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剛
冬天的霜太厚了,連太陽也仿佛懼怕高原上的嚴(yán)寒,升得特別晚。整個山村仍裹在黑暗里,母親已挑起水桶早早出門了,腳下喳喳作響,那是繁霜發(fā)出的特有的聲音。
水井在村東頭,而家在村西,挑水要穿過一條窄窄長長的巷道,巷道里的霜地上,人踩上去都有淺淺的印痕。整個繁霜遍地的漫長冬季,母親就這樣挑水、背柴禾,在霜地上來來回回忙碌著,忙碌的母親有時會在院里自言自語:今日個霜真厚。
冬季的高原,都被一層繁霜籠罩著,地埂上的枯草仿佛裹上了一層霜衣,像撒了一層粗鹽,在灰白的陽光下閃著灰白的光。
這樣的冬天真難熬,母親總是要想辦法儲備過冬的蔬菜,菜的品種很少,土豆是主糧算不得菜,能夠儲存的只有卷心菜、紅蘿卜,以及一點兒菠菜。
卷心菜要等“霜殺”之后再收,霜殺之后有特殊的淡淡的甜味,估計是里面的水氣都被刺骨的寒氣抽走了,更易儲存。而菠菜不怕凍,越凍越甜,從地里鏟了回來,掛在院子角落里。經(jīng)過霜凍的菠菜看上去蔫蔫的,但是一碰水,仿佛又活了,摘幾顆洗凈了,放鍋里,綠葉紅稈,好吃,也好看。
幫媽媽從地里拉回一車卷心菜,扒掉爛幫葉,保留菜根,一顆顆地碼放在地窖里,再從上面遮上玉米稈,壓上一層土,留一個小小的口子,用一個塑料袋遮嚴(yán)實了,方便取用。
每年冬天,鄉(xiāng)親們都要挖菜窖,這不需要多大的技術(shù)含量,但是地面被凍上了厚厚的一層,鐵鍬根本挖不動,只好用镢頭刨,一點點地刨,大約半盡多深,才能將凍土刨開,露出下面的虛土,再向下挖一個約一米深的方坑,將卷心菜整整齊齊地碼放進(jìn)去。
之所以每年要挖菜窖,因為柴園子里的地方珍貴,這點兒地也不能讓它閑著,等過了冬開了春,菜窖被吃空了,又重新填實了,又要再種點兒小白菜小辣椒之類。媽媽總是說,就這一兩畦菜,隨手澆幾勺水,就能長好。有了菜的補貼,那面柜里的面粉,就能多撐些日子。
媽媽的菜窖,仿佛是一個神奇的寶庫,甜甜的卷心菜和甜甜的紅蘿卜總是十分誘人,尤其過年的時候,母親還會從中掏出幾根大蔥,味道濃烈辛辣,切一點點蔥花就可以滿院飄香。
母親蜷著腰把瘦小的身子從菜窖里探了出來,小籃子里裝了幾顆卷心菜,幾個紅蘿卜。母親變戲法似的,還從菜窖中掏出了幾顆蘋果,是紅元帥。院子里僅有的一棵蘋果樹,有時也會結(jié)幾顆紅果子,除了中秋節(jié)每個孩子吃幾個,其他的母親總是仔細(xì)地藏起來,等過年吃。經(jīng)過在地里埋藏,它的身上還積攢著地下的溫度,溫乎乎的,剛一出窖,冷空氣在果皮上快速地蒙了一層絨絨的薄霧,紅里透紫,仿佛孩子的臉。
看,高原上的嚴(yán)霜就是這樣的濃烈。
此時,放眼望去,柴園的山墻上,幾棵枯死的野蒿旱葦,也披上了一層絨絨的白紗;遠(yuǎn)處山梁的大樹也在烏蒙蒙的天空下泛著白光,山也成了白頭山。
整個漫長的冬季,大地總是被這霜氣包裹著,在田野里,是霜被;在瓦棱上,是霜衣;在窗戶上,是霜花;可在母親的菜窖上,是蒸騰的生活的希望。有些年景并不好,卷心菜絕收,那窖就是空的。母親犯愁歸犯愁,可還是早有準(zhǔn)備,因為白蘿卜的生命力旺盛,只要撒下種子去總會長出幾根來。她總要種一點兒防饑,上冬之前擦成絲,攤到瓦渠里曬干了,入了冬就再讓霜殺一殺,便去掉了蘿卜的氣味兒,整個春節(jié)就依靠蘿卜絲燉粉條招待客人。白蘿卜也挺神奇,把它扔在菜園里要是不管不顧,上了冬就凍死了不能吃了,可一旦擦成絲,曬干了再讓霜殺一下,反而成美味。
原來,我們最怕的寒霜,居然對生活會有這樣神奇的幫助作用。
每天一大早母親總是冒著繁霜起來忙碌,她挑起水桶出門的聲音短暫響過,院子又陷入了寂靜,直到她挑水回來,門又吱呀地響起,她在院子里來回走動,踩著一地繁霜的聲音慢慢地喚醒冬日的清晨。
其實霜比雪仿佛更冷,在月光的照映下,繁霜泛著暗青色的光,而整個冬天,母親就在這霜地里來來回回地忙碌著,從小時起,到青年,到中年,再到暮年,從未間斷。
墨 斗
“我有一間房,半間租與轉(zhuǎn)輪王。有時放出一線光,天下邪魔不敢擋?!鄙贂r的一個冬天,我趴在熱乎乎的被窩里,從《語文報》上讀到這則蘇東坡與秦觀有關(guān)墨斗的謎語,拿出記錄本摘抄,這時父親在院子里喊:“下來幫我拉繩,彈線?!?/p>
父親在院子里做木工活,經(jīng)常要用墨斗彈線,對木材取直,再鋸成木板或木條,木工術(shù)語叫“下料”。下好的料,整齊地碼在一邊,再根據(jù)家具所需要的尺寸,開刨、拼接、鑿孔、卯榫、打磨、上漆,最后制成一件樸實厚重的家具。
父親有兩只墨斗,一只是牛角墨斗,一只是整塊木頭手工雕鑿而成,樸拙中透著實用。我放學(xué)在家,在院子里做工的父親偶爾喊我?guī)退K彈線,浸著墨汁的線繩從墨斗肚子里慢慢搖出來,拉到木板畫好的標(biāo)記處,兩邊拉緊,父親從墨繩中間提起,再快速松開,線繩打在木板了,“梆”的一聲脆響,一條線便彈好了。
兩個人在兩端拉繩,繃得緊,彈力強,墨汁印出的線條筆直、清晰。有時木板太長,要彈兩下,父親在那頭提起墨繩彈一下,我這頭再提起墨繩彈一下,讓線條更加清晰。
木材的質(zhì)地不同,墨線彈出的聲音也不同。像有些硬木料如蘋果木、梨木,彈上去“錚”的一聲響,清脆有力;而一些質(zhì)地稍差的如楊木柳木,彈上去則“嘣”的一聲稍顯沉悶;有些不知名的山雜木,父親能從墨斗的彈線中,聽出質(zhì)地的好壞。
一塊木材,在下料之前,父親翻來覆去地研究,拿鉛筆在上面不停地做標(biāo)記,根據(jù)木材的曲直,來破料,才能最大可能減少浪費。
關(guān)于這個墨汁的謎語,還有后文,據(jù)說秦觀拿著這個“天下邪魔不敢擋”的謎面來為難蘇東坡,蘇東坡聽后微微一笑說,我也有一個,你先猜出來再說:“我有一張琴,琴弦藏在腹。憑君馬上彈,彈盡天下曲?!痹谶@里,彈盡天下曲,意喻雙關(guān),這里的“曲”即用墨斗把曲木取直之意,這下可又難住了秦觀。
父親是個粗人,根本不懂這些謎語,他只知道將沿墨線劈開的大木板做桌面,邊角料做小板凳,硬木料做桌腿,軟木料做柜子內(nèi)部的隔板??傊@些木頭在他的“尺劃”下,材盡其用,沒一絲浪費。
不成規(guī)矩,不成方圓。墨斗在民間還有辟邪的功能,很可能是因為受“有時放出一線光,天下邪魔不敢擋”這句謎語的影響,便被賦予了更加神秘的內(nèi)涵。父親的墨斗也就放在了抽屜里,有時還擺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西北高原的冬天非常寒冷,墨斗里墨棉凍成冰疙瘩,父親將它拿到灶間,借著灶間的火烤一下,或倒一點開水化凍,有時灶膛沒火暖瓶沒開水,便將墨斗塞到炕角被子下面,暖一會兒,化凍再用。
墨線用的時間長了會失去彈性,稍一用力就斷。農(nóng)家化肥袋封口的尼龍線,結(jié)實好用,父親總是仔細(xì)地保存起來,替換墨線用。小小的墨斗,看上去不起眼,一根柔軟的繩子,繃緊了卻有很大的能量,任何歪歪曲曲的木材,都在這條墨線的管束下,成為一塊有用的木板木條。
關(guān)于這則謎語故事,還有后文,秦觀猜不出蘇東坡的“彈盡天下曲”的謎語,便去問蘇小妹,蘇小妹一聽,微微一笑,又給他出了一則謎語:“我有一只船,一人搖櫓一人牽。去時拉纖去,歸來搖櫓還。”秦觀此時恍然大悟,原來三人說的是同一謎底。
拉繩彈線,曲曲直直,也是做人的根本。父親不輕易麻煩別人,甚至都不愿意麻煩自己的孩子,要是短一些的木板,自己撐開了雙臂,兩只手拉緊墨線,低下頭,用牙咬起線繩,“錚”的一聲,一條墨線便彈好了。要是長木板,沒人幫著拉繩,便只好在木板頭上釘個小鐵釘,將線頭綁定,拉出線來,彈好了,再揺回去,雖然比較費工夫,但總是一絲不茍,不出任何差池。
天下之事,柔弱勝剛強,一只不起眼的墨斗,一根柔軟的墨繩,在文學(xué)作品中成為“搖櫓拉纖”,充滿了柔韌與美感;這柔軟的繩子,卻如此剛硬,“管”住天下的任何木材。
閑時回想,父親的脾氣和這墨斗有點兒像,平時看上去蔫實巴交,也不善言詞,軟弱地圈成一團。但是在大事上卻有一身傲氣,在那些貧寒的日子里,他撐起兩根窮骨頭,一身硬骨頭,正如這墨線彈木,拉直了便錚錚響。
搟面杖
家家戶戶廚房的案板上方,都架著一根搟面杖,母親的廚房也不例外。她的搟面杖,應(yīng)該是村里頭比較長比較漂亮的了,得有一米多,不知道是什么類型的紅木做成的,油光锃亮,質(zhì)地細(xì)膩。
搟面杖是一個寶貝,父親在廚房里靠墻壁案板上方釘了兩顆鐵釘,將其恭恭敬敬地,莊嚴(yán)地架在上面。
這根一米多長的搟面杖,中間微粗,兩頭略細(xì)。因為太長的緣故,搟面杖就像一根練武的棍子。定居新疆的二伯,有時過年回來探親,會一點武術(shù)的他就拿搟面杖在院子里練幾下,幾次想把它帶走,但父親都沒舍得送。
年紀(jì)幼小的我,也把它當(dāng)成了練武的棍子,經(jīng)常拿著胡亂舞動。自從在中學(xué)課本上學(xué)習(xí)魯提轄拳打鄭關(guān)西,課文中寫道魯達(dá)提一條齊眉短棍跑了之后,這枝齊眉搟面杖就經(jīng)常立在我睡的小房間里了。
搟面杖,是父親在給別人家做棺材的時候,頂著棺材用刨子刨出來的,這也不知從啥時傳下來的講究,總之搟面杖就是要頂著棺材底做。刨好之后再用最細(xì)目的砂紙打磨,再用辣子油浸潤,它才紅得透亮,細(xì)膩的木紋也更加顯亮了。
搟面杖太長,和大案板一樣長,使起來就不太順手,案板上放著各種瓢盆菜礅,一家五六口人吃飯,也不用頓頓吃長面,所以父親還備了一根短一點兒的,平常日子,就用短的這根。只有在過年,或來客人,要搟長面,長搟面杖就派上用場。
客人在堂屋里喝著茶,聊著天,母親自然要預(yù)備好飯菜招待。灶膛里紅彤彤的火苗格外旺,母親用家里最好的面粉,精心地?fù){長面,節(jié)奏均勻。一團面越搟越薄越攤越大,成了圓圓一大張,鋪滿整個案板。最后案板上也鋪不開,有一小半兒從案邊垂下來,懸在半空。搟好的面要晾一會兒再切,這樣才更加筋道。
面晾好之后再折起來,折成一個長方形的小方塊,開始切面,這才考驗一個家庭主婦的做飯功夫。一只手?jǐn)r在面塊上,一只手拿切刀均勻地一刀刀切過去,切好后順著同一方向向上一提,一條條均勻的四棱柱的面條,就呈現(xiàn)在眼前。
如果家里不來客,農(nóng)活也緊張,來不及這樣仔細(xì)地切面,一般把整張面滾在搟面杖上,拿刀沿杖從中豎著劃一刀,那面片就波浪般地從搟面杖上落在兩邊。再橫切成一道道面片,寬窄隨便,一般是一指頭寬,或者也有更講究的,斜著切成三角形,美其名曰“雀兒舌”,一般老年人最喜歡吃這個。
后來鎮(zhèn)上有了壓面機,剛開始是手搖的,很快淘汰掉換成電動的,鄉(xiāng)親們可以方便地吃上機器面了,雖然壓面還要掏加工費,可省時省力啊,尤其遇到紅白喜事,沒那工夫搟,于是機器面更是少不了。剛開始人們都一窩蜂地端著一盆面去鎮(zhèn)上壓機器面,可慢慢地,人們發(fā)現(xiàn)還是自己手搟的好吃——即便同樣的機器面,也因人而異,那壓面的弟兄兩個,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個壓的好吃,另一個壓的就不好吃。
再后來流行起小型的壓面機,可以固定在案板上。家家可以自己壓面吃,更加方便了??墒?,時間越久,母親的搟面條味道越香,每個游子的鄉(xiāng)愁,都被母親搟的一根長面緊緊系著。
前些年我們都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工作了,搟面杖很少用了,就安安靜靜地架在廚房大案板的墻上,守護著這一片灶間。然而母親還是保留著手搟的傳統(tǒng),來的不管任何親戚,總要留下吃飯,便要搟一鍋長面。孩子們過年回家,第一頓飯一定是搟的酸長面。與案板親密接觸幾十年里,這根搟面杖搟出來的歲月,悠長深邃,揉進(jìn)過各種苦難,搟出過各種團圓……
如今家里只有父母留守,做飯就不講究了,搟面杖就長時間閑置了,后來,父親把它保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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