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棠
何為經(jīng)典?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 (譯林出版社,2012年)一書中,依次寫下了十四條定義。其中第三條是這樣描述的:“經(jīng)典作品是一些產(chǎn)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p>
作為兒童文學領域的經(jīng)典之作,《格林童話》無疑是貼合這一標準的。自19世紀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童年”、關注兒童教育以來,格林兄弟所收集、整理的這本童話集便逐漸成了兒童的必讀書目,為無數(shù)孩子的童年提供了精神滋養(yǎng),構建了心靈的烏托邦。它打造了一個足夠“安全”、穩(wěn)定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當善與惡發(fā)生沖突時,真、善、美注定會取得勝利。
據(jù)統(tǒng)計,在《格林童話》的211個故事中,出現(xiàn)“公主”角色的共有54篇。而即使沒有讀過童話的人,也對公主和王子的敘事模式毫不陌生,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我們共有的文化記憶,甚至化作我們的集體無意識。直到如今,文藝作品中依然重復著男才(財)女貌、英雄救美的故事,依然有許多美麗卻無助的女主人公在等待男性的拯救,就像《格林童話》中的公主們、小紅帽或灰姑娘一樣。
童話中的她們往往擁有舉世無雙的美貌,卻又善良、柔順,單純得近乎愚蠢,無法自保。她們總是被陷害、被欺騙、被囚禁,沉睡于玫瑰城堡,躺在水晶棺里,幽閉于高塔之上,或被吞入狼腹之中……此時,總有一位高尚、勇敢、聰明、正義的男性來拯救她。他可能是高貴的國王,英俊的王子,勇敢的獵人,甚至只是其貌不揚的小矮人。
接著,等待她們的往往是一場婚禮——童話故事的結(jié)局總是結(jié)婚。畢竟,在童話所處的時代,婚姻是社會為女性安排的“美滿”結(jié)局;有時,公主甚至會被當作“戰(zhàn)利品”,成為對某個男性的獎賞(如《勇敢的小裁縫》《穿靴子的貓》等)。
在童話里,人們總是將勇敢、聰明、正義等美好品格寄托于男性角色身上,這種期待在《白雪公主》中達到了頂峰。哪怕是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七個小矮人,也擁有拯救弱者的力量。而白雪公主卻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受傷,從來沒有吸取教訓。直到她吃下毒蘋果,昏死過去。這時,小矮人再也無法施救了,她只能躺在水晶棺里等待下一個男性拯救者(王子),并嫁給他。白雪公主分別被獵人、小矮人和王子拯救了數(shù)次,而迫害她的卻始終是邪惡的繼母——這個在《格林童話》中總是擔當反派、推動故事進行的角色,我們早已耳熟能詳。
有人說,童年的閱讀經(jīng)驗往往構成一個人生命的底色。傳統(tǒng)童話中,對不同性別的人格設定、價值取向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兒童,尤其是女童。而童話中也充滿了父權文化對女性或兒童的教化、訓導,這種落后的價值觀越來越顯得不合時宜。
隨著西方女權運動的蓬勃發(fā)展以及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興起,經(jīng)典童話成為作家們重構和顛覆的對象,她們紛紛以筆為槍,對童話中的傳統(tǒng)性別角色書寫發(fā)起了進攻。其中,我最迷戀的是英國作家、“文學女巫”安吉拉·卡特的改寫。
她曾說過,“每一個時代都根據(jù)這一時代的趣味創(chuàng)作或改寫童話”。通過改造人物形象,重設關鍵情節(jié),她解構了傳統(tǒng)童話中的父權文化,并將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和哥特風格融入其中。作品《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 (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以《藍胡子》《美女與野獸》《小紅帽》《白雪公主》等童話為素材,文字豐沛華美,想象瑰麗奇詭,讀來動人心魄。
《藍胡子》是一則曾經(jīng)廣為流傳的童話,講述富有而殘暴的“藍胡子”殺害了數(shù)任妻子,并將尸體懸掛在一個秘密的房間中。當他的新妻子懷著好奇心打開這個房間,便是一個新悲劇的開始。好在她的兩位哥哥及時趕到,殺死了藍胡子,救下了妹妹。這個故事曾被收錄于《格林童話》的第一版中,后來在第二版之后被刪除。
在安吉拉·卡特筆下,這個故事以第一人稱展開,呈現(xiàn)出嶄新而迷人的新面貌:十七歲的“我”是一個清貧的少女,有一個“輪廓如鷹、桀驁不馴”的母親;她曾是茶園主的女兒,卻驚世駭俗、叛逆不羈地愛上了一個軍人,為愛變成乞丐;后來軍人上了戰(zhàn)場,再也沒能歸來,只留給妻女一把古董配槍。嫁給神秘而富有的城堡主人(即童話中的“藍胡子”)后,“我”無意中打開了那扇可怕的“地獄之門”,發(fā)現(xiàn)了丈夫之前三任妻子那恐怖的尸體……就在丈夫的劍將要揮下的時候,母親來了,這位“穿著寡婦喪服的、豪氣干云的瘋狂女騎士”如一位“憤怒的正義女神”,毫不遲疑地舉起手槍,不偏不倚地將子彈射進了“我”丈夫的腦袋?!拔摇钡镁攘?,和“盲眼情人”過上了平靜而幸福的生活。
卡特的改寫顛覆了經(jīng)典童話背后的男權話語和性別范式,除了性格鮮明、彪悍過人的母親之外,“盲眼情人”的設定也意味深長。這樣,“我”再也不必接受男性審視的目光,那種眼神像“行家檢視馬匹”,也像“家庭主婦檢視市場肉攤上的貨色”……
目前,對童話的大多數(shù)改編都是針對成人讀者的。令人欣喜的是,繪本中也不乏類似的佳作,例如英國繪本新秀貝唐·伍爾溫的作品《萵苣姑娘好大膽》 (河北教育出版社,2019年),改編自《格林童話》中的《萵苣》。原作中,萵苣被女巫囚禁于森林中的高塔之上,意外結(jié)識了一位王子;被女巫發(fā)現(xiàn)后,她被放逐于荒野之中,王子被摔下高塔,雙目失明。后來他們在荒野中因歌聲重逢,萵苣的眼淚令王子復明,他們結(jié)了婚,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貝唐的重新演繹之下,故事中沒有高貴而英俊的王子和愚蠢可憐又無助的女孩,只有勇敢的萵苣姑娘和一匹仗義的白馬。她總是在女巫離開后,悄悄從高塔爬下來,到森林里結(jié)識動物朋友,采集一些柔軟的枝條,編成繩梯。終于,時機成熟了。某一天,女巫照常抓著萵苣姑娘的長發(fā)爬出窗戶,才爬一會兒,“咔擦”幾聲,萵苣剪斷長發(fā),女巫摔死在了地上。短發(fā)萵苣順著繩梯溜下高塔,可愛的白馬載著她逃出牢籠,奔向自由而廣闊的新天地。后來,萵苣姑娘成了專殺女巫的“賞金獵人”,令女巫們見之喪膽、聞風而逃。
作者用極簡主義畫風描繪了一個清新、明快、有趣的新童話,消解了“殺女巫”的沉重感和暴力色彩,非常適合兒童閱讀。這個穿著背帶裙的萵苣姑娘大膽而狡慧,隨機應變,善于周旋,擁有出色的謀劃能力和行動力,還有勇敢的復仇精神??芍^是童話界的“大女主爽文”了。
童話是虛構的,但其中的性別角色設定和價值觀念往往是當時社會思潮的反映?!陡窳滞挕匪茉炝嗽S多被動、軟弱的女性和主動、強大的男性,這些角色和情節(jié)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兒童的社會性別認知。如今,我們究竟該不該讓孩子繼續(xù)閱讀經(jīng)典童話?對此,安吉拉·卡特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你看見那些童話,那些站在育兒室書架上的書了嗎?實際上,它們當中每一本都是一把裝了子彈的槍。每一本都是一枚炸彈。小心!如果你正確地打開,它們就會爆響?!?/p>
也許,在充滿魔力、夸張離奇的情節(jié)之外,我們應當努力引導孩子,讓他們認識到童話的不足。我相信,當我們小心地引爆書架上的“炸彈”,同時引爆的還有孩子的思考和質(zhì)疑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