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駟
暮色蒼茫中,松源溪兩岸的房子里漸次亮起了燈光。六指婆婆背靠廊橋風(fēng)雨板,袖著手坐在被筒里。來到這個邊遠(yuǎn)的小山城有幾年了?三年?還是四年?六指婆婆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她只是偶然間沿著國道一路流浪到這里,落腳下來后,很快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車少、人善、民風(fēng)淳樸、氣候舒適,房子大都還是以前那種兩三層的沿街開門的民居,不像在大城市,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過個馬路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每一個住宅區(qū)門口幾乎都有保安守著,想撿個破爛要個飯,連大門都進(jìn)不去。
六指婆婆愜意地打著飽嗝。剛才溪對面街上開繡品店的菊玲姑娘送來的大包子和熱姜湯,吃得她全身熱乎舒泰。六指婆婆住在這廊橋上,來來回回常經(jīng)過菊玲的繡品店,時間久了,不知怎么就被菊玲關(guān)注上了,這姑娘心善,常把店里的飲料瓶和廢紙板積攢在一起送給六指婆婆,還時不時地送來些吃食。這世上到底還是好人多哪,六指婆婆喟嘆著。
有一個身影東張西望著一瘸一拐地走上橋頭,遠(yuǎn)遠(yuǎn)地站定了,似乎正朝六指婆婆這邊打量。借著廊橋頂棚上懸著的那盞路燈亮光,六指婆婆看到那人背著一個大大的蛇皮袋,手上還鼓鼓囊囊地拎著一個??磥?,也是個和她一樣的拾荒人。
六指婆婆伸出手來向來人招了招,像個好客的主人一般和善地打招呼:“坐下歇會兒吧,這里沒人趕你的?!?/p>
那人畏畏縮縮、一搖一晃,遲疑著緩慢地往里走了幾步,把蛇皮袋放在地上,歪著身子在橋凳上坐下。六指婆婆又沖那人招了招手:“坐過來一點,不礙事的。你吃過晚飯了嗎?我這里還有個包子,還熱乎乎的呢!”
來人沒有挪身,也沒有接腔,只是對著六指婆婆搖了搖手,謝絕了她的好意。
六指婆婆說:“阿婆我跟你是同命人,你莫跟我客氣啊。我的包子裝在塑料袋子里,干凈著呢,你要是沒吃過飯,就莫跟我客氣。”
來人還是不吭聲,又搖了搖手,表示不要。六指婆婆這才收了聲。
燈光昏暗,那人一頭亂糟糟的齊耳短發(fā)披散著,六指婆婆看不出來人是男是女、多大年齡??墒窃谶@個深秋的長夜里,橋上多了個人一起陪著,哪怕是個不哼不哈的陌生人,六指婆婆心里還是有點愉快的。其實,六指婆婆以前吃過同是流浪人員的陌生人的虧,被搶過兩次,身上賣破爛存下的那點錢被洗劫一空。但她還是不愛防備別人,對誰都愿意表示友善,哪怕是陌路相逢的人。她總覺得,世上畢竟是壞人少好人多哪,一千個人當(dāng)中,至少有九百九十個是好人。可不是嗎?這些年當(dāng)中,她得過多少人的救濟(jì)啊,常常有素不相識的人主動把手里看過的報紙、喝過的飲料瓶遞給她,甚至給她送吃的、送穿的,偶爾還有人給她塞點錢。在街頭風(fēng)餐露宿的時候,很多年輕些的流浪人員,看她年高體弱,經(jīng)常幫襯著她,有個頭疼腦熱時,那些同病相憐的人都會來熱心照顧著。她這么大年紀(jì)了,一個人漂在外面,還不是靠著好心人的照料才這么全須全尾地活著嗎?
來人一聲不響地坐了半晌,扭著頭,似乎在看橋下的流水。六指婆婆有點沒趣,也不再說話,慢慢地躺下身,瞇著眼,窩在被筒里。
等到溪岸上那些窗戶里透出的燈光漸漸稀疏起來的時候,那人終于有了點動靜,似乎在窸窸窣窣地從袋子里掏東西。六指婆婆睜了眼,看那人已經(jīng)在對面橋凳上躺下了,身上蓋著的不知是被子還是衣服,大概不夠長,雙腳露在外面。
六指婆婆忍不住開口問:“你這樣冷不冷?我被子上還壓著一床毯子,有好心人前兩天剛送給我的,不臟,要不勻給你蓋吧!”
那人總算含含混混地低聲應(yīng)了一聲,好像是說“不用”,六指婆婆沒聽清楚,兀自起身掀開被窩,抱起上面的那床毯子,蹣跚著走過去,給那人蓋在身上。那人扭了扭身子,嘟嘟噥噥著說“不要不要”,伸出手來阻攔著。六指婆婆說:“出門在外,都是沒家的人,有啥好客氣的?”還是把毯子給那人蓋上了。
六指婆婆躺回被窩里,頭枕著她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這個地方雖說是氣候不錯,但畢竟快立冬了,夜風(fēng)吹在露在被頭外面的臉上,還是有些冷。六指婆婆一時還睡不著,突然想找人說說話。她輕輕向那人問了兩聲:“睡著了嗎?”對方?jīng)]有應(yīng)聲,也沒有任何翻身的動靜,看來已經(jīng)睡熟了。
天空才剛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六指婆婆就醒了。人老覺少,夢倒是多了。昨晚又夢見兒子貴寶,笨拙地抱著剛滿月的琳兒,和琳兒媽并排坐著曬太陽,兩個人一臉的初為父母的美氣。這幾年也不知道貴寶他們上哪里去了,出外做買賣,怎么連過年過節(jié)的也不知道回家呢?六指婆婆這些年一直在找他們,結(jié)果找著找著把自己也找迷路了,回不了家了。她真的是老糊涂了,忘了自己的大名,忘了自己是哪個省哪個縣的人,也忘了自己所在的村子的名字。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忘記了。但再糊涂,她還記得兒子的小名,記得孫女的小名,記得牢牢的,就像用刀刻在腦子里一樣。有時候,六指婆婆真想他們啊,常常想得腦殼有些發(fā)疼。
在又硬又窄的木橋凳上躺了一夜,腰酸背痛,腿腳發(fā)麻。六指婆婆在被窩里又坐了好大一會兒,才下了地。老了,真的老了,擱在前幾年,只要天不太冷,不管往哪個水泥馬路牙邊一躺,都能好好睡上一覺,醒來也不會腰背酸脹得直不起來。六指婆婆握起拳吃力地反過手來捶了捶自己的腰,朝昨晚新來的躺在斜對面橋凳上的那個人看了看。那人好像還在熟睡中,把六指婆婆給的那床毯子蒙頭蒙腦地卷在身上,埋著頭,側(cè)著身子蜷縮著,樣子像個母腹中的胎兒。
等六指婆婆背著她那個從不離身的帆布包,從街上的一個個垃圾桶中翻撿完一圈,拎著半蛇皮袋廢品回到廊橋上時,天已大亮了。六指婆婆習(xí)慣天蒙蒙亮就先去撿一趟廢品。晚上和半夜常常會有很多垃圾新扔出來,天一亮,環(huán)衛(wèi)工人就會開著垃圾運輸車,挨個兒倒空街上的垃圾桶,把垃圾集中運到填埋場去。六指婆婆必須趕在垃圾車之前去淘揀一遍,而且這個時辰其他的拾荒人還沒那么早出門,這樣她也可以收獲得多一些。
那個人已經(jīng)起來了,像昨晚剛來時那樣,面對著溪水呆呆地坐著,只留了個背影給橋上來往的路人。六指婆婆還是沒看出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時不知如何稱呼那人,只好“哎、哎”了兩聲。那人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蓬頭垢面,一頭短發(fā)臟亂得像雞窩一樣,下巴尖尖的,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兩頰臟兮兮的仿佛抹了鍋灰,身上裹著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大衣,雙手環(huán)在胸前??茨巧砹磕?,還是個少年,應(yīng)該還不到二十歲。昨晚六指婆婆給蓋的那床毯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橋凳上。
六指婆婆走近兩步,遞上塑料袋里裝著的路上剛買的兩只饅頭。一股濃濁的異味撲面而來,顯然是那年輕人身上發(fā)出的。六指婆婆笑笑說:“剛買的饅頭,給你。趕緊趁熱吃吧!”
年輕人緊緊地抿著雙唇,看著六指婆婆,眼神里透著警惕,一言不發(fā)地?fù)u了搖頭。六指婆婆說:“吃吧,小伙子,莫客氣,我倆一人一個。我是怕你嫌我老太婆臟,所以讓你來打開袋子先拿?!?/p>
那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六指婆婆,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饅頭,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吞了下口水。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手,推開了六指婆婆遞過來的饅頭。
六指婆婆有些惱了。這孩子咋就那么見外呢?出門在外,同是拾荒的,大家就都是自己人。她繼續(xù)直直地伸著胳膊,把袋里的饅頭遞到年輕人的下巴底下。年輕人頓了頓,推卻不過六指婆婆的執(zhí)拗,就把手在衣襟上擦了一下,伸出去從塑料袋里拈了個饅頭出來,朝六指婆婆難為情地笑了笑。六指婆婆繃著的臉這才松了下來,似乎對年輕人接受了她的好意感到很寬慰。
兩個人相對坐著啃著饅頭,那年輕人臉上的警惕好像略略放松了些,六指婆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起來。她向年輕人問道:“你哪里來的,叫啥名字?”見年輕人垂著頭沒立即作答,六指婆婆自我解嘲地笑了,說:“樹老皮皺,人老話多,人年紀(jì)大了,就是愛嘮叨。不過,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那讓我怎么招呼你呢?”
年輕人沉默地嚼著嘴里的饅頭,有點為難似的思索了一下,低聲說:“我叫大力,力氣的力?!?/p>
六指婆婆像個成功交換到了友誼的小女童般,高興地咧嘴笑了:“大力,大力?這名字好聽。我呢,你就叫我六指婆婆好了,別人都這么叫我?!彼龔堥_自己的左手掌,舉著向大力晃了晃,“我這只手有六個手指。小的時候,別人叫我六指囡。成家后,有人叫我六指嫂,又有人叫我六指嬸。再以后,我老了,別人就叫我六指婆婆了?!奔?xì)一打量,她的左手小拇指外側(cè),果然有一根多出來的更細(xì)更短的小手指叉在那兒。
這個廊橋上住著的人,從此除了六指婆婆,又多了個大力。大力腿腳不方便,走路很吃力,據(jù)他自己說,是從娘胎里帶的殘疾,所以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到處撿垃圾。六指婆婆和大力每天分頭出去拾荒,飲料瓶礦泉水瓶破衣服廢銅爛鐵舊紙片,撿回來的東西收拾收拾分分類,然后送到廢品站換錢。大力能在這里落腳下來,最高興的其實是六指婆婆。人老了,誰不想有個說說話的人呢?雖說男女有別,但大力還小,六指婆婆已老,住在同一座橋上,也沒什么不方便。大力剛在這橋上住下來的時候,白天出去撿垃圾,常常一整天不回來,直到晚上收工才回到橋上睡覺。六指婆婆每天都有點忐忑不安的,唯恐大力就此一去不再復(fù)返。一天天下來,一兩個月過去了,每天天一擦黑,大力就能從橋邊出現(xiàn),身上背著個蛇皮袋,有時候袋子是鼓的,有時候袋子是癟的。如果哪一天收獲不錯,大力還會給六指婆婆帶回個包子或饅頭。六指婆婆慢慢地就放下心來,每天太陽一下山,她就習(xí)慣性地朝橋那頭的小路上張望,就像一個祖母,盼著孫兒的歸來。
確實,相處時間一久,六指婆婆心里就漸漸地越來越把大力當(dāng)成了孫子。這孩子話不多,但心實,記恩。也好學(xué),平日撿到份舊報紙舊書籍,總舍不得立即賣掉,晚上帶回廊橋上來,就著橋上的路燈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有時候還讀出聲音來。六指婆婆留意到他有這么個愛好,后來但凡撿到舊書舊報,她都不急著賣掉,都給大力帶回來先盡著他看個夠。大力也知道個好歹,念著六指婆婆對他照拂的情,隔三岔五給她帶點吃的。碰上六指婆婆東西撿得多,他就不顧自己腿腳的不便和六指婆婆的推辭,拎著扛著幫襯著捎到廢品站去。兩人走在一起,旁人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祖孫倆。
又是一個收工后回到廊橋的晚上。進(jìn)入臘月了,夜風(fēng)開始變得凜冽。年關(guān)將近,松源溪兩岸有些性急的人家,已早早在窗前掛上了喜慶的紅燈籠。大力在路燈下默默地看書,六指婆婆照例袖著手,坐在被筒中,倚著廊橋風(fēng)雨板。聽當(dāng)?shù)厝苏f,這座廊橋建于明朝,到如今已有幾百年歷史了。這條溪上原本沒有橋,兩岸來往不便,于是就有富紳牽頭,集資造了這座橋。橋上帶有風(fēng)雨亭,所以稱為廊橋。在這橋上附建風(fēng)雨亭的初衷,也是為了無家可歸的人有個擋風(fēng)遮雨的落腳點。這個地方民風(fēng)淳樸,素來有憐貧惜弱的傳統(tǒng),因此六指婆婆在這里住了幾年,從來沒人來驅(qū)趕她、為難她,倒是常常有好心人來給她送吃食、送衣被。六指婆婆就在這個小城盤桓了下來。她不喜歡去救助站和福利院,她覺得自己還沒那么老,還能動能做自力更生。再說,她在外面走街串巷地走,說不定還能剛好碰到兒子和孫女呢。
月亮升起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鑲嵌在風(fēng)雨橋上方的橋窗上。六指婆婆突然像孩子一般驚喜地叫了起來:“大力大力,你快看!”她手指著橋窗外,“你抬起頭看一下月亮?!?/p>
大力抬頭不解地看了看六指婆婆,又順著六指婆婆的手向窗外看去。一鉤上弦月懸掛在空中,與往常不大一樣的是,月牙之上,兩顆明亮的星星一左一右地閃爍著,明眸般的星星和彎彎的月兒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張歪嘴樂著的可愛笑臉。大力看得有些呆住了。
六指婆婆用一種見多識廣的口吻說:“你沒見過吧?這個叫雙星拱月。聽老輩子的人講,這種天象一甲子都難得出現(xiàn)一回。據(jù)說啊,它能給人帶來好運,凡是見過這笑瞇瞇樣子的雙星拱月的人,一輩子都會有好福氣?!?/p>
“真的???”大力不禁坐直了身子,再次把頭轉(zhuǎn)向橋窗外的月亮。
六指婆婆說:“我上一次看到雙星拱月,差不多就在一甲子前?!?/p>
“婆,你以前見過這個?”
“嗯,見過?!?/p>
“可是,你為什么還是……”
大力硬生生地吞回了滑到嘴邊的后半句話。他縮回身子,一下子有些意興闌珊。看來,見過這個天象的人,一輩子都會有好福氣,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不然,六指婆婆怎么還會流落街頭風(fēng)餐露宿?在常人眼里,一個靠拾荒為生的流浪者,總不能算是有福氣的人吧?再說了,一個人要是日子過得好好的,哪會到處流浪?又有哪一個流浪者,沒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經(jīng)歷?
六指婆婆似乎陷入了回憶,自顧自地叨嘮了起來:“那一次,就在我結(jié)婚的前夜,為了我第二天的出閣,縫喜被、染紅雞蛋、收拾衣物……我和奶奶一直忙到了半夜。臨睡前我打開門倒洗腳水,第一次看到了天邊掛著的笑瞇瞇的月亮。奶奶高興地說:‘老一輩人有個說法,這個笑瞇瞇的雙星拱月一甲子難得出現(xiàn)一次,凡是看到這個天象的人,一輩子都能有好福氣。閨女你三歲沒了親娘,這些年吃了不少苦,看來,出嫁以后你能時來運轉(zhuǎn),過上好日子了?!?/p>
大力關(guān)切地想問問:“可是你過上了好日子了沒?”但看了看六指婆婆的樣子,這不是廢話嗎?他又把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而問婆婆:“婆,你也是三歲就沒了娘嗎?”
“是啊,我才三歲,親娘就離開我了?!绷钙牌艊@著氣,“聽說她是跟我爹合不來,自己一個人偷偷攢了盤纏,坐船去了海門紡織廠當(dāng)女工,再后來,就沒了消息,有人說她可能在兵荒馬亂里早死了。我三歲以后,再也沒見過娘?!?/p>
大力聽得心里酸酸的想掉淚。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娘,也是在他三歲時,就一去不回頭地離開了他,這么多年了,他再也沒見過娘:“婆,我跟你一樣,也是三歲就沒了娘。這些年,我走南闖北,也常常盼著能再見到娘。婆,你四處流浪,也是為了找娘嗎?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確實總得親自找到了才能放得下這顆心?!?/p>
“傻孩子,我都七老八十了,我的娘,當(dāng)年哪怕沒在戰(zhàn)亂里死了,到現(xiàn)在也早該是黃土底下的人嘍,上哪里找去?”六指婆婆伸手擦了一把流到嘴角的淚,“我現(xiàn)在找的,是我的兒子兒媳和我的孫女。那一年,他們突然不見了,再也沒回過家。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到處走,希望能見著他們,可是一直沒見著,恐怕是我和他們前腳后腳地錯開了,所以現(xiàn)在,我不走了,也走不動了,就在這里等他們,這里是個好地方,說不定他們剛好也會來這里呢?!?/p>
“可是,婆,世界那么大,一個人走在這世界上,就像一粒沙子飄落到了沙漠,哪怕再風(fēng)起沙動,散開的一粒沙子和另一粒沙子,還有重新碰到的可能嗎?我們還能再見著他們嗎?”
“會的,孩子。只要我們活著,他們也還活著,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總有一天,就會見著了?!?/p>
大力聽了六指婆婆的話,仿佛心安了幾分,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幾下,終于慢慢地忍了回去。
橋窗外的新月依然高高地懸掛著,安詳?shù)刈⒁曋碎g。六指婆婆和大力沒有再說話,安靜了下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和往事里。橋下的溪水嘩嘩地流淌著,有零星的雞鳴聲和犬吠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夜深了。
臘八剛過的時候,氣溫驟然下降,六指婆婆的老寒腿又犯病了。但她還是每天拖著病腿出去拾荒,大力勸都勸不住。干一日活掙一日食,做一天吃一天,這是她的命,如果歇下來,難道讓非親非故走路不便的可憐孩子大力來照顧她嗎?兩個老弱病殘,半斤對八兩,六指婆婆可不想給大力添太多麻煩。
那天下著小雨,地上有點濕滑,六指婆婆賣完廢品往回走,不小心腳下一滑,身子歪斜時脊背剛好撞到了小巷子里停著的一輛電動三輪車龍頭上。吆喝了幾聲,也沒見三輪車主出來。她忍著痛好不容易挪回到廊橋,一躺下去就爬不起來了。傍晚大力回到橋上,看到六指婆婆齜牙咧嘴呻吟著的模樣,問明了原因,急得埋怨了那不知名的三輪車主幾句,一扭頭,又一瘸一拐地出去了。重新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盒云南白藥,說是從藥店里買來的。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來掀六指婆婆的被子,要給六指婆婆噴藥。
六指婆婆扯著被頭,臉上竟有些羞赧,說:“你把藥給我,我自己噴?!笔亓藥资甑墓?,盡管黃土埋脖子了,但在一個男娃兒面前撩起衣服赤身露體,她還是很別扭。
大力說:“婆,你看你這個樣子,還能動彈得了嗎?再說,你傷在背上,你自己的手怎么夠得著噴藥?還是我來吧?!?/p>
六指婆婆囁囁嚅嚅地說:“你是男娃兒……我還是自己來吧?!?/p>
大力笑了:“婆真是個老封建!你年紀(jì)比我奶奶還大,就算我是個男娃兒,給你擦個藥又怎么啦?”
六指婆婆還是不肯,兀自扯著被頭不放。大力急了,說:“婆,沒事,讓我來吧,你別難為情了。其實,我不是男娃兒,我是個姑娘……”
“你說啥?你說你是個姑娘?”六指婆婆像受到驚嚇?biāo)频牡纱罅搜劬?,旋即又一臉的不信,“你這孩子,為了哄婆婆,盡說些瞎話?!?/p>
大力跪坐在六指婆婆被筒前,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頸脖上摩挲著,說:“婆你摸摸看,我有喉結(jié)沒?我不騙你,我真的是個姑娘?!?/p>
六指婆婆有些半信半疑:“你還小哩,還沒到長喉結(jié)的時候呢?!?/p>
大力苦笑了一下,正色道:“婆,我真的是個姑娘,因為單身在外面,擔(dān)心受人欺負(fù),所以我就把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身上弄得臭臭的,專門撿男式舊衣服穿,讓人以為我是個男流浪漢?!?/p>
六指婆婆仔細(xì)打量著眼前的大力,驚奇地問:“真的嗎?你真的是個姑娘?怪不得哩,這男娃兒長得那么秀氣,有時扭扭捏捏的像個姑娘樣??墒牵阋粋€姑娘家家,為啥到處亂跑,真的就是你上回說的,是為了找你的娘?你娘哪里去了?”
大力低下頭抹開了淚,第一次在流浪途中跟人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大力其實不叫大力,她的真名是小莉。她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父親的老家在遙遠(yuǎn)的鄂西,而母親,據(jù)說是豫南的。父親和母親在年輕的時候,分別從各自的家鄉(xiāng)千里迢迢出來,來到作為經(jīng)濟(jì)特區(qū)的榛城打工。當(dāng)然,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沒成為小莉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還互相不認(rèn)識。為了賺錢,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像南下的農(nóng)民工大潮中千千萬萬個年輕人一樣,帶著夢想來到這個充斥著發(fā)財神話的地方淘金,輾轉(zhuǎn)于各個工廠做苦力,如工蟻一般成群結(jié)隊地在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線上機(jī)械勞作。有一天,后來成為小莉父親和母親的兩個年輕人相遇了,他們相愛,同居,并在簡陋的出租房里生下了小莉。但小莉是個先天殘疾的孩子,一條腿天生萎縮畸形。這對于初為父母的兩個年輕人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流水線上繁重單調(diào)的工作,入不敷出極不穩(wěn)定的收入,加上這個給他們?nèi)松┥霞铀臍埣埠⒆?,年輕的父母無比煩躁絕望,漸漸齟齬日多。在小莉三歲時,母親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
“我到處流浪,是為了找她,也不是為了找她。想想我在榛城的十多年,她也沒來找過我,這證明是她存心不要我們了,其實我又何必苦苦找她呢?現(xiàn)在我就這么四處轉(zhuǎn)悠,也不刻意去找了,反正這輩子能碰得上她就碰上,碰不上就認(rèn)命。”
昏黃的燈光下,小莉那張瘦削的臉上淚痕像蜿蜒的草蛇灰線。六指婆婆心疼地拍拍小莉的手背,嗔怪道:“小小年紀(jì),說什么命不命的……”
小莉嘆了一口氣:“誰說人沒命?人都是有命的。我們的命,就是螞蟻命,我爹我娘也一樣,辛辛苦苦勞勞碌碌,就為了那一口吃食。我爹以前就老說,活得好賴都是命,好活賴活都是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吧?!?/p>
六指婆婆嗔怪道:“這孩子,怎么盡說大人話、喪氣話?你娘走了,那你爹呢?怎么讓你一個小姑娘家在外面到處這么游蕩?”
小莉不說話了,只有眼淚珠子一連串地往下掉。她從小跟爹兩個人相依為命,爹是她這輩子最親近的人,也是她心頭的最痛。六指婆婆看她這副模樣,也不便再問她,只囑咐她趕緊吃點東西,早點歇息。
橋下潺潺的流水和廊頂上嘩嘩的雨滴徹夜合奏著聒噪個不停,小莉合著眼皮,但一直睡不熟。她不敢翻來覆去發(fā)出動靜,生怕驚擾了對面的六指婆婆。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地迷糊了過去,恍恍惚惚中,卻見爹急急地走在前面的小路上,天還沒亮,周圍的景物都還朦朦朧朧的,但小莉通過那人的背影清清楚楚地認(rèn)出了那是爹。小莉沖著他大聲喊,爹卻應(yīng)都沒應(yīng),頭也不回一下。小莉急了,拖著瘸腿想追上去,但腿上使不了勁,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趔趄著,壓根兒趕不上。眼看著爹越走越遠(yuǎn),小莉急了,身子朝前奮力一撲,卻一下子把自己驚醒了。夢境里爹的身影仿佛還在眼前,小莉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子,伸長脖子往橋頭的小路上看去,昏黃的路燈還亮著,凌晨時分的路上闃寂無人,哪里有爹的身影?
小莉頹然地重新躺下。爹過世有五年了,但小莉常常忘了爹已是跟她陰陽兩隔另一個世界的人,盡管爹的骨灰還是小莉千里迢迢親手抱回老家的。爹死于肺癌,才四十出頭的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枯槁成了個骨架子,最后化成了小小的一捧灰。小莉總是疑心爹是吸多了低劣塑膠散發(fā)出來的有毒物質(zhì)才死的,那么多年,爹一直在一家又一家的塑膠制品廠打工,一天十幾個小時待在流水線前。但疑心歸疑心,又有誰來幫忙證明呢,又有誰來為此負(fù)責(zé)呢?小莉不敢往深里去回想,回想下去只會心里更生痛。她重重地甩了下腦袋,卷了卷蓋著的毯子,用兩只手臂緊緊地抱住自己,想抵御一下身上和心里的寒冷,重新回到夢里去??墒撬庀褚黄ナ荏@的小馬駒一樣,你越是想刻意靠近它,它越是遁得遠(yuǎn)遠(yuǎn)的。小莉閉著眼睛,腦子里卻都是往事。年關(guān)逼近,小莉愈加想念起爹,想著想著,她壓制不住悄悄地啜泣起來。
“大力,大力!”六指婆婆在對面輕喚著。人老覺淺,旁邊稍有點動靜,就很容易醒過來。聽小莉還是在不住地抽泣,六指婆婆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改口喚道,“小莉,小莉,你做噩夢了?”
小莉這次倒聽見了,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從喉嚨里勉強(qiáng)擠出兩個字:“不是?!?/p>
六指婆婆便不再追問。讓孩子哭一哭也好,有苦憋在心里,倒還不如哭出來更舒服點。風(fēng)餐露宿流浪異鄉(xiāng)的人,誰的身世背后沒有一泓淌不盡的苦水?
待小莉哭夠了,抽鼻子的聲音停下來許久后,六指婆婆才嘆氣道:“流落街頭的人,其實最怕過年。越是年關(guān)臨近,心里越是難受?!?/p>
小莉幽幽地說:“快過年了,出門在外的人,都想著往家趕。不像我,都不知道哪兒才是我的家。”
六指婆婆問:“那你以前算是哪里人?”
小莉說:“我爹是鄂西人,按說我也算是鄂西的,可我在那里生活的時間算起來一年也不到,那里對我來說就是個陌生的地方。我從小生在榛城長在榛城,可是在榛城,我們只被人叫作外來務(wù)工人員,在那兒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今年搬到這里住、明年搬到那里住,無根無蒂地漂著。有爹在的時候,爹在哪兒,家就在哪兒。如今爹死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算是哪里人。”
六指婆婆張口想勸慰小莉兩句,但不知從何勸起。小莉的話也有點觸痛了她,她想起了自己,年紀(jì)一大把了,又老又病的,也該回家落葉歸根去了,但她的家在哪兒呢?哪兒又是她的家呢?兒子兒媳不見了,孫女琳兒也不見了,她又到哪兒去找呢?
雨聲漸漸小了下去,麻麻亮的天色有了放晴的意思。遠(yuǎn)遠(yuǎn)的街上開始有汽車的轟隆聲傳來,把蜷縮在橋凳上假寐的小莉的意識,迷迷糊糊地帶回了那趟舟車勞頓的旅途里。三九寒天里,爹沒了。一個和爹同在榛城打工多年的遠(yuǎn)房叔叔,帶著小莉回她出生后從沒去過的原籍,她爹的家鄉(xiāng)。那里離榛城真遠(yuǎn)啊,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到一個縣城,然后是改乘一輛哐哐響的破大巴車到一個小鎮(zhèn),再坐一部手扶拖拉機(jī)顛簸著進(jìn)村。拖拉機(jī)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開到窮途末路處。遠(yuǎn)房叔叔帶著小莉下了拖拉機(jī),眼前已是暮色四合,群山蒼茫,但爹的老家還沒到。爹的老家在半山腰大山皺褶里的一個自然村里,還得再翻山越嶺走一個小時的羊腸小道,才能到達(dá)爹出生的地方。小莉抱著懷里安放著爹的骨灰盒,茫然地睜著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而她的遠(yuǎn)房叔叔則發(fā)愁地看著小莉,看著她那條細(xì)弱的殘腿。一大堆行李,加上一個腿腳不便的小莉,后面的山路,該怎么走呢?
向晚的山風(fēng)有點刺骨,小莉的全身簌簌地打著戰(zhàn),抱緊懷中被裝在小盒子里的爹,就像小時候,每到一個新地方,怕生的她總是怯怯地攥緊爹的手不敢放,只有那樣,才會讓她覺得不害怕。爹知道她膽小,身體又有殘疾,小小年紀(jì),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榛城怎么繼續(xù)生活呢?在他病重的時候,他每天思忖著該把她托付給誰。思來想去,天下之大,最安妥的地方,還是他的老家。在那里他還有幾畝山地,一間翻修一下尚可以安身的老房子,一個留守空巢的獨身老哥哥。更何況,那里是小莉的戶籍所在地,收留這個孩子也是理所當(dāng)然義不容辭。
小莉和遠(yuǎn)房叔叔杵在山道邊一籌莫展時,卻剛巧碰到了村里上午出來走親戚、現(xiàn)在要趕回村的鄰居。遠(yuǎn)房叔叔好不容易見著個熟人,如同見著了救星,趕緊叫住了鄰居,讓他一起幫忙。那鄰居倒也熱心,急中生智想出個辦法,折回離這兒不遠(yuǎn)的親戚家,借來一把竹椅兩根棍子,扎成一架簡易轎子,讓小莉坐上去,和小莉的遠(yuǎn)房叔叔兩人一前一后,連人帶行李地把小莉抬上了山。
濃密的山林間,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仿佛沒有盡頭般地向上蜿蜒。竹椅上一顛一顛的,小莉像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漂浮著,不由自主地漂向不可知的前方。山高林密,暮色越來越濃,小莉心里不禁一陣陣恐慌。從小在平原城市長大的她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深山。層巒疊嶂的群山仿佛把外面的世界以及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完全隔絕掉了,人一進(jìn)入這個大山皺褶里,就如一粒塵埃被埋入了巨大土丘的縫隙之中。小莉扭頭頻頻回望,視線卻被夾在山道兩邊的樹木以及濃重的暮色擠壓得只有幾米之遙。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宮崎駿的動畫片《千與千尋》,小女孩千尋和她的父母在郊外的岔路上不慎進(jìn)入了一條神秘的隧道,從而誤入另一個詭異的世界。小莉覺得自己現(xiàn)在仿佛和千尋一樣,正在漸行漸遠(yuǎn)地脫離原來的世界,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神秘的地方。
年老獨身的伯父打著火把站在村口迎接,搖曳的火光中小莉看到他那張黝黑老臉上的五官跟爹有幾分相似。在伯父接過小莉懷中包袱皮裹著的爹的骨灰盒時,一老一小都哭了。
那個村子坐落在重重大山的深處,半山腰一塊略平坦的地方,錯錯落落地分布著幾十戶人家,蕭條衰敗冷冷清清,完全像個荒村。有好多人家院落里雜草叢生,房屋門戶緊閉,有一些老房子太久無人居住,甚至都破敗得坍塌掉了。村里年富力強(qiáng)一點的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了,只留守著一些老人和孩子。
小莉回來以后,村里出面聯(lián)系,幫她申請了低保和孤兒補(bǔ)貼,鄉(xiāng)里還出錢給她重新修葺了她和伯父共住的老房子,解決了小莉吃飯和居住的問題,但還有個上學(xué)的問題,卻沒能幫她解決。山里人煙太稀,沒那么多學(xué)齡兒童,所以這個村里設(shè)不了中小學(xué)。這里的孩子上學(xué),都得走一小時山路,集中到下面一個大一點的行政村里去上,那里有小學(xué)和中學(xué)。小莉本來該上初二了,她雖然腿腳不便,但之前在榛城時,爹求爺爺告奶奶地幫她聯(lián)系了一所外來農(nóng)民工子弟學(xué)校,還是讓她堅持和普通孩子一樣去學(xué)校接受文化教育??裳巯碌搅诉@里,她沒辦法瘸著腿每天走那么遠(yuǎn)的山道來回上學(xué),而學(xué)校里又沒有寄宿的地方。小莉只好輟學(xué)了。
輟了學(xué)的小莉每天無所事事地宅在老屋里,幾乎找不到一個能玩到一起的同齡人。跟她一般大小的孩子要么跟隨打工的父母到外面去了,要么在學(xué)校里上學(xué)。小莉甚至都沒人可以說說話,這里的方言她聽不太懂,在榛城時爹也很少講方言,除了偶爾幾次老鄉(xiāng)來串門,才有機(jī)會說說家鄉(xiāng)話。所以回到老家剛開始的那段時間,伯父跟小莉在一起說話,兩個人簡直雞同鴨講,伯父不會說普通話,小莉不會說方言,對彼此的言語聽得云里霧里,常常只能借助身體語言連蒙帶猜,才能明白一點對方的意思。小莉在這里待了一陣子,漸漸覺得有些百無聊賴,越來越懷念從小生活的榛城。她每天除了吃飯和幫伯父做點簡單的家務(wù),就是翻看她從榛城帶來的幾本書,那些書被她反復(fù)翻看得都快爛了。有時候,小莉?qū)嵲跊]事可做,就悶悶不樂地坐在門口發(fā)著呆,以此打發(fā)時間。在這個荒僻寂寥的孤村里,小小年紀(jì)的她心里慢慢生出了與年齡不符的寂寞和不甘。她有時悲哀地想:“我才十幾歲,難道就這樣在這個山里面混吃等死嗎?”
有一次在飯桌上,小莉終于連比帶畫地向伯父表達(dá)了她的想法:她要回到她熟悉的榛城去。伯父好不容易弄明白她的意思后,一臉不解地看著她,有些納悶又有些委屈:難道我這個親伯父對你不好嗎?你這么快就要離開?再說了,你還小,怎么可以一個人在榛城生活?伯父一改平日憨厚沉默的模樣,漲紅著臉把他的納悶和委屈連珠炮一樣說出來。小莉畢竟是個孩子,學(xué)東西快,在這里的幾個月已經(jīng)足夠讓她能基本聽懂這里的日常方言。她囁囁嚅嚅地跟伯父解釋這不關(guān)他的事,她只是想家了,所以想回榛城去。伯父搖著頭嘆氣說,伢兒啊,榛城哪算是你的家啊,你在榛城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戶口又沒有落在那里,誰認(rèn)你是榛城人啊?雖說你生在榛城又在榛城長到十幾歲,但你終究是榛城的過客啊。
一番話把小莉說得沉默了下來。細(xì)一思忖,伯父說的其實沒錯,小莉也想不出能辯駁的話,她只能無言以對。但重新回到榛城的想法還是像一顆落在春天土地上的種子,在她心里頑強(qiáng)地生根發(fā)芽。她每天回憶在榛城的生活,想念她的同學(xué)和老師。雖然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并不是每個人都善待她,有些頑皮的孩子常常會嘲笑她的殘疾,給她取外號,甚至想方設(shè)法花樣百出地作弄她,比如故意搶走她正在寫字的筆,看著她一瘸一拐趔趔趄趄沖過來奪回的狼狽樣而哈哈大笑。當(dāng)然也有很多人給過她溫暖,有些同學(xué)和老師看她腿腳不方便,常幫她倒水打飯,幫她背書包,攙扶她上下樓?,F(xiàn)在離開了榛城,身處在這個千里之外的寂寞山村,小莉再想起學(xué)校和同學(xué),哪怕對那些曾經(jīng)狠狠作弄過她的頑皮孩子,也生不起氣來,反而是有些想念。她更想念和爹最后一起租住的小平房,雖然陰暗擁擠簡陋無比,下雨天還會漏雨,但充滿了她和爹的生活回憶,那里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家。她甚至想念通往她家的那條坑坑洼洼污水橫流的小巷子,想念巷口的那棵苦楝樹,想念巷子里那個常常見到但并不認(rèn)識的擺雜貨攤的阿婆,想念路邊追趕過她的大黑狗……榛城的一切就像春天瘋長的野草,在她的腦海里無邊無際地延綿,她想家,想榛城,想得有些坐立不安。
在故鄉(xiāng)的小山村里度日如年地生活了不到一年,小莉跟伯父磨了無數(shù)次,要回她從小生長的榛城,伯父就是不放心、不答應(yīng)。小莉只好自作主張,趁伯父下地干活的機(jī)會,偷偷收拾了行李,揣上從伯父柜子里偷拿的一筆生活費,給伯父留了張紙條,就順著那條唯一的下山小路,拖著殘疾的腿艱難地挪下山去。伯父去地里種苞谷去了,這里山高地少,種莊稼都是見縫插針,伯父的那塊苞谷地在村子對面的半山腰,山里的路就是這樣,看看是不遠(yuǎn),走著走斷腿,去那塊地里得繞過一座山,走一趟要一個時辰。所以伯父為了節(jié)約時間,早上去地里干活時,都從家里帶上干糧和水,中飯就在地頭解決,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家。這讓小莉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在伯父回來之前,下山到鎮(zhèn)上搭車離開這里。
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榛城的小莉,卻發(fā)現(xiàn)正如伯父說的那樣,榛城哪算是她的家?。克皇情怀堑倪^客,在榛城,她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偌大的城市,沒有一處可以讓她棲身。那間她和爹住過幾年的坐落在城郊接合部一條破破爛爛小巷里的平房,早已被房東租給別人了,小莉到那里時,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坐在門口抽煙,看到小莉怯生生地在屋前徘徊,那男人先是狐疑地打量著她,過了一會兒,見她年紀(jì)輕輕孤身一人,就不懷好意地對著她吹口哨。小莉趕緊慌慌張張地走了。她曾經(jīng)嘗試過去找遠(yuǎn)房叔叔和幾個在榛城打工的老鄉(xiāng),但打工的人,居無定所,這個月住這里干活,下個月不一定在哪里干,偌大的城市,到哪里去找到他們?再說,她連他們的全名都叫不上。她也曾回到她就讀過的那所學(xué)校邊東張西望,但就是沒有勇氣進(jìn)入校園。她無法再回去上學(xué)了,在榛城,她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晚上只能暫時蜷縮在一個骯臟廉價的網(wǎng)吧過夜,口袋里的錢也沒剩幾十塊了,很快連吃飯都要成為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她目前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個工作有個安身之處,哪還能重新回校園上學(xué)?
找工作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一個未成年的殘疾女孩子,有哪個廠子或店鋪愿意收留呢?小莉漸漸地越來越惶急,錢包已經(jīng)空了,連網(wǎng)吧也住不起了,幸虧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她夜里只能將就著在商場門口的屋檐下打個盹。公園里有好多亭子本來可以安靜過夜,還有一些公用地下車庫,也是安身的好去處,但小莉不敢去那些幽暗的地方。商場門口好歹裝有監(jiān)控探頭,而且徹夜燈火通明,一旁的大街上又有車輛通宵絡(luò)繹不絕,盡管聲音嘈雜光線晃眼,但睡在這里更有安全感。到處奔波找不著工作,筋疲力盡饑腸轆轆厚著臉皮去撿點剩飯剩菜充饑時,小莉也有過向救助站求助,讓他們幫忙買票送她回到老家的念頭,但想想當(dāng)時自己偷了伯父的錢,跟伯父不告而別,那么迫切地像逃出牢籠一樣地逃離了那里,現(xiàn)在這樣身無分文蓬頭垢面的又有什么臉面回去?哪怕再想回,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榛城雖然是她的出生地,但絕不是她的家。風(fēng)餐露宿流浪了幾個月的小莉終于想明白并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天下之大,只有榛城才是小莉熟悉并樂于流連的地方。心安之處,才是故鄉(xiāng)??!淪落為流浪人員的小莉漸漸適應(yīng)了自己新的生活:就這樣吧,雖然露宿街頭,但至少也沒餓死凍死。小莉也摸索出了一套自我保護(hù)的法子,盡量把自己弄得骯臟不堪臭氣熏天,故意臉上污垢重重,用剪子把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套上寬大的男式舊衣,讓人誤認(rèn)為她是個邋遢瘦弱的男孩子。
她像一條野狗一樣在榛城的大街小巷逡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千辛萬苦地從老家回到榛城,戀戀不舍地賴在這個地方,其實心里還有個隱隱的期盼,也許只有堅守在這里,她才能有跟母親重逢的機(jī)會,既然是在這里散的,就有可能在這里重聚。母親于她三歲時,在一場跟父親的劇烈吵架后離家出走,父親一怒之下,燒光了母親留下的所有照片和物品,她已記不得母親的模樣了,但并不妨礙她從很小起就常?;孟耄孟胗幸惶?,她坐在屋里,突然有個女人推門進(jìn)來,或者她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個溫柔的女人迎面攔住。那女人張開雙臂,淚流滿面,對著她說:“孩子,你還認(rèn)得我嗎?我是媽媽,我是你的媽媽呀!”可是,那么多年過去了,她把那幻想在腦子里演繹了一遍又一遍,真實的場景卻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她的母親就像一個氣泡、一陣風(fēng)一樣,從她的生活里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痕跡和音訊。
流浪到第三年的那個冬天,小莉受了風(fēng)寒大病了一場,水米不進(jìn)昏睡了一天一夜,商場的保安幫她打了報警電話,她被送進(jìn)了救助站。在她高燒不退的昏沉中,她全身酸痛綿軟無力,孤單絕望極了。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但哪怕死了,也沒個親人甚至熟人能來瞧她一眼。是的,沒錯,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她心里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家鄉(xiāng),就像千千萬萬的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工漂二代”一樣,他們真正的老家和故鄉(xiāng)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從小到大難得回去幾次的陌生的地方,只是一個表格籍貫欄上填寫的詞組,是一個他們不愿回去,而且情感認(rèn)同上也回不去了的遙遠(yuǎn)之地。真正的故鄉(xiāng)已是他鄉(xiāng),而寓居的他鄉(xiāng)日久已成故鄉(xiāng)。天地之大,小莉只認(rèn)這個榛城是塊熟土熱土,但是,事實給了她重重的迎頭一棒,榛城之大,房屋鱗次櫛比,可沒有一間是她的安身之處;路上每天人流熙攘,可沒有一個是她的親人,她其實從頭到尾千真萬確是這個榛城里的流浪兒。想明白這一點以后,小莉突然心如死灰,母女重逢的幻想也好,把榛城當(dāng)作此心安處的故鄉(xiāng)也好,那全都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自欺欺人罷了。
病好后,小莉悄悄從救助站溜了出來,開始了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她像個和父母慪氣離家出走的孩子一樣,執(zhí)意離開了她從小視為家鄉(xiāng)的榛城。到底是怎么來到這個松源溪畔的小山城的,她自己也說不清了,反正是一路游蕩,有便車搭便車,沒便車就步行,能到哪兒算哪兒。爹以前常說,人與人之間,都是因為有緣分才會碰到一起的,人與某個地方也一樣,也是講究緣分的,跟這地方有緣分的人才會來到這個地方。看來,是緣分的指引吧,小莉來到了這個山城,遇到了六指婆婆。
綿綿的冬雨不停地下著,拖著傷病的六指婆婆整日躺在陰冷潮濕的廊橋里。她不知道,她的孫女楊琳這一天又一次辦好尋人啟事的委托手續(xù),從報社大樓里步履匆匆地出來。每到年關(guān),楊琳心里的牽掛越發(fā)沉重。祖母已經(jīng)失去音訊九年了。在失去聯(lián)系前,祖母幾乎每年都會回來一兩趟,時間一般都是在清明或者冬至前后,回來祭祀祭祀家里故去的人,然后去學(xué)??纯礂盍?,給她塞點東西和錢。多年來,祖母一直在縣城、省城等地流浪。這些年來,祖母到底是怎么過的,靠什么為生,她向祖母問起過,但祖母從來都是閉口不說,只是摸摸她的頭,含著淚囑咐她要好好讀書,要爭氣。祖母的眼里好像永遠(yuǎn)有流不完的淚,每次來看她,祖母總是淚水漣漣的,楊琳知道,祖母的淚,跟她有關(guān),更跟她父親、也就是祖母的獨生兒子有關(guān)。她很小時就隱約聽到過親戚和鄰居們的聊天,這些年祖母堅持不懈地在外面奔波,跟她父親不明不白的死亡有關(guān)系。她向母親和難得回來的祖母打聽過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祖母為什么要這樣到處跑不在家?但母親和祖母都不肯跟她深談,每次都岔開話題支支吾吾。
最后一次見到祖母,還是在她高三那年的冬至。之前楊琳本來在讀完初中義務(wù)教育后就輟學(xué)了。母親和繼父就靠打點零工過日子,家里還有個母親后面婚姻里生的弟弟,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重,也沒能力供楊琳讀高中。楊琳在一家制衣廠打了一年多的雜工,終于沒瞞住,被那年回轉(zhuǎn)老家的祖母發(fā)現(xiàn)了她小小年紀(jì)就輟學(xué)打工的事實,祖母當(dāng)場泣不成聲,說,現(xiàn)在的孩子,家里都普遍希望他能上高中讀大學(xué),楊家就你這么一根獨苗苗,要是你自己的爸還在,何至于你連高中都沒得讀?祖母哭了一場,幾天后,又過來了一趟,拿出厚厚一卷錢,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籌來的,當(dāng)著楊琳的面塞給楊琳繼父,說好歹得讓孩子再讀幾年,這筆錢先用著,用完了接下來的學(xué)費她盡量來一起供。于是楊琳又重新復(fù)習(xí)功課,考上了高中,比正常升學(xué)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整整大了兩歲。
高三冬至那天,放學(xué)的鈴聲響起,楊琳推著自行車還沒從校門口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祖母在大門外努力地踮著腳,向她大幅度地招著手,嘴巴一張一合地大聲叫著她名字。祖母背著一個灰撲撲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帆布包,身邊一左一右放著兩只鼓鼓囊囊的塑料馬甲袋,也不知在校門口等了有多久。放學(xué)時的校門口人流如潮,老眼昏花的祖母要在那么多穿著同樣校服的學(xué)生中辨認(rèn)出自己的孫女,肯定是眼巴巴地盯得眼睛都疼了吧?楊琳看到黃昏的寒風(fēng)中祖母花白的短發(fā)被吹得亂亂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祖母照例又是先問她現(xiàn)在好不好,學(xué)習(xí)累不累,繼父有沒有給她氣受?兩人抹著淚說了會兒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祖母拎起兩個馬甲袋往她車龍頭上一掛,又伸手從斜襟褂子的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卷裹著一層層塑料袋、外面還扎著橡皮筋的錢,往楊琳手里塞。
楊琳連連擺手,不肯接過來。祖母費力地一只手去擋住楊琳的阻攔,另一只手揮了一下,繞過楊琳的手臂,把那卷錢轉(zhuǎn)而塞進(jìn)楊琳的上衣口袋里,說:“琳兒乖,別再推來推去的,小心把奶奶弄摔跤了。你跟自己奶奶還有啥好客氣呢?都怪奶奶年老沒用,讓你流落在外姓人家里可憐巴巴地長大?!睏盍章犃诉@話,不再推搡,只抬起手不停地擦眼睛。祖母嗚嗚咽咽地囑咐楊琳好好照顧自己,好好讀書,看看天色不早,便催她快點回家,以免她媽在家等久了著急。
可是很明顯,祖母又舍不得那么快就跟楊琳分開。楊琳推起車想跨上去的時候,一回頭,看見祖母在她身后緊跟了幾步,便又停下來,問祖母:“奶奶,天都黑了,你還得趕十幾里路回楊家畈嗎?”祖母點點頭。楊琳說:“那么晚了,你晚飯都沒吃吧?要不,跟我回去,吃了晚飯住一宿再走?!?/p>
祖母有點猶豫,想了想,說:“跟你回家吃飯留宿倒不方便,要么我坐你車后座上,送你到巷口,這樣你還可以再陪陪奶奶。”
祖孫倆一個前一個后地坐在這輛破舊的自行車上。楊琳一邊和祖母說著話,一邊蹬著車,緩緩地騎行在暮色中的街頭。寒風(fēng)吹在她們的臉上,祖孫倆渾然不覺得冷,戀戀不舍地享受著這難得的相聚。
那次見面以后,祖母從此就再也沒出現(xiàn)在楊琳面前,音訊全無,好像憑空消失了。楊琳年年盼著祖母的出現(xiàn),尤其每逢清明和冬至前后,她簡直望眼欲穿。她擔(dān)心是因為自己去另一個城市上了大學(xué),以致祖母找不到她,特意讓母親崔月荷給楊家畈村的鄰居帶了話留了地址,讓鄰居看到祖母回村就轉(zhuǎn)告一聲。但祖母似乎是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自那一年以后,村里人一次都沒看到她回來過。人們猜測,楊家祖母年事那么高了,在外面風(fēng)餐露宿,估計不知倒斃在了哪個街頭路尾。但楊琳一直沒有死心,她堅信祖母還活著。她不知道這份堅信的底氣來自哪里,只是覺得,她是祖母留在這個世上的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她的直覺應(yīng)該最準(zhǔn)。
靠著母親崔月荷和繼父辛苦打零工掙的那點微薄收入,加上東借西貸,楊琳好不容易上完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到工作領(lǐng)到第一份薪水,楊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報社刊登尋人啟事,尋找流浪在外的祖母。她不知道祖母具體在哪里,也不知道能到哪里找她,她手里只有一張祖母的照片,那還是她十二三歲時鄰居給她和祖母照的合影,照片中她憂傷早熟的小臉和祖母那張悲苦蒼老的臉偎依在一起,一老一少,就是這個家庭三代人的全家福。一年又一年,每年的冬至和清明以及春節(jié)前后,楊琳總是心神不寧地捏著這張照片往報社跑,刊登尋人啟事。這件事成了她一項重要的過節(jié)儀式。幾年過去了,除了接到過幾個陌生的、最后證實是不實消息的電話,祖母始終是杳無音訊。
楊琳黯然地回到家里,一臉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
母親崔月荷倒了杯熱茶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你別難過,說不定哪天你奶奶突然就回來了呢,她以前不就是那樣子的嗎?突然就一聲不吭地回來,又突然一聲不吭地走掉?!?/p>
“過了年,奶奶就八十一了吧?”楊琳問。
“可不是嘛,你奶奶屬馬的,明年虛歲就八十一了?!?/p>
“有九年沒回來了。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也不知道她靠什么過活,在哪兒漂著?!?/p>
崔月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其實有點揪心,八十歲的人了,那么多年沒露面,看起來真的是生死難測,不知道人還活沒活在這世上。但她知道楊琳聽不得這話,她在心里哪怕再擔(dān)心和揣測,也不能說出來。也許,楊琳自己其實心知肚明。
“媽,前一陣子我去咨詢了一個當(dāng)律師的朋友,說我爸的事都過去快三十年了,哪怕當(dāng)年確實是被對方打傷致死的,但事隔多年證據(jù)缺失,而且當(dāng)年早有過處理,再翻案時間也已經(jīng)過了有效追訴期,現(xiàn)在已無法追究對方的刑事責(zé)任了?!睏盍諉≈ぷ诱f。
“那時要不是你爺爺死命阻止著,也許你爸的死因不至于到現(xiàn)在還不明不白。為了這事,你奶奶恨上了你爺爺。”崔月荷抽了張紙巾擦著眼睛。
楊琳有點哽咽:“在我上大學(xué)之前,對我爸和我奶奶的事,我是懵懵懂懂的,只聽別人不小心漏出來一句兩句過。問你們,你們從來都不肯詳細(xì)告訴我?!?/p>
崔月荷說:“早早告訴你一個小孩子又有什么用呢?你爸出事的時候,你才六個月大。在你兩歲時,你奶奶就攆著我?guī)夏慊亓死牙鸭?,她就是不想讓我們一直沉浸在這個不幸里。你說,要是在小小年紀(jì)里就叫你知道這些事情,讓你從小就泡在仇恨里,你還能正常長大嗎?”
楊琳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母親,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淚眼。
崔月荷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是善惡有報。前天去鎮(zhèn)上趕集時,碰到了楊家畈村里的老鄰居,他說楊大林得了肝癌,是晚期,人已經(jīng)不成樣子,估計也拖不了多久了?!?/p>
楊大林,這個人的名字,楊琳第一次聽到就牢牢記在了心里,因為父親的死據(jù)說跟這個人有關(guān)。在她小時候,她只聽說她還在襁褓中時父親和祖父就相繼去世,祖母一年到頭在外面奔波,孤身的母親帶著她在姥姥家住了幾年,后來經(jīng)人介紹改嫁給繼父。大一那年的寒假,母親突然跟她詳細(xì)說起了往事,她才知道,她的父親楊大貴死得不明不白。
楊大貴家當(dāng)時的自留地跟堂哥楊大林家的地相鄰,兩塊自留地頭尾各立著塊石板為界。楊大林愛貪便宜,三番五次偷偷挖起界石往楊大貴家的自留地那邊移,就為了多占一點土地。有一天下午剛好被下地的楊大貴發(fā)現(xiàn),兩人起了口角,爭吵了起來。楊大林在爭吵中掄起手里的耙子,往楊大貴的頭上重重地敲下去。楊大貴頭上當(dāng)時就起了一個雞蛋大的包。村里在附近干農(nóng)活的人過來拉開了他倆,楊大貴回到家去,讓崔月荷找出萬金油給他頭上涂了一下,當(dāng)時感覺沒大問題,也沒去衛(wèi)生院看看。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睡到半夜時,楊大貴突然頭痛劇烈,嘔吐不止。家里人起來央求了幾個年輕力壯的鄰居用竹床抬著楊大貴往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里送。那時沒汽車,村里到鎮(zhèn)上十幾公里遠(yuǎn),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好不容易把人抬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一看,說人已經(jīng)咽氣了,往回抬吧。
“我和你奶奶當(dāng)場就哭得癱軟在地上,都忘記了那個夜里是怎么回的家?!贝拊潞砂吹鼗貞浀?,“第二天天剛亮,你奶奶醒過神來,跌跌撞撞地讓你小舅扶著,趕到鎮(zhèn)上派出所去報案告那楊大林。因為死了人,接到報警的派出所很重視,又聯(lián)系了縣里,縣公安局也派了人下來。可是要認(rèn)定你爸半夜的猝死就是楊大林白天那一耙子打的,得需要證據(jù),得解剖驗尸。為了給楊大林判刑,替你爸討回公道,我跟你奶奶都同意了??墒悄銧敔斔阑畈淮饝?yīng),不肯往那張家屬同意書上摁手印,不同意委托公安局尸檢,說是不忍心讓你爸死了還被一刀刀割成肉塊沒個囫圇身子。你奶奶跟他大吵大鬧,號得昏死過去,他就是不松口。鬧到最后,還是沒能給你爸解剖,就那樣草草安葬了。因為缺乏足夠證據(jù),楊大林被拘留了一陣子,后來給判了個勞動教養(yǎng)一年就放了回來。你奶奶恨上了你爺爺,覺得他不光是心理上沒法接受你爸被解剖,其實是還有個私心,怕查出證據(jù)來他的親侄子楊大林要被槍斃。你爺爺大病了一場,在你爸死后不到兩年,他也撒手過世了。你奶奶咽不下這口氣,攆我?guī)е慊亓死牙鸭遥约喊痪?,從此就走上了上訪告狀的路。這個家就這樣散了。”
楊琳的心里像墜著一塊石頭一般。那么多年過去,證據(jù)的查找越來越渺茫,法律的有效追訴期也過了,楊大林如今病入膏肓茍延殘喘,也算是得到報應(yīng)了,再追究這個事情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祖母在外面的一切奔波已是徒勞。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外面漂了那么多年,風(fēng)燭殘年的,也該回來安享晚年了。幾十年前的一切恩怨,只能讓時光來慢慢消解。既然如此,楊琳如今別無他念,只是一心想把祖母找回來,讓她好好地享幾年福??墒牵荒昴赀^去了,祖母又在哪里呢?
天黑了,小莉照料六指婆婆吃了晚飯擦了藥躺下,跟往常一樣拿起撿來的舊報紙在路燈下翻閱起來。中縫的一則尋人啟事登載的照片引起了她的關(guān)注,這個照片上的老太太好眼熟啊。小莉細(xì)細(xì)瞅了瞅,心里有些疑惑,她扭過頭去,看一眼躺著的六指婆婆的臉,又看一眼照片上的老太太,咳,跟這照片上老太太相像的人,可不就是身邊的六指婆婆嘛。
小莉拿著報紙挪到六指婆婆腦袋邊,彎下腰比對了一下,驚奇地說,“婆,你看,這照片上的老太太跟你長得真像呢。”
六指婆婆照舊合著眼,眼皮都沒動一下:“跟我長得像?這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人人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長得像的人多著呢?!?/p>
小莉開玩笑說:“說不定這照片上的老太太就是你呢,說不定就是你的家里人在找你呢?!?/p>
說完這句話,小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她拖著腿走到路燈下光線亮一些的地方,把報紙舉起來湊近臉,仔仔細(xì)細(xì)一字一句地又去讀那則尋人啟事。當(dāng)她看到“左手六指”幾個字時,趔趔趄趄地?fù)浠氐搅钙牌派磉?,一把拉開六指婆婆的被頭,驚叫道:“婆,你不是也有六指嗎?你的六指不是也在左手嗎?”
瞇著眼睛的六指婆婆被小莉突如其來的動作和驚叫弄得嚇了一大跳,牽引得脊背傷瘀處一陣疼痛。六指婆婆嗔怪道:“你這孩子,大冷的黑天還不趕緊鉆被窩里去,一驚一乍的,在干什么呢?”
小莉顧自從被窩里拉出了六指婆婆的左手,那根小小的多余的手指豁然翹在正常的小拇指外側(cè)?!捌牌?,婆婆,這報紙上找的說不定就是你,就是你!”她的嗓門都有點驚訝得變了音。
六指婆婆趕緊把手縮回了被窩,張大眼睛問:“是誰在找我?是誰?”
小莉一下子興奮起來了:“是這報紙上,是這報紙上有人在找你,有個叫楊琳的人,在找她的奶奶,她的奶奶也是六指。你是不是有個叫楊琳的孫女?”
六指婆婆嘟嘟囔囔地說:“楊琳?我不知道這個人。我只記得我的孫女叫琳兒,我的兒子叫貴寶,我還有個兒媳婦,別的,我都不記得了。”
小莉沉吟著:“琳兒,楊琳……名字倒差不多呢,那有沒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她把報紙湊到六指婆婆眼前,說,“你看看,這上面的老太太是不是你?”
六指婆婆打了個哈欠,說:“別鬧了,燈那么暗,我這老花眼哪看得清啊??禳c睡吧?!毙±騾s有點激動,反反復(fù)復(fù)比對著報紙上的照片和六指婆婆的臉,越看越覺得像。她想再問問六指婆婆,六指婆婆卻自顧自地閉眼睡覺了。小莉發(fā)愁地朝她看了看,六指婆婆這么大年紀(jì)了,再這樣露宿橋頭饑一頓飽一頓地過日子,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尤其在她碰撞受傷以后,小莉更加替她揪心,夜里有時還會沒來由地?fù)?dān)心蒼老衰弱的六指婆婆會不會哪天就睡夢里故去了。要是能幫六指婆婆找回家人就好了,她就能在家里安享晚年了。可是很奇怪,六指婆婆平時看起來挺正常的,但一問她家里是哪兒的,家人名字叫什么,她就一臉糊涂,歪著頭想半天也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兒子和孫女的小名,但他們的大名是什么,甚至連姓什么,她都說不出。她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得,不知她是真的老糊涂了,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肯說故意裝糊涂。那天在繡品店門口碰到菊玲,菊玲向小莉問起六指婆婆的傷情,也說到六指婆婆雖然流落街頭,但人很好,很慈祥也很自尊,就是記性好像有點問題,腦子犯糊涂,說不清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也忘記了自己原來家住哪里,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流落在外面,也真是可憐。
前些天,有民政局的人來看望過小莉和六指婆婆,說天氣冷,又是年關(guān),建議她們?nèi)ゾ戎咀滋?,或者由救助站護(hù)送她們回老家。但小莉既不肯去救助站,也不肯說出老家地址。救助站是有居住時限的,住上一些天,她就會被送回戶籍所在地的老家。那個大山深處閉塞陌生的地方,小莉可不想回去,也沒臉回去。回去了,怎么面對伯父,怎么跟他解釋那年她偷偷拿了他的錢不告而別?小莉不肯去救助站,六指婆婆自然也不肯去,說是習(xí)慣了住在這個廊橋上,習(xí)慣了跟小莉在一起,說幾個月下來,她舍不得離開小莉,她擔(dān)心自己一離開,小莉一個人會孤單害怕。民政局的人哭笑不得,對這一老一小一籌莫展。如今的救助制度,對流浪人員又不能強(qiáng)制收容,救助站只能根據(jù)當(dāng)事人意愿來提供幫助,人家自己不愿意去,也強(qiáng)行不得。小莉當(dāng)然開心有六指婆婆陪著她,最好能一直陪下去,像真正的家人一樣,長長久久地陪著。但同時她又清楚地知道,六指婆婆這個年紀(jì)真的不適合這種露宿街頭衣食不繼的生活,她覺得年邁的六指婆婆最好能有個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家里度過余年。
溪對面,菊玲繡品店里的櫥窗還透出燈光,小莉坐起身,拿上報紙,一瘸一拐地向橋下走去。
第二天下午,楊琳和丈夫驅(qū)車幾百公里過來見到小莉電話里說的六指婆婆時,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是自己的奶奶。奶奶老了,臉上皺紋更深了,頭上原先花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全白,飄在腦后如深秋的蘆花般,但眉眼還是那個眉眼,楊琳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了??吹侥棠淘诤L(fēng)中衣衫襤褸地斜倚在廊橋長椅上,楊琳上前抱住她,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六指婆婆看著撲過來抱住她哭的姑娘,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她任由姑娘抱著,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說什么好,一臉的茫然。小莉一大早就告訴了她,報紙上那則尋人啟事,找的多半就是她,那個找人的可能就是她的孫女琳兒??墒强吹骄驮谘矍暗臈盍眨钙牌乓欢亲蛹{悶,她的琳兒,前幾年還是個抱在手里的小嬰兒呢,怎么會是面前這么個大姑娘?這年頭騙子多,這個撲上來抱著她的大姑娘,會不會是個騙子?
好不容易等這個抱著她的姑娘松開手,六指婆婆想叫過小莉來仔細(xì)問問到底是咋回事,卻見小莉在一邊自顧自地抹著眼淚。看著楊琳流著淚不顧臟臭一把抱住六指婆婆的樣子,小莉的直覺認(rèn)定這個人沒找錯,她應(yīng)該就是六指婆婆的親人。如果是個冒認(rèn)親人的騙子,要騙也該去騙個財產(chǎn)豐厚的老富婆去,干嗎要來冒認(rèn)一個流落街頭又老又臟的窮老太回去當(dāng)累贅呢?小莉被眼前這親人久別重逢的一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同時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和父母,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六指婆婆看看面前滿臉淚痕的陌生姑娘和她身邊的那個瘦高小伙子,又看看一旁的小莉和菊玲,有點驚慌地奮力支起身子,坐直起來。公安局和民政局的人也來了,是菊玲打電話叫來的。登報尋找祖母的這位從遠(yuǎn)方過來尋親的姑娘,到底是不是六指婆婆的親孫女,光這么認(rèn)認(rèn)、由她一面之詞說是就是那肯定不能算,至少得在公安局和民政局的見證下驗個DNA,真正鑒定了她和六指婆婆的血緣關(guān)系,才能讓她把老人帶走。
權(quán)威的生物檢測技術(shù)證明了六指婆婆和楊琳的血緣關(guān)系,幾天后,結(jié)果出來了,再次開車趕過來的楊琳和她的丈夫一分鐘也不愿意耽擱,馬上就想把六指婆婆帶回去。六指婆婆卻犯了倔,緊緊抱著她那個形影不離的舊帆布包,說什么也不肯跟他們走?!斑@姑娘真的是我的孫女琳兒嗎?咋一眨眼就這么大了呢?她能真的是我的琳兒嗎?如果真的是琳兒,那她爸貴寶怎么不來接我?”她一遍遍地問小莉、問菊玲,也問民政局的工作人員。
楊琳目瞪口呆地看著祖母,訝異地想:奶奶怎么回事,就這么幾年工夫,她真的對自己的孫女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她難道忘了爸爸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嗎?難道忘了自己是因為什么而流落外地的嗎?從前幾天的第一次見面開始,楊琳就覺得異樣,眼前這個失而復(fù)得的祖母,完全不認(rèn)得孫女,也對往事沒有印象。
面對祖母的一遍遍質(zhì)疑和追問,好幾次她差點想脫口而出:你忘了嗎?我爸早就過世了。但她說不出口。跟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直接說,你兒子早就過世了,哪怕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不相干的老人,她也說不出口,那簡直過于殘忍,何況她面對的還是自己的祖母。
看著有失憶癥狀的祖母,楊琳一籌莫展,又納悶又傷心。她不知道祖母這些年里經(jīng)歷和遭受了什么,為什么會對眼前的她毫無印象。最后那次見面是在她二十歲那一年,二十歲的她和二十九歲的她,變化應(yīng)該不至于就大到讓祖母毫無印象、甚至完全無法接受的地步。早在見到祖母那天,楊琳就用她的翻蓋手機(jī)給有嚴(yán)重暈車體質(zhì)、沒法一起前來的母親打了個電話。對崔月荷這個名字,以及電話那一頭的崔月荷的聲音,六指婆婆同樣是完全陌生,一頭霧水。楊琳的腦子里不禁聯(lián)想起老年癡呆癥這個詞。她悲傷地想,對祖母來說,這個病癥未嘗就是壞事,也許反而是她療愈創(chuàng)傷忘卻痛苦的最好的方式。但觀察下來,她發(fā)現(xiàn)祖母除了對她以及有關(guān)家里的事情沒有記憶,其他都談吐得體一切正常。小莉和菊玲也向她證實,六指婆婆自力更生靠撿廢品為生,是個和和氣氣得體自尊的老人,除了說不出自己和家人的大名跟老家地址,平時說話做事都挺正常,賣廢品時,算賬甚至比年輕人還要快。
那年的除夕前一天,在當(dāng)?shù)孛裾趾妥婺噶钙牌潘湃蔚男±虻膸椭?,楊琳和丈夫小唐終于把祖母六指婆婆哄回了老家,同時一起帶回了小莉。帶上小莉一起走,那是六指婆婆的一個心愿或者條件,她不放心扔下小莉一個人,也不放心自己單獨跟著這個自稱是琳兒的陌生姑娘走,盡管血緣檢測的醫(yī)生和旁邊的人都一再告訴她,這人千真萬確是她的孫女兒。
楊琳多年來的一塊心病終于去除,那年的春節(jié),是她知曉自家恩怨后最快樂滿足的一個春節(jié)。元宵節(jié)一過,小莉不好意思在楊琳家繼續(xù)白吃白住下去,在楊琳丈夫小唐的幫助下,她進(jìn)了唐家親戚開辦的服裝廠去打工。她腿腳不好,但在服裝廠坐著釘釘紐扣什么的沒有問題。
住在楊琳家里的六指婆婆卻一天比一天不自在。她不認(rèn)得小唐,不認(rèn)得楊琳,也不認(rèn)得住在不遠(yuǎn)處的崔月荷,卻在這里吃著住著,她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在陌生人家里騙吃騙喝的老廢物。萬一,是楊琳認(rèn)錯人了呢?萬一,是那個叫什么A的檢測搞錯了呢?她心里有些惶恐。她記得前幾年她的琳兒還是個抱在手里的娃娃,怎么一下子就有這么大了呢?這個楊琳跟她的琳兒,真的是同一個人嗎?如果楊琳真的是她的孫女,那她的兒子貴寶呢?為什么從來不出現(xiàn)?而且為什么他們從來也不提貴寶這個人,哪怕在她一再追問的時候,他們也都是岔開話題從來不回答?她越想越不踏實,有一個周末,工廠休息,小莉來看她,她悄悄把小莉拉到一邊,又一次問:“你說,這個楊琳,真的會是我的孫女琳兒嗎?”
小莉哭笑不得:“婆,你就放一百個心吧,DNA都檢測過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六指婆婆還是很不放心。楊琳不光讓她在家里吃著喝著生活著,還給她看好了年前的傷病。萬一哪天發(fā)現(xiàn)這事其實是搞錯了,那她拿什么來賠楊琳給她支出的生活費和醫(yī)藥費?為了讓自己不欠楊琳太多,她在這個家里殷勤賣力地干起活來。楊琳和小唐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六指婆婆早已幫他們把曬出去的衣服收好疊好,衛(wèi)生搞好,飯菜做好,有時甚至提前連茶都給泡好。楊琳看著年邁體弱卻像個田螺姑娘一樣的祖母,心酸不已,但又有些欣慰,祖母除了記憶上的缺失,身體還算不錯,也沒有她剛開始時擔(dān)憂的那樣有老年癡呆癥。她咨詢過醫(yī)生,祖母這個狀態(tài),有可能是嚴(yán)重心理創(chuàng)傷后導(dǎo)致的應(yīng)激性失憶癥。這個病癥在醫(yī)學(xué)上并不罕見,常常是因為外部事件刺激或者腦部受到碰撞,患者選擇性地遺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潛意識里想逃避的人和事。從心理學(xué)上講,這是一種自我保護(hù)式的心理防御機(jī)制,對受到重度生活打擊的人來說,這不一定是壞事,反而可能避免了精神上的全面崩潰和一些痛不欲生的自殺性行為。這番話,也讓楊琳打消了原本想把祖母帶回到楊家畈老宅、用熟悉的環(huán)境和鄰居刺激祖母記憶復(fù)蘇的念頭。楊家畈,那是他們家的傷心地,是她母親崔月荷多年來怕觸景生情、不愿意靠近和踏入的地方,更何況祖母。再說,祖母除了她們,在楊家畈、在這個世上,也已經(jīng)沒什么近親,更是沒有回楊家畈看看的必要了。
楊琳在工作所在地的市區(qū)住房并不大,只有兩居室。六指婆婆每天待在那個小小的房子里,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個累贅。楊琳和小唐年紀(jì)也不小了,接下來很快得生孩子,這么擁擠的一個房子,她這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祖母怎么好意思一直賴著住下去?她對自己身份的懷疑并沒有打消,心里的不安與日俱增。她多次跟楊琳提出要離開,每次都被楊琳苦口婆心地拒絕了。終于有一天,她收拾了自己的隨身物品,背上那個流浪生涯中從不離身,也從來不讓人碰的帆布包,趁楊琳和小唐在上班的時機(jī),一個人離開了他們家。她要回到那個熟悉和心安的地方,回到幾百公里外、她住了幾年的松源溪上的那個廊橋風(fēng)雨亭里去。
當(dāng)楊琳發(fā)動親友、求助警方,好不容易把不告而別的祖母從半路尋找回來時,忍不住哭了。祖母對她引起的這場興師動眾的找尋似乎有些難為情,但同時又有些迷惘。她看著楊琳,反反復(fù)復(fù)地問:“你真的是我孫女,我真的是你奶奶嗎?我真的能在你家踏踏實實地住著嗎?”
經(jīng)過了這次離家出走,被找回來的六指婆婆仿佛一下了蒼老了好多。她依然像個田螺姑娘一樣地?fù)屩杉依锏幕?,但人漸漸變得沉默和遲鈍,做事行動縮手縮腳的,尤其是吃飯時,筷子都很少往菜盤上伸,一副寄人籬下小心翼翼的樣子。楊琳看著她的那副樣子,難過不已。為了讓她能夠安心踏實地住下去而不至于哪天又突然失蹤,權(quán)衡再三,她還是帶她去了醫(yī)院。也許,讓她稍稍恢復(fù)記憶,稍稍能認(rèn)出自己的孫女來,她才能在這里一心一意地安度晚年。
給祖母藥物治療了一段時間后,楊琳和母親鼓起勇氣終于帶著祖母回了楊家畈一趟。楊家畈早已是滄海桑田,村里原來的平房基本上都翻建成了四五層高的洋房,只有他們家的那座老宅依然是幾十年前的樣子,破敗地龜縮在村尾。楊琳停了車,和母親一起帶著祖母沿著狹窄的小路往老宅走去。
有個在路邊抽煙的老漢盯著她們?nèi)丝戳藥追昼姡蝗徽J(rèn)出了崔月荷和六指婆婆,一聲驚呼:“你們兩個,是不是六指嬸和月荷?”
有聞聲而來的老鄰居迅速聚攏了過來,向多年不見突然回來的六指婆婆打招呼。六指婆婆驚訝地看著圍攏過來熟稔地叫著她的那些人,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她記不得他們,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他們誰是誰。
剛才在抽煙的那個老漢扔掉了手里的煙屁股,拉著六指婆婆的手問:“嬸,我是福生,福生。早年我老去你們家找大貴弟玩,你真的不認(rèn)得我了?”
六指婆婆困惑地盯著他半天,茫然地?fù)u了搖頭。老漢嘆氣說:“看來嬸真的老了,連老熟人都記不住了。”
崔月荷替六指婆婆解釋:“她年紀(jì)大了,把以前的事全都忘記了,連對我和琳兒都認(rèn)不得了?!?/p>
老漢說:“忘了也好,嬸這半輩子也太苦了,”他指了指西邊的一處房子,壓低聲音,“楊大林幾個月前已經(jīng)過世了,肝癌,不到六十二歲。他那個媽,六指嬸的冤家老妯娌,也早在六七年前就走了?!?/p>
六指婆婆仰著臉看著周圍的一圈人,木木地站著,好像是在夢中一般。鄰居們看著她這副麻木漠然的樣子,唏噓不已。
當(dāng)楊琳扶著奶奶踏進(jìn)荒草萋萋的老宅院子時,一直木木地沉默著的六指婆婆,突然扭過頭來,開口篤定地說:“這地方我認(rèn)得,我以前好像在這兒住過?!?/p>
楊琳吃驚地看著祖母。祖母的白發(fā)在秋日特有的清亮陽光里熠熠生輝,臉上散發(fā)著激動的紅暈,對著她肯定地點點頭,又重復(fù)了一句:“我認(rèn)得這里,我以前好像在這兒住過。”
從楊家畈回來后的那段時間,六指婆婆身上的體力和腦力似乎恢復(fù)了一些,她好像突然開始了新的謀劃,三番五次頭腦清晰地催楊琳讓她搬到那座老宅里去?。骸拔以谕饷嬉粋€人過習(xí)慣了,不喜歡跟你們年輕人擠在一起住。那邊離你們這兒也就幾十里路,讓我住到那邊去,你們也照樣能照顧得到我?!逼鋵嵥袀€小九九,她擔(dān)心自己這個莫名其妙來路不明的奶奶在這里住下去,會影響楊琳的生活。這年頭哪有奶奶和孫女隔代人一直住在一起的呀,就算楊琳和小唐這兩個孩子孝順,但天長日久,總歸不是個好辦法,她可不想成為他們的累贅。再說,他們也老大不小了,還得生孩子呢,這么小的兩居室,怎么能容得下四代同堂?她老了,住在這兒也幫不了他們帶孩子,只會一年年衰弱下去拖累他們,那還不如分開住,少給他們的生活添亂。
楊琳和小唐拗不過固執(zhí)的祖母,找人修繕整理了一下楊家畈老宅,在那年深秋,幫祖母搬了過去。
住到楊家畈的六指婆婆開始了對自己缺失的那段記憶的點滴拼湊,那些已經(jīng)被她忘記的老鄰居們隔三岔五地來上門看望她,盡管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所有關(guān)于她兒子的話題,但從他們的閑聊里,有很多信息片段漸漸零零落落地拼攏起來,像一段段夢境一樣恍恍惚惚。
六指婆婆其實還記得前半生很多美好的事情,比如她記得自己的祖母,記得自己早年離家的母親,記得結(jié)婚時坐的小轎和頭上蓋的大紅蓋頭,記得她是在解放頭一年結(jié)的婚。結(jié)婚后她一直懷不上孩子,看了無數(shù)的醫(yī)生,熬過的藥渣堆起來估計有一個谷倉那么大,好不容易才有了兒子貴寶,生了貴寶后她再也沒能懷上第二個。她還記得兒子新生時的可愛,記得兒子少年時的活潑,也記得兒子青年時的壯實。她記得兒子的結(jié)婚和生子,記得她孫女兒襁褓中的模樣。但記憶到孫女出生那一年戛然而止。在她的印象或者想象里,她的兒子和兒媳帶著孫女,像20世紀(jì)80年代初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很多年輕人一樣,外出經(jīng)商去了,她跟他們就此失散。她只記得兒子和孫女的小名,而另外人的名字,包括她自己的,都像被橡皮擦去了一般,從她的記憶里消失了。很多跟兒子和老伴有關(guān)的人和事,也從那一年起成了空白,她只記得,從此她開始了長長的流浪和尋親之路。
楊家老宅重新有了煙火氣和人聲。在圍著老宅舊鍋灶打轉(zhuǎn)的一日三餐中,在過去的老鄰居的熟悉鄉(xiāng)音中,在往事的一點一點拼湊中,春天如期到來。那是六指婆婆回到楊家畈的第三年。院子里的老泡桐樹開花了,仿佛一把淡紫色的巨大傘蓋,小喇叭狀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掉在地上,六指婆婆突然想起,七八歲的貴寶,在這院子里手拈泡桐花放到嘴邊假裝吹喇叭的調(diào)皮樣子。許多記憶在原本混沌的腦海中漸漸升浮和清晰。暮春黃昏的夕陽斜照在老屋的院落里,熟悉的氣息和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坐在院子里的六指婆婆腦子里倏然靈光閃現(xiàn),她猛地一把撲到地上,蒼老而凄厲的號啕聲穿透了半個村莊:“貴寶啊,我的貴寶啊!”
恢復(fù)記憶重新想起前塵往事的六指婆婆,陷入了哀傷和沉默中。仿佛麻醉劑的作用退去后,傷口的疼痛開始復(fù)蘇。貴寶,那是她結(jié)婚多年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啊,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啊,那是她心尖尖和眼珠子一樣的寶貝啊。六指婆婆的內(nèi)心像針扎一般。她從此沉浸在往事里,院門緊閉,不愿再讓鄰居進(jìn)來串門,除了三天兩頭送這送那來看望她的孫女孫女婿和小莉,她不想再見其他人,不想讓別人打擾她對往事和兒子的一遍遍回想。她把自己關(guān)在那半人高的院墻內(nèi),整日足不出戶。這院墻是石條壘成的,長滿斑駁的青苔,滄桑得跟這座老屋以及老屋里的六指婆婆一樣。翻建這座老屋并壘起這院墻時,老頭子和兒子都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家里的日子過得充滿了盼頭:兒子馬上要娶媳婦,家里很快添丁添口開枝散葉。六指婆婆那年才五十幾歲,身體還健旺得渾身是勁,忙里忙外地張羅著家里的活兒,雖然辛勞清苦,但心里舒坦。后來的家破人亡,仿佛是一個恍恍惚惚的噩夢,還沒來得及清醒過來好好接受這個事實,她就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楊琳不放心祖母每天陷在悲傷中閉門不出,想接她回市區(qū)一起居住,但被六指婆婆拒絕了。
她一個人坐在這個院子里,每天腦子像放電影一樣,把一幕幕舊事都拉出來反復(fù)重播一番。兒子貴寶死了以后,老伴也郁郁病死,她央人給她寫了狀紙,背著包裹,去縣里、去地區(qū)、去省里,給兒子喊冤,要求重重處罰楊大林。楊大林又陸陸續(xù)續(xù)被抓去關(guān)押和審訊了幾次,但因為缺乏重判的依據(jù)和證據(jù),事情最后還是不了了之。而她從此就走上了不停告狀的奔波之路。村里人有不理解她的,覺得她偏執(zhí)。也有稱贊她的,覺得她是個一心為兒子討回公道的勇敢不屈的好母親。其實她自己內(nèi)心深處知道,她一年年地上訪,并不是勇敢,而是因為懦弱,是因為不敢面對。實際上,上訪和出走是她的一種怯懦可悲自欺欺人的逃避。這個村子里、這個宅院里,處處有她兒子和老頭子的足跡,處處讓她觸景生情哀痛難抑。最讓她難以面對的不僅是這些,讓她最難以面對的是楊大林家的人,尤其可惡的是她的老妯娌、楊大林的媽。楊大林家吃了官司后,名聲難聽起來。受勞改的大哥影響,楊大林訂婚不久的弟弟二林,被女方退了婚打了光棍。楊大林的媽氣急敗壞,反過來倒打一耙,說妯娌冤枉好人亂報警,搞得大林坐牢二林打光棍。那幾年里,老妯娌動不動坐在門頭罵她是老不死瞎咬舌頭的六指壞婆娘。有時在村里路頭路尾不小心碰上,還對著她指桑罵槐吐口水。楊大林被放回來后,他媽更是得了理,到處嚷嚷,說政府都認(rèn)定人不是我兒子打死的咧,不然的話怎么這么快就把我兒子放回來不把他槍斃掉?面對這些,六指婆婆的仇恨和憋屈在胸口壓得她生痛生痛的,但她一個孤老太婆,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過,告又告不贏,又能拿對方怎么樣?她恨透了,恨對方的囂張得意,恨自己的懦弱無能。有氣可出的恨那都算不上真正的恨,無氣可出、恨得發(fā)抖但又沒有能力宣泄和報復(fù),那個恨才是真正地折磨人,像無數(shù)的鐵爪,時時刻刻把人的心抓撓得血肉模糊。日子一天天下來,漸漸地,她的恨意中又摻雜上了深深的恐懼,是的,沒錯,是恐懼,她恐懼見到跟楊大林有關(guān)的所有人和物,包括楊大林才三歲的女兒,楊大林家的房子,楊大林家的田地,甚至楊大林家屋后的那棵大樟樹。見到這些人和物,都會讓她想起她兒子的死,想起冤仇難報的憤懣,想起自己的無能為力。她的內(nèi)心一次次地被撓出血淋淋的傷口,又一次次地在傷口上撒上鹽。她最后連跟楊大林有關(guān)的人的聲音都不愿意聽見,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們家人的身影,聽到飄過來的他們的聲音,她就心臟緊縮胸口絞痛。她只有離開,離開這個村莊,一年年地持續(xù)奔波上訪。通過這堅持不懈的奔波,她告訴自己,我還在為我的貴寶盡責(zé)申冤,我這個當(dāng)媽的沒那么軟弱無用。她這種奔波的姿態(tài),是對自己懦弱所作出的糾正,是對泉下的兒子和老伴的告慰,其實更是對傷口刺激和慘痛現(xiàn)實的逃避。
她一路路一級級地反復(fù)上告,手里那點微薄的盤纏用完了,她有車搭車,沒車就步行。沒飯吃了,就去人家門口乞討,或者幫人種菜割稻洗碗端盤子打各種各樣的零工,再苦再累,只要給錢就干,攢一點錢,再繼續(xù)上路。
她還記得,那一年,是她兒子走后的第二十一年,她又一次背著讓別人幫忙寫的材料來了省城。在省信訪局的接待室,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溫和地扶著她坐下,耐心認(rèn)真地聽完了她鄉(xiāng)音濃重的訴說,仔細(xì)翻看了她遞上去的材料,沉吟著跟她說:“老太太,你這么大年紀(jì)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去吧,別再告了,再告也沒什么意義了?!?/p>
六指婆婆這些年聽?wèi)T了這樣的勸告,對這種勸告,她無法聽得進(jìn)去。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那些勸她放棄上訪的人,如何能懂得她作為一個失去獨子的老母親的仇恨和苦痛?她搖了搖頭。
年輕的工作人員真誠而同情地看著她:“真的,老太太,再告下去真的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你兒子的事已過了二十多年,哪怕真的是因為對方故意傷害致死的,也已經(jīng)過了有效的刑事追訴期了。二十年,是刑事追訴的最高時效。只有以下兩種情形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第一,在司法機(jī)關(guān)立案或受理后,對方外逃躲藏,逃避偵查或?qū)徟械?第二,你方在追訴期內(nèi)提出控告,司法機(jī)關(guān)應(yīng)當(dāng)立案而沒有立案的??墒?,你這件事當(dāng)年都已經(jīng)依法處理過了,不在這兩種情形范圍內(nèi),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過了刑事追訴的有效期,你再告下去,也沒有什么用處了?!?/p>
六指婆婆淚流滿面地離開了信訪局,跌跌撞撞地走在舉目無親的省城街頭,失魂落魄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從晌午一直到傍晚,水米未進(jìn)。華燈初上的時候,她終于腿腳發(fā)軟,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腦袋重重地撞在路邊的水泥墩子上……
好心的路人發(fā)現(xiàn)了倒地的六指婆婆,她被送往開通了綠色救治通道的醫(yī)院。受過傷的六指婆婆忘卻了那些她一心逃避不想記起的痛苦記憶,在醫(yī)院住了大半個月后,一個人背起行囊悄悄地離開了病房,從此拾荒為生,四處流浪,直至楊琳把她找回到老家。在多年的流浪路途中,那只裝滿材料的帆布包一直被她隨身帶在身邊,她認(rèn)不得幾個字,也忘了包里這些紙片是干什么用的,但她只是一心記得,這個帆布包是她非常重要的物品,不能弄丟,也不能讓別人亂動。
記起了往事的六指婆婆迅速地衰弱萎靡下去,神情木然,食量大減。她常常院門緊閉,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泡桐樹下發(fā)呆,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她兩鬢的白發(fā),她仿佛入定一般,不言不語。只有在楊琳和小莉來看望她時,她的臉上才會活泛一點。
在住回楊家畈的第三年秋天,六指婆婆再也沒撐住,一病不起。一檢查,多處器臟已經(jīng)衰竭。醫(yī)生嘆著氣向楊琳講解:你奶奶相當(dāng)于生命力將要耗盡了,就好比是一盞油燈,油枯而燈滅,最多只能通過治療拖一拖時間,但康復(fù)的可能性已經(jīng)幾乎沒有。你們看看,她現(xiàn)在還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想做的,趁這段時間,你們趕緊多盡點孝心。也只能這樣了。
楊琳把悲傷深深地埋藏起來,請了假和小莉輪流在醫(yī)院照顧祖母。但沒幾天,祖母六指婆婆固執(zhí)地想要出院回楊家畈,她拉著楊琳的手,一遍遍地說:“回去,我要回去?!?/p>
楊琳以為祖母是心疼醫(yī)藥費,安慰她:“奶奶,沒事兒,醫(yī)保能給你報銷一大半呢,你就在這醫(yī)院里安心地住著,萬一有個啥這里還有醫(yī)生護(hù)士照應(yīng)著,總比待在家里讓人放心?!?/p>
六指婆婆喘著氣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一大把年紀(jì)了,治不治的也沒多大意思。我得回去,我還有事要辦?!?/p>
楊琳實在拗不過祖母,征求了醫(yī)生意見,最后遵從祖母意愿,帶著她回到了楊家畈。和兩三年前腦子稀里糊涂的六指婆婆跟著孫女在暌違多年后回來時的那次不同,現(xiàn)在的楊家畈村里一片雜亂,到處寫著個大大的“拆”字。這里據(jù)說很快要造一座高鐵站,拆遷的前期工作已基本完成,村里的住戶都已跟政府簽好動遷補(bǔ)償協(xié)議,六指婆婆家也一樣,由楊琳代表著早已辦好所有必要的手續(xù)。有很多人家在收拾東西準(zhǔn)備搬遷,有些原先就在市區(qū)買有房子的人早已提前搬出去了。六指婆婆被楊琳和小莉用輪椅推著,停留在院門前,她氣息奄奄,看著滿村的雜亂和蕭條,吃力地喃喃自語:“了結(jié)了,都該了結(jié)了!”
楊琳和小莉把六指婆婆扶到床上安頓下來,六指婆婆仰著臉看著這間熟悉的老屋,無數(shù)往事涌了上來,眼前仿佛人影幢幢。她想起了兒子貴寶,想起了老伴,想起了楊大林,想起了老妯娌……他們仿佛近得就在她的眼前,又仿佛遠(yuǎn)得恍如隔世。這幾個她最愛和最恨的人,曾經(jīng)那樣深深地鑲嵌在她的生命里,但是在后來,他們就像一陣風(fēng)一樣消失了,無影無蹤?,F(xiàn)在,她終于也要像一陣風(fēng)一樣無影無蹤地消失了,跟他們一樣,跟所有曾經(jīng)來過這塵世又離開這塵世的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般。六指婆婆安靜地躺著。在這一刻,她突然心如止水,一切的往事和愛恨,如同只是一個夢境,她仿佛只不過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現(xiàn)在,夢就要醒了,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琳兒,小莉。”她輕輕地叫著守在她床邊的這兩個孩子,把頭轉(zhuǎn)向她們。
楊琳和小莉趕緊向她附過身來。她定定地看著她們。
“你們,記住奶奶一句話,做人,心里最好不要有恨。恨別人,最苦的是自己,是自己這里?!彼鹗謸崃藫嶙约旱男乜凇!傲諆海?,要把家里老一輩的仇恨,統(tǒng)統(tǒng)忘掉。小莉,你不要去恨拋下你的媽媽。奶奶希望你們,心里不要留下一點點恨。”
她伸出手來,挨個撫著楊琳和小莉的臉,輕輕地拭去她們臉上滑落下來的眼淚。隨后把手轉(zhuǎn)向墻角,指了指靠墻的那只掛著銅鎖的暗紅色木箱,示意楊琳打開來。那里邊,放著她以前流浪途中形影不離隨身帶著從不讓別人翻碰的舊帆布包。六指婆婆讓楊琳把包拿到她的床前。楊琳拉開帆布包的拉鏈,卻見里面是一大沓泛黃的紙張,剛想掏出來翻開細(xì)看,六指婆婆喘著氣搖搖手,阻止說:“別看了,一個字都別看了。是狀紙?!?/p>
楊琳頓時明白了,這些是祖母的上訪材料。她越發(fā)想仔細(xì)翻閱一下。六指婆婆卻用命令一般的語氣,又吐出了兩個字:“別看。”
楊琳回頭看著祖母的臉,停住了手。六指婆婆緩緩地說:“別看了,你把上一輩的這些事全給忘了吧。你爸死了,楊大林也死了,這村子也要沒有了,我們老一輩的人,都要走了,那些仇怨,就到此為止,讓奶奶一個人帶走吧,你別再記著這些事,好好地,好好地,過以后的日子?!?/p>
楊琳捧著那只磨得發(fā)灰的破舊的帆布包,低下頭去,淚如雨下。六指婆婆扭過頭,目光避開了孫女哭泣著的臉,安靜地看著窗外的泡桐樹。泡桐樹上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零零落落的幾片,在夕陽和微風(fēng)中搖搖欲墜地晃動著。六指婆婆靜靜地看著外面,仿佛無喜無悲。
等楊琳的抽泣聲稍稍平靜下來,六指婆婆這才回過頭來,吃力地說:“很多年前,草臺班子唱戲,我看過,戲里的林黛玉,在她走之前,把東西……都一把火燒了。”她抬手指了指門外:“去,拿火盆來,燒掉,奶奶帶走,不留下?!?/p>
楊琳明白祖母指的是什么。她搬出灶房門后祖母那只以前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放到床前。六指婆婆讓她把帆布包里的上訪材料倒進(jìn)去。楊琳拿來打火機(jī),啪嗒一聲,一把點著了盆里的材料。
發(fā)黃薄脆的紙張在火盆里熊熊燃燒,發(fā)出輕微的嘶嘶聲,火舌舔舐下,那些殘留著淚痕的文字漸次化作一片片黑色的灰燼?;鸸馕⑽⒌?fù)u曳著,整個房間籠罩在柔和的金黃色光線中,六指婆婆的臉在微光的映照下,無比平靜和安詳。如釋重負(fù)一般,她悠長地吐出一口氣,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原載《廣西文學(xué)》2022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李彬彬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