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艷
昏黃的頂燈映著泛黃的記事簿。那個少年正娓娓講述著他的故事,黑瘦的臉,眼角眉梢?guī)е?。我誠心誠意,甚至是充滿敬意地傾聽著,唯恐漏掉細(xì)節(jié)——
蠢死的野豬
我們洞頭村周圍都是高山,加上有洞頭巖的水資源,所以山上草木繁茂,山腰到山腳一梯梯旱地和水田整整齊齊,農(nóng)作物長勢旺盛。但是煩心事也接踵而來,莊稼一種下地就有野豬來找食。天一黑莊稼人睡下野豬就來了,不管番薯、豆子還是花生見農(nóng)作物就拱,野豬嘴像犁頭,一啃下去就是一大片,破壞力特別強(qiáng),因此村里派人輪流去看守農(nóng)作物,晚上就住在臨時搭建的茅寮里。夜里一聽到動靜就知道野豬來了,守夜人趕緊跳下地拿起銅鑼猛敲把野豬嚇走。這年,種下去的農(nóng)作物很快成熟了,收獲的節(jié)骨眼上又來了一群紅毛野豬,有村人說親眼看過這群紅毛野豬在背伏山上過,估計有十來頭。怎么辦?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村里又自發(fā)組織了十多人的趕野豬隊,準(zhǔn)備上山趕野豬。
大伙帶上公家發(fā)的干糧一起出發(fā)了,這次去另外一座山頭。那年我十五歲,半大小子,也跟著去了,見每個人都拿了家伙,有拿火槍的,有拿木棒的,也有拿菜刀的。說起這座山,比洞頭村前面的天子門峰更高,地形更復(fù)雜,也就更危險。我們把人員分成兩組,同時快速挺進(jìn)。一組右,一組左,同時往山頂爬??煲系缴巾敃r,兩組合并,大家一起高聲吼叫,聲音在山谷久久傳響,震耳欲聾。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就在兩組合并點的下方,先是一頭野豬像滾雪球那樣往山下躥,速度特別快,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一條就沒那么幸運了。大伙只聽見一聲悶響,伸長脖子往悶響處一看,好家伙!一頭200來斤的大紅毛野豬躺在那里。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野豬,撿起石塊砸,見石塊砸到它身上都沒有反應(yīng),就猜測它是因拱嘴先著地而意外斃命。這下大家都高興起來,說這次總算沒有白來,然后抬著戰(zhàn)利品回家?;氐酱謇?,大家都?xì)g呼起來,有人說,這野豬早就該死了。接下來就是燒水,搞干凈野豬毛,準(zhǔn)備分野豬肉,凡參加了的人,每人一份。我記得當(dāng)時我分了十斤上下,那天晚飯不說也知道吃野豬肉。野豬肉基本沒有肥肉,全是瘦肉,瘦肉很柴很粗,但是肉湯很甜。在那之前村里都沒有人吃過野豬肉,我也是第一次吃,算是山珍野味。
他一臉開心的笑容,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似乎還沉浸在大快朵頤的喜悅里。我心里卻著實為大伙捏了一把汗,如果野豬不是從兩隊匯合點的下方躥出來的,而是上方,那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是命決定的事,不需要人操心。
上世紀(jì)50年代那會兒糧食困難,村里的細(xì)連叔公不聽勸,也加入了趕野豬隊,他那年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是村里真正的老人了。他饞,米麥糍香勾出了肚子里的饞蟲,他一定要去,帶著生產(chǎn)隊發(fā)的干糧米麥糍就上路了。走了沒多久就被山上滾下來的落石砸傷了腳,當(dāng)時就慘叫一聲,最后一個人一瘸一拐回了村子。還有全哥,那次大家一起去抓豪豬,他負(fù)責(zé)守洞口。豪豬竄出來的時候,全哥因為緊張,工具用得不當(dāng),沒有刺中豪豬??匆姾镭i在竹籠里拼命掙扎,眼看就要掙脫出來,全哥慌了手腳,下意識地徒手去抓,結(jié)果被豪豬往后一頂,那些尖刺當(dāng)下在他的手掌上刺了幾個血窟窿,他慘叫連聲。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面讓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臉上有一瞬間的凝重,忽而又笑起來說,那次房叔刺到了一頭20來斤重的豪豬,回去按老規(guī)矩每人一份,也算是沒有白來。
給你講講拗苦筍的事情吧。我下意識地問,危險嗎?他說,應(yīng)該沒有打野豬那么危險。
深山拗苦筍
客家人講究“不時不食”,當(dāng)季的時蔬最鮮,各種時令的野菜山貨總吸引著人們甘愿冒險進(jìn)山去采摘。深山老林里很詭異,每年都有村民進(jìn)山失蹤的事情發(fā)生。農(nóng)歷四月,我們村人照例要去大山里拗苦筍,十六歲的我也第一次跟著大人們?nèi)チ耍依锏睦先朔磸?fù)叮囑,進(jìn)大山千萬不能離開隊伍,不能一個人單獨行動,我連連點頭。記得那天天還沒有亮就起了床,吃飽早餐,還帶上中午吃的干糧,一行五六人從村里出發(fā),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dá)山口。
聽他們講,這地方叫白馬坑。我們是從石角塘村后面進(jìn)去的,越走越遠(yuǎn),山也越高。進(jìn)到大山深處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沒有人煙,一片沉寂,山風(fēng)過處,帶來滿耳竹濤聲。深山腹地,你所到之處好像處處都一樣,入目是蒼翠挺拔的竹子,近處,遠(yuǎn)處,四周全都是竹子。抬頭仰望,竹枝竹葉密密匝匝覆蓋在上方,陽光很難照進(jìn)來,環(huán)境變得幽暗陰冷。同行的大人隔三差五提醒我們,要跟好隊伍,不要掉隊,隨時記得保持聯(lián)系,或者大聲地呼喊幾聲“喔、喔、喔”,但是不能叫出別人的名字來。這些話聽得我耳朵都起老繭了,還有什么每走一段路都要做記號,等到出去的時候,就按記號原路返回;如果餓了就拿出隨身帶的干糧吃,不能嚷嚷說“我餓了”,否則會有邪祟上身;更玄的是深山竹林里蛇多,當(dāng)你看到蛇時千萬不能說“有蛇”,否則你眼前會出現(xiàn)更多蛇,形形色色的,叫人毛骨悚然,所以提醒同伴時只能講“有長蟲”。我當(dāng)然贊同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只是當(dāng)你一路拗著苦筍前行,收獲的欲望會讓你徹底忘了自己正身處險境。那時我埋頭賣力地拗著竹筍,對我來說拗筍可比犁田簡單多了,鞋底對著竹筍腰部用力一蹭就斷了,然后用刀削掉筍尾,用手大力扭一下,筍殼就剝下來了,竹筍就裝進(jìn)蛇皮袋里。
等到袋子越來越沉,我抬起頭來打算休息時,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其他的同伴根本不在我旁邊。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寒毛直豎,放眼四周,迷宮一樣,從哪里進(jìn)來的,要從哪里出去?根本分辨不清楚。我放開喉嚨“喔、喔、喔”地喊著,除了竹林深處沉悶的回音什么也沒有。同伴離我很遠(yuǎn)了嗎?會不會已經(jīng)出山了呢?嗖嗖的寒意逐漸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各種可怕的想法在我腦海里走馬燈似地閃現(xiàn)。突然,面前走來一個人影。我以為是幻覺,使勁用手揉了揉眼睛,定晴細(xì)看確定是活人,而且居然是我的同學(xué)漢良。他是石角塘村人,也進(jìn)山來拗筍。漢良走到我身旁問我是不是進(jìn)去,我說不是,他說你走的這條路是進(jìn)山腹的,出山要走那邊,我趕緊背上蛇皮袋跟上他一起走。剛出了大山就碰到了其他同伴,于是我跟大伙兒一起回了家。沒過幾天,聽說外村有一個進(jìn)大山拗苦筍的男人失蹤了,全村人去找,只找到一條被野獸啃剩的人腿。我們洞頭村的老人還說過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水浸洞村有一個人經(jīng)常走大山搞茶葉,最后去了就沒有回來。很久以后,有人在山腳下的梯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像人又像動物的怪物,它在梯田里捉草蟲吃,聽到人聲后迅速跑走了,很快消失在樹林里,老人說那片密林跟我們?nèi)マ挚喙S的那座深山是相連的。
他摸了摸額頭,后怕,如果不是遇到漢良同學(xué),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呢?我摸摸泛黃的記事簿,訕訕道,好險,您若走丟了,后面也就沒我們兄妹什么事了。您的童年就沒有快樂的事情嗎?可以邊講邊笑那種?
當(dāng)然有。游水、撈魚蝦、挖竹篙薯、剝板栗……那時太公還在世,媽媽也還在,我玩什么都開心。洞頭巖是天子門峰腳下一個天然形成的石灰?guī)r溶洞,汛期水流量很大,形成壯觀的水簾瀑布,豐富的水資源使得河流兩岸的村莊當(dāng)時有幸稱得上“魚米之鄉(xiāng)”。我們洞頭村盛產(chǎn)魚蝦,在溪水里抓魚摸蝦是我童年最快樂的事。不管什么季節(jié),不管是河里塘里田里或是夜里用火照魚,我都行。更小的時候我見過太公用很古老的捕魚工具拗罾來捕魚,后來在集市上也見到過竹編的倒須籠,我們這里叫它倒須河。那時,水對我來說是親切的,柔和的,直到后來放水,才見識到了水流的兇險。
什么是放水?
放水就是把木頭推下河里,順?biāo)鞯街付ǖ牡胤皆偻仙习?。有些地方也叫放排。木頭嘛……木頭得自己進(jìn)山去砍。
十七歲那年,我和三個伙伴合伙找副業(yè),一起到旗下去砍樹。四人里我年紀(jì)最小,水性最好??硺湟M(jìn)深山,又辛苦又危險,有些樹長在峭壁之上,站也站不住腳的地方??硺溆兄v究,要在樹身砍出兩個相對的缺口,必須一高一低,一深一淺,這樣才有拉力,才能控制樹倒的方向,讓樹倒在既定的方位??诚聛淼臉鋬扇撕狭τ娩徸愉彅?,每節(jié)大約兩米長,還要剝掉樹皮,接下來把剝了皮的原木背到溪水河邊。溪水河是從五指山流出來的,水流量很大,下游就是大橋森工站,我們只要把原木放水運到下游的大橋森工站就算完成任務(wù)了。把所有木頭推下水后,讓木頭順著水流漂,我們就手持竹竿,沿著河岸一路跟著。手上的竹竿一頭安著鐵鉤(或一齒或兩齒,要到打鐵鋪訂做),放水時可用它調(diào)整木頭的位置。幾十里的水路,河道大小不一,河面有寬有窄,河水有深有淺,水流有急有緩,遇到拐彎或淺灘,木頭在水中打旋或擱淺的時候,就要用竹竿輕敲一下,把木頭引到主水道去。在突然狹窄的河道或有落差的地方,如果處理不及時,木頭就可能卡死在那里,那麻煩就大了。我們四個人沿著河堤一時慢行,一時小跑,竹竿夠不著的地方甚至要涉水。涉水作業(yè)其實蠻危險,搞不好會出意外,遇到暗流、漩渦,任你水性再好也沒用。放一次水需要兩三天,我那時十來歲,好像也不覺得累,或許是心理作用??惩暌徊缬忠徊纾€好幾茬下來很順利,我拿到很辛苦很累也很危險的第一筆錢,還有布票獎勵。
少年笑著,我早已眼圈泛紅,鼻子發(fā)酸。
滿頭銀發(fā)的父親坐在我身畔,此刻雙眸微闔,頗有倦態(tài),燈光映著他蒼老的容顏。泛黃的記事簿里記載著他童年的歡笑、成長的艱辛、生活的坎坷,還有一去不復(fù)返的舊時光。
父親,就是那個歷經(jīng)了生活的磨難卻不輕言放棄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