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攝影師是在冬天,空氣清冷而透亮。
她依舊保持著去西邊公園的習慣,不為自己而是為樂樂。那天,剛一下樓,樂樂卻改變方向向東邊跑去。墻根下的暗道吹來的風冷颼颼的。過了暗道,那串陳舊的腳印還在,好像那串腳印焊在了地上,任憑風吹雨淋,依然顯現。河水已經結冰,凝固的冰面上泛著銀白的光亮,那些飛鳥不見了,它們大概去了南方吧。風吹動著河中心的蘆葦,肅殺的氣氛未免讓她心生一絲悲涼——長長的冷清的河面,長長的悲涼。這種氣氛影響不到樂樂。
這個小生命,永遠保持著對人類的忠誠,對大自然的好奇心,仿佛滿世界都有它玩不夠看不夠的東西。生怕出意外,她緊跟其后,就這樣,她碰見了一個男人,他的身邊蹲著一只狗狗。男人戴著鴨舌帽,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此時,他正對準河中的蘆葦,咔嚓、咔嚓地拍。
如遇見所有陌生人,經過對方身邊時,懶得看上一眼。樂樂不同了,它有生第一次主動了,竟然向那只狗狗搖擺起尾巴。身形高大的金毛倒表現得十分淡定,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于是,她便停下來放松繩子。和紅褐色頭發(fā)女人不同的是,金毛的主人仍舊沉靜在他的鏡頭里,旁若無人。他有點駝背,五十多歲,個頭高大身形單瘦,身著軍裝,外套是一件記者穿的馬甲,只不過陽光、風塵剝去了衣服原有的顏色。她的腦海里掠過一個身影,在她打算離開時,對方轉過身來。他上下打量著她,友好地問道: “少見啊,今天怎么有空到這兒來?”他把她給問住了,心想,他可能是這條河邊的???。她支吾了半天,嘴角往上一挑,含蓄地笑了一下?!坝峙鲆娨粋€牽狗的女人,”他向她伸出手,很紳士,“認識一下吧,我是個搞攝影的?!彼行擂蔚匕咽稚斐鋈?。剛剛碰到指尖,她就敏感地縮回來。他不介意,友善地介紹自己,他說以前在文化部門工作,平時喜歡攝影,也拿過很多的獎。別見笑,呵呵,你看——攝影師走近她,打開了鏡頭。她看到了鏡頭下別樣的蘆葦蕩,還沒有來得及贊美上一句,攝影師就關掉了鏡頭,接著說身體原因提前退休。不過,有空暇時間喜歡到處走走,出了幾本攝影集。不過,是宣傳部門贊助的,自己沒有掏錢,呵呵……這是個健談的攝影師。他繼續(xù)說,這條金毛是他在寧夏鹽池縣毛卜喇古城墻下遇見的,是上天賜給他的。那次,天快黑了,它卻在城墻根下等他,它看見他沒有半點生疏。小區(qū)的人大都不喜歡狗狗,他遛它很晚。平時出門他都帶著它,“我不想讓狗狗一個待在屋子里,那樣,它會得憂郁癥?!彼α诵Γ冻鲆豢跐嵃椎难例X,“你遛狗的時間也不早啊?!彼胶偷匦α艘幌拢南?,原來是他!
一陣沙沙沙的聲音把她驚醒,一時分辨不清聲音來自哪里,聽起來似乎是一群老鼠趁著夜色結伙行盜,從一條深邃的暗道里竄過。她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心怦怦直跳。有月光投進來,地上一層冰冷的霜,她盯著那塊冰涼,終于醒神了。此時,墻上的掛鐘指示凌晨一點一刻,小區(qū)里所有的窗戶都黑了。她靠近窗戶,樓下的太陽能燈光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這個時候,她看到一個土黃色的身影,是個身形高大且單瘦的人,旁邊同樣是一個土黃色的影子,它在不停地跑動。聲音應該是它發(fā)出來的。分明是一條狗。這么晚了,還有遛狗的?
不是第一次看到,依稀記得幾次了,是深夜,她被聲音驚醒,看到一個土黃色的影子,幽靈一般。有時候她真不愿在夜晚看到任何東西或者聽到任何響動。她睡眠一直不好,白天走在路上,或者站攤位,眼前總會浮現一個景或者一個物,似一股風塵旋轉著,旋轉著,陡然形成一個人的形狀,再仔細辨認,影子化為一縷煙塵消失不見。她一直覺得自己活在一種虛幻里,恍恍惚惚,頭腦不清。
小區(qū)的人惟有她被驚醒,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她醒著而不會是別人!別人怎么能聽得到呢?自己夠勞心的了,身體困乏,然而,稍有響動就醒。菜市場那些擺攤位的,各個勞心,起早貪黑,都想著讓自己的衣兜鼓起來,都想著顧客往自己的攤位涌來,也都想著電子秤永遠是自己貼心的密友。八兩最標準,六兩七兩不是說不過去,稱得多了,自然沾光;稱一二斤就不好操作,秤得給滿,不然就會露餡??倱挠蓄櫩蜁褨|西拿到別人的秤上稱一下。買水果的鄰居打消了她的顧慮,滿市場的秤精準的有幾個?恐怕沒有!人都學會了在秤上做手腳,不做不行哪!就拿水果來說吧,水果水果就怕水分流失,水分一流失斤兩減少不說,還腐爛,爛了就得扔,扔一斤二斤還行,扔得一多,掙誰的去?市場管理局的不定時地監(jiān)督檢查,大家嗅覺很靈敏,工作人員還沒有到,滿市場都知道了,把秤調整好,一副坦然的模樣。待檢查的一走,恢復原樣,再把損失補回來。不僅是賣水果的,賣菜的也一樣,太陽曬,風吹,蔬菜、水果哪會保鮮?即使蓋上塑料或者毯子,一天下來,菜還是蔫了,折秤了。想想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夏天是最不好賣的,折秤最厲害,但是夏天天氣好呀,熱是熱了些,頭頂有遮陽傘,人不受罪,最害怕的是冬天,守著攤子,腳都凍麻了,雙手不靈活。有的在腳下燃一個筒狀的小煤爐,絲絲青煙從腳下竄上來,一股淡淡的煙味繚繞著,菜葉上透著一股煙味,水果光滑的表皮透著一股煙味,人也透著一股煙味,頭有些痛,有輕微的中毒現象。下午六點鐘大家都收攤,而她總是最后一個回家的人。
人都散盡了,四周一片狼藉,這個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幾條流浪狗,低觸著腦袋搖晃著快活的尾巴,似乎滿地都是噴香的佳肴美味。地上無非是被壓碎了的菜葉、果皮、蔥皮……在暮色里散發(fā)著酸腐的氣味。晚風里充滿涼意,狗狗們?yōu)榱藸帗?,喉頭發(fā)出含糊不清地咆哮。她想起了樂樂。凌晨四點鐘起床趕往早市批發(fā)蔬菜,滿天的星星,四周漆黑且冰冷,借著星光,她奮力蹬著三輪車,腦海里卻回響著樂樂幽怨的叫聲。
事實上,有些聲音并非半夜才響起,樂樂是親臨者,還有那些樓下休閑的人們。黃昏的霞光里,聲音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只不過隨著太陽的落山,暮色的降臨,聲音透著些沙啞、壓抑、憋悶,似乎蒙著一層濕漉漉的布。夜幕拉開,聲音懼怕黑夜一般猛地放大,像沖破層層黑幕,帶著堅硬的刺芒在人們耳邊抽打。幾乎每一天,在六點鐘以后,聲音如約而至。處在寂寞中的樂樂聽到外面的叫聲,支棱起耳朵,嘴巴大張著,它嚇壞了,大口喘氣。不僅是樂樂緊張,小區(qū)里人都感到緊張,人們將目光投向那扇窗,他們再次聽到慘烈的哀告:“媽媽不要!不要——”
有時候,女孩的聲音會持續(xù)到晚上十點以后。那個時候,她已經回來了。聽見女孩的尖叫,她先是心頭一緊,將目光投向窗外——那扇窗并沒有開燈,卻能看到簾子后面隱約晃動的人影。她不禁想,那個女人長什么樣?她的孩子長什么樣?為何母女倆都不敢見光,都躲在暗處?慢慢地,她也捕捉到了關于那對母女的只言片語。原來,那個女孩是個遺腹子,究竟女人跟誰有了女孩,女人不說,人都是瞎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女人和女孩的生活里沒有男人,要是有個男人的話,女人也不至于有那些反常的舉動。小區(qū)里的人,曾站在那扇窗戶下指罵過女人。女人毫不退縮,她把頭從灰暗的窗口伸出來用世間最犀利的言語應對。
她收回目光,坐回沙發(fā),也不敢開燈,好像她就是那個女人,一開燈,有千萬雙憎恨的目光投射過來。一天了,樂樂沒有拉,沒有尿,看它無辜的眼神一定是憋壞了。她卻把遛狗的時間一推再推。等小區(qū)里所有人都回屋了,她才套上它,帶上紙巾,悄悄下樓。她牽著它下樓去西邊的公園。
以前,她真不知道小區(qū)內還有個小廣場。她住五號樓,隔著一棟樓,小廣場在七號樓靠北,很平坦很靜謐的一個地方,四周由低矮的樹木和花卉圍起來,幾道彎彎曲曲的小徑,無論何時,走近了,總給人一種舒朗的感覺,仿佛這里的空氣才是真正的空氣,幾圈下來,心里干凈透亮了許多。見周圍沒人,她放開繩子。樂樂也是開心得要命,忘我地撒歡。這時一輛摩托車闖進來,油門沒有減慢的意思。樂樂生氣了,它以為別人占了它的領地,瘋狂地追過去。摩托車猛地調頭。她嚇壞了,大喊一聲。已經遲了,樂樂的一只眼睛給美美踢了一腳,它慘叫一聲,倒地抽搐……從此,樂樂的那只眼睛看人時總是半閉著,總是在流淚。五號樓靠南有個小草坪,住一樓的老太太們,不忘對土地的青睞,她們寸土不讓地種上白菜、花卉、艾草、葵花、蔥、韭菜。春天、夏天或是秋天,草坪五顏六色。樂樂喜歡往那兒湊,它大概是癡迷花朵的氣味,想想,自己姑娘時也是喜歡滿山的野花。樂樂七歲了,但還是個少女,它還從未接觸過異性。
老太太在窗戶內瞪大了眼睛——一個女人牽著一條狗竟然那么放肆地走進園子。她們商量好了一樣沖出來。陶醉中的樂樂哪兒有防備之心,這次是主人先意識到了危險,她趕忙拉緊繩子。那次樂樂沒有受傷害,老太太手里的棍子沒有派上用場,她們便罵上了。她開始反駁道:“這是小區(qū)的草坪,不是你們家的?!焙髞?,她為此深深自責。罵架,她不是老太太們的對手,就那幾一句話足夠讓她噎好長時間。
“不是我們的是你的嗎?一個寡婦也跑來跟我們爭地盤?”
“小區(qū)的寡婦反了都?!?/p>
“心慌了找野漢子去,養(yǎng)狗能和你睡覺嗎?”
不多時又來了兩個女人,她們齊上陣,她逃了。
那些話像塊堅硬的骨頭噎在喉嚨處。她知道,老太太所指的“小區(qū)寡婦”不僅是她,包括那位脾氣暴躁的女人。
后來秦易的出現委實給她撐了點面子。盡管,秦易沒有明確表態(tài)非要和她走在一起,處于了解階段,起碼能堵住人們的嘴。
她真佩服小家伙的嗅覺。那天,她沒有去攤位。它將主人帶到一個世外桃源——小區(qū)東邊的墻根下竟然有一個洞口。待走近一看那是通往外界的一個暗道,樂樂沒有急于鉆過去,它在等待主人的決定。她走近了,低下身子向里窺探。順著洞口出現了一行陳舊的腳印,說明有人由此穿過過。她鉆了過去,經過一片茂密的林帶,眼前一下子開闊了。一條寬闊的河流從此經過,那天無風,卻是一河的漣漪。她深吸一口氣,用贊賞的目光看著樂樂。樂樂開心極了,這次它真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領地。難道她不是嗎?河邊有垂釣的,有亭子。她走過去坐在亭子里,河水就從亭子旁邊流過,近距離地那些閃動的光波下隱隱有魚兒游動的身影,不遠處鴨子浮在水面上,河水中央的蘆葦微微移動,幾只鴨子一閃身子鉆了進去。頭頂有白鷺飛旋,它們也是第一次遇見新朋友發(fā)出激越的叫聲。仰望著那些飛鳥,她心里卻涌現出一股酸楚,平日里太忙,要不是跟他鬧翻,她是沒有時間來到此地。
就在那天,她遇到了一個牽狗的女人,是一對小型犬,褐色的毛卷曲著。女人看上去六十歲左右的樣子,但她染著一頭橘紅色頭發(fā),穿著白色半袖,褲子是帶花紋的燈籠褲,紅色運動鞋,很時尚。見到新成員,樂樂興奮地沖過去。兩個女人走近了,三只狗狗也走近了。她算明白了,樂樂早就嗅到了河邊狗狗的氣味,難怪把她帶到了這里??吹焦饭坊ハ啾孀R著氣味,兩個女人也搭話了。女人沒說幾句便從衣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怎么沒有見過你,一個人吧?”她驚奇女人的判斷力。她想問問女人是不是也一個人,因為,一般情況下,有老公陪伴的女人很少養(yǎng)寵物。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趕忙說,“我老公是企業(yè)老板,平時工作太忙……”接著又吸一口煙,揚起頭向天空吹了一口,轉變話題,“這是一對母子,狗媽媽個小,生不下來,是我?guī)メt(yī)院做的剖腹產,差點丟了命?!闭f著女人將狗媽媽抱起來,拿起隨身帶的水杯,擰開了,往狗狗嘴里灌,自己也喝了一口。她看著,心里翻騰了一下。說實話兩只狗狗長相一般,毛色暗淡不說,像黏稠的液體涂了一樣。從內心她是不喜歡。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這才理解秦易為何因狗狗和她鬧翻,那就是惡心、厭棄。
她從未考慮過讓樂樂當媽媽,碰到過幾只狗狗,那些狗狗們還是喜歡嗅樂樂的。樂樂高傲得很,哪只狗狗嗅它屁股,它立馬發(fā)怒。至今她沒有給樂樂做絕育手術,她希望有一天樂樂能當媽媽,讓它當一回母親。
一個女人,牽著一條狗,身份自然暴露無遺。她從不愿讓人知道她更多。西邊的公園里亮著燈,一個人影子都沒有。樂樂樂壞了,癲兒癲兒地跑著,到處撒尿,留氣味。路燈下,它雪白的身子扭動著,耳朵像蝴蝶的翅膀,隨著跑動的步子一扇一扇,要飛起來的樣子,一條尾巴高傲地豎在背上,像一把撐開的傘。她喜歡它的這個樣子。五年了,狗狗五歲,狗界的五年相當是中年。一次在公園里,走著走著,那個想法突然又冒出來,她就躲在一棵大樹后面去。異常激動的樂樂還以為主人跟在身后,每次出門,她不都是這樣的嗎?半天身后沒有了腳步聲,它機敏的腦子突然閃過一種不祥,急忙轉過身來,不見主人的影子,它急壞了,四處尋找。那一刻,主人的氣味從它的世界消失了,它敏銳的嗅覺失靈了。那個夜晚,公園里一個小小的身影,瘋了一般地奔跑……她望著它,望著它遭到拋棄時的可憐樣。假如,真按他說的那樣,扔了它,它就一直那樣奔跑下去?尋找下去?“再不扔我們的關系我得重新考慮?!碑敃r她問,“扔哪兒?”他不加思考地回答道,“公園里。”“公園里,它會找回來?!薄安皇歉浇?。”見她還在猶豫,他補充道,“要不送狗肉館去吧。”說了幾次后,她動心了。她沒送狗肉館,而扔在了城郊的公園里。他就在不遠處的車窗內盯著她。
它跑得再快也是追不上車的。那是她第一次狠心地將它拋棄。那天,她沒有去菜市場擺攤。屋子里好安靜啊,好像冰冷的墓穴,就連平時的陽光、空氣也失去了光明和溫度。她縮在角落里。樂樂的氣味在,繩子在,衣服在,飯盒在,梳子在,球球在,它唯一帶走的是項圈和鈴鐺。這么說,她還要負責再扔一次。晚上她給秦易發(fā)短信,說睡不著,想跟他說說話。她從不敢貿然打擾秦易。她知道秦易總是事務纏身,白天工作,晚上加班。樂樂不在了,實在太靜了,靜得讓她能聽見頭發(fā)由黑變白的聲音。她鼓足勇氣把電話打了過去。電話里,聲音很嘈雜,秦易說他正在開會,讓她早點休息。夜很黑,她沒有開燈,蜷縮在沙發(fā)上。小家伙這會兒在哪里?會不會讓人抱走了?它一定會遇上一個好主人,比她好百倍的主人!她想不通,秦易為何不喜歡小寵物,尤其近兩年。后半夜,一陣沙沙聲響起,她知道聲音的源頭,也懶得去理。第二天晚上,她依舊沒有開燈,蜷縮在角落里。手機響了,是浩浩打來的,浩浩問她攤子擺得咋樣,不要太辛苦,讓她注意身體。她告訴浩浩攤位生意挺好,都是老客戶。她問浩浩那邊都好吧?浩浩說都好,工作忙,早晚加班,周末也不得休息,不過單位餐廳伙食好,他都吃胖了。最后浩浩匯報了房子的進展,說明年年底就能拿上鑰匙了,他現在努力掙裝修房子的錢。浩浩很少問起秦易,偶爾問一兩句,他們進展得如何?讓她深入了解,不要急,一輩子呢。從浩浩的語氣中能聽出來,只要了解了對方,愿意走在一起,兒子是不反對的。性格不合就不要勉強,還有他呢。浩浩已經大了,她明白兒子的意思,等房子裝修好,接她去城里住。她口頭答應著,行呢,等你結婚了,我去給你們帶孫子。浩浩立馬高興起來,好啊,媽媽,我們永遠住在一起。放下電話,她靜靜地坐上一會兒,心里想,不知道遇上怎樣的一個兒媳婦,萬一兒媳婦讓人家媽媽帶孩子呢?不勉強,隨他們,只要孩子過得好。買房子時浩浩沒有問她要錢,浩浩知道她沒有錢。供養(yǎng)他上大學夠媽媽辛苦的了。自己湊錢交的首付,當媽媽怎么能袖手旁觀呢?她把手頭惟有的一萬塊錢交給兒子。她給兒子說,這是媽媽賣菜攢下的。浩浩睜大眼睛說,媽,你真厲害!供我上大學,自己還存款。是啊,別小看那個攤位,只要勤快,能掙錢。但她沒有告訴浩浩的是,那一萬里面還有一個人的墊補。那是她和一個男人的秘密。她不想讓兒子知道在沒有確定關系的階段,花別人的錢。
每次,浩浩不忘地要問樂樂。她盡量克制住自己不讓浩浩聽出什么,說樂樂很乖,在睡覺呢。放下電話,她用沙發(fā)巾捂住自己盡量不讓哭聲傳出去。第四天凌晨兩點鐘,那個聲音又傳進來了,但這次她的判斷出現了偏差,響動不在樓下,而在門口。她走近門邊,卻不敢開門,她把耳朵貼上去。門外有輕微的響動,好像是鈴鐺的聲音,還有輕微的喘息聲,她慢慢地將門打開一道縫,她看到了一團白!她叫了一聲樂樂。樂樂萬般委屈地嗚咽起來,她蹲下去,抱住了它。樂樂瘦了,肚子能穿過去針。這幾天,它一定是滴水未沾,它是怎么找到家的?第二天,她把這個好消息發(fā)短信告訴給秦易,狗狗自己回來了。那邊說,下次我扔,保證它永遠回不來。
就一次,樂樂記住了被拋棄的教訓,只要秦易來,它警覺起來,趕忙趴進餐桌底下。和秦易的關系發(fā)生變化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秦易告訴她,已經聯(lián)系好了狗肉館。她說,給它留條生路吧!秦易生氣了,看看這屋子,到處是狗毛,誰敢坐?可以不坐。她輕聲說。他長時間地看著她,然后轉身離去。給秦易整理襪子的時候,她流淚了,她沒有想到,這幾年,他留在這里的襪子竟然有十九雙。而且,都是洗過的,補過布丁的。
在洗襪子補襪子的過程中她是忽略秦易的。她只想洗襪子、補襪子,一針一針,細細密密。事實上,一雙襪子值不了幾個錢的,秦易都說了好多遍了,她就是不聽,像姑娘時給父親洗襪子補襪子,結婚后給老公洗襪子補襪子,有了浩浩以后給孩子洗襪子補襪子,然后給一個和自己還沒有確立關系的男人洗襪子補襪子。她把老公洗丟了,他寧愿給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女人洗襪子,卻厭棄了她為他做的一切。離婚時,唯一的兒子浩浩判給了她。而他們的房子戶名在她老公公名下。也就是說,浩浩爸爸早做好了離婚的準備,把房子早早過戶到老父親的名下,而她卻蒙在鼓里。她一個人靠賣菜供養(yǎng)兒子上大學。兒子大學畢業(yè)工作聯(lián)系到了省城,在一家國企上班。浩浩說了,他一定在城里買一套屬于他們自己的房子。
養(yǎng)寵物是兒子提出來的,兒子考上大學那年,怕媽媽寂寞。那一年,國慶節(jié)回來,浩浩真帶回了一只狗狗,告訴她,狗狗取名樂樂,希望給媽媽帶來快樂。那一年樂樂剛斷奶,是她用奶粉把樂樂喂大的。
打算扔掉樂樂沒敢對兒子說,秦易是這樣給她安頓的,你兒子問起,就說自己跑丟了。秦易彎下身子把樂樂往外勾,它驚恐萬分,發(fā)出低低的嗚咽,眼神里充滿哀求。她抑制不住地流下眼淚,“放開它。我們可以結束,我不能沒有它?!薄霸谀阈睦锼任抑匾俊比缓笏らT而去。
狗狗沒有扔,秦易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段時間真的有點想念秦易,她卻不敢打電話問他最近好不好。偶爾,秦易也想念她,電話就來了,安頓把飯做好,他有個會。秦易來后,不管有多累,她都想著法子給他弄好吃的。這個時候,秦易慵懶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很享受的樣子,就好像他是她的男主人?,F在想想,她和他是不合適的,秦易在機關上班,抱的是鐵飯碗。她是一個賣菜的,所以,秦易總是高高在的。為了爭得那一口氣,她答應和他相處,從內心,她是委屈自己的。她和秦易心的距離有十萬八千里。秦易在她這兒僅僅是想吃一頓可口的飯菜,而她甘愿這樣做是因為,她是有私心的,她是為了堵別人的嘴,尤其是姐妹的嘴。每次賣菜的錢秦易給她,數額超出賣菜的金額。時間長了,她說不上想念,也說不上不想念,沒有秦易,家里沒有了煙火氣,她一個人,能湊合就湊合,很少興師動眾給自己做一頓飯,除非浩浩回來。秦易在就不一樣,每一個蔥絲兒她都是用了心思的。廚房里煙云繚繞,偶爾跟秦易說上幾句話。無關緊要的話,平淡得很。吃完飯,秦易抹抹嘴,把菜錢留下。相處了三年多,秦易沒有白吃過她的一頓飯。他總是夸她的飯做得合他的胃口。秦易從來沒有提說買房子或者和她結婚的話,好像他也喜歡這種平淡的生活,好像真正在一起會有刀槍相交的可怕。秦易很少跟她說親密的話,也很少問起她的過去,他對她的過往沒有興趣,他總是保持著一種高姿態(tài),不聞不問,更不問她一天的辛苦和收入。有多少次,被市場里煤煙熏得頭痛,暈暈乎乎的,還想嘔吐。她真想把心里的委屈說說,哪怕在他面前流一陣子眼淚也好。秦易在專注地看電視新聞。吃過飯,掏錢走人。是秦易在默默地考驗她?還是她哪兒做的不夠好,提不起她的興趣?或者,他和她一樣,被婚姻傷怕了,沒有和她交流的那份心情。
兒子上大二的那一年,有一天,一個男人在她的攤位上買完菜,付錢的時候電話來了,接完電話,他從兜里掏出錢匆匆離去。這才發(fā)現他的手機落在她攤子上了。鬧哄哄的市場里,人擠人,嘈雜繁亂,浮沉飛揚,早沒有了他的影子。晚上回到家,那個手機響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男人說,他在市場買菜時,把手機落下了。她忙說,是的,手機在。一個小時后,小區(qū)樓下停了一輛小車,她把手機送下去。他下車取手機。車里坐著一個女孩,很青澀。女孩沒有下車,從車窗內伸出頭來,說了聲,阿姨,謝謝!說起來他們的相識,秦易說,是緣分,他真的沒有想到,活了四十多歲沒有丟過手機,而且丟在她的攤位上。后來,秦易告訴她,那是他小女兒。他和老婆離婚時,大女兒跟她媽媽,小女兒跟他,已經上中學了。從秦易那兒知道了他和老婆離婚的原因。前妻只知道美容,逛街,還打麻將,總是輸多贏少,他一個月的工資不夠前妻揮霍。前妻從來不操心他的吃喝,每天下班回家都是他親自買菜做飯。當穿上她為他洗的襪子,他感動得眼睛潮濕了。這也是他們的關系能維系到現在的原因。
不過話又說回來,假如沒有秦易的出現,她的日子會怎樣?除了冷清還是冷清。近兩年,他們的關系悄悄發(fā)生著變化,不是說她表現不好,而是他開始嫌棄樂樂了。憑借女人的直覺,秦易沒有異性朋友,那又是為什么?
公園里,看到樂樂奔跑的樣子,她便想到那次把它扔掉之后,它拼命地追趕,而他們的車子開得飛快。絕望的它,幾次停下來,過往的車輛中,哪里有主人的影子。
再不能跟樂樂玩那樣的游戲了,她叫了一聲,樂樂。它看到她了,它的意識蘇醒了。她才明白,狗狗在極度惶恐時嗅覺為零。
秦易用埋怨的口氣質問她,她的回答很堅定:“我舍不得它?!薄澳悄闵岬梦覇??”“舍得?!彼卮鸬煤芨纱?。那回,他真的生氣了,摔門而去。她沒有送他,拉開窗戶,將他的襪子從五樓扔下去。風把一部分送上天,一部分落在他的腦袋上,那一刻,他看上去那樣頹廢。
她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個小時,一小時后,她和樂樂下樓了。也就是那次,樂樂帶她到了河邊。
遇見攝影師她沒有往深處想過,攝影師倒像是遇見了故人,絲毫沒有生疏的意思,話有點多。
聽對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皮膚白皙,四處的奔波并沒有曬黑他。那天他是戴著一副墨鏡,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可以斷定,搞攝影的人一定有一雙不凡的眼睛。攝影師把鏡頭打開讓她看時,她就判定了攝影師獨特的眼光。攝影師要她的手機號時,她沒有猶豫地給了他?;氐郊遥篂樽约旱淖龇ǜ械讲缓靡馑?。
第二次見到攝影師已經到了春天。這期間,攝影師給她打過幾次電話。攝影師依舊戴著一副墨鏡。那天天氣并不晴朗。很顯然,見到她,他有幾分激動。河水開化了,柳枝發(fā)芽,河邊沒有垂釣的人。他們相伴走了一段,他提議在亭子里坐坐,說給狗狗玩的機會。
“我以前在這條河邊遇見過一個牽著狗的女人,她和老公沒有孩子,那個男人在外面找了一個。原諒我沒有替她保守秘密。就在今年冬天她突然去世了。我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我也不明白她的兩只狗狗的去向?!彼泵枺澳闶窃趺粗赖??”攝影師仰起頭,“這種事我能騙你嗎?我們每一個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死亡隨時會降臨,所以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屈從?!?/p>
攝影師頓了頓,緩緩地從頭上摘下帽子,他說,“不要奇怪,八年前腦膠質瘤戀上了我,我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手術六小時二十分鐘。我送走了病魔。我感謝上蒼讓我重生了。雖說一夜回到了舊社會可是我活了過來!第二階段醫(yī)院的放療讓我雪上加霜。二十多天的放療花了七八萬,是我哥哥付的。過了不多的日子,醫(yī)院通知我準備六十萬要繼續(xù)化療。此時的我笑了,人生自古誰無死,不留巨債害家人。我已經負債累累,決不再拖累親人。我找到醫(yī)生堅決拒絕化療,回到家中選擇病友建議的食療,管住嘴不胡吃。兩月后身體沒有任何不適,生活能自理了。這之后我除了繼續(xù)喝生榨土豆汁外,不需要吃任何藥物,我成功了!八年了,我趕走了病魔。”他摘掉眼鏡。他左邊腦袋陷下去一個坑,左邊眼睛同樣陷下去一個坑。他的樣子有些猙獰?!澳銊e怕,愛人因為不敢正視我,選擇離婚,帶走了我的兒子,也帶走了我的火熱日子,從此我一無所有。你知道嗎?人在最落魄的時候,最丑陋的時候,是最需要尊嚴的時候。我答應了老婆。我的房子留給了她,兒子要跟隨他媽媽。我理解兒子的決定,我不怪兒子?,F在,兒子偷偷給我錢花,給我買衣服,買相機。他在北京工作??纯次疫@條狗繩精致嗎?是我兒子從北京快遞來的。我這樣的狀況上不了班,提前退休,我有退休金。我回到了哥哥家,我答應哥哥欠賬一定還他。其實,哥哥對我真好,我是不習慣長久地待在一個地方。我喜歡背上相機四處游玩。前段時間,哥哥病了,我回去看他,我在想,我遲早就得回去,我不能不管他。”她忙問了一句,“你住哪兒?”“當然,是出租屋啊,湊巧吧?和你一個小區(qū)。寧夏有好多古跡,寧夏又是塞上江南,靠黃河。有牛首山、鳥島、古寺、暖泉遺址、董府、一百零八塔、黃河樓、羅山、烽燧、武大郎山、康濟寺塔、紅軍井、紅城水娘娘廟、楊家堡子……”他一口氣說出了很多地名?!拔椰F在有足夠的時間走走看看,我想再出幾本攝影集!”他重新戴上了眼鏡,接著說,“鳥島就在牛首山附近,那里的水真清啊,一百多種鳥在蘆葦蕩里棲息繁衍,哦,牛首山上有山洞,有僧人。聽說那里的山洞冬暖夏涼,我都想在那兒安家了。哪天有空我?guī)闳タ纯?,放松放松,對自己好點……”
那次,她允許攝影師送她到樓門口。晚霞里,小區(qū)的人都看到了這樣一幕:一個牽著狗的男人,一個牽著狗的女人,倆人看上去關系融洽。
那一夜女人又一次失眠了。她回味著攝影師的那句話,“人在最落魄的時候是需要尊嚴的。”他為何跟她說那句話,他看出了什么,用一個攝影師的眼光?他沒有問她,他卻能洞察她,不僅從她的神態(tài),她說話的語氣,甚至她的一個細微動作。
這些年,離婚的陰影始終罩著她,走不出去,無處傾訴,姐妹們沒有一個把日子過成她這樣,人家都好好的,惟有她活得這么艱難,一個人帶著浩浩,起早貪黑。無眠的夜晚,有多少次把電話打過去,姐姐說,都怪誰?你自己不夠忍耐,不長腦子,把自己的家丟了,把自己丟了。哭有啥用,我們能幫你啥忙?
她有必要把心酸跟攝影師傾訴嗎?像攝影師對待她那樣真誠。
那次,她主動給攝影師打了一個電話,問他要土豆嗎?
兩只狗狗見面了。金毛一改往日的大哥哥風度,沖到樂樂跟前,抬起身子將樂樂騎在身子下面。樂樂是那般地心甘情愿。她卻大喊一聲,沖了上去在金毛的身上猛踹一腳。兩只狗狗停止了親昵動作。攝影師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蹲下去撫慰金毛。那天他沒有戴眼鏡,也沒有戴鴨舌帽,他緊貼著金毛,十分傷痛的樣子。那一刻,他的腦袋、眼睛,狗狗肆意的舉動,加深了她的惶恐。
回到家,她立馬拉黑了攝影師的手機號碼。
從此,她再沒有去河邊。
有一天下午,正給一位大媽稱菜,手機響了,她接了,是秦易打過來的,他說想吃她做的飯了。“你是誰呀?你沒有資格!”那句話她是喊出來的,大媽受到了驚嚇,慌忙離開。
那一句話似乎把這幾年的壓抑和怨憤一并砸向秦易,放下電話,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接著要做的是,刪除他的微信,拉黑他的號碼?;氐郊?,她心情舒緩了。晚上,她竟然睡著了,一覺天亮。
又一個冬天來到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小區(qū)里安靜了,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安靜了。再也聽不到女孩的哭聲,聽不見樓下的響動。有好幾次,她將目光投向那扇窗。那扇窗竟然亮起了燈光,借著燈光,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窗前悠閑地抽煙。他是誰?女孩的爸爸嗎?
翻開手機,手機管家騷擾攔截里沒有攝影師打過電話的痕跡。倒是有秦易的手機號碼。那次,她心里有點過意不去,那天實在有點過激,她看到了攝影師深陷的眼眶有淚光閃動。是她傷害了他。連她自己都不明白那天為何那么沖動,她不是希望樂樂當媽媽嗎?現在想想,都怪自己過于敏感。她打開手機,把攝影師的手機號碼設置為正常模式,然后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對方沒有接。
初冬的夜晚氣溫低,風吹在臉上冰涼冰涼的,她帶樂樂去西邊的公園,這是她和它每晚必去的地方。連她自己也說不上究竟是她在遛狗還是狗在遛她,每次去,一天的疲憊會被太陽能燈光一點一點融化,被園子里彌漫的氣息稀釋。她牽著狗狗,狗狗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公園好安靜,草木枯萎,卻被綠油油的松樹包圍,高大的樹木在夜色的浸染下顯得莊嚴而神秘,隱隱的樹影里偶爾傳來夜鳥啄羽毛的聲音、低低親昵的聲音。樂樂捕捉到了,它總是受到好奇的驅使。這時,從樹影后面奔出一個小女孩來,女孩看到狗狗高興壞了,大聲喊道,這只狗狗我認識,爸爸,媽媽快來看呀!隨著小女孩的喊聲,她看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個男的她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想不起來。男人擔心狗狗傷害到女孩,蹲下身子,抱起孩子。女孩的媽媽走近他們,給孩子安頓道,以后見到狗狗要離遠點,狗狗會傷人。聽聲音,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三個人從她身邊走過去沒有跟她打招呼。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她的心里竟然有幾分感動,好像那是屬于她的團聚。她沒有再往前走。這時,手機響了,不是攝影師的號碼,也不是浩浩的號碼,一個陌生號,她沒有接。她走過去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不由得抬起頭來。
深邃的夜空。一彎月牙斜掛在天上,月牙的四周綴滿星星。該有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夜空了?今晚,她想看看。她坐正身子,深情地望著。樂樂突然興奮起來,想掙脫繩索,同時她聽到了沙沙沙的聲音,扭轉頭,她看到了一個高大瘦單的身影。
馬悅,回族,寧夏同心人。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出版短篇小說集《迎著陽光上路》,中短篇小說集《飛翔的鳥》。榮獲《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 《朔方》文學獎,第二十七屆孫梨散文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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