風格與傳統(tǒng)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這種理性認知中遭到了令人可惜的迷失。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雖然從來就是富有傾向性的文化建構(gòu)(遠遠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學術(shù)建構(gòu)),但在這種富有傾向性的文化建構(gòu)中,特別是在其建立的早期,卻時時顯露出執(zhí)著的理性精神。這一方面歸結(jié)為魯迅等文學批評巨擘卓越的理性開創(chuàng),另一方面也與勃蘭兌斯等外國文學批評家的廣泛影響密切相關(guān)。
魯迅是一個偉大的理性主義者,盡管他在文學批評中特別是在具體的作家作品解析中常常表現(xiàn)出充滿感性與情愫的運筆風格,但在批評立場和批評原則的確立方面,在批評對象和批評策略的選擇方面,則往往體現(xiàn)出高度理性化的精神風采。作為最偉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魯迅對勃蘭兌斯觀點的接受和運用比起對其他批評家理論的引用和認同來,可能最為慷慨。魯迅接觸并評介過諸多外國文學批評家、思想家和文學史家,如波格丹諾夫、普列漢諾夫、弗洛伊德、尼采、叔本華、廚川白村、鶴見佑輔等,可似乎只有勃蘭兌斯得到了魯迅由始至終的欣賞和推崇。魯迅對弗洛伊德和尼采一度贊賞有加,不過有些場合就對他們作為精神病理學家的偏執(zhí)和作為哲學家的渺茫提出了批評和懷疑。這兩位先鋒人物后來在世界同時也在中國形成了世紀性的影響,憑借的主要是他們的學理和精神,而不是他們的文學批評。在為魯迅所青睞的文學批評家中,除了“科學的文藝論”系列的帶有濃厚政治背景的蘇俄或日本的一些時髦人物外,廚川白村是比較引人注目的,魯迅親自翻譯過他的代表作,并一度樂于引述他的“苦悶的象征”說,但到了后期,魯迅也漸漸流露出對廚川理論的懷疑和疏遠。
魯迅對勃蘭兌斯的情形就大為不同。也許是限于語言的疏隔,魯迅沒有翻譯過勃蘭兌斯的著作,但對勃蘭兌斯的著述所表現(xiàn)出的濃厚興趣顯然并不亞于對廚川白村。魯迅對勃蘭兌斯的推崇不僅是由始至終、有始有終,而且是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與自己對民族文學前途和命運的理性思考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更為重要的是,魯迅對勃蘭兌斯的推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界形成了“吾道不孤”的空前陣勢,一向孤高寡合的魯迅偏偏在勃蘭兌斯的引介方面一下子擁有了許多同道,這種情形說明勃蘭兌斯在遙遠的中國注定會獲得他在世界其他地方所難獲得的最高禮遇。
無論是對諸多外國批評家的揚棄還是對勃蘭兌斯的高度認同,在魯迅那里都并不體現(xiàn)為一種情感的選擇和心理的傾向,而是體現(xiàn)為一種理性的自覺。魯迅是出于對本民族文學遺產(chǎn)和文學現(xiàn)實的理性批判,以及對外國文學現(xiàn)象的理性判斷而接近勃蘭兌斯,并通過一系列論述建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理性規(guī)范。魯迅在題為《由聾而啞》的文章中披露了他對勃蘭兌斯深感興趣并深有認同的根本原因:“勃蘭兌斯嘆丹麥文學的衰微時,曾經(jīng)說:文學的創(chuàng)作,幾乎完全死滅了。人間的或社會的無論怎樣的問題,都不能提起感興,或則除在新聞和雜志之外,絕不能惹起一點論爭。我們看不見強烈的獨創(chuàng)的創(chuàng)作。加以對于獲得外國的精神生活的事,現(xiàn)在幾乎絕對的不加顧及。于是精神上的‘聾’,那結(jié)果,就也招致了‘啞’來?!盵1]277
勃蘭兌斯的這番理論是針對他自己的故國丹麥而發(fā),魯迅對這番話的濃厚興趣決不是因為他對丹麥文學的關(guān)心,而是從中體味到了勃蘭兌斯檢討本民族文學閉塞以至于衰微的理性精神。得到這種理性精神的鼓勵,魯迅以同樣的激烈態(tài)度批判和指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界的封閉和不重視翻譯:“這現(xiàn)象,并不能全歸罪于壓迫者的壓迫,五四運動時代的啟蒙運動者和以后的反對者,都應該分負責任的。前者急于事功,竟沒有譯出什么有價值的書籍來;后者則故意遷怒,至罵翻譯者為媒婆……”[1]277
罵翻譯者為媒婆當然是指郭沫若在《民鐸雜志》第2卷第5號發(fā)表的致李石岑信中的話:“我覺得國內(nèi)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處子;只注重翻譯,而不注重產(chǎn)生?!惫糇约汉髞碓凇遏斞概c王國維》一文中辯白說,他這番話實際上是為魯迅鳴不平的:“1920年《時事新報·學燈》的《雙十節(jié)增刊》上,文藝欄里面收了四篇東西,第一篇是周作人譯的日本小說,作者和作品的題目都不記得了。第二篇是魯迅的《頭發(fā)的故事》。第三篇是我的《棠棣之花》(第一幕)。第四篇是沈雁冰(那時候雁冰先生還沒有茅盾的筆名)譯的愛爾蘭作家的獨幕劇?!额^發(fā)的故事》給予我的銘感很深。那時候我是日本九州帝國大學的醫(yī)聯(lián)二年生,我還不知道魯迅是誰,我只是為作品抱了不平。為什么好的創(chuàng)作反屈居在日本小說的譯文的次位去了?那時候編《學燈》欄的是李石岑,我為此曾寫信給他,說創(chuàng)作是處女,應該尊重,翻譯是媒婆,應該客氣一點。這信在他所主編的《民鐸雜志》發(fā)表了?!盵2]看來魯迅沒有領(lǐng)郭沫若的情,甚至誤解了他的意思。不過魯迅也并非借此與郭沫若過不去,他只不過是要強調(diào)文學翻譯、引進外國文學,打破“聾”的狀態(tài)的重要性而已。由反思本國文學的閉塞現(xiàn)象進而憬悟接受外國文學的重要性,體現(xiàn)著民族文化自我批判的理性精神。魯迅是在深贊勃蘭兌斯的這種理性精神的基礎(chǔ)上倡導著這樣一種批評精神。
對于本民族文學的這種深刻反思與自省,體現(xiàn)著那個時代特有的理性精神。胡適、陳獨秀、周作人等都對本國那種封閉、保守的舊文學表達過激烈的否定態(tài)度,稱其為陳腐的文學、僵死的文學、非人的文學,同時他們也同樣對缺乏創(chuàng)作活力的當前文學界的現(xiàn)狀提出過激烈的批評,所有這些雖然都是以充沛的情感話語表達出來的,但洋溢在其中的卻是勃蘭兌斯式的民族文化反思與反省的理性精神。鄭振鐸撰文介紹過勃蘭兌斯的傳記,他顯然也對勃蘭兌斯在民族文學反思和反省意義上的獨特地位有著深徹的悟解。他這樣描述勃蘭兌斯身處其中的丹麥文學界:“世界的潮流的呼聲,在他們門前流滾而過,他們絕不想加入其中,也不想稍與接觸。在他們的文學上,只有舊浪漫主義的微弱黯淡之光微微的照著;在他們的藝術(shù)上、哲學上、政治上,保守主義牢牢地把他們占領(lǐng)著,使他們顯出異常寂寞的精神的孤立”[3],這種情形不僅類似于發(fā)生文學革命前夕的中國舊文壇,同魯迅當時所處的“黑暗的中國文藝界的現(xiàn)狀”也頗相類?!霸谶@個時候,一個接續(xù)已斷的交通的人,一個外國思想的介紹人與翻譯人,是決不可少的。勃蘭特恰在這個時候奮然而出……”[3]這是鄭振鐸心目中的勃蘭兌斯之于丹麥文學界的意義和價值,而他所從事的介紹工作其實也同樣是呼吁中國文學界也須有這樣的“接續(xù)已斷的交通的人”,以及“外國思想的介紹人與翻譯人”的“奮然而出”。這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理性的呼喚。
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五四新文學建設(shè)者之所以激烈地抨擊中國文學的歷史與現(xiàn)實狀況,同時熱烈地推介外國文學作品與理論,就是為了建構(gòu)起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理性框架,促使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合乎時代理性和世界的開放性價值的意義上建立起基本格局。從這一意義上說,勃蘭兌斯的批評家形象正符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其批評的理性需要,因而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理論批評格局中占據(jù)著非常醒目的重要位置。
勃蘭兌斯不僅在宏觀意義上符合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理性建構(gòu)的需要,而且在微觀意義上也為初建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提供了足夠多的理性滋養(yǎng)。20世紀20年代初期,有一批青年作家同他們老師輩的先驅(qū)者一樣熱衷于閱讀勃蘭兌斯,這就是對外國文學素有興趣的沉鐘社同人。馮至在1924年10月3日致楊晦的信中披露,那時候他們都在讀勃蘭兌斯,只有不在一起的楊晦例外,因此在那時候的馮至看來,不讀勃蘭兌斯的楊晦一定“真是孤寂”[4]。讀勃蘭兌斯的結(jié)果果然使他們獲得了理性地認知外國文學特別是外國先鋒派文學的定力,陳翔鶴在1924年9月10日致慧修的信函中這樣說:“連日讀Brandes的《十九世紀文學的主潮》,講‘世紀病’的,一本已讀過一大半了,哀音凄語,連篇滿頁,不堪寓目。”[4][5]這說明這些文學青年通過閱讀《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對表現(xiàn)“世紀病”的文學有了理性批判的意識,這樣的批判意識非常有助于這批熱愛外國文學的青年作家在新潮的現(xiàn)代主義和先鋒派文學面前建立起自己的理性防火墻。事實也正是這樣,馮至、陳翔鶴等人確實沒有在先鋒派和現(xiàn)代主義的炫異與誘惑中迅速耽溺,他們的文學趣味和文學風格一直維持在浪漫與寫實、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中間狀態(tài)。這樣的結(jié)局即使不能算是理性的勝利,也應該看作是理性作用的結(jié)果。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如此理性地對待外國文學特別是外國先鋒派文學,至少在新文學建設(shè)初期有效地防止了現(xiàn)代主義的激進;當陳獨秀等將王爾德、霍普特曼等與雨果、左拉、狄更斯等等量齊觀,都視為外國進步文學(用他在《現(xiàn)代歐洲文藝史譚》中的話說是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時[5],我們應能強烈地感受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在初期體現(xiàn)出的某種可貴的理性精神,雖然這種理性精神體現(xiàn)著一定的誤讀效果。勃蘭兌斯的引進強化了這樣的理性精神。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從勃蘭兌斯那里獲得了批評的方法,領(lǐng)悟到理性地接受外國文學的重要性,而且也獲得了部分的文化和批評資源,并且同時領(lǐng)悟到理性地對待這種文化和批評資源的批評精神。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對波蘭文學家的推介,則都基于勃蘭兌斯的《波蘭印象記》。在有關(guān)這些內(nèi)容的第8節(jié)中,魯迅開宗明義敘說道:“丹麥人勃闌兌思,于波闌之羅曼派,舉密克威支(A.Mickiewicz)、斯洛伐支奇(J.Slowacki)、克拉旬斯奇(S.Krasinski)三詩人。”[6]接著分別按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波蘭浪漫主義文學》所提供的資料和觀點,對密克威支、斯洛伐支奇作了詳細介紹,并順便論及克拉旬斯奇。周作人在《關(guān)于魯迅之二:東京的書店》一文中曾回憶魯迅當年購買和閱讀勃蘭兌斯《波蘭印象記》的情景,說是他們通過購買與閱讀,“對波蘭和勃蘭兌斯博士同樣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種深刻的印象在魯迅寫《摩羅詩力說》時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的機會。
《摩羅詩力說》中對俄國詩人普希金等人的評介也數(shù)典于勃蘭兌斯的《俄國印象記》,并且將勃蘭兌斯的某些核心觀點作為經(jīng)典言論予以引用并加以發(fā)揮:“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闌抗俄,西歐諸國右波闌,于俄多所憎惡。普式庚乃作《俄國之讒謗者》暨《波羅及諾之一周年》二篇,以自明愛國。丹麥評騭家勃闌兌思(G.Brandes)于是有微辭,謂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雖云愛國,顧為獸愛。特此亦不僅普式庚為然,即今之君子日日言愛國者,于國有誠為人愛而不墜于獸愛者,亦僅見也。”[6]
謂“今之君子”,不僅將勃蘭兌斯的觀點運用作批判的武器,而且在面對眾謬的情形下像是舉起了一面旗幟。當時正是國事惟艱、民族受難的艱難時世,國家主義、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潮甚囂塵上,一些介乎于兵匪之間的軍閥武人假借國家之名多端作惡,“愛國”一詞簡直成了強權(quán)者強奸民意人心的口實。這種所謂的“愛國”正是一種“獸愛”,勃蘭兌斯之語如何犀利有力!魯迅在這樣一種嘈雜的理論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中聽得勃蘭兌斯此語,自然是心有靈犀,如聞空谷足音。
魯迅曾對寫出“獨占多數(shù)”的《國民之敵》等劇作的易卜生推崇有加,但他了解易卜生卻是通過勃蘭兌斯這個偉大的中介。早在日本留學期間,魯迅就購買了勃蘭兌斯的《亨利·易卜生》,書內(nèi)附有易卜生1889—1890年間給作者的12封信。勃蘭兌斯在這部評傳中提到,易卜生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政治家只在希望部分的革命,希望外部形式上的革命和政治上的革命。但是這些不過是不足道的小事情而已。目下只有一個唯一的有效的革命――就是人心革命?!盵7]118這樣的觀點在強調(diào)“人心”之“攖”的魯迅讀來,當然很覺投契。魯迅在其早期論文《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中大力稱賞易卜生,體現(xiàn)的正是勃蘭兌斯的中介作用。魯迅后來曾說,易卜生的性格,以及他的“著作的瑣屑的來由和在世界上的影響”等等,都是“只有他的老友G.Brandes才能寫作的文字”[8]164。正因為他如此信任勃蘭兌斯對易卜生的介紹,在編《奔流》的時候便邀約林語堂翻譯勃蘭兌斯的《Henrik Ibsen》,在《奔流》1928年第2期的“編校后記”中宣布:“本刊下期就想由語堂,達夫,梅川,我,譯上幾篇關(guān)于他(Ibsen)的文章,如H. Ellis, G. Brandes……”[8]162林語堂果然作了翻譯,而且此后還擴充編成一本《易卜生傳及其情書》的專書。
魯迅從勃蘭兌斯的著述中不僅獲悉了普希金和易卜生等歐洲文學家及文學現(xiàn)象,也獲得了對待這些文學現(xiàn)象的一些值得認同的理性觀念。這些理性觀念都是非常深刻的現(xiàn)代精神成果,也是深得魯迅共鳴并長期嵌入魯迅理念之中的思想資源。一般認為“愛國”總是正面的情感,但勃蘭兌斯分析普希金為俄國侵略波蘭辯護,屬于一種“獸性”的愛國表現(xiàn),這就是在愛國問題上高揚了理性的旗幟,魯迅非常認同這樣的理性精神,借此批判“今之君子”雖言愛國但不作“人愛”而每每“墜于獸愛”的現(xiàn)象,這是魯迅式的理性批判精神的再度弘揚。至于他從易卜生的文學中總結(jié)出“獨戰(zhàn)多數(shù)”“人心革命”的精神品質(zhì),也得力于勃蘭兌斯的批評中介,所顯露的也是魯迅所深贊的現(xiàn)代理性精神。
魯迅對勃蘭兌斯的思想有著濃厚的興趣和熱烈的響應熱忱,但凡遇到可以引述勃蘭兌斯的地方,他的語言都似乎能暗示出一種欣賞和神往的意味。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魯迅提出了“鄉(xiāng)土文學”概念,并且指出這一概念與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1分冊中所用的“僑民文學”并不一樣:“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只見隱現(xiàn)著鄉(xiāng)愁,很難有異域情調(diào)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或者眩耀他的眼界?!盵9]247這段話以否定詞開始,但并不是對勃蘭兌斯的駁難,而是相反,從這些話的字里行間,人們看到的是魯迅對勃蘭兌斯所描繪的“僑民文學”境界的向往。魯迅利用翻譯芬蘭女作家明那·亢德的《瘋姑娘》的機會,談到了勃蘭兌斯,似乎對《瘋姑娘》的作者受到勃蘭兌斯的“顯著的影響”很感興趣[10]179。
勃蘭兌斯的中文譯名正是依據(jù)魯迅這兩次的書寫形成定式,此后在編撰《中國大百科全書》時,編撰者異想天開,用“布蘭代斯”的譯名試圖加以“規(guī)范”,這是不懂得譯名的規(guī)范必須在承認經(jīng)典的意義上進行的道理,完全屬于無知和自討沒趣的行為。
周作人說魯迅對勃蘭兌斯的《波蘭印象記》有難忘的印象,其實從魯迅大量著述中對勃蘭兌斯觀點信手拈來的寫作狀況便能看出,魯迅對勃蘭兌斯的著作印象都很深刻。對《俄國印象記》也是如此。魯迅于1930年作《新俄畫選·小引》指出:“大約三十年前,丹麥批評家喬治·勃蘭兌斯(Georg Brandes)游帝制俄國,作《印象記》,驚為‘黑土’?!盵8]343對這“黑土”二字的判斷和預言,魯迅可以說懷有深深的敬意,因為“他的觀察證實了。從這‘黑土’中,陸續(xù)長育了文化的奇花和喬木,使西歐人士震驚……”[8]343據(jù)鄭振鐸等人的解釋,勃蘭兌斯所說的“黑土”(Black Earth)意味著“沃壤”“新土”,具有“廣漠,豐富,溫暖的性質(zhì)”,顯示著“無限的空曠”,“悲哀,希望,充塞著泥土中”,同時還是“新現(xiàn)實與新神秘主義的發(fā)源處”,由此可稱“俄羅斯,將來的國家”[3]。當時的俄羅斯確實充滿著一派生機,給許多文化人看到了希望,更不用說在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特別認同蘇聯(lián)的革命者。魯迅在稱賞勃蘭兌斯“黑土”論的時候,其思想觀念已經(jīng)轉(zhuǎn)向同情和向往新俄,于是勃蘭兌斯的“黑土”預言正好契合了他對蘇聯(lián)及其前途的信念、祝愿和期盼,因此從不同于勃蘭兌斯的政治角度響應了他的預言和判斷。
與魯迅秉持著類似心態(tài)去讀解勃蘭兌斯《俄國印象記》的還有沈雁冰的弟弟沈澤民,這位早期共產(chǎn)黨人比魯迅早近10年從政治角度贊賞和響應勃蘭兌斯的“黑土”說。他認為勃蘭兌斯的《俄國印象記》“一方面足以為我們研究俄國文學的幫助,一方面也可以使我們對于現(xiàn)在革新中的俄羅斯得一種更親密的了解”[11]。從他的政治立場出發(fā),沈澤民對勃蘭兌斯的好感來自于勃蘭兌斯對于俄國“新精神”的自覺認同:“他在四十年前已經(jīng)同情于造成今日俄國的新精神了!論到俄國的虛無黨青年,他極力贊揚?!盵11]
雖然勃蘭兌斯對俄國“黑土”的稱頌只是情緒感染和精神鼓舞的結(jié)果,并無政治自覺甚至政治傾向的成分,也缺乏理性上的嚴格界定,但早期共產(chǎn)黨人沈澤民以及轉(zhuǎn)向左翼方面的魯迅,卻在政治理性的層面將他引為同調(diào),并從文化資源意義上為他的觀察作出理性論證。
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不僅借助勃蘭兌斯的觀察理性地認知蘇聯(lián)的進步文化,還往往借助勃蘭兌斯的理性視角透視外國文學的非理性資源。馮至對德國文學家霍夫曼很感興趣,但他就是以勃蘭兌斯的觀察為理論依據(jù),對霍夫曼的非理性主義持批評態(tài)度。在《談E.T.A.Hoffmann》一文中,馮至提到了霍夫曼自我分裂的性格:“這種自我分裂,勃蘭兌斯在他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潮》上說,正是自我意識的覺醒。人生到處是沖突的,人性是二元的;病的‘我’常常失去他(它)那統(tǒng)制或征服的力,去對付這種分裂。感受著現(xiàn)世的一切的苦惱,同時自己又變成另外的一個觀察者來評量自身的罪過。沒有比這種病的‘我’的反照更不幸更悲哀的了?!盵12]這是用理性的精神去分析非理性的性格,是勃蘭兌斯顯示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的一種理論方法和理性精神的魅力。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觀念中的一個關(guān)鍵詞是“人生”,這也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接受勃蘭兌斯影響的一個理論亮點。沈澤民通過其所譯介的亨利·哥達·侶赤的《近代的丹麥文學——布蘭兌斯底前后》,對勃蘭兌斯所作的肯定乃是他呼喚丹麥文學要“切合人生”而不要“太矯揉造作”[13]。對于“人生”的文學關(guān)切成了勃蘭兌斯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的共鳴點,勃蘭兌斯的有關(guān)論述也就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弘揚文學理性觀念的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
對勃蘭兌斯響應最熱烈、介紹最起勁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就20世紀20年代而言,大多屬于文學研究會:鄭振鐸、沈雁冰是該文學社團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較多地刊載勃蘭兌斯介紹和評價文章的《小說月報》在習慣上被視為文學研究會的機關(guān)刊物,沈澤民、張聞天、孫俍工、焦菊隱、陳小航、趙景深等基本上都是通過《小說月報》推薦和論述勃蘭兌斯。另一個具有差不多影響的文學社團——創(chuàng)造社雖然也有郁達夫佩服勃蘭兌斯的言論發(fā)表,但這類言論的數(shù)量和密度較之文學研究會,可謂不成比例。對這一狀況的順理成章的解釋應該是,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成立最早、影響最大的純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的文學宗旨同勃蘭兌斯的文學思想——至少是文學研究會作家所理解的勃蘭兌斯的思想,有某種一拍即合的投契關(guān)系。事實正是這樣,他們的精神“共價鍵”乃是“為人生”。
文學研究會成立之初,所發(fā)表的宣言便標舉“為人生”的大幟:“我們相信文學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項工作。”[14]雖然沈雁冰后來認為文學研究會“并未有過”“為人生”“這樣的主張”,可周作人起草的這份宣言分明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同時沈雁冰也不得不承認,“當時文學研究會被稱為文藝上的‘人生派’”,“文學研究會名下的許多作家——在當時文壇上頗有力的作家,大都有這傾向,卻也是事實”[15]66。其實豈止“文學研究會名下的”作家,由于種種原因未加入文學研究會的魯迅也明確持有這種“為人生”的文學主張,1933年在解釋“我怎么做起小說來”的問題時,魯迅坦言:“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16]512
正是這些“為人生”的倡導者,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所欣賞的北歐批評家勃蘭兌斯與自己在這最重要的文學理念上同氣相求,于是更沒有不力薦他、引述他的理由。鄭振鐸研究過《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之后,這樣總結(jié)勃蘭兌斯:“他在這部書中,所用的批評方法,是科學的比較研究;而其批評的標準則為人生的。對于‘藝術(shù)的藝術(shù)說’,與賞鑒的批評則排斥之不遺余力?!盵3]沈澤民則用勃蘭兌斯自己在書中的議論對此作了直接的印證:“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之主潮》中說:‘我的努力點是在使文學切實地涉到人生?!盵11]雖然魯迅和文學研究會作家對他們所樂于推崇的外國文學家,大都會從“為人生”的角度加以看待和理解,但將“為人生”的徽號如此鄭重其事且如此明白清楚地加在勃蘭兌斯的頭上,卻并不多見。由此可見,他們那么密集地推介勃蘭兌斯,那么真誠地評價勃蘭兌斯,那么慷慨地引述勃蘭兌斯,都與他們對勃蘭兌斯屬于“為人生”一脈的理解有關(guān)。對勃蘭兌斯的推介、評價和引述,其實是他們呼應勃蘭兌斯“為人生”文學思想的表現(xiàn)。
“為人生”的文學觀一直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界占主流位置,一度代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品質(zhì)及發(fā)展方向。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勃蘭兌斯能在眾多外國文學家中不是憑借意識形態(tài)的附加力量脫穎而出,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樂于響應或呼應的對象。
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對于勃蘭兌斯的遙遠呼應,自然還存在著其他方面的精神因緣,例如對反抗精神的倡導。魯迅在撰著《摩羅詩力說》時就明確倡導“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精神,他在這個長篇論文中多次引述勃蘭兌斯的觀點,正與勃蘭兌斯自身含有的這種“摩羅”精神密切相關(guān)。勃蘭兌斯本來就是一個“燃燒著自由意志”的文學家(1)筆者對此作過論證,可參見拙著《寬容的魔床――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潮〉導引》第一章,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正因他在學術(shù)上和精神上的強烈反抗性,他不僅生前屢次遭到國內(nèi)保守派的攻擊,即使在其身后,甚至他的研究者和有保留的贊賞者如鄭振鐸介紹勃蘭兌斯時所依據(jù)的博益森(Boyesen),“對于勃蘭特的‘反抗精神’的贊揚”也“深致不滿”[3]。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一定意義和一定程度上說正是反抗的文學或鼓動反抗的文學,勃蘭兌斯的精神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得到呼應和認同乃是勢之必然。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界,勃蘭兌斯不僅僅是呼應的對象、認同的對象,而且還是被模仿的對象,或者是開發(fā)的對象。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中國文學家對西方近現(xiàn)代文學躍躍欲試的介紹,便常常采用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中提出的觀念和展示的體系,例如192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了曾仲鳴的《法國的浪漫主義》,基本上參考了勃蘭兌斯此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192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鄭振鐸的《文學大綱》,對19世紀法國、德國、英國、俄國、波蘭以及斯堪的納維亞文學的論述,得力于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的內(nèi)容更多。更早些時候,李之常撰《自然主義的中國文學論》,在中國人對自然主義概念的運用還是一派混亂的時刻,便借鑒勃蘭兌斯在《英國的自然主義》這一分冊中的基本觀點,對自然主義及其與浪漫主義的關(guān)系作了力求清晰的闡解:“羅曼主義又含有‘自然的’分子,盧梭,華芝渥斯都為兩種主義底先進。據(jù)布蘭兌斯所舉的,有華芝渥斯底愛慕自然的自然主義,自然主義的羅曼主義,雪萊底根本的自然主義,司各得底歷史的自然主義……”[17]31無論此前還是以后,中國的文學批評家再也沒有人如此論述過自然主義。將英國的浪漫主義文學冠以“自然主義”的名號,是典型的勃蘭兌斯的批評策略和獨特見地。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中,體現(xiàn)勃蘭兌斯批評策略和獨特見地的理論還多有存在,如胡愈之的《近代法國文學概觀》又是一例。此文在介紹法國近代浪漫派文學時指出:“法國浪漫派的三大名家可以合做一群,就是鮑爾札克(Honore de Balzac 1799—1850)、喬治散(George Sand 1804—1876)、大仲馬(Alexander Duma 1806—1870)?!盵17]110然后專論“浪漫派”的巴爾扎克時又指出,“他一生苦心經(jīng)營的,是一部著名小說,叫《人生喜劇》。他的藝術(shù)有些和后來的自然派相近,最擅長的是性格描寫。有人說,除了莎士比亞之外,他要算一個最大的人生研究者了?!盵17]110將巴爾扎克視為法國浪漫派的典型代表,正是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提供的富有理論個性的信息,而在一般中國文學家的心目中,巴爾扎克乃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自然派的先驅(qū)”,與新舊浪漫派都不是一回事[18]。胡愈之當時能有這樣的見識,無疑靠了勃蘭兌斯那部巨著所給予他的底氣。當然更重要的是,胡愈之認定了巴爾扎克是“一個最大的人生研究者”、一個“浪漫派”文學家,可以成為最典型的“人生研究者”,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也只有從勃蘭兌斯的批評理性中尋繹出來。
勃蘭兌斯的文學史研究和文學批評不僅讓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看到了什么是文學理念的理性,讓他們明白了什么是有效的理性批評方式,也讓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明白了勃蘭兌斯文學批評的另一番妙處:“有確實的主張,卻又不偏于嗜好;是印象的著述而不流于散漫,有理知而又不失于冷淡;這種情理并到的批評,可算是最好的批評模范了。”[19]這樣的概括固然是評論家的一家之言,但也讓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通過閱讀能夠體認到自己的批評與勃蘭兌斯之間的差距。文學批評需要銳利的觀點、豐滿的感興、靈異的情感和表述的才華。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所顯示的正是這些,雖然要證明這樣的風格來自勃蘭兌斯尚需另費篇章。
除了魯迅那種精當而極富魅力的感興批評,現(xiàn)代中國文學實踐對這種風格化的批評建設(shè)并非交了一張白卷,像李健吾那樣富有個性、魅力和才情的批評也常令人不忍掩卷。不過從總體上來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感興批評遠未形成氣候,遠未跟上文學發(fā)展的步伐,遠未成為具有獨立審美閱讀價值的理論形態(tài)。到了20世紀80年代,一位叫黃仁宇的作家寫出了頗有影響的《萬歷十五年》,謝冕在其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的序言中明言這部書的寫作受到了《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的啟發(fā)。這說明勃蘭兌斯在中國的影響遠沒有真正成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